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先生传

一壶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

衣破衣,戴角巾,佯狂自放。

尝往来登莱之间,爱劳山山水,辄居数载去。

久之,复来,其踪迹皆不可得而知也。

好饮酒,每行以酒壶自随,故人称之曰“一壶先生”。

知之者,饮以酒,留宿其家,间一读书,唏嘘流涕而罢,往往不能竟读也。

与即墨黄生、莱阳李生者善。

两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

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至其家。

然先生对此两生,每瞠目无语,辄曰:“行酒来,余与生痛饮。

”两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

尝从容叩之,不答。

一日,李生乘马山行,望见桃花数十株盛开,临深溪,一人独坐树下。

心度之曰:“其一壶先生乎?

”比至,果先生也。

方提壶饮酒,下马与先生同饮,醉而别去。

先生踪迹既无定,或久留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来。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来,居一僧舍。

其素所与往来者视之见其容貌憔悴神气惝恍。

问其所自来,不答。

每夜中,放声哭,哭竟夜,阅数日,竟自缢死。

赞曰:“一壶先生,其殆补锅匠、雪庵和尚之流亚欤!

吾闻其虽行道,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其气犹壮也。

忽悲愤死,一瞑而万世不视,其故何哉?

”李生曰:“先生卒时,年垂七十。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有个一壶先生的,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穿着破旧的衣服,头戴扎角布巾,装着狂傲自放的样子。经常来往于登莱一带,喜欢崂山的山水,经常一住就是几年才离开。好长时间后才再次到来,他的踪迹人们都不知道。他喜欢喝酒,每次出行都带着酒壶,所以人们都称他为“一壶先生”。 知道他的人,拿酒请他喝,让他留宿。读书的时候,到哀声哭泣为止,往往不能整日读下来。和即墨黄生,莱阳李生关系好。两人知道他不同寻常,都尊敬侍奉他。有时留宿在他家,有时请他到家里。 知道他的人,常拿酒给他喝,将他留下睡觉.每读书时,哀声哭泣的停下来,往往不能整日读书.和即墨的黄生、莱阳的李生关系比较好。这两人知道他是不同寻常的人,都尊敬地侍奉他。有时候在先生家留宿,有时请先生到他家。但是先生对这两人,每到对视无言语时,就说:拿酒来,我和你们痛快的喝酒”。而他们两人在心总度量,觉得不能与先生平起平坐,就另外给自己置了酒。曾经向他拜师,不答应。一天,李生坐马上山,望见有十几株桃花盛开,在溪水边有一个人独自坐在树下。心想是一壶先生吗。到了那边,果然是他。于是提壶喝酒,下马与先生痛快地喝。醉了后就分别了。先生来去无踪,有人久留他后才走,不知道去了哪里。过了不会又回来。康熙二十一年,离开即墨很久了,忽然又回来了。住在一个僧房中。以前与他来往的人去看他,他的容貌憔悴,精神恍惚,问他从那里回来,不回答。每晚,放声大哭,一哭就是一夜 ,竟然自杀了。有人赞美他“我听说他虽然施行道义,但是喝酒到醉,为人正直坦荡,抬头无愧于天,低头不愧于人,他的气魄还是伟大的,忽然悲愤而死,一闭眼却看不见世事,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李生说:先生死时,七十岁。


注释

一壶先生:明末人,明亡后避世。 补锅匠、雪庵和尚:两人皆明末清初隐士。



穷鬼传

〔戴名世〕 〔清〕

穷鬼者,不知所自起。

唐元和中,始依昌黎韩愈。

愈久与之居,不堪也。

为文逐之,不去,反骂愈。

愈死,无所归。

流落人间,求人如韩愈者从之,不得。

阅九百余年,闻江淮之间有被褐先生,其人韩愈流也,乃不介而谒先生于家,曰:“我故韩愈氏客也,窃闻先生之高义,愿托于门下,敢有以报先生。

”先生避席却行,大惊曰:“汝来将奈何!

”麾之去,曰:“子往矣!

昔者韩退之以子故,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其《送穷文》可复视也。

子往矣,无累我。

无已,请从他人。

”穷鬼曰。

“先生何弃我甚耶?

假而他人可从,从之久矣。

凡吾所以从先生者,以不肯从他人故也。

先生何弃我甚耶?

敢请其罪。

” 先生曰:“子以穷为名,其势固足以穷余也。

议论文章,开口触忌,则穷于言。

—上下坑坎,前颠后踬,俯仰跼蹐,左支右吾,则穷于行。

蒙尘垢,被刺讥,忧众口,则穷于辩。

所为而拂乱,所往而刺谬,则穷于才。

声势货利不足以动众,磊落孤愤不足以谐俗,则穷于交游。

抱其无用之书,负其不羁之气,挟其空匮之身,入所厌薄之世,则在家而穷,在邦而穷。

凡汝之足以穷吾者,吾不能悉数也,而举其大略焉。

”穷鬼曰:“先生以是为余罪乎?

是则然矣。

然余之罪顾有矜者,而其功亦有不可没也。

吾之所在而万态皆避之,此先生之所以弃余也。

然是区区者,何足以轻重先生?

而吾能使先生歌,使先生泣,使先生激,使先生愤,使先生独住独来而游于无穷。

凡先生之所云云,固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也,其何伤乎固?

见韩愈氏迄今不朽者,则余为之也,以故愈亦始疑而终安之。

自吾游行天下久矣,无可届者,数千年而得韩愈,又千余年而得先生。

以先生之道而向往者曾无一人,独余慕而从焉,则余之与先生,岂不厚哉?

” 于是先生与之处,凡数十年,穷甚不能堪,然颇得其功。

一日,谓先生曰:“自余之归先生也,而先生不容于天下,召笑取侮,穷而无归,徒以余故也,余亦悯焉。

顾吾之所以效于先生者,皆以为功于先生也,今已毕致之矣,先生无所用余,余亦无敢久溷先生也。

”则起,趋而去,不知所终。

村舍

〔赵执信〕 〔清〕

乱峰重叠水横斜,村舍依稀在若耶。

垂老渐能分菽麦,全家合得住烟霞。

扶衰地有君臣药,劝酒庭馀姊妹花。

雨玩山姿晴对月,莫辞闲淡送生涯。

木兰花令

〔毛奇龄〕 〔清〕

晓莺娓娓流妆阁。

日上烛吹红绣幕。

束将方带玉芙蕖,裹就半韝银芍药。

寻花露冷胭脂薄。

花底暗翻钗子落。

谁开鸳锦抱轻云,误使丁娘枕前索。

野鹤吟赠友

〔纳兰性德〕 〔清〕

鹤生本自野,终岁不见人。

朝饮碧溪水,暮宿沧江滨。

忽然被缯缴,矫首盼青云。

仆亦本狂士,富贵鸿毛轻。

欲隐道无由,幡然逐华缨。

动止类循墙,戢身避高名。

怜君是知己,习俗苦不更。

安得从君去,心同流水清。

壶中天·秋曙

〔杜贵墀〕 〔清〕

戍楼笳奏,共萧萧叶响,枕旁惊客。

月坠霜高蛩窗上,堆着乱愁千叠。

来准阴晴,先催行李,那问何年月。

输他篱角,傍花浓睡寒蝶。

昨夜凉掩鸳帏,数琼签未遍,啼红初歇。

促唤征衫,向西风,不许多情不别。

雁续残更,鸥圆剩梦,缆解莼湖白。

荒鸡休唤,鬓边此际谁黑。

此君轩记

〔王国维〕 〔清〕

竹之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与?

群居而不倚,虞中而从节,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

至于烟晨雨夕,枝梢空而叶成滴,含风弄月,形态百变,自谓川淇澳千亩之园,以至小庭幽榭三竿两竿,皆使人观之,其胸廓然而高,渊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无穷,玩之而不可亵也。

其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与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为道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

其观物也,见夫类是者而乐焉,其创物也,达夫如是者而后慊焉。

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而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

其于此数者,必有以相契于意言之表也。

善画竹者亦然。

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

其所写者,即其所观。

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

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

故古之工画竹者,亦高致直节之士为多。

如宋之文与可、苏子瞻,元之吴仲圭是已。

观爱竹者之胸,可以知画竹者之胸。

知画竹者之胸,则爱画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国次郎君,冲澹有识度,善绘事,尤爱墨竹。

尝集元吴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诸家画竹,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轩”。

其嗜之也至笃,而搜之也至专,非其志节意度符于古君子,亦安能有契于是哉!

吾闻川口君之居,有备后之国,三原之城,山海环抱,松竹之所丛生。

君优游其间,远眺林木,近观图画,必有有味于余之言者,既属余为轩记,因书以质之,惜不获从君于其间,而日与仲圭、徵仲诸贤游,且与此君游也。

壬子九月。

牡丹说

〔袁枚〕 〔清〕

冬月,山之叟担一牡丹,高可隐人,枝柯鄂韡!

,蕊丛丛以百数。

主人异目视之,为损重赀。

虑他处无足当是花者,庭之正中,旧有数本,移其位让焉。

幂锦张烛,客来指以自负。

亡何花开,薄如蝉翼,较前大不如。

怒而移之山,再移之墙,立枯死。

主人惭其故花,且嫌庭之空也,归其原,数日亦死。

客过而尤之曰:“子不见夫善相花者乎?

宜山者山,宜庭者庭。

迁而移之,在冬非春。

故人与花常两全也。

子既貌取以为良,一不当,暴摧折之,移其非时,花之怨以死也诚宜。

夫天下之荆棘藜刺,下牡丹百倍者,子不能尽怒而迁之也。

牡丹之来也,未尝自言曰:‘宜重吾价,宜置吾庭,宜黜汝旧,以让吾新。

’一月之间,忽予忽夺,皆子一人之为。

不自怒而怒花,过矣!

庭之故花未必果奇,子之仍复其处,以其犹奇于新也。

当其时,新者虽来,旧者不让,较其开孰胜而后移焉,则俱不死。

就移焉,而不急复故花之位,则其一死,其一不死。

子亟亟焉,物性之不知,土宜之不辨,喜而左之,怒而右之。

主人之喜怒无常,花之性命尽矣!

然则子之病,病乎其己尊而物贱也,性果而识暗也,自恃而不谋诸人也。

他日子之庭,其无花哉!

” 主人不能答,请具砚削牍,记之以自警焉。

王安石论

〔方孝标〕 〔清〕

王安石以新法佐宋神宗治天下,而是非相乘,卒至于乱。

说者谓靖康、建炎之祸,皆由所为,故追论之,若其奸有浮于章惇、蔡京者。

嘻,此曲士之论也。

说者曰:祖宗之法,不当变也。

夫祖宗之法,诚不当变。

然宋之祖宗,与三代之君何如?

以三代之法,不能无弊,而有忠、质、文之变。

宋之祖宗,岂有万世不变之法哉?

且庆历之初,杜、范诸公已有欲变之者矣。

后此又数十年,弊当更甚。

当时如吕正献、苏文忠辈,亦尝欲变之矣。

向使安石能待其学之既成,而后出图天下之事,视其可变者变之,不可变者因之,有功则已不尸,无功则又集天下之公议,精思而熟讲之,安见变法之非至理哉?

而惜其不能待,故无成也。

呜呼,成败岂足论人哉!

说者又曰:志太高也。

夫以汉文帝、唐太宗为不足法,而望其君为尧、舜,诚高矣。

夫人臣事君而不举其至高者以为责,岂忠乎?

且尧、舜之政,亦未尝不可行也。

天地所留,方策所布,神而明之责在后人。

向使诸君子不以天下马安石一人之天下,而虚衷和气,相与于成,尧舜岂不可复见哉?

乃安石以躁成其愤,而诸君子亦以愤成其偏。

安石诚有罪于诸君子,而诸君子亦不能告无过于安石也。

说者又曰:听用非人也。

夫以当世元臣故老、正士贤人,皆环向而立,而无一人之助,小人遂乘其孤而阴用之,岂安石之心哉?

程子曰:“新法之行,我辈有以激之。

”洵定论也。

然则宜何等乎?

曰:安石有治天下之才,而未知治天下之道。

虽有乱天下之迹,而实无乱天下之心。

诸君子特以其据位之久,得君之专,而史意气高远,议论谲肆,虽竭天下之才智以攻之而不能摧,辩之而不能屈,故积其攻之辩之之气以出于正,而元祜之诛求。

又积其不能摧不能屈之气以出于邪,而为绍圣之报复:宋之为宋不支矣。

呜呼!

此岂一人之罪哉!

吾常见范增之事项籍,不用而愤惋以死,谓其弊在居家好奇计耳。

霍光之受天任也,不学无术,后世讥之。

夫计与术,皆不得已而用之者也。

人以为奇,我以为常,乃善耳。

术者,亦必本乎学也。

苟无其学,斯无其术。

安石虽非不学之流,而实有好奇之志,故亦适成其无术耳。

然则安石者,乃范增、霍光之等也,若章惇、蔡京,小人之尤,岂其伦哉?

吾不忍以安石之贤而见诬如此,故为一言。

(清 · 方孝标《王安石论》,有删节)

大酺

〔蒋士铨〕 〔清〕

有田不归,如江水,东坡亦可怜者。

村村啼布谷,正留犁风起,僧衣全画。

雨片如烟,鞭声若鼓,浅瀫轻浮秧马。

踏芳剩宛转,似丈人荷筱,樊迟学稼。

把齐民要术,豳风杂咏,共老农话。

秋成看䆉稏,脱青蓑,泥饮瓜棚下。

更打叠、稚子侯门,山妻酿酒,骑牛小、结鸡豚社。

约投闲他日,共筑个,溪南茅舍。

将桑枳,从新写。

归田录罢,颓然美睡帘罅,听他香稻轻打。

大酺·题《江干笛思》卷子

〔何振岱〕 〔清〕

早篆烟微,瑶情冷,丝绪离肠仍结。

云帆归路晚,送雁天孤袂,忍寒吟雪。

麈尾谈清,鸦青字瘦,虚琐琅封盈箧。

垂杨和恨剪,叹何曾萦系,漫伤轻撇。

只奏遍阳关,替他弹泪,烛香虬裛。

玉笛谁重擪。

碧波远、旧梦荡江月。

只眼底、屏山横汉,簧琯凝冰,尽输伊、四弦成叠。

酒醒追悰懒,倚牙板、怨歌先歇。

燕莺事、何须说,芳蕤渐老,暗念青菱眉靥。

恁销峰痕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