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春申君列传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

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

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

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

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

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

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

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于秦、楚。

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

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

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

致至则危,累釭是也。

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

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

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

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

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何以知其然也?

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

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

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

从此观之,楚国,援也。

邻国,敌也。

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

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

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

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何则?

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

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

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

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

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

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

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

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

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

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

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

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

韩、魏之彊,足以校于秦。

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

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

”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

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

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

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

”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

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原相国孰虑之。

”应侯以闻秦王。

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

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

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

臣请止,以死当之。

”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

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

歇当死,原赐死。

”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

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

”因并献淮北十二县。

请封于江东。

考烈王许之。

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

五年,围邯郸。

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

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

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

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

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

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

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

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

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春申君曰:“娉入乎?

”对曰:“未也。

”春申君曰:“可得见乎?

”曰:“可。

”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

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

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

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

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

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

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

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

”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

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

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

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

”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

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

此所谓毋望之福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

”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

此所谓毋望之祸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

”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

此所谓毋望之人也。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

”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

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

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

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

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园,旄矣。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黄歇辩智,权略秦、楚。

太子获归,身作宰辅。

珠炫赵客,邑开吴土。

烈王寡胤,李园献女。

无妄成灾,朱英徒语。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春申君是楚国人,名叫歇,姓黄。曾周游各地从师学习,知识渊博,奉事楚顷襄王。顷襄王认为黄歇有口才,让他出使秦国。当时秦昭王派白起进攻韩、魏两国联军,在华阳战败了他们,捕获了魏国将领芒卯,韩、魏两国向秦国臣服并事奉秦国。秦昭王已命令白起同韩国、魏国一起进攻楚国,但还没出发,这时楚王派黄歇恰巧来到秦国,听到了秦国的这个计划。在这个时候,秦国已经占领了楚国大片领土,因为在这以前秦王曾派白起攻打楚国,夺取了巫郡、黔中郡,攻占了鄢城郢都,向东直打到竟陵,楚顷襄王只好把都城向东迁到陈县。黄歇见到楚怀王被秦国引诱去那里访问,结果上当受骗,扣留并死在秦国。顷襄王是楚怀王的儿子,秦国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恐怕一旦发兵就会灭掉楚国。黄歇就上书劝说秦王道: 天下的诸侯没有谁比秦、楚两国更强大的。现在听说大王要征讨楚国,这就如同两个猛虎互相搏斗。两虎相斗而劣狗趁机得到好处,不如与楚国亲善。请允许我陈述自己的看法:我听说事物发展到顶点就必定走向反面,冬季与夏季的变化就是这样;事物积累到极高处就会危险,堆叠棋子就是这样。现在秦国的土地,占着天下西、北两方边地,这是从有人类以来,即使天子的领地也不曾有过的。可是从先帝文王、庄王以及大王自身,三代不忘使秦国土地同齐国连接起来,借以切断各国合纵结盟的关键部位。现在大王派盛桥到韩国驻守任职,盛桥把韩国的土地并入秦国,这是不动一兵一卒,不施展武力,而得到百里土地的好办法。大王可以说是有才能了。大王又发兵进攻魏国,堵塞了魏国都城大梁的出入通路,攻取河内,拿下燕、酸枣、虚、桃等地,进而攻入邢地,魏国军队如风吹白云四处逃散而不敢彼此相救。大王的功绩也算够多了。大王停止征战休整部队,两年之后再次发兵;又夺取了蒲、衍、首、垣等地,进而兵临仁、平丘,黄、济阳则退缩自守,结果魏国屈服降秦;大王又割取了濮磿以北的土地,打通了齐国、秦国的通道,截断了楚国、赵国联系的脊梁,天下经过五次联合而相集的六国诸侯,不敢互相救援。大王的威势也可以说发挥到极点了。 大王如果保持功绩,掌握威势,去掉功伐之心,广施仁义之道,使得没有以后的祸患,您的事业可与三王并称,您的威势可与五霸并举。大王如果依仗壮丁的众多,凭靠军备的强大,趁着毁灭魏国的威势,而想以武力使天下的诸侯屈服,我恐怕您会有以后的祸患啊。《诗经》上说:“没有人不想有好的开头,却很少人能有好的终结”。《易经》上说:“小狐渡水将渡过时,却湿了尾巴”。这些话说的是开始容易,结尾难。怎么才能知道是这样的呢?从前,智伯只看见攻伐赵襄子的好处却没料到自己反在榆次遭到杀身之祸。吴王夫差只看到进攻齐国的利益却没有想到在干隧被越王勾践战败。这两个国家,不是没有建树过巨大功绩,由于贪图眼前的利益,结果换得了后来的祸患。因为吴王夫差相信了越国的恭维,所以才去攻打齐国,在艾陵战胜了齐国人之后,回来时却在三江水边被越王勾践擒获。智伯相信韩氏、魏氏,因而攻伐赵氏,进攻晋阳城,胜利指日可待了,可是韩氏、魏氏背叛了他,在凿台杀死了智伯瑶。现在大王嫉恨楚国不毁灭,却忘掉毁灭楚国就会使韩、魏两国更加强大,我替大王考虑,认为不能这样做。 有诗道:“大军不远离自家宅地长途跋涉”。从这种观点看,楚国是帮手,邻国才是敌人。《诗经》说:“狡兔又蹦又跳,遇到猎犬跑不掉;别人的心思,我能揣摩到”。现在大王中途相信韩、魏两国与您亲善,这正如同吴国相信越国啊。我听到这样的说法,敌人不能宽容,时机不能错过。我恐怕韩、魏两国低声下气要秦国消除祸患,实际是欺骗秦国。怎么见得呢?大王对韩国、魏国没有几世的恩德,却有几代的仇怨。韩、魏国君的父子兄弟接连死在秦国刀下的将近十代了。他们国土残缺,国家破败,宗庙焚毁。上至将领下至士卒,剖腹断肠,砍头毁面,身首分离,枯骨暴露在荒野水泽之中,头颅僵挺,横尸遍野,国内到处可见。父子老弱被捆着脖子绑着手,成了任人凌辱的俘虏,一群接一群地走在路上。百姓无法生活,亲族逃离,骨肉分散,流亡沦落为男仆女奴的,充满海内各国。所以韩、魏两国不灭亡,这是秦国最大的忧患,如今大王却借助他们一起攻打楚国,不也太失当吗! 再说大王进攻楚国怎么出兵呢?大王将向仇敌韩国、魏国借路吗?若是,则出兵之日就是大王忧患他们不能返回之时,这是大王把自己的军队借给仇敌韩国、魏国啊。大王如果不从仇敌韩国、魏国借路,那就必定攻打随水右边的地区。而随水右边地区,都是大川大水,高山密林,深溪幽谷,这样一些无粮地区,大王即使占领了它,也等于没有得到土地。这是大王落个毁灭楚国的恶名声而没有得到占领土地的实惠啊。 再说大王从进攻楚国之日起,韩、赵、魏、齐四国必定全都发兵对付大王。秦、楚两国一旦交战便兵连祸结不会罢休,魏国将出兵攻打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等城邑和地方,占领的原先宋国土地必定全都丧失。齐国人向南攻击楚地,泗水地区必定攻克。这些地方都是平坦开阔四通八达的肥沃土地,却让他们单独占领。大王击败楚国而使韩、魏两国在中原地区壮大起来,又使齐国更加强劲。韩、魏两国强大了,完全能够同秦国抗衡。齐国南面以泗水为边境,东面背靠大海,北面依恃黄河,便没有以后的祸患,天下的国家没有谁能比齐国、魏国更强大,齐、魏两国得到土地保持已得的利益,进而让下级官吏审慎治理,一年以后,即使不能称帝天下,但阻止大王称帝却是富富有余的。 以大王土地的广大,壮丁的众多,军备的强大,一旦发兵而与楚国结下怨仇,就会让韩、魏两国尊齐称帝,这是大王的失策啊。我替大王考虑,不如与楚国亲善友好。秦、楚两国联合而成为一个整体进逼韩国,韩必定收敛不敢轻举妄动。大王再经营设置东山的险要地势,利用黄河环绕的有利条件,韩国就必定成为秦国的臣属。如果造成了这种形势大王再用十万兵力驻守郑地,魏国则心惊胆战,许、鄢陵退缩固守不敢出击,那么上蔡、台陵与魏国的联系就被断绝,这样魏国也会成为秦国的臣属了。大王一旦同楚国交好,那么关内两个万乘之国——韩与魏就要向齐国割取土地,齐国右边济州一带广大地区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大王的土地横贯东、西两海,约束天下诸侯,这样燕国、赵国没有齐国、楚国作依托,齐国、楚国没有燕国、赵国相依傍。然后以危亡震慑燕、赵两国,直接动摇齐、楚两国,这四个国家不须急攻便可制服了。 昭王读了春申君的上书后说:“真好。”于是阻止了白起出征并辞谢了韩、魏两国。同时派使臣给楚国送去了厚礼,秦楚盟约结为友好国家。 黄歇接受了盟约返回楚国,楚王派黄歇与太子完到秦国作人质,秦国把他们扣留了几年之久。后来楚顷襄王病了,太子却不能回去。但太子与秦国相国应侯私人关系很好,于是黄歇就劝说应侯道:“相国真是与楚太子相好吗?”应侯说:“是啊。”黄歇说:“如今楚王恐怕一病不起了,秦国不如让太子回去好。如果太子能立为王,他事奉秦国一定厚重而感激相国的恩德将永不竭尽,这不仅是亲善友好国家的表示而且为将来保留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如果不让他回去,那他充其量是个咸阳城里的百姓罢了;楚国将改立太子,肯定不会事奉秦国。那样就会失去友好国家的信任又断绝了一个万乘大国的盟友,这不是上策。希望相国仔细考虑这件事。”应侯把黄歇说的意思报告给秦王。秦王说:“让楚国太子的师傅先回去探问一下楚王的病情,回来后再作计议。”黄歇替楚国太子谋划说:“秦国扣留太子的目的,是要借此索取好处。现在太子要使秦国得到好处是无能为力的,我忧虑得很。而阳文君的两个儿子在国内,大王如果不幸辞世,太子又不在楚国,阳文君的儿子必定立为后继人,太子就不能接受国家了。不如逃离秦国,跟使臣一起出去;请让我留下来,以死来担当责任。”楚太子于是换了衣服扮成楚国使臣的车夫得以出关,而黄歇在客馆里留守,总是推托太子有病谢绝会客。估计太子已经走远,秦国追不上了,黄歇就自动向秦昭王报告说:“楚国太子已经回去,离开很远了。我当死罪,愿您赐我一死。”昭王大为恼火,要准予黄歇自杀。应侯进言道:“黄歇作为臣子,为了他的主人献出自己生命,太子如果立为楚王,肯定重用黄歇,所以不如免他死罪让他回国,来表示对楚国的亲善。”秦王听从了应侯的意见便把黄歇遣送回国。 黄歇回到楚国三个月,楚顷襄王去世,太子完立为楚王,这就是考烈王。前262年(考烈王元年),任命黄歇为宰相,封为春申君,赏赐淮北地区十二个县。十五年以后,黄歇向楚王进言道:“淮北地区靠近齐国,那里情势紧急,请把这个地区划为郡治理更为方便。”并同时献出淮北十二个县,请求封到江东去。考烈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春申君就在吴国故都修建城堡,把它们作为自己的都邑。 春申君已经担任了楚国宰相,这时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魏国有信陵君,大家都正在竞相礼贤下士,招徕宾客,互相争夺贤士,辅助君王掌握国政。 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四年,秦国击败坑杀了赵国长平驻军四十多万人。第五年,包围了赵国都城邯郸。邯郸向楚国告急求援,楚国派春申君带兵去救援邯郸,秦军解围撤退后,春申君返回楚国。春申君担任楚国宰相的第八年,为楚国向北征伐,灭掉鲁国,任命荀卿担任兰陵县令。这个时候,楚国又兴盛强大起来。 有一次,赵国平原君派使臣到春申君这里来访问,春申君把他们一行安排在上等客馆住下。赵国使臣想向楚国夸耀赵国的富有,特意用玳瑁簪子绾插冠髻,亮出用珠玉装饰的剑鞘,请求招来春申君的宾客会面,春申君的上等宾客都穿着宝珠做的鞋子来见赵国使臣,使赵国使臣自惭形秽。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十四年,秦国的庄襄王即位,任命吕不韦为秦相,封为文信侯。夺取了东周。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二年,各国诸侯担忧秦国的攻战征伐无止无休不能遏制,就互相盟约联合起来向西讨伐秦国,而楚国国君担任六国盟约之长,让春申君当权主事。六国联军到达函谷关后,秦军出关应战,六国联军战败而逃。楚考烈王把作战失利归罪于春申君,春申君因此渐渐被疏远了。 这时宾客中有个观津人朱英,对春申君说:“人们都认为楚国是个强大国家而您把它治理弱了,这种看法我认为不对。先王时与秦国交好二十年而秦国不攻打楚国,是为什么?秦国要越过黾隘这个要塞进攻楚国,是很不方便的;要是从西周、东周借路的话,它背对着韩、魏两国进攻楚国,也是不行的。现在的形势就不是这样了,魏国危在旦夕,不能吝惜许和鄢陵了,答应把这两城邑割给秦国。这样秦国军队离楚都陈只有一百六十里路,我将看到的是,秦、楚两国日甚一日的交兵了。”楚国当时就把都城从陈迁到了寿春;而秦国则把附庸卫元君从濮阳迁到了野王,设置了东郡。春申君从此到了封地吴,同时执行宰相职务。 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为这件事发愁,就寻找宜于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楚王,虽然进献了不少,却始终没生儿子。赵国李园带着他的妹妹来,打算把他的妹妹进献给楚王,又听说楚王不宜于生育儿子,恐怕时间长了不能得到宠幸。李园便寻找机会做了春申君的侍从,不久他请假回家,又故意延误了返回的时间。回来后他去拜见春申君,春申君问他迟到的原因,他回答说:“齐王派使臣来求娶我的妹妹,由于我跟那个使臣饮酒,所以延误了返回的时间。”春申君问道:“订婚礼物送来了吗?”李园回答说:“没有。”春申君又问道:“可以让我看看吗?”李园说:“可以。”于是李园就把他的妹妹献给春申君,并立即得到春申君的宠幸。后来李园知道了他的妹妹怀了身孕,就同他妹妹商量了进一步的打算。李园的妹妹找了个机会劝说春申君道:“楚王尊重宠信您,即使兄弟也不如。如今您任楚国宰相已经二十多年,可是大王没有儿子,如果楚王寿终之后将要改立兄弟,那么楚国改立国君以后,也就会各自使原来所亲信的人显贵起来,您又怎么能长久地得到宠信呢?不仅如此,您身处尊位执掌政事多年,对楚王的兄弟们难免有许多失礼的地方,楚王兄弟果真立为国君,殃祸将落在您的身上,还怎么能保住宰相大印和江东封地呢?现在我自己知道怀上身孕了,可是别人谁也不知道。我得到您的宠幸时间不长,如果凭您的尊贵地位把我进献给楚王,楚王必定宠幸我;我仰赖上天的保佑生个儿子,这就是您的儿子做了楚王,楚国全为您所有,这与您身遭意想不到的殃祸相比,哪样好呢?”春申君认为这番话说得对极了,就把李园的妹妹送出家来,严密地安排在一个住所便向楚王称说要进献李园的妹妹。楚王把李园的妹妹召进宫来很是宠幸她,于是生了个儿子,立为太子,又把李园妹妹封为王后。楚王器重李园,于是李园参与朝政。 李园把他妹妹送进宫里,封为王后,生的儿子立为太子,便担心春申君说漏秘密而更加骄横,就暗中豢养了刺客。打算杀死春申君来灭口,这件事在国都有些人知道。 春申君任宰相的第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重。朱英对春申君说:“世上有不期而至的福,又有不期而至的祸。如今您处在生死无常的世上,奉事喜怒无常的君主,又怎么能会没有不期而至的人呢?”春申君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福?”朱英回答说:“您任楚国宰相二十多年了,虽然名义上是宰相,实际上就是楚王。现在楚王病重,死在旦夕,您辅佐年幼的国君,因而代他掌握国政,如同伊尹、周公一样,等君王长大再把大权交给他,不就是您南面称王而据有楚国?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福。”春申君又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祸?”朱英回答道:“李园不执掌国政便是您的仇人,他不管兵事却豢养刺客为时已久了,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夺权并要杀掉您灭口。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祸。”春申君接着问道:“什么叫不期而至的人?”朱英回答说:“您安排我做郎中,楚王一下世,李园必定抢先入宫,我替您杀掉李园。这就是所说的不期而至的人。”春申君听了后说:“您要放弃这种打算。李园是个软弱的人,我对他很友好,况且又怎么能到这种地步!”朱英知道自己的进言不被采用,恐怕祸患殃及自身,就逃离了。 此后十七天,楚考烈王去世,李园果然抢先入宫,并在棘门埋伏下刺客。春申君进入棘门,李园豢养的刺客从两侧夹住刺杀了春申君,斩下他的头,扔到棘门外边。同时就派官吏把春申君家满门抄斩。而李园的妹妹原先受春申君宠幸怀了孕又入宫得宠于楚考烈王后所生的那个儿子便立为楚王,这就是楚幽王。 这一年,秦始皇即位已经九年了。嫪毐也与秦国太后私乱,被发觉后,夷灭三族,而吕不韦因受牵连被废黜。 太公史说:我到楚地,观览了春申君的旧城,宫室建筑十分宏伟啊!当年,春申君劝说秦昭王,以及冒着生命危险派人把楚太子送回楚国,是多么聪慧的高明之举啊!可是后来被李园控制,昏聩糊涂了。俗话说:“应当决断时不决断,反过来就要遭受祸患。”说的就是春申君失却了朱英要击杀李园的机会吧?


简介

《春申君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春申君(前314-前238)本名黄歇,中国战国时期楚国公室大臣,是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与魏国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并称为“战国四公子”,曾任楚相。黄歇游学博闻,善辩。楚考烈王元年(前262),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12县。公元前238年,楚考烈王病逝,春申君在前去奔丧时被楚国国舅李园安排的刺客刺杀。



史记·七十列传·范睢蔡泽列传

〔司马迁〕 〔汉〕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

”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

”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

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

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

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

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

为其割荣也。

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

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

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

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

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柰何而言若是!

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

王并此二者而有之。

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

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

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

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

其于计疏矣。

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

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

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

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

请问亲魏柰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

不可,则割地而赂之。

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

”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

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

王不如收韩。

”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

”对曰:“韩安得无听乎?

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

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

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

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

”且欲发使于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

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

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

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

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

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昭王闻之大惧,曰:“善。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秦王乃拜范睢为相。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

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

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

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范睢曰:“然。

”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

”曰:“不也。

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

”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

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

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

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

须贾怪之。

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

”门下曰:“无范叔。

”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

”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睢曰:“汝罪有几?

”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耳。

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

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

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

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

罪三矣。

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乃谢罢。

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

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

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

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

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

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

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

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

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

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

富而为交者,为贫也。

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

王使人疾持其头来。

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

”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

”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再见,拜为上卿。

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

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

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

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

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

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

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

应侯席请罪。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

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欲以激励应侯。

应侯惧,不知所出。

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

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

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

”曰:“有之。

”曰:“若臣者何如?

”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

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

”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去之赵,见逐。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

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

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

”使人召蔡泽。

蔡泽入,则揖应。

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对曰:“然。

”应侯曰:“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

”应侯曰:“然。

”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应侯曰:“然。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

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

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

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应侯曰:“然。

”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

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

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

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

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

何为不可哉?

”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

君明臣直,国之福也。

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

其君,非也。

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

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

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

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

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

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

令越成霸。

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

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

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四子之祸,君何居焉?

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

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

原君孰计之!

”应侯曰:“善。

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

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

先生幸教,睢敬受命。

’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

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

臣敢以闻。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

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

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

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

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

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司马迁〕 〔汉〕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

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

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

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

”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

与我战,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

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

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

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

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

善之者,出奇无穷。

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

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

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

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

断轴自免,反间先行。

群鸟或众,五牛扬旌。

卒破骑劫,皆复齐城。

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司马迁〕 〔汉〕

鲁仲连者,齐人也。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

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

”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

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

”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

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籓之臣因齐后至,则斫。

’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呜呼!

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

’鲁人投其籥,不果纳。

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固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

处梁之宫。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

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

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

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

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

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

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

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

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

能见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

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

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

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

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

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

束缚桎梏,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

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

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

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

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

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

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

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

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

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欲归燕,已有隙,恐诛。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

”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

归而言鲁连,欲爵之。

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邹阳者,齐人也。

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

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

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

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

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

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

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

公听并观,垂名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

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

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

何则?

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

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

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

何则?

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

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

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

释难解纷,辞禄肆志。

齐将挫辩,燕军沮气。

邹子遇谗,见诋狱吏。

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史记·七十列传·魏公子列传

〔司马迁〕 〔汉〕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史记·七十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

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

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

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

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

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

”平原君笑应曰:“诺。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终不杀。

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

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

”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

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

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

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

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

”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

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

”毛遂曰:“三年于此矣。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平原君竟与毛遂偕。

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

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

”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

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

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

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

”毛遂曰:“从定乎?

”楚王曰:“定矣。

”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

”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

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

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

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万之师。

胜不敢复相士。

”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

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

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

”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

”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

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

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

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

”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

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

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

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

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

”平原君曰:“然。

”龙曰:“此甚不可。

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

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

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

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

此甚不可。

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

事不成,以虚名德君。

君必勿听也。

”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

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

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

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

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

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

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

”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

”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

而制媾者在秦。

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

”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

”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

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

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

秦内之。

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

”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

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

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

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

”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

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

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

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

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王以虞卿之言赵郝。

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

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

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

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

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 王以告虞卿。

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

今虽割六城,何益!

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

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

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

秦倦而归,兵必罢。

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

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

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

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

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

与之,则无地而给之。

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

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

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

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

”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

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

其母闻之,弗哭也。

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

’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

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

’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

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

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

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

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

”王曰:“诺。

”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蜰勿予!

”楼缓闻之,往见王。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

楼缓对曰:“不然。

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

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

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

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

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

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原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

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

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

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

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

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

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

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

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赵王曰:“善。

”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

楼缓闻之,亡去。

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

赵孝成王召虞卿谋。

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从也。

”虞卿入见王。

王曰:“魏请为从。

”对曰:“魏过。

”王曰:“寡人固未之许。

”对曰:“王过。

”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

”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

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

窃以为从便。

”王曰:“善。

”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于梁。

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

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

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

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

笑姬从戮,义士增气。

兵解李同,盟定毛遂。

虞卿蹑蹻,受赏料事。

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史记·七十列传·孟尝君列传

〔司马迁〕 〔汉〕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

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

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

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

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

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

是岁,梁惠王卒。

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

楚威王闻之,怒田婴。

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

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

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

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

婴告其母曰:「勿举也。

」其母窃举生之。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

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

」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

将受命于户邪?

」婴默然。

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

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

」婴曰:「子休矣。

」 久之,文承闲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

」曰:「为孙。

」「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曰:「不能知也。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

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

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

」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

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

婴卒,谥为靖郭君。

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

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

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

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

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

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

客惭,自刭。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

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

』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

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

」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

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

」于是秦昭王乃止。

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

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

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

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

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

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尝君闻之,怒。

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

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

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

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

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

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

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

楚王得出,必德齐。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

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

」薛公曰:「善。

」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

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

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

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

」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

」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

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

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

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

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

有用,齐、秦必轻君。

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

」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

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

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

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

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

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

」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恐,乃如魏。

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

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

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文卒,谥为孟尝君。

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

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欢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

孟尝君曰。

「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

」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

」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

」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

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

五日,又问传舍长。

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

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

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孟尝君不悦。

居朞年,冯欢无所言。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

其食客三千人。

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

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

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

」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

」孟尝君乃进冯欢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

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

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

」冯欢曰。

「诺。

」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

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

齐为会,日杀牛置酒。

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

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

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

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

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

诸君彊饮食。

有君如此,岂可负哉!

」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欢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

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

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

」冯欢曰:「然。

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

有馀者,为要期。

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

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

」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

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

冯欢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

」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冯欢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

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

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

」冯欢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

」秦王曰:「闻之。

」冯欢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

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

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

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

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

」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冯欢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

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

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

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

孟尝君必喜而受之。

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

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

」齐王曰:「善。

」乃使人至境候秦使。

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

后召而复之,冯欢迎之。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

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

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

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冯欢结辔下拜。

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

」冯欢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

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

」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

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

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

愿君遇客如故。

」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

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史记·七十列传·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

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邹人也。

受业子思之门人。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

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

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

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邹子。

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国名曰赤县神州。

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

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

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其术皆此类也。

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

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

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

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作主运。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

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

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

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

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

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

博闻彊记,学无所主。

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

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

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岂寡人不足为言邪?

何故哉?

”客以谓髡。

髡曰:“固也。

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

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

”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

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

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

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

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

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

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

田骈、接子,齐人。

环渊,楚人。

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

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

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

奭也文具难施。

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

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

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

楚有尸子、长卢。

阿之吁子焉。

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

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史记·七十列传·白起王翦列传

〔司马迁〕 〔汉〕

白起者,郿人也。

善用兵,事秦昭王。

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

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

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

起迁为国尉。

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

明年,白起为大良造。

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

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

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

秦以郢为南郡。

白起迁为武安君。

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

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

野王降秦,上党道绝。

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

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

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

赵被兵,必亲韩。

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

”因使人报赵。

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

平阳君曰:“不如勿受。

受之,祸大于所得。

”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

”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

上党民走赵。

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

四月,龁因攻赵。

赵使廉颇将。

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

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

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

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

赵王数以为让。

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

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

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

赵军逐胜,追造秦壁。

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而秦出轻兵击之。

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来攻秦垒,欲出。

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

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

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

司马梗定太原。

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

”曰:“然。

”又曰:“即围邯郸乎?

”曰:“然。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

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

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

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

正月,皆罢兵。

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

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

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

陵兵亡五校。

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

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

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

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不可。

”秦王自命,不行。

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

应侯请之,不起。

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

武安君病,未能行。

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

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

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良久,曰:“我固当死。

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王剪者,频阳东乡人也。

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始皇十一年,剪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剪将攻赵。

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

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秦王使王剪攻燕。

燕王喜走辽东,剪遂定燕蓟而还。

秦使剪子王贲击荆,荆兵败。

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

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

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

”始皇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

王剪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

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

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

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剪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

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剪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

”王剪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王剪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王剪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

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

王剪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剪曰:“不然。

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 王剪果代李信击荆。

荆闻王剪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

王剪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

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

王剪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

久之,王剪使人问军中戏乎?

对曰:“方投石超距。

”于是王剪曰:“士卒可用矣。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

剪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

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

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

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

因南征百越之君。

而王剪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剪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

陈胜之反秦,秦使王剪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

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

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

”客曰:“不然。

夫为将三世者必败。

必败者何也?

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

今王离已三世将矣。

”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

王剪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剪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

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

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剪,俱善用兵。

递为秦将,拔齐破荆。

赵任马服,长平遂阬。

楚陷李信,霸上卒行。

贲、离继出,三代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