再至浮山记

昔吾友未生、北固在京师,数言白云、浮渡之胜,相期筑室课耕于此。

康熙己丑,余至浮山,二君子犹未归,独与宗六上人游。

每天气澄清,步山下,岩影倒入方池。

及月初出,坐华严寺门庑,望最高峰之出木末者,心融神释,莫可名状。

将行,宗六谓余曰:“兹山之胜,吾身所历,殆未有也。

然有患焉!

方春时,士女杂至。

吾常闭特室,外键以避之。

夫山而名,尚为游者所败坏若此!

”辛卯冬,《南山集》祸作,余牵连被逮,窃自恨曰:“是宗六所谓也。

” 又十有二年,雍正甲辰,始荷圣恩,给假归葬。

八月上旬至枞阳,卜日奉大父柩改葬江宁,因展先墓在桐者。

时未生已死,其子移居东乡。

将往哭,而取道白云以返于枞。

至浮山,计日已迫,乃为一昔之期,招未生子秀起会于宗六之居而遂行。

白云去浮山三十里,道曲艰,遇阴雨则不达,又无僧舍旅庐可托宿,故余再欲往观而未能。

既与宗六别,忽忆其前者之言为不必然。

盖路远处幽,而游者无所取资,则其迹自希,不系乎山之名不名也。

既而思楚、蜀、百粤间,与永、柳之山比胜而人莫知者众矣。

惟子厚所经,则游者亦浮慕焉。

今白云之游者,特不若浮渡之杂然耳。

既为众所指目,徒以路远处幽,无所取资而幸至者之希,则曷若一无闻焉者,为能常保其清淑之气,而无游者猝至之患哉!

然则宗六之言盖终无以易也。

余之再至浮山,非游也,无可记者,而斯言之义则不可没,故总前后情事而并识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前我的好友左未生、刘北固在京城,多次说白云、浮渡是当地名胜。曾相约一道在那里建个房子、种种地。康熙己丑年,我到了浮山,左、刘二位君子外出还未回来。我就独自与名叫宗六的和尚一道出游,每当天朗气清之时,我们就走到浮山下,浮山的峰影倒映入方形的池塘,等到月亮刚刚升起时。我们就坐在华严寺门楼或廊下,望着浮山的最高峰出现在大树的树梢,感到心神完全融汇于优美的自然景象之中,那种美不可言喻。我要走了,宗六和尚对我说:“此山之优美,是我所从未亲身经历过的,但是也有不好的一面:恰逢春天之时,男男女女就纷至沓来。我就常自己躲在独室里,锁上外门来避开喧嚣。山有名,则游人杂至,就像这样破坏了此地的优美清静。”辛卯年冬天,《南山集》之祸爆发,我受牵连而被逮捕,私下里独自遗憾地说:“这跟宗六和尚所说的山有名泽易遭败坏的道理相当!” 又过了十二年,雍正甲辰年,我才承蒙圣恩请假回乡办理先人坟墓迁葬等事。八月上旬到了枞阳,我选择吉日把祖父的灵柩改葬在江宁,于是先察看在桐城的祖先墓地。当时左未生已经死了,他的儿子移居在东乡。我要前往哭奠,就取道白云山,然后返回枞阳。我先到浮山后,算着时间已经很紧张,就相约在某一夜相见,我就招来左未生的儿子秀起在宗六和尚的住处相会。然后就出发了。白云山距浮山三十里,道路曲折艰难,每逢阴雨天气就道路不通。途中又没有僧舍旅店可以托身住宿,所以我再想前往观赏浮山也是不能了。 与宗六和尚分别后,我忽然回忆起他前面所说的话,想想也不一定对。如果路途遥远地处幽僻并且游玩这有没有可以借助的东西,则它情况自然不为人知,与山有名无名也没有关联。接着又想到楚、蜀、百粤这些地方的山水。和永州、柳州之山水同位名胜但很多人却并不了解,只是因为柳子厚经过了那里,于是前去游玩这也就慕名往游了。现在白云山的游人,还不如浮渡山那样人多混杂。这里是被众人纷纷推荐,只不过因为路途遥远、地处偏僻,途中有无所借助,所以有幸到达的就少了。既然这样,哪如全然不被人所知,又能常常保有其清静优美,并且没有游人突然到来的祸患呢?这样看来,宗六和尚说的话无法更改,到底是正确的。 我再到浮山,不是为了游玩啊。也没什么可记的,但这其中的含义却不能埋没,所以就总结了这些前前后后的事情一并记下了它们。


注释

浮山:又名浮度山、浮渡山,在安徽省桐城县东九十里,有奇峰七十二,为桐城之胜。 未生:左待,字未生,桐城人,方苞好友。 北固:刘北固,字辉祖,安徽怀宁人,方苞好友。 白云:白云岩山,在桐城县东一百二十里,为当地名胜之一。 康熙己丑: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 宗六上人:名叫宗六的和尚。上人,和尚的别称。 木末:树梢。 心融神释:心神完全融汇于优美的自然景象之中。 士女:男女。 特室:独室。《庄子·在宥》:“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 外键:锁上外门。 败坏:山有名,则游人杂至,破坏了清净优美的自然环境。 “是宗六所谓也”句:意为自己有文名,为《南山集》作序,结果被牵连下狱,这跟宗六和尚所说的山有名则易遭败坏的道理相当。 雍正甲辰:雍正二年。 “始荷圣恩”句:方苞在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出狱后,家属族人被迫入旗籍,羁留北京,不得回乡。雍正皇帝即位后,特赦方苞族人归籍,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又给假一年,准其回乡办理先人坟墓迁葬等事。 卜日:选择吉日。 展:察看。 一昔:一夜。 百粤:即百越,秦汉以前散居于长江中下游以南的部族繁多的越族。此处指古越族所在的地区。 永:永州,治所在今湖南省零陵县。 柳:柳州,治所在今广西省柳州市。 比胜:并胜。 与永、柳之山比胜:指上述百粤、楚、蜀各地山水与永州、柳州的山水并胜。 子厚: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学家,河东解(今山西货运城县解州镇)人。柳宗元因遭宦官贵族集团打击排斥,曾被贬为永州司马,后又为柳州刺史。柳宗元曾以永州、柳州山水为内容写过不少著名的游记,这些山水因柳宗元的游记而闻名于世。 浮慕:虚慕。意为一些人并非真的对永州、柳州的山水有切实的感受,只是因为它们曾为名人所游赏而慕名往游。 曷若:何如。 猝至:突然而至。 无以至:无法更改。意为宗六和尚说的话,到底还是正确的。


简介

方苞的记游散文不多,文集今仅有数篇。这些作品,一般都不单纯写景,而常借景抒杯,表现他对人生的见解。写景中常兼以议论。在这一点上,与戴名世的某些记游散文有类似之处。此文借写游浮山发了一通名山因其胜而反被败坏的感慨,文中点出他在“《南山集》案”中的遭遇,可见其感慨其实不在名胜,而在人生,说明对“《南山集》案”,方苞是始终耿耿于怀的。



醉乡记

〔戴名世〕 〔清〕

昔众尝至一乡陬,颓然靡然,昏昏冥冥,天地为之易位,日月为之失明,目为之眩,心为之荒惑,体力之败乱。

问之人:“是何乡也?

”曰:“酣适之方,甘旨之尝,以徜以徉,是为醉乡。

” 呜呼!

是为醉乡也欤?

古之人不余欺也,吾尝闻夫刘伶、阮籍之徒矣。

当是时,神州陆沉,中原鼎沸,所天下之入,放纵恣肆,淋漓颠倒,相率入醉乡不巳。

而以吾所见,其间未尝有可乐者。

或以为可以解忧云耳。

夫忧之可以解者,非真忧也,夫果有其忧焉,抑亦必不解也。

况醉乡实不能解其忧也,然则入醉乡者,皆无有忧也。

呜呼!

自刘、阮以来,醉乡追天下。

醉乡有人,天下无人矣。

昏昏然,冥冥然,颓堕委靡,入而不知出焉。

其不入而迷者,岂无其人音欤?

而荒惑败乱者,率指以为笑,则真醉乡之徒也已。

骡说

〔刘大櫆〕 〔清〕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

人岂贱于骡哉?

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

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论文偶记

〔刘大櫆〕 〔清〕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

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

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

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

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

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

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

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

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

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

气奇则真奇矣。

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变之谓也。

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

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

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

《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

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

唐人宗汉,多峭硬。

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

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

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

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游三游洞记

〔刘大櫆〕 〔清〕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

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游万柳堂记

〔刘大櫆〕 〔清〕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

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逆旅小子

〔方苞〕 〔清〕

戊戌秋九月,余归自塞上,宿石槽。

逆旅小子形苦羸,敞布单衣,不袜不履,而主人挞击之甚猛,泣甚悲。

叩之东西家,曰“是其兄之孤也。

有田一区,畜产什器粗具,恐孺子长而与之分,故不恤其寒饥而苦役之。

夜则闭之户外,严风起,弗活矣。

”余至京师,再书告京兆尹,宜檄县捕诘,俾乡邻保任而后释之。

逾岁四月,复过此里,人曰:“孺子果以是冬死,而某亦暴死,其妻子、田宅、畜物皆为他人有矣。

”叩以“吏曾呵诘乎?

”则未也。

昔先王以道明民,犹恐顽者不喻,故“以乡八刑纠万民”,其不孝、不弟、不睦、不姻、不任、不恤者,则刑随之,而五家相保,有罪奇邪则相及,所以闭其涂,使民无由动于邪恶也。

管子之法,则自乡师以至什伍之长,转相督察,而罪皆及于所司。

盖周公所虑者,民俗之偷而已,至管子而又患吏情之遁焉,此可以观世变矣。

问说

〔刘开〕 〔清〕

君子之学必好问。

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

非学无以致疑,非问无以广识。

好学而不勤问,非真能好学者也。

理明矣,而或不达于事。

识其大矣,而或不知其细,舍问,其奚决焉?

贤于己者,问焉以破其疑,所谓“就有道而正”也。

不如己者,问焉以求一得,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也。

等于己者,问焉以资切磋,所谓交相问难,审问而明辨之也。

《书》不云乎?

“好问则裕。

”孟子论:“求放心”,而并称曰“学问之道”,学即继以问也。

子思言“尊德性”,而归于“道问学”,问且先于学也。

是己而非人,俗之同病。

学有未达,强以为知。

理有未安,妄以臆度。

如是,则终身几无可问之事。

贤于己者,忌之而不愿问焉。

不如己者,轻之而不屑问焉。

等于己者,狎之而不甘问焉,如是,则天下几无可问之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圣人所不知,未必不为愚人之所知也。

愚人之所能,未必非圣人之所不能也。

理无专在,而学无止境也,然则问可少耶?

《周礼》,外朝以询万民,国之政事尚问及庶人,是故贵可以问贱,贤可以问不肖,而老可以问幼,唯道之所成而已矣。

孔文子不耻下问,夫子贤之。

古人以问为美德,而并不见其有可耻也,后之君子反争以问为耻,然则古人所深耻者,后世且行之而不以为耻者多矣,悲夫!

左忠毅公逸事

〔方苞〕 〔清〕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

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

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

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

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

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

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

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

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镵,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

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

怒曰:“庸奴!

此何地也,而汝前来!

国家之事,糜烂至此。

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

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掷势。

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

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

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

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送冯文子序

〔方苞〕 〔清〕

往者,长洲韩公为吏部,听事而归,喟然叹。

余问曰:“公何叹?

”公曰:“昔有医者,与吾故且狎,吾叩焉,曰:‘人皆谓子之医能杀人,何也?

’曰:‘非吾之医能杀人也,而吾不能不使之罢而死也。

吾固知吾术之不足以已其疾也,而不能不利其酬。

不获已,以物之泛而缓者试焉。

其感之浅,而与吾方相中者,固尝有瘳矣。

其浸寻反覆,久而不可振者,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今某地告饥,上命发粟以赈,而大农持之下有司,核所伤分数。

夫民之饥,朝不及夕,而核奏议赈,在三月之外,有不罢而死者乎?

吾位在九卿,与其议而不能辨其惑,是吾负医者之责也。

” 余曰:“公所见,其显焉者耳。

凡官失其职而事堕于冥昧之中皆足以使人罢而死而特未见其形也姑以所目击于州县者征之水土之政不修而民罢死于旱潦矣。

两造悬而不听,情伪失端,而民罢死于狱讼矣。

弊政之不更,豪猾之不锄,而民罢死于奸蠹矣。

岂独残民以逞者,有杀之形见哉?

先己而后民,枉下以逢上,其始皆曰:‘吾不获已。

’其既皆曰:‘吾心恻焉,而无可如何。

’此民之疾所以沉痼而无告也。

” 吾友冯君文子将令于礼县,为诗四章,自道其心与俗吏异。

因举昔之所闻于韩公及相语者以告之。

盖所望于良吏者,谓能已民之疾也,非徒不益之疾而已也。

民之疾常伏于无形,而大吏之为民疾者,复多端而难御。

令之职环上下而处其中,下以致民之情,而上为之蔽。

虑于下者不详,则为民生疾而不自觉。

持于上者不力,将坐视民之罢死而无如何,其术不可不素定也。

君,韩公之门人也,能因是而自审其所处,则韩公之言,庶几其不旷也夫。

醉书斋记

〔郑日奎〕 〔清〕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也。

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

竹床一,坐以之。

木榻一,卧以之。

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

琴磬尘尾诸什物,亦杂置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

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饱饮笔以俟。

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

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清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

有时或歌或叹,或哭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

家人喇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

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

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

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

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

得间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

”余应诺。

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

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啖且阅。

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

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睡地上矣。

客或访余者,刺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

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

盖余性既严急。

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不得白。

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

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炊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

吾亦惟坐视君沈湎耳,不能赞成君谋。

”余悄然久之。

因思余于书,洵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

且为文字饮,不犹愈于红裙耶!

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

但为李白妇、太常妻不易耳!

”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