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声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

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

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

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征。

夫宫商响高,徵羽声下。

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

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攡文乖张,而不识所调。

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

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

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

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

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

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

将欲解结,务在刚断。

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

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

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

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

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

翻回取均,颇似调瑟。

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

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

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

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

概举而推,可以类见。

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

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不易,可谓衔灵均之馀声,失黄钟之正响也。

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

讹音之作,甚于枘方。

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

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

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赞曰∶ 标情务远,比音则近。

吹律胸臆,调钟唇吻。

声得盐梅,响滑榆槿。

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音律的起始产生,原本根据人发出的声音。人的声音包含宫、商、角、徵、羽五音,本于人的生理气血的活动,古先圣王就是仿照它来创作爵乐歌曲的。所以我们知道乐器模仿的是人的声音,而并不是人的声音去仿效乐器。所以有声的语言,是构成文章的关键,表达情思的机构;吐词发音要符合音律,在调节唇吻等发音机关罢了。古代教唱,要先树立一个标准来衡量发音是否准确:使强音合乎宫调,使弱音合乎徵调。宫调商调的音调高,徵音羽音的声调低;声纽方面,有发喉音和发舌音时喉头和舌头的差异,发唇音和齿音时嘴唇和牙齿的不同,另外还有韵部元音发音窄宽、瘦肥、细洪,人的发音同乐器的音或者饱满或者尖锐相合,音的强弱明白的可以分别。今天有人弹琴如果不协调,弹琴者知道把琴重新改装过,可是作文的音调不协调,却不知道使它协调。那琴弦上的音响,能够调得和谐;而心声发自我内心里,却失掉了和谐的声律。这是什么缘故呢?实在是因为听身外的乐调容易辨别,而听内心的声调难于听得明白啊!所以听身外的琴音容易辨认它合不合调,琴弦的协调可以用手来调定;而听内在的心声困难,声韵与内心的情思复杂;前者可以根据乐律来衡量,后者难于根据文辞来考求。 所有的声音都有飞扬和下沉两种,字词的音响有双声和叠韵两种。两个双声字中隔断了读起来就不顺口,两个叠韵字离开了,念起来一定别扭;一句之中全用沉抑的仄声字读起来很不方便,声响的发出就像要中断了一样;一句中全是飞扬的平声字读起来也不顺口,声调就好像飞扬出去回不来一样。配合起来就像辘轳一样上下圆转,像鳞片难于紧密排列;如果违反了声律配合的规律,念起来那就会佶屈聱牙,这种病症,好像作家得了口吃病一样。文章之所以有口吃病,是写作的人爱好诡奇造成的,文辞过于追逐新奇趋向怪异,所以弄得声韵纠纷杂乱。想要解开这个疙瘩,主要在于坚决果断地去掉癖好。左边有了障碍,也可以从右边去寻找毛病,末尾阻滞不畅,也可以从上面去调整。这样,那声调念起来就很圆转,清脆得像是宝玉发出的声响,那词语听起来就很悦耳,圆转得像贯穿起来的累累相连的珍珠一样。所以文章声韵的美恶好坏,寄托在吟咏里面,韵味从安顿句子上流露出来,气力尽用在求和谐和押韵上。句内的音调随从协调叫做和谐,句末相同的声韵相呼应叫做押韵。押韵的规则有一定,所以收声相同的音容易安排;声调和谐要注意抑扬平仄变化,所以遗下的音响难于协调恰当。拿起笔写文章易于工巧,然而选择声调的协调却是十分困难;连缀词语成为文章难于精致,然而押韵却甚为容易。虽然其中细微曲折的变化难于详述,然而它们大略的纲要,不会超出这些论述。 至于音位固定而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的,就好比吹笛一样;反复地调音以求合乐的,又颇似调瑟一样。调整瑟弦要靠移动瑟的弦柱,所以有时调不准便会音调不合,笛子的孔在管上是固定的,所以无论怎样吹出来的音是一定的。曹植和潘岳的作品的声韵,就是吹笛的调子,陆机和左思的作品的声韵,是瑟柱的调子。约举两例加以推求,别的也可类推了。再有《诗经》的作者运用声韵,大多清楚明确,《楚辞》夹杂着楚国的方言,所以它的音韵不够清楚明白的实在繁多。到了西晋的张华论述用韵,说陆机的作品多用楚音,陆机的《文赋》也说用韵不容易,可以说继承屈原的用韵,却失去了《诗经》黄钟正调的音响。大凡音韵运用得正确贴切,那文势大都圆转自如而和畅无碍;但如果文章的音律发生讹变,比把方木榫插进圆孔还更加的不合适。能避免这种不和的现象,那么用韵就没有大毛病了。作家才识精深的,会剖析字句、钻研音响声韵、掌握调和声律的方法,如果学识疏浅,用韵就像偶然碰上的,如同长风吹过箫管眼孔,必然发出杂音,像南郭先生吹竽,只好滥竽充数罢了。古代的人佩戴玉石饰品,走路的时候左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宫、羽的音调,右边的玉器碰击发出徵、角的音调,用来调节走路的步子,使其声调不失应有的秩序;何况在写作上音调构成文章的声律,怎么可以忽视呢? 总结: 表明情志务必高远,调配音韵则要求细密。声音节律从胸中发出,调和音调在于唇吻。文章有了声律这调味的盐梅,那音响就像榆槿一样柔滑。摒除追逐新奇的不正之音,那文章的声律就更加动听。


注释

肇(zhào):始。血气:指人体的血气流行。古人认为血气是生命的象征,是维持生命的根本。血,血液;气,呼吸。 器:乐器。写:仿效。 神明:精神,智慧。 唇吻:即嘴唇,指嘴。 揆:度量。 “疾呼中宫”二句:宫商比较强,徵音比较弱,音的强弱取决于振幅的大小,与音的高低决定于振动数多少的不同。因此这里的急徐指强弱说。中,合于。 宫羽声下:宫平声与羽入声最接近,入声稍引长即成平声,而且音高较低,所以说“宫羽声下”。 攒唇:发唇音。攒,聚。激齿:发齿音。 廉肉:指元音的宽窄、洪细。廉,棱角,指尖锐。肉,肥满,指饱满。 摘文:即作文。乖张:指音调不和谐。 数:术数,指乐律。 双叠:即双声、叠韵。双声如惆怅,声母相同,都是ch,故叫双声;叠韵如蹉跎,韵母都是uo,故叫叠韵。 辘轳:井上绞汲水桶的工具,摇起来上下转动。这里用来比喻单调,指一句中全是平声或仄声字。 蹇(jiǎn)、连:都指不顺利。 趣:趋。 玲玲:形容玉声。 “吟咏滋味”二句:当作“滋味流于下句”。下句,安顿字句,即造句。 同声:指句末押韵相同。 属笔:指写作。 缕:一条一条的,详细。缕言:逐言细论。 均:均衡协调。 乖贰:不合,不协调。 陈思:陈思王曹植。潘岳:西晋作家。 陆机、左思:均为西晋作家。 黄钟:十二律之一,代指正声,指《诗经》的标准音。 圜(huán):同“圆”。 识疏:当作“疏识”。阔略:疏略。 忽:忽视。 比:合,指调配。 钟:黄钟,十二律之一,指音律。 榆槿:榆,树名,果实可食。槿,木槿,花可食。这是两种植物的皮含有滑汁,煮菜时用作使食物柔滑细嫩的调味品。 难隐:不能隐蔽,即能够很好地掌握音律。


简介

《声律》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三篇。从《声律》到《练字》的七篇,就是刘勰的所谓“阅声字”部分。这部分主要是论述修辞技巧上的一些问题,并从理论上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探讨。本篇专论声律的运用,也讲到一些声律上的理论问题。



文心雕龙·章句

〔刘勰〕 〔南北朝〕

夫设情有宅,置言有位。

宅情曰章,位言曰句。

故章者,明也。

句者,局也。

局言者,联字以分疆。

明情者,总义以包体。

区畛相异,而衢路交通矣。

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

篇之彪炳,章无疵也。

章之明靡,句无玷也。

句之清英,字不妄也。

振本而末从,知一而万毕矣。

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

离章合句,调有缓急。

随变适会,莫见定准。

句司数字,待相接以为用。

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

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

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

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

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

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

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

若辞失其朋,则羁旅而无友,事乖其次,则飘寓而不安。

是以搜句忌于颠倒,裁章贵于顺序,斯固情趣之指归,文笔之同致也。

若夫章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

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为句。

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

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

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

五言见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

六言七言,杂出《诗》、《骚》。

两体之篇,成于西汉。

情数运周,随时代用矣。

若乃改韵从调,所以节文辞气。

贾谊、枚乘,两韵辄易。

刘歆、桓谭,百句不迁。

亦各有其志也。

昔魏武论赋,嫌于积韵,而善于资代。

陆云亦称“四言转句,以四句为佳”。

观彼制韵,志同枚、贾。

然两韵辄易,则声韵微躁。

百句不迁,则唇吻告劳。

妙才激扬,虽触思利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无咎。

又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辞》用之,字出于句外。

寻兮字承句,乃语助馀声。

舜咏《南风》,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岂不以无益文义耶!

至于“夫惟盖故”者,发端之首唱。

“之而于以”者,乃扎句之旧体。

“乎哉矣也”者,亦送末之常科。

据事似闲,在用实切。

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

外字难谬,况章句欤。

赞曰∶ 断章有检,积句不恒。

理资配主,辞忌失朋。

环情革调,宛转相腾。

离合同异,以尽厥能。

文心雕龙·丽辞

〔刘勰〕 〔南北朝〕

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

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唐虞之世,辞未极文,而皋陶赞云∶“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益陈谟云∶“满招损,谦受益。

”岂营丽辞,率然对尔。

《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

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

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

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

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

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

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

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

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

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

反对为优,正对为劣。

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

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

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

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

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

”此言对之类也。

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此事对之类也。

仲宣《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

”此反对之类也。

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

”此正对之类也。

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

征人资学,事对所以为难也。

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

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

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

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

”刘琨诗言:“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

”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

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

事对所先,务在允当。

若两言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

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

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

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

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

类此而思,理斯见也。

赞曰∶ 体植必两,辞动有配。

左提右挈,精味兼载。

炳烁联华,镜静含态。

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文心雕龙·比兴

〔刘勰〕 〔南北朝〕

《诗》文宏奥,包韫六义。

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通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

故比者,附也。

兴者,起也。

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

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

观夫兴之托谕,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

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

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

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

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且何谓为比?

盖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者也。

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

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

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

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

于是赋颂先鸣,故比体云构,纷纭杂遝,倍旧章矣。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此比声之类也。

枚乘《菟园》云∶“焱焱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此则比貌之类也。

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此以物比理者也。

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此以声比心者也。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此以响比辩者也。

张衡《南都》云∶“起郑舞,茧曳绪”,此以容比物者也。

若斯之类,辞赋所先,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以敷其华,惊听回视,资此效绩。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皆其义者也。

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

赞曰∶ 诗人比兴,触物圆览。

物虽胡越,合则肝胆。

拟容取心,断辞必敢。

攒杂咏歌,如川之澹。

文心雕龙·夸饰

〔刘勰〕 〔南北朝〕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

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

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

虽《诗》、《书》雅言,风俗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

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

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且夫号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

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

相如凭风,诡滥愈甚。

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

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

及扬雄《甘泉》,酌其馀波。

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

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

至《西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

又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

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娈彼洛神,既非魍魉,惟此水师,亦非魑魅。

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

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轩翥而欲奋飞,腾掷而羞跼步,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

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

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

信可以发蕴而飞滞,披瞽而骇聋矣。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

赞曰∶ 夸饰在用,文岂循检。

言必鹏运,气靡鸿渐。

倒海探珠,倾昆取琰。

旷而不溢,奢而无玷。

文心雕龙·事类

〔刘勰〕 〔南北朝〕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

《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

至若胤征羲和,陈《政典》之训。

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

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

《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

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

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此万分之一会也。

及扬雄《百官箴》,颇酌于《诗》、《书》。

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

渐渐综采矣。

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

文章由学,能在天资。

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有才富而学贫。

学贫者迍邅于事义,才馁者劬劳于辞情,此内外之殊分也。

是以属意立文,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

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学褊狭,虽美少功。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

表里相资,古今一也。

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以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

斯则寡闻之病也。

夫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

扬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操刀能割,必裂膏腴。

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狐腋非一皮能温,鸡庶必数千而饱矣。

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众美辐辏,表里发挥。

刘劭《赵都赋》云∶“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

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

”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

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

”此引事之实谬也。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

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

”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

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

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

”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

葛藟庇根,辞自乐豫。

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

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斯又不精之患。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沉密,而不免于谬。

曹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

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

赞曰∶ 经籍深富,辞理遐亘。

皓如江海,郁若昆邓。

文梓共采,琼珠交赠。

用人若己,古来无懵。

文心雕龙·熔裁

〔刘勰〕 〔南北朝〕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

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

立本有体,意或偏长。

趋时无方,辞或繁杂。

蹊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

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

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

骈拇枝指,由侈于性。

附赘悬肬,实侈于形。

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

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

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

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

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

句有可削,足见其疏。

字不得减,乃知其密。

精论要语,极略之体。

游心窜句,极繁之体。

谓繁与略,适分所好。

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

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

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

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

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

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

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

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

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

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

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 篇章户牖,左右相瞰。

辞如川流,溢则泛滥。

权衡损益,斟酌浓淡。

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文心雕龙·情采

〔刘勰〕 〔南北朝〕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

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

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

二曰声文,五音是也。

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

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

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

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

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

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

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

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

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

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

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

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

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

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

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

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

况乎文章,述志为本。

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

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

“言隐荣华”,殆谓此也。

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

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

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

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文心雕龙·定势

〔刘勰〕 〔南北朝〕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

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

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

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

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

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

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

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

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

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

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

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

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

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

所习不同,所务各异。

”言势殊也。

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

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

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

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

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

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

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

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

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文心雕龙·通变

〔刘勰〕 〔南北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

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

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

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

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

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

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

黄歌“断竹”,质之至也。

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

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

夏歌“雕墙”,缛于虞代。

商周篇什,丽于夏年。

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

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

汉之赋颂,影写楚世。

魏之篇制,顾慕汉风。

晋之辞章,瞻望魏采。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

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

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

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

”此其验也。

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

矫讹翻浅,还宗经诰。

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

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

”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入乎西陂”。

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

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

”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

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

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

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

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风骨

〔刘勰〕 〔南北朝〕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

沉吟铺辞,莫先于骨。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

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

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

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

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

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

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

笔墨之性,殆不可胜。

」并重气之旨也。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

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

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

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

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

《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盖防文滥也。

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

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

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