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错


汉颍川(今河南禹县)人。汉文帝时,任太常掌故,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景帝即位后,任为内史,后迁至御史大夫。汉景帝四年(西元前一五四年),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以「请诛鼂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听从袁盎之计,腰斩鼌错于东市。鼂错发展了「重农抑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增加农业生产,振兴经济;又主「移民实边」以禦匈奴。其政论文「疏直激切,尽所欲言」,鲁迅称为「西汉鸿文,沾溉后人,其泽甚远」。代表作有《言兵事疏》、《守边劝农疏》、《论贵粟疏》、《贤良对策》等。



守边劝农疏

〔晁错〕 〔汉〕

臣闻秦时北攻胡貉,筑塞河上,南攻杨粤,置戍卒焉。

其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

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食肉而饮酪,其人密理,鸟兽毳毛,其性能寒。

杨粤之地少阴多阳,其人疏理,鸟兽希毛,其性能暑。

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

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

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

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

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以计为之也。

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故能使其众蒙矢石,赴汤火,视死如生。

今秦之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

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

何以明之?

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

以是观之,往来转徙,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

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或当燕、代,或当上郡、北地、陇西,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

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

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

聚而不罢,为费甚大。

罢之,则胡复入。

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

然令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

以便为之高城深堑,具蔺石,布渠答,复为一城其内,城间百五十岁。

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

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

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

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

皆赐高爵,复其家。

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

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

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

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

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

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

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

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

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言兵事疏

〔晁错〕 〔汉〕

臣闻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

高后时再入陇西,攻城屠邑,驱略畜产。

其后复入陇西,杀吏卒,大寇盗。

窃闻战胜之威,民气百倍。

败兵之卒,没世不复。

自高后以来,陇西三困于匈奴矣,民气破伤,无有胜意。

今兹陇西之吏,赖社稷之神灵,奉陛下之明诏,和辑士卒,砥砺其节,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用少击众,杀一王、败其众而大有利。

非陇西之民有勇怯,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

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日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兵法曰: 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

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

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

两阵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盾三不当一。

萑苇竹萧,草木蒙茏,支叶茂接,此矛铤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

曲道相伏,险隘相薄,此剑盾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

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懈,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

兵不完利,与空手同。

甲不坚密,与袒裼同。

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

射不能中,与无矢同。

中不能入,与无镞同。

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

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

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

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

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

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

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

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

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

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十击一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

战,危事也。

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之间耳。

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

帝王之道,出于万全。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

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

以陛下之明约将之。

即有险阻,以此当之。

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

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横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胡虏:指匈奴。

高后:汉高祖刘邦之妻吕雉,实际掌权十六年。

陇西郡:在今甘肃省西部。

驱略,驱赶掠夺。

没世:永世,长期。

合刃:交战。

卒服习:士兵经过精熟训练。

渐:浸湿。

经川:常流之水。

丘:丘陵。

阜:土山。

曼衍:绵延。

属:连接。

萑:芦苇的一种。

萧:蒿草。

蒙茏:互相掩隐、覆蔽的样子。

铤:短矛。

伏:隐蔽。

相薄:互相重叠。

不精:动作不熟练。

集:齐。

金鼓之指:鸣金击鼓的命令。

古时作战,击鼓以示前进,鸣金以示收兵。

勒:严格要求。

袒裼:露出上半身,也称肉袒。

镞:箭头。

省兵:检验兵器。

险易:险要之地与不险要之地。

敌国之形:势均力敌之国的形势。

弗与:不如。

倾仄:倾斜狭窄。

格:抵御。

什伍:古时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伍为什。

材官驺发:能用强弩的骑射之官。

驺:通“骤”。

革:皮。

笥:铠甲。

木荐:木做的盾牌。

薄:逼近。

俯昂:同“俯仰”。

义渠:当时居于我国西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

归谊者:归降的人。

论贵粟疏

〔晁错〕 〔汉〕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

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

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

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