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魏公子列传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魏公子叫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弟。昭王去世后,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当时范睢从魏国逃出到秦国任秦相,因为怨恨魏相魏齐屈打到自己几乎致死的缘故,就派秦军围攻大梁,击败了魏国驻扎在华阳的部队,使魏将芒卯战败而逃。魏王和公子对这件事十分焦虑。 公子的为人仁爱宽厚礼贤下士,士人无论有无才能或才能大小,他都谦恭有礼地同他们交往,从来不敢因为自己富贵而轻慢士人。因此方圆几千里的士人都争相归附于他,招来食客三千人。当时,诸侯各国因公子贤德,宾客众多,连续十几年不敢动兵谋犯魏国。 有一次,公子跟魏王正在下棋,不想北边边境传来警报,说“赵国发兵进犯,将进入边境。”魏王立即放下棋子,就要召集大臣们商议对策。公子劝阻魏王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又接着跟魏王下棋如同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可是魏王惊恐,心思全没放在下棋上。过了一会儿,又从北边传来消息说:“是赵王打猎罢了,不是进犯边境。”魏王听后大感惊诧,问道:“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公子回答说:“我的食客中有个人能深入底里探到赵王的秘密,赵王有什么行动,他就会立即报告我,我因此知道这件事。”从此以后,魏王畏惧公子贤能,不敢任用公子处理国家大事。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嬴,已经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是大梁城东门的看门人。公子听说了这个人,就派人去拜见,并想送给他一份厚礼。但是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来修养品德,坚持操守,终究不能因我看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财礼。”公子于是就大摆酒席,宴饮宾客。大家来齐坐定之后,公子就带着车马以及随从人员,空出车子上的左位,亲自到东城门去迎接侯先生。侯先生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帽,就径直上了车子坐在公子空出的尊贵座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想借此观察一下公子的态度。可是公子手握马缰绳更加恭敬。侯先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街市的屠宰场,希望劳驾一下车马载我去拜访他。”公子立即驾车前往进入街市,侯先生下车去会见他的朋友朱亥,他斜眯缝着眼看公子,故意久久地站在那里,同他的朋友聊天,同时暗暗地观察公子。公子的面色更加和悦。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军、宰相、宗室大臣以及高朋贵宾坐满堂上,正等着公子举杯开宴。街市上的人都看到公子手握缰绳替侯先生驾车。公子的随从人员都暗自责骂侯先生。侯先生看到公子面色始终不变,才告别了朋友上了车。到家后,公子领着侯先生坐到上位上,并向全体宾客赞扬地介绍了侯先生,满堂宾客无不惊异。大家酒兴正浓时,公子站起来,走到侯先生面前举杯祝他健康。侯先生趁机对公子说:“今天我侯嬴为公子尽力也够了。我只是个城东门抱门插关的人,可是公子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中迎接我,我本不该再去拜访朋友,今天公子竟屈尊陪我拜访他。可我也想成就公子的名声,故意让公子车马久久地停在街市中,借拜访朋友来观察公子,结果公子更加谦恭。街市上的人都以为我是小人,而认为公子是个高尚的人能礼贤下士啊。”在这次宴会散了后,侯先生便成了公子的贵客。 侯先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是个贤能的人,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所以隐没在屠夫中罢了。”公子曾多次前往拜见朱亥,朱亥故意不回拜答谢,公子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秦昭王已经在长平大败赵国军队,接着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信来,向魏国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带领十万之众的部队去救赵国。秦昭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派使臣告诫魏王说:“我就要攻下赵国了,这只是早晚的事,诸侯中有谁敢救赵国的,拿下赵国后,一定调兵先攻打它。”魏王很害怕,就派人阻止晋鄙进军,把军队留在邺城扎营驻守,名义上是救赵国,实际上是采取两面倒的策略来观望形势的发展。平原君使臣的车子连续不断地到魏国来,频频告急,责备魏公子说:“我赵胜之所以自愿依附您结为姻亲,就是因为公子的道义高尚,能热心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如今邯郸危在旦夕,很快就要投降秦国,可是魏国救兵至今不来,公子能帮助别人摆脱危难又表现在哪里!再说公子即使不把我赵胜看在眼里,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你的姐姐吗?”公子为这件事忧虑万分,屡次请求魏王赶快出兵,又让宾客辩士们千方百计地劝说魏王。魏王由于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的意见。公子估计终究不能征得魏王同意出兵了,就决计不能自己活着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来宾客,栓套了一百多辆战车,打算带着宾客赶到战场上去同秦军决一死战,与赵国人一起死难。 公子带着车队走过东门时,去见侯先生,把打算同秦军拼一死命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侯先生。然后向侯先生诀别准备上路,行前侯先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我不能随行。”公子走了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自语道:“我对待侯先生算是够周到的了,天下无人不晓,如今我将要死难可是侯先生竟没有一言半语来送我,难道我对待他有失礼的地方吗?”于是又赶着车子返回来,想问问侯先生。侯先生一见公子便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又接着说:“公子好客爱士,闻名天下。如今有了危难,想要去到秦的军队(同他作战)就像把肉扔给饥饿的老虎,有什么作用呢?如果这样的话,还用我们这些宾客干什么呢?公子待我情深意厚,公子前往可是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对我感到遗憾会返回来的。”公子连着两次向侯先生拜礼,进而问对策。侯先生就让旁人离开,同公子秘密交谈,说:“我听说魏王经常将兵符放在卧室内,在妻妾中如姬最受宠爱,她出入魏王的卧室很随便,只要尽力是能偷出兵符来的。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死,如姬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以下的群臣左右都想为如姬报仇,但没能如愿。为此,如姬曾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要为公子效命而死,是在所不辞的,只是没有行动的机会罢了。公子果真一开口请求如姬帮忙,如姬必定答应,那么就能得到虎符而夺了晋鄙的军权,北边可救赵国,西边能抵御秦国,这是春秋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了侯嬴的计策,请求如姬帮忙。如姬果然盗出晋鄙的兵符交给了公子。 公子拿到了兵符准备上路,侯先生说:“将帅在外作战时,有机断处置的权力,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以求便利于国家。公子到那里即使两符相合,验明无误,可是晋鄙仍不交给公子兵权反而再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屠夫朱亥可以跟您一起前往,这个人是个大力士。如果晋鄙听从,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他不听从,可以让朱亥击杀他。”公子听了这些话后,便哭了。侯先生见状便问道:“公子害怕死呀?为什么哭呢?”公子回答说:“晋鄙是魏国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我去他那里恐怕他不会听从命令,必定要杀死他,因此我难过地哭了,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求朱亥一同前往。朱亥笑着说:“我只是个市场上击刀杀生的屠夫,可是公子竟多次登门问候我,我之所以不回拜答谢您,是因为我认为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公子杀身效命的时候了。”就与公子一起上路了。公子去向侯先生辞行。侯先生说:“我本应随您一起去,可是老了心有余力不足不能成行。请允许我计算您行程的日期,您到达晋鄙军部的那一天,我面向北刎颈而死,来表达我为公子送行的一片忠心。”公子于是上路出发。 到了邺城,公子拿出兵符假传魏王命令代替晋鄙担任将领。晋鄙合了兵符,验证无误,但还是怀疑这件事,就举着手盯着公子说:“如今我统帅着十万之众的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重任,今天你只身一人来代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正要拒绝接受命令。这时朱亥取出藏在衣袖里的四十斤铁椎,一椎击死了晋鄙,公子于是统率了晋鄙的军队。然后整顿部队,向军中下令说:“父子都在军队里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队里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整顿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跋前线攻击秦军。秦军解围撤离而去,于是邯郸得救,保住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到郊界来迎接公子。平原君替公子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面引路。赵王连着两次拜谢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上公子的。”在这个时候,平原君不敢再拿自己跟别人相比了。公子与侯先生诀别之后,在到达邺城军营的那一天,侯先生果然面向北刎颈而死。 魏王恼怒公子盗出了他的兵符,假传君令击杀晋鄙,这一点公子也是明知的。所以在打退秦军拯救赵国之后,就让部将带着部队返回魏国去,而公子自己和他的门客就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感激公子假托君命夺取晋鄙军权从而保住了赵国这一义举,就与平原君商量,把五座城邑封赏给公子。公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情绪,露出了居功自满的神色。门客中有个人劝说公子道:“事物有不可以忘记的,也有不可以不忘记的。别人对公子有恩德,公子不可以忘记;公子对别人有恩德,希望公子忘掉它。况且假托魏王命令,夺取晋鄙兵权去救赵国,这对赵国来说算是有功劳了,但对魏国来说那就不算忠臣了。公子却因此自以为有功,觉得了不起,我私下认为公子实在不应该。”公子听后,立刻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一样。赵国召开盛大欢迎宴会,赵王打扫了殿堂台阶,亲自到门口迎接贵客,并执行主人的礼节,领着公子走进殿堂的西边台阶。公子则侧着身子走一再推辞谦让,并主动从东边的台阶升堂。宴会上,公子称说自己有罪,对不起魏国,于赵国也无功劳可言。赵王陪着公子饮酒直到傍晚,始终不好意思开口谈封献五座城邑的事,因为公子总是在谦让自责。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hao,耗)邑封赏给公子,这时魏王也把信陵邑又奉还给公子。公子仍留在赵国。 公子听说赵国有两个有才有德而没有从政的人,一个是毛公藏身于赌徒中,一个是薛公藏身在酒店里,公子很想见见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躲了起来不肯见公子。公子打听到他们的藏身地址,就悄悄地步行去同这两个交往,彼此都以相识为乐事,很是高兴。平原君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魏公子是个举世无双的大贤人,如今我听说他竟然胡来,跟那伙赌徒、酒店伙计交往,公子只是个无知妄为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听后就向夫人告辞准备离开这里,说:“以前我听说平原君贤德,所以背弃魏王而救赵国,满足了平原君的要求。现在才知道平原君与人交往,只是显示富贵的豪放举动罢了,他不是求取贤士人才啊。我从在大梁时,就常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有才,到了赵国,我惟恐不能见到他们。拿我这个人跟他们交往,还怕他们不要我呢,现在平原君竟然把跟他们交往看作是羞辱,平原君这个人不值得结交。”于是就整理行装准备离去。夫人把公子的话全都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听了自感惭愧便去向公子脱帽谢罪,坚决地把公子挽留下来。平原君门下的宾客们听到这件事,有一半人离开了平原君归附于公子,天下的士人也都去投靠公子,归附在他的门下。公子的为人使平原君的宾客仰慕而尽都到公子的门下来。 公子留在赵国十年不回魏国。秦国听说公子留在赵国,就日夜不停地发兵向东进攻魏国。魏王为此事焦虑万分,就派使臣去请公子回国。公子仍担心魏王恼怒自己,就告诫门下宾客说:“有敢替魏王使臣通报传达的,处死。”由于宾客们都是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谁敢劝公子回魏国。这时,毛公和薛公两人去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在赵国受到尊重,名扬诸侯,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啊。现在秦国进攻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毫不顾念,假使秦国攻破大梁而把您先祖的宗庙夷平,公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话还没说完,公子脸色立即变了,嘱咐车夫赶快套车回去救魏国。 魏王见到公子,两人不禁相对落泪,魏王把上将军大印授给公子,公子便正式担任了上将军这个统帅军队的最高职务。 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公子派使臣把自己担任上将军职务一事通报给各个诸侯国。诸侯们得知公子担任了上将军,都各自调兵遣将救援魏国。公子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在黄河以南地区把秦军打得大败,使秦将蒙骜败逃。进而乘胜追击直到函谷关,把秦军压在函谷关内,使他们不敢再出关。当时,公子的声威震动天下,各诸侯国来的宾客都进献兵法,公子把它们合在一起签上自己的名字,所以世上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担忧公子将进一步威胁秦国,就使用了万斤黄金到魏行贿,寻找晋鄙原来的那些门客,让他们在魏王面前进谗言说:“公子流亡在外十年了,现在担任魏国大将,诸侯国的将领都归他指挥,诸侯们只知道魏国有个魏公子,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公子也要乘这个时机决定称王。诸侯们害怕公子的权势声威,正打算共同出面拥立他为王呢。”秦国又多次实行反间,利用在秦国的魏国间谍,假装不知情地请他们向公子祝贺问是否已经立为魏王了。魏王天天听到这些毁谤公子的话,不能不信以为真,后来果然派人代替公子担任上将军。公子自己明知这是又一次因毁谤而被废黜,于是就推托有病不上朝了,他在家里与宾客们通宵达旦地宴饮,痛饮烈性酒,常跟女人厮混,这样日日夜夜寻欢作乐度过了四年,终于因饮酒无度患病死亡,这一年,魏安釐王也去世了。 秦王得到公子已死的消息,就派蒙骜进攻魏国,攻占了二十座城邑,开始设立东郡。从此以后,秦国逐渐地像蚕食桑叶一样侵占魏国领土,过了十八年便俘虏了魏王假,屠杀大梁军民,毁掉了这座都城。 汉高祖当初地位低贱时,就多次听别人说魏公子贤德有才。等到他即位做了皇帝后,每次经过大梁,常常去祭祀公子。汉高祖十二年(前195),他从击败叛将黥布的前线归来,经过大梁时为公子安置了五户人家,专门看守他的坟墓,让他们世世代代每年按四季祭祀公子。 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废墟时,曾寻访那个所谓的夷门。原来夷门就是大梁城的东门。天下诸多公子中也确有好客喜士的,但只有信陵君能够交结那些隐没在社会各个角落的人物,他不以交结下层贱民为耻辱,是很有道理的。他的名声远远超过诸侯,的确不是虚传。因此,高祖每次经过大梁便命令百姓祭祀他不能断绝。


简介

《魏公子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自《史记·卷七十七·魏公子列传第十七》。魏公子即信陵君,名魏无忌(?-前243),魏昭王少子,魏安釐王的异母弟,战国时期魏国著名的军事家。因被封于信陵(今河南宁陵县),所以后世皆称其为信陵君,与楚国的春申君黄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和赵国的平原君赵胜并称战国四公子,且为四君子之首。



史记·七十列传·春申君列传

〔司马迁〕 〔汉〕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

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

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

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

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

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

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

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于秦、楚。

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

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

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

致至则危,累釭是也。

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

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

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

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

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何以知其然也?

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

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

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

从此观之,楚国,援也。

邻国,敌也。

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

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

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

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何则?

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

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

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

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

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

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

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

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

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

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

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

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

韩、魏之彊,足以校于秦。

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

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

”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

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

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

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

”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

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原相国孰虑之。

”应侯以闻秦王。

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

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

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

臣请止,以死当之。

”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

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

歇当死,原赐死。

”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

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

”因并献淮北十二县。

请封于江东。

考烈王许之。

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

五年,围邯郸。

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

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

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

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

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

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

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

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

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春申君曰:“娉入乎?

”对曰:“未也。

”春申君曰:“可得见乎?

”曰:“可。

”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

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

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

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

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

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

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

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

”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

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

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

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

”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

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

此所谓毋望之福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

”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

此所谓毋望之祸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

”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

此所谓毋望之人也。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

”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

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

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

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

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园,旄矣。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黄歇辩智,权略秦、楚。

太子获归,身作宰辅。

珠炫赵客,邑开吴土。

烈王寡胤,李园献女。

无妄成灾,朱英徒语。

史记·七十列传·范睢蔡泽列传

〔司马迁〕 〔汉〕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

”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

”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

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

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

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

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

为其割荣也。

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

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

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

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

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柰何而言若是!

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

王并此二者而有之。

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

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

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

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

其于计疏矣。

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

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

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

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

请问亲魏柰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

不可,则割地而赂之。

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

”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

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

王不如收韩。

”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

”对曰:“韩安得无听乎?

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

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

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

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

”且欲发使于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

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

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

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

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

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昭王闻之大惧,曰:“善。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秦王乃拜范睢为相。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

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

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

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范睢曰:“然。

”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

”曰:“不也。

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

”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

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

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

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

须贾怪之。

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

”门下曰:“无范叔。

”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

”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睢曰:“汝罪有几?

”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耳。

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

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

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

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

罪三矣。

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乃谢罢。

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

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

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

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

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

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

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

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

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

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

富而为交者,为贫也。

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

王使人疾持其头来。

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

”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

”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再见,拜为上卿。

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

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

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

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

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

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

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

应侯席请罪。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

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欲以激励应侯。

应侯惧,不知所出。

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

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

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

”曰:“有之。

”曰:“若臣者何如?

”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

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

”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去之赵,见逐。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

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

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

”使人召蔡泽。

蔡泽入,则揖应。

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对曰:“然。

”应侯曰:“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

”应侯曰:“然。

”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应侯曰:“然。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

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

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

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应侯曰:“然。

”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

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

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

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

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

何为不可哉?

”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

君明臣直,国之福也。

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

其君,非也。

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

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

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

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

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

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

令越成霸。

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

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

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四子之祸,君何居焉?

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

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

原君孰计之!

”应侯曰:“善。

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

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

先生幸教,睢敬受命。

’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

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

臣敢以闻。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

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

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

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

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

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司马迁〕 〔汉〕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

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

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

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

”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

与我战,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

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

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

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

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

善之者,出奇无穷。

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

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

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

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

断轴自免,反间先行。

群鸟或众,五牛扬旌。

卒破骑劫,皆复齐城。

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史记·七十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

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

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

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

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

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

”平原君笑应曰:“诺。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终不杀。

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

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

”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

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

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

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

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

”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

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

”毛遂曰:“三年于此矣。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平原君竟与毛遂偕。

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

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

”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

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

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

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

”毛遂曰:“从定乎?

”楚王曰:“定矣。

”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

”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

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

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

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万之师。

胜不敢复相士。

”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

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

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

”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

”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

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

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

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

”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

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

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

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

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

”平原君曰:“然。

”龙曰:“此甚不可。

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

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

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

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

此甚不可。

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

事不成,以虚名德君。

君必勿听也。

”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

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

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

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

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

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

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

”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

”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

而制媾者在秦。

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

”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

”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

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

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

秦内之。

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

”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

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

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

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

”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

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

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

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

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王以虞卿之言赵郝。

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

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

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

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

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 王以告虞卿。

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

今虽割六城,何益!

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

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

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

秦倦而归,兵必罢。

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

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

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

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

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

与之,则无地而给之。

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

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

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

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

”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

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

其母闻之,弗哭也。

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

’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

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

’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

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

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

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

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

”王曰:“诺。

”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蜰勿予!

”楼缓闻之,往见王。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

楼缓对曰:“不然。

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

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

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

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

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

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原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

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

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

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

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

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

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

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

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赵王曰:“善。

”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

楼缓闻之,亡去。

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

赵孝成王召虞卿谋。

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从也。

”虞卿入见王。

王曰:“魏请为从。

”对曰:“魏过。

”王曰:“寡人固未之许。

”对曰:“王过。

”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

”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

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

窃以为从便。

”王曰:“善。

”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于梁。

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

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

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

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

笑姬从戮,义士增气。

兵解李同,盟定毛遂。

虞卿蹑蹻,受赏料事。

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史记·七十列传·孟尝君列传

〔司马迁〕 〔汉〕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

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

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

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

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

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

是岁,梁惠王卒。

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

楚威王闻之,怒田婴。

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

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

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

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

婴告其母曰:「勿举也。

」其母窃举生之。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

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

」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

将受命于户邪?

」婴默然。

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

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

」婴曰:「子休矣。

」 久之,文承闲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

」曰:「为孙。

」「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曰:「不能知也。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

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

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

」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

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

婴卒,谥为靖郭君。

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

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

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

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

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

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

客惭,自刭。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

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

』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

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

」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

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

」于是秦昭王乃止。

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

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

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

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

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

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尝君闻之,怒。

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

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

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

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

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

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

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

楚王得出,必德齐。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

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

」薛公曰:「善。

」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

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

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

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

」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

」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

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

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

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

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

有用,齐、秦必轻君。

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

」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

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

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

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

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

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

」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恐,乃如魏。

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

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

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文卒,谥为孟尝君。

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

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欢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

孟尝君曰。

「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

」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

」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

」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

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

五日,又问传舍长。

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

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

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孟尝君不悦。

居朞年,冯欢无所言。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

其食客三千人。

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

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

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

」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

」孟尝君乃进冯欢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

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

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

」冯欢曰。

「诺。

」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

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

齐为会,日杀牛置酒。

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

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

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

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

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

诸君彊饮食。

有君如此,岂可负哉!

」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欢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

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

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

」冯欢曰:「然。

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

有馀者,为要期。

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

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

」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

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

冯欢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

」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冯欢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

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

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

」冯欢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

」秦王曰:「闻之。

」冯欢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

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

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

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

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

」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冯欢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

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

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

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

孟尝君必喜而受之。

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

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

」齐王曰:「善。

」乃使人至境候秦使。

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

后召而复之,冯欢迎之。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

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

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

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冯欢结辔下拜。

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

」冯欢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

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

」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

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

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

愿君遇客如故。

」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

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史记·七十列传·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

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邹人也。

受业子思之门人。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

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

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

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邹子。

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国名曰赤县神州。

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

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

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其术皆此类也。

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

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

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

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作主运。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

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

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

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

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

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

博闻彊记,学无所主。

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

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

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岂寡人不足为言邪?

何故哉?

”客以谓髡。

髡曰:“固也。

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

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

”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

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

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

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

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

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

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

田骈、接子,齐人。

环渊,楚人。

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

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

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

奭也文具难施。

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

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

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

楚有尸子、长卢。

阿之吁子焉。

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

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史记·七十列传·白起王翦列传

〔司马迁〕 〔汉〕

白起者,郿人也。

善用兵,事秦昭王。

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

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

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

起迁为国尉。

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

明年,白起为大良造。

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

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

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

秦以郢为南郡。

白起迁为武安君。

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

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

野王降秦,上党道绝。

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

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

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

赵被兵,必亲韩。

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

”因使人报赵。

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

平阳君曰:“不如勿受。

受之,祸大于所得。

”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

”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

上党民走赵。

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

四月,龁因攻赵。

赵使廉颇将。

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

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

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

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

赵王数以为让。

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

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

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

赵军逐胜,追造秦壁。

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而秦出轻兵击之。

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来攻秦垒,欲出。

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

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

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

司马梗定太原。

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

”曰:“然。

”又曰:“即围邯郸乎?

”曰:“然。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

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

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

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

正月,皆罢兵。

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

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

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

陵兵亡五校。

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

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

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

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不可。

”秦王自命,不行。

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

应侯请之,不起。

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

武安君病,未能行。

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

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

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良久,曰:“我固当死。

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王剪者,频阳东乡人也。

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始皇十一年,剪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剪将攻赵。

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

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秦王使王剪攻燕。

燕王喜走辽东,剪遂定燕蓟而还。

秦使剪子王贲击荆,荆兵败。

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

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

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

”始皇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

王剪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

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

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

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剪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

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剪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

”王剪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王剪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王剪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

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

王剪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剪曰:“不然。

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 王剪果代李信击荆。

荆闻王剪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

王剪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

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

王剪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

久之,王剪使人问军中戏乎?

对曰:“方投石超距。

”于是王剪曰:“士卒可用矣。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

剪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

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

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

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

因南征百越之君。

而王剪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剪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

陈胜之反秦,秦使王剪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

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

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

”客曰:“不然。

夫为将三世者必败。

必败者何也?

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

今王离已三世将矣。

”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

王剪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剪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

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

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剪,俱善用兵。

递为秦将,拔齐破荆。

赵任马服,长平遂阬。

楚陷李信,霸上卒行。

贲、离继出,三代无名。

史记·七十列传·穰侯列传

〔司马迁〕 〔汉〕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

其先楚人,姓芈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

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

宣太后非武王母。

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

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

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

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

而魏厓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

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厓力为能立昭王。

昭王即位,以厓为将军,卫咸阳。

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

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厓为秦相。

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

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

秦王见赵请相魏厓之不急,且不听公。

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

事成,魏厓故德公矣。

”于是仇液从之。

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厓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

昭王十四年,魏厓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

明年,又取楚之宛、叶。

魏厓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

其明年,烛免,复相厓,乃封魏厓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

魏献河东方四百里。

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

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

魏厓复相秦,六岁而免。

免二岁,复相秦。

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

乃封白起为武安君。

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

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

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

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

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

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

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

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

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

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

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

夫秦何厌之有哉!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

王必勿听也。

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

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

原王之必无讲也。

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

不然,必见欺。

’此臣之所闻于魏也,原君之以是虑事也。

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

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

智者不然。

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

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

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

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

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

原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

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

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

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

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

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

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原君熟虑之而无行危。

”穰侯曰:“善。

”乃罢梁围。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

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县。

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

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

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

是何也?

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雠也。

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

今破齐以肥赵。

赵,秦之深雠,不利于秦。

此一也。

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

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策也,必死,安能弊晋、楚?

此二也。

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

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

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

此三也。

秦割齐以啖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

此四也。

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

此五也。

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

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

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

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代齐矣。

”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

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

昭王于是用范睢。

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

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

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馀。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

秦复收陶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

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

穰侯智识,应变无方。

内倚太后,外辅昭王。

四登相位,再列封疆。

摧齐挠楚,破魏围梁。

一夫开说,忧愤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