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八

先生曰:“孔子有鄙夫来问,未尝先有知识以应之,其心只空空而已。

但叩他自知的是非两端,与之一剖决,鄙夫之心便已了然。

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来天则,虽圣人聪明,如何可与增减得一毫?

他只不能自信,夫子与之一剖决,便已竭尽无余了。

若夫子与鄙夫言时,留得些子知识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体即有二了。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先生说:“普通人向孔子请教有关问题,孔子事先都是没有准备的,他的心是空空如也的;但他从普通人自己知道的是非两方面加以分析,普通人也就明白了。普通人所自知的是非,就是他本来就有的天理准则,即便是圣人的聪明睿智,也不能增加或减少一分一毫。普通人只是自信不足,孔子帮他一分析判断,他也就一下子明白了。如果孔子与他谈话时,心中还有一些知识在,也就不能启发出他全然的良知,而道体将一分为二了。”


注释

孔子有鄙夫来问,出自《论语·子罕》第八章:“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九

〔王守仁〕 〔明〕

先生曰:“‘烝烝乂,不格奸’,本注说象已进进于义,不至大为奸恶。

舜征庸后,象犹日以杀舜为事,何大奸恶如之!

舜只是自进于乂,以乂熏烝,不去正他奸恶。

凡文过掩慝,此是恶人常态,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他恶性。

舜初时致得象要杀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过处。

经过来,乃知功夫只在自己,不去责人,所以致得‘克谐’,此是舜动心忍性,增益不能处。

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

遗之后世,曲当人情。

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五十

〔王守仁〕 〔明〕

先生曰:“古乐不作久矣。

今之戏子,尚与古乐意思相近。

” 未达,请问。

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戏子。

《武》之九变,便是武王的一本戏子。

圣人一生实事,俱播在乐中,所以有德者闻之,便知他尽善尽美与尽美未尽善处。

若后世作乐,只是做些词调,于民俗风化绝无关涉,何以化民善俗?

今要民俗反朴还淳,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与风化有益。

然后古乐渐次可复矣。

” 曰:“洪要求元声不可得,恐于古乐亦难复。

” 先生曰:“你说元声在何处求?

” 对曰:“古人制管候气,恐是求元声之法。

” 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声,却如水底捞月,如何可得?

元声只在你心上求。

” 曰:“心如何求?

” 先生曰:“古人为治,先养得人心和平,然后作乐。

比如在此歌诗,你的心气和平,听者自然悦怿兴起,只此便是元声之始。

《书》云‘诗言志’,志便是乐的本。

‘歌永言’,歌便是作乐的本。

‘声依永,律和声’,律只要和声,和声便是制律的本。

何尝求之于外?

” 曰:“古人制候气法,是意何取?

” 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我的中和原与天地之气相应,候天地之气,协凤凰之音,不过去验我的气果和否。

此是成律已后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

今要候灰管,必须定至日,然至日子时,恐又不准,又何处取得准来?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五十一

〔王守仁〕 〔明〕

先生曰:“学问也要点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当,不然,亦点化许多不得。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五十二

〔王守仁〕 〔明〕

“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

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

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气魄,却倒做了。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五十三

〔王守仁〕 〔明〕

“人有过,多于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于文过。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七

〔王守仁〕 〔明〕

乡人有父子讼狱,请诉于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听之。

言不终辞,其父子相抱恸哭而去。

柴鸣治入问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

” 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间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间大慈的父。

” 鸣治愕然,请问。

先生曰:“舜常自以为大不孝,所以能孝。

瞽瞍常自以为大慈,所以不能慈。

瞽瞍只记得舜是我提孩长的,今何不曾豫悦我?

不知自心已为后妻所移了,尚谓自家能慈,所以愈不能慈。

舜只思父提孩我时如何爱我,今日不爱,只是我不能尽孝,日思所以不能尽孝处,所以愈能孝。

及至瞽瞍底豫时,又不过复得此心原慈的本体。

所以后世称舜是个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个慈父。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六

〔王守仁〕 〔明〕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

” 先生曰:“圣何能拘得死格?

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

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

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

汝辈只要去培养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异处。

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五

〔王守仁〕 〔明〕

问:“乐是心之本体,不知遇大故,于哀哭时,此乐还在否?

” 先生曰:“须是大哭一番了方乐,不哭便不乐矣。

虽哭,此心安处即是乐也。

本体未尝有动。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四

〔王守仁〕 〔明〕

问:“圣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

” 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浅深难易之殊耳。

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亲,生知、安行的只是依此良知实落尽孝而已,学知、利行者只是时时省觉,务要依此良知尽孝而已。

至于困知、勉行者,蔽锢已深,虽要依此良知去孝,又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须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良知以尽其孝。

圣人虽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

困知、勉行的却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四十三

〔王守仁〕 〔明〕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

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

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

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

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

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