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櫆


清安徽桐城人,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雍正七年副贡生。乾隆年间先后被荐应举博学鸿词科,报罢。晚官黟县教谕。工文章。方苞誉为“今之韩、欧”。友人姚范之侄姚鼐亦推重其文。世遂以方、刘、姚为桐城派之代表。论文强调“义理、书卷、经济”,要求作品阐发程朱理学,又主张在艺术形式上模仿古人的“神气”、“音节”、“字句”,进一步发展了崇古、拟古的理论。有《海峰文集》、《海峰诗集》。



息争

〔刘大櫆〕 〔清〕

昔者孔子之弟子,有德行,有政事,有言语、文学。

其鄙有樊迟,其狂有曾点。

孔子之师,有老聃,有郯子,有苌弘、师襄。

其故人有原壤,而相知有子桑伯子。

仲弓问子桑伯子,而孔子许其为简。

及仲弓疑其太简,然后以雍言为然。

是故南郭惠子问子贡曰:「夫子之门,何其杂也?

」呜呼,此其所以为孔子欤?

至于孟子,乃为之言曰:「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

」「杨、墨之言不息,孔子之道不著。

」「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

」当时因以孟子为好辩,虽非其实,而好辩之端,由是启矣。

唐之韩愈,攘斥佛、老,学者称之。

下逮有宋,有洛、蜀之党,有朱、陆之同异。

为洛之徒者,以排击苏氏为事。

为朱之学者,以诋淇陆子为能。

吾以为天地之气化,万变不穷,则天下之理,亦不可以一端尽。

昔者曾子之「一以贯之」,自力行而入。

子贡之「一以贯之」,自多学而得。

以后世观之,子贡是则曾子非矣。

然而孔子未尝区别于其间,其道固有以包容之也。

夫所恶于杨、墨者,为其无父无君也。

斥老、佛者,亦曰弃君臣,绝父子,不为昆弟、夫妇,以求其清净寂灭。

如其不至于是,而吾独何为訾警之?

大盗至,肤箧探囊,则荷戈戟以随之。

服吾之服,而诵吾之言,吾将畏敬亲爱之不暇。

今也操室中之戈,而为门内之斗,是亦不可以已乎!

夫未尝深究其言之是非,见有稍异于己者,则众起而排之,此十足以论人也。

人貌之不齐,稍有巨细长短之异,遂斥之以为非人,岂不过哉!

北宫黝、孟施舍,其去圣人之勇盖远甚,而孟子以为似曾子、似子夏。

然则诸子之迹虽不同,以为似子夏、似曾子可也。

送姚姬传南归序

〔刘大櫆〕 〔清〕

古之贤人,其所以得之于天者独全,故生而向学。

不待壮而其道已成。

既老而后从事,则虽其极日夜之勤劬,亦将徒劳而鲜获。

姚君姬传,甫弱冠而堂已无所不窥,余甚畏之。

姬传,余友季和之子,其世父则南青也。

忆少时与南青游,南青年才二十,姬传之尊府方垂髫未娶太夫人仁恭有礼余至其家则太夫人必命酒饮至夜分乃罢。

其后余漂流在外,倏忽三十年,归与姬传相见,则姬传之齿,已过其尊府与余游之岁矣。

明年,余以经学应举,复至京师。

无何,则闻姬传已举于乡而来,犹未娶也。

读其所为诗赋古文,殆欲压余辈而上之,姬传之显名当世,固可前知。

独余之穷如曩时,而学殖将落,对姬传不能不慨然而叹也。

昔王丈成公童子时,其父携至京师,诸贵人见之,谓宜以第一流自待。

文成问何为第一流,诸贵人皆曰:“射策甲科,为显官。

”文成莞尔而笑,“恐第一流当为圣贤。

”诸贵人乃皆大惭。

今天既赋姬传以不世之才,而姬传又深有志于古人之不朽,其射策甲科为显官,不足为姬传道。

即其区区以文章名于后世,亦非余之所望于姬传。

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尧舜为不足为,谓之悖天,有能为尧舜之资而自谓不能,谓之漫天。

若夫拥旄仗钺,立功青海万里之外,此英雄豪杰之所为,而余以为抑其次也。

姬传试于礼部,不售而归,遂书之以为姬传赠。

无斋记

〔刘大櫆〕 〔清〕

天下之物,无则无忧,而有则有患。

人之患,莫大乎有身,而有室家即次之。

今夫无目,何爱于天下之色?

无耳,何爱于天下之声?

无鼻无口,何爱于天下之臭味?

无心思,则任天下之理乱、是非、得失,吾无与于其间,而吾事毕矣。

横目二足之民,瞀然不知无之足乐,而以有之为贵。

有食矣,而又欲其精,有衣矣,而又欲其华。

有宫室矣,而又欲其壮丽。

明童艳女之侍于前,吹竽之筑陈于后,而既已有之,则又不足以厌其心志也。

有家矣,而又欲有国。

有国矣,而又欲有天下。

有天下矣,而又欲九夷八蛮之无不宾贡。

九夷八蛮无不宾贡矣,则又欲长生久视,万历祀而不老。

以此推之,人之歆羡于宝贵佚游,而欲其有之也,岂有终穷乎?

古之诗人,心知其意,故为之歌曰:「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而第以苌楚楚可怜之无知为乐,其意虽若可悲,而其立言则亦既善矣。

余性颛而愚,于外物之可乐,不知其为乐,而天亦遂若顺从其意。

凡人世之所有者,我皆不得而有之。

上之不得有驰驱万里之功,下之不得有声色自奉之美,年已五十余而未有子息。

所有者,惟此身耳。

呜呼!

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使其于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则吾之苦其将何极矣。

其亦不幸而犹有此身也,使其并此身而无之,则吾之乐其又将何极矣。

旅居无事,左图右史,萧然而自足。

啼饥之声不闻于耳,号寒之状不接于目,看碟以为无知,而因以为可乐,于是「无」名其斋云。

章大家行略

〔刘大櫆〕 〔清〕

先大父侧室,姓章氏,明崇祯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

年十八来归,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

又十馀年,而大父卒。

先大母钱氏。

大母早岁无子,大父因娶章大家。

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无出。

大家生寒族,年少,又无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则慷慨号恸不食。

时吾父才八岁,童然在侧,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

”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

”于是与大母同处四十馀年,年八十一而卒。

大家事大母尽礼,大母亦善遇之,终身无间言。

櫆幼时,犹及事大母。

值清夜,大母倚帘帷坐,櫆侍在侧,大母念往事,忽泪落。

櫆见大母垂泪,问何故,大母叹曰:“予不幸,汝祖中道弃予,汝祖没时,汝父才八岁。

”回首见章大家在室,因指谓櫆曰:“汝父幼孤,以养以诲,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为多。

汝年及长,则必无忘章大家。

”时虽稚昧,见言之哀,亦知从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表明。

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槐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

每隆冬,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炉以待。

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手问曰:“书若熟否?

先生曾朴责否?

”即应以书熟,未曾朴责,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

呜呼!

其可痛也夫。

樵髯传

〔刘大櫆〕 〔清〕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

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

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

”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

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

聊用为戏耳。

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

”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

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

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游万柳堂记

〔刘大櫆〕 〔清〕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

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游三游洞记

〔刘大櫆〕 〔清〕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

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论文偶记

〔刘大櫆〕 〔清〕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

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

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

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

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

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

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

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

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

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

气奇则真奇矣。

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变之谓也。

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

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

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

《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

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

唐人宗汉,多峭硬。

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

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

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

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

骡说

〔刘大櫆〕 〔清〕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

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

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

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

人岂贱于骡哉?

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

呜呼!

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补溪草堂歌

〔刘大櫆〕 〔清〕

补溪有草堂,乃在虞山之东四十里。

宋室遗民顾隐君,读书求志居于此。

裔孙奕叶起甲第,手植芙蓉遍溪水。

古桧阴森墓上枝,流霞照耀相思子。

数百年称顾氏庐,后来却归钱尚书。

尚书声名动台斗,善党峥嵘作魁首。

车马门前问字来,美人歌舞陈尊酒。

不知沧海几扬尘,此地还依旧主人。

依然红豆长萌蘖,当日樵夫摧作薪。

顾家经求代不替,国子先生勇绝伦。

遂将诗体尽发覆,高源一一寻昆仑。

乃知世业在德守,文章小技未为尊。

曾将草露比富贵,惟有处士名长存。

不见长安苑囿地,颓垣败甓乌鸟喧。

草堂突兀溪水滨,历宋元明传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