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乐毅,他的祖先叫乐羊。乐羊曾担任魏文侯的将领,他带兵攻下了中山国,魏文侯把灵寿封给了乐羊。乐羊死后,就葬在灵寿,他的后代子孙们就在那里安了家。后来中山复国了,到赵武灵王的时候又灭掉了中山国,而乐家的后代出了个有名人物叫乐毅。 乐毅很贤能,喜好军事,赵国人曾举荐他出来做官。到了武灵王在沙丘行宫被围困饿死后,他就离开赵国到了魏国。后来他听说燕昭王因为子之执政,燕国大乱而被齐国乘机战败,因而燕昭王非常怨恨齐国,不曾一天忘记向齐国报仇雪恨。燕国是个弱小的国家,地处偏远,国力是不能克敌制胜的,于是燕昭王降抑自己的身分,礼贤下士,他先礼尊郭隗借以招揽天下贤士。正在这个时候,乐毅为魏昭王出使到了燕国,燕王以宾客的礼节接待他。乐毅推辞谦让,后来终于向燕昭王敬献了礼物表示愿意献身做臣下,燕昭王就任命他为亚卿,他担任这个职务的时间很长。 当时,齐湣王很强大,南边在重丘战败了楚国宰相唐眛,西边在观津打垮了魏国和赵国,随即又联合韩、赵、魏三国攻打秦国,还曾帮助赵国灭掉中山国,又击破了宋国,扩展了一千多里地的领土。他与秦昭王共同争取尊为帝号,不久他便自行取消了东帝的称号,仍归称王。各诸侯国都打算背离秦国而归服齐国。可是齐湣王自尊自大很是骄横,百姓已不能忍受他的暴政了。燕昭王认为攻打齐国的机会来了,就向乐毅询问有关攻打齐国的事情。乐毅回答说:“齐国,它原来就是霸国如今仍留着霸国的基业,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可不能轻易地单独攻打它。大王若一定要攻打它,不如联合赵国以及楚国、魏国一起攻击它。”于是昭王派乐毅去与赵惠文王结盟立约,另派别人去联合楚国、魏国,又让赵国以攻打齐国的好处去诱劝秦国。由于诸侯们认为齐湣王骄横暴虐对各国也是个祸害,都争着跟燕国联合共同讨伐齐国。乐毅回来汇报了出使情况,燕昭王动员了全国的兵力,派乐毅担任上将军,赵惠文王把相国大印授给了乐毅。乐毅于是统一指挥着赵、楚、韩、魏、燕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在济水西边大败齐国军队。这时各路诸侯的军队都停止了攻击,撤回本国,而燕国军队在乐毅指挥下单独追击败逃之敌,一直追到齐国都城临淄。齐湣王在济水西边被打败后,就逃跑到莒邑并据城固守。乐毅单独留下来带兵巡行占领的地方,齐国各城邑都据城坚守不肯投降。乐毅集中力量攻击临淄,拿下临淄后,把齐国的珍宝财物以及宗庙祭祀的器物全部夺取过来并把它们运到燕国去。燕昭王大喜,亲自赶到济水岸上慰劳军队,奖赏并用酒肉犒劳军队将士,把昌国封给乐毅,封号叫昌国君。当是燕昭王把在齐国夺取缴获的战利品带回了燕国,而让乐毅继续带兵进攻还没拿下来的齐国城邑。 乐毅留在齐国巡行作战五年,攻下齐国城邑七十多座,都划为郡县归属燕国,只有莒和即墨没有收服。这时恰逢燕昭王死去,他的儿子立为燕惠王。惠王从做太子时就曾对乐毅有所不满,等他即位后,齐国的田单了解到他与乐毅有矛盾,就对燕国施行反间计,造谣说:“齐国城邑没有攻下的仅只两个城邑罢了。而所以不及早拿下来的原因,听说是乐毅与燕国新即位的国君有怨仇,乐毅断断续续用兵故意拖延时间姑且留在齐国,准备在齐国称王。齐国所担忧的,只怕别的将领来。”当时燕惠王本来就已经怀疑乐毅,又受到齐国反间计的挑拨,就派骑劫代替乐毅任将领,并召回乐毅。乐毅心里明白燕惠王派人代替自己是不怀好意的,害怕回国后被杀,便向西去投降了赵国。赵国把观津这个地方封给乐毅,封号叫望诸君。赵国对乐毅十分尊重优宠借此来震动威慑燕国、齐国。 齐国田单后来与骑劫交战,果然设置骗局用计谋迷惑燕军,结果在即墨城下把骑劫的军队打得大败,接着辗转战斗追逐燕军,向北直追到黄河边上,收复了齐国的全部城邑,并且把齐襄王从莒邑迎回都城临淄。 燕惠王很后悔派骑劫代替乐毅,致使燕军惨败损兵折将丧失了占领的齐国土地;可是又怨恨乐毅投降赵国,恐怕赵国任用乐毅乘着燕国兵败疲困之机攻打燕国。燕惠王就派人去赵国责备乐毅,同时向他道歉说:“先王把整个燕国委托给将军,将军为燕国战败齐国,替先王报了深仇大恨,天下人没有不震动的,我哪里有一天敢忘记将军的功劳呢!正遇上先王辞世,我本人初即位,是左右人耽误了我。我所以派骑劫代替将军,是因为将军长年在外,风餐露宿,因此召回将军暂且休整一下,也好共商朝政大计。不想将军误听传言,认为跟我有不融洽的地方,就抛弃了燕国而归附赵国。将军从为自己打算那是可以的,可是又怎么对得住先王待将军的一片深情厚意呢?”乐毅写了一封回信给惠王,信中说: 臣下没有才干,不能恭奉您的命令,来顺从您左右那些人的意愿,我恐怕回国有不测之事因而有损先王的英明,有害您的道义,所以逃到赵国。现在您派人来指责我的罪过,我怕先王的侍从不能体察先王收留、宠信我的道理,又不清楚我用来奉事先王的诚心,所以冒昧地用信来回答。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不拿爵禄偏赏给亲近的人,功劳多的就奖赏他,能力胜任的就举用他。所以考察才能然后授给官职的,是能成就功业的君主。衡量品行然后交往的,是能树立声誉的贤士。我暗中观察先王的举止,看到他有超出一般君主的心志,所以我借为魏国出使之机,到燕国献身接受考察。先王格外抬举我,先把我列入宾客之中,又把我选拔出来高居群臣之上,不同父兄宗亲大臣商议,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己也缺乏自知之明,自认为只要执行命令接受教导,就能侥幸免于犯罪,所以接受任命而不推辞。 先王指示我说:“我跟齐国有积久的怨仇,深深恼恨齐国,不去估量燕国的弱小,也要把向齐国复仇作为我在位的职分。”我说:“那个齐国,至今保留着霸国的基业,而又有多次作战取胜的经验。士兵训练有素,谙熟攻战方略。大王若要攻打它,必须与天下诸侯联合共同图谋它。若要与天下诸侯图谋它,不如先与赵国结盟。而且淮北,原属宋国的地区是楚、魏两都想得到的地方,赵国如果答应结盟就约好四国联合攻打它,这样齐国就可以被彻底打败。”先王认为我的主张对,就准备了符节派我南去赵国。很快我就归国复命,随即发兵攻打齐国。靠着上天的引导,先王的神威,黄河以北地区的赵、魏两国军队随着先王全部到达济水岸上。济水岸上的军队接受命令攻击齐军,把齐国人打得大败。我们的轻快精锐部队,长驱直入直抵齐国国都。齐王只身逃跑奔向莒邑,仅他一人免于身亡;珠玉财宝战车盔甲以及珍贵的祭祀器物全部缴获送回燕国。齐国的祭器摆设在宁台,大吕钟陈列在元英殿;被齐国掠去的原燕国宝鼎又从齐国取来放回磿室,蓟丘的植物中种植着齐国汶水出产的竹子,自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赶上先王的。先王认为自己的志向得到满足,所以划出一块地方赏赐给我,使我能比同小国的诸侯。 我听说贤能圣明的君主,功业建立而不废驰,所以能写在《春秋》一类的史书上;有预见的贤士,名声取得而不毁弃,所以能被后人称颂。像先王那样报仇雪耻,平定了具有万辆兵车的强大国家,缴获了齐国八百多年所积存的珍贵宝物,等到先王辞世之日,还留下政令训示,指示执政掌权的臣属,修整法令,慎重地对待庶出子弟,把恩泽推及到百姓身上,这些都可以用来教导后代。 我听过这种说法,善于开创的不一定善于完成,开端好的不一定结局好。从前伍子胥的主张被吴王阖闾采纳,吴王带兵一直打到楚国郢都;吴王夫差不采纳伍子胥的正确建议,却赐给他马革囊袋逼他自杀,把他的尸骨装在袋子里扔到江里漂流。吴王夫差不明白先前伍子胥的主张能够建立功业,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里而不后悔;伍子胥也不能预见君主的气量、抱负各不相同,因此致使被沉入江里而死不瞑目。 免遭杀身之祸而建功立业,彰明发扬先王的事迹,这是我的上策。遭到侮辱以至诽谤,毁坏先王的名声,这是我所最害怕的事情。面临难以预测的罪过,把幸免于杀身之祸作为个人渔利的机会,这是恪守道义的人所不敢作出的事情。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绝交时不说别人的坏话;忠良的臣子离开原来的国家,不洗雪自己的罪过和冤屈。我虽然无能,但多次聆听君子的教导了。我恐怕先王侍从听信左右近臣的谗言,不体察被疏远人的行为。所以献上这封信把我的心意告诉您。希望君王留意吧。 于是燕惠王又把乐毅的儿子乐间封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于赵国、燕国之间,与燕国重新交好,燕、赵两国都任用他为客卿。乐毅死于赵国。 乐间住在燕国三十多年,燕王喜采用他的宰相栗腹的计策,打算攻打赵国,便询问昌国君乐间。乐间说:“赵国,是同四方交战的国家,它的百姓熟悉军事,攻打它是不行的。”燕王喜不听,于是攻打赵国。赵国廉颇还击燕军,在鄗(hào,耗)地把栗腹的军队打得大败,擒获了栗腹、乐乘。乐乘,与乐间是同祖。于是乐间逃到赵国,赵国于是攻燕国。燕国割让了许多土地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而去。 燕王悔恨没听用乐间的建议,乐间已经在赵国,就给乐间写了一封信说:“殷纣王时,箕子不被任用,但他敢于冒犯君王,直言谏诤,毫不懈怠,希望纣王听信;商容因劝谏纣王而被贬谪,他身受侮辱,仍希望纣王改弦更张。等到民心涣散,狱中的囚犯纷纷逃出,国家已不可救药,然后两位先生才辞官隐居。因此纣王背上了凶暴的恶名,两位先生却不失忠诚、高尚的美誉。这是为什么呢?他竭尽了为君为国而忧虑的责任。现在我虽然愚钝,但还不像殷纣那么凶暴;燕国百姓虽不安定,但也不像殷朝百姓那么严重。有道是,家庭内部有了纷争,不尽述自己的意见,却去告诉邻里。这两种做法,我认为是不可取的。” 乐间、乐乘怨恨燕王不听从他们的计策,两个人终于留在赵国。赵国封乐乘为武襄君。 第二年,乐乘、廉颇为赵国围困燕国,燕国用厚礼向赵国求和,赵军才解围。五年之后,赵孝成王去世。悼襄王派乐乘代替廉颇的官职。廉颇攻打乐乘,乐乘逃奔,廉颇也逃到魏国。此后十六年秦国灭掉赵国。 二十年之后,汉高帝经过原来赵国属地,问那里的人说:“乐毅有后代吗?”回答说:“有个乐叔。”汉高帝把乐卿封赐给他,封号称华成君。华成君就是乐毅的孙子。乐氏家族还有乐瑕公、乐臣公,他们是在赵国将要被秦国灭掉时逃到齐国高密的。乐臣公长于研究黄帝、老子的学说,在齐国很有名气,人们称他为贤师。 太史公说:“当初齐人蒯通和主父偃读乐毅给燕王的那封信时,都曾不禁放下书信掉下眼泪来。乐臣公钻研黄帝、老子的学说,他的宗师叫做河上丈人,现在还不清楚河上丈人是那里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教盖公。盖公在齐地高密、胶西一带执教,是曹相国的老师。


简介

《乐毅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这篇传记在写法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概略介绍乐毅生平事迹而详录其回信全文,这种写法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引录全信固然与这封信本身文情并茂有关,更重要的是信中全是思想的吐露,这样的记述乐毅外在军事活动的同时将其内在的精神世界揭示出来,从而把乐毅既长于军事又具有政治头脑和高尚情怀的性格特点表现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田单列传

〔司马迁〕 〔汉〕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

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

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

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

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

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

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

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

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

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

”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

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

燕人怪之。

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

”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

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

与我战,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

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

与士卒分功,妻妾编于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尾,烧其端。

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

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

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

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

乃迎襄王于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

善之者,出奇无穷。

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

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

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

嬓女怜而善遇之。

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

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

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既破亡,吾不能存。

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

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于燕,况在位食禄者乎!

”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

断轴自免,反间先行。

群鸟或众,五牛扬旌。

卒破骑劫,皆复齐城。

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史记·七十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

〔司马迁〕 〔汉〕

鲁仲连者,齐人也。

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

游于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

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

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

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

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

”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

”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

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

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

胜也何敢言事!

”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

梁客新垣衍安在?

吾请为君责而归之。

”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

”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

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

”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

”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

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

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

”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众人不知,则为一身。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

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

”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

”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

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

”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

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

”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

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

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

东籓之臣因齐后至,则斫。

’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

’卒为天下笑。

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

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

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

畏之也。

”鲁仲连曰:“呜呼!

梁之比于秦若仆邪?

”新垣衍曰:“然。

”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

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

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

’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

’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

彼吾君者,天子也。

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

’鲁人投其籥,不果纳。

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

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

’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

’固不敢入于邹。

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

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

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

处梁之宫。

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 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

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

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

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后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

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

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

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

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

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

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

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

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

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

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

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

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

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

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

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

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

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

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

能见于天下。

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

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

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

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

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

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

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

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

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

束缚桎梏,辱也。

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

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

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

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

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

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

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

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

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

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

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

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

欲归燕,已有隙,恐诛。

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

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

”乃自杀。

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

归而言鲁连,欲爵之。

鲁连逃隐于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 邹阳者,齐人也。

游于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

上书而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

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

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

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

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

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昔樊于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

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者司马喜髌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睢摺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自沉于河,徐衍负石入海。

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借宦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亲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

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阿偏之辞哉?

公听并观,垂名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

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于田常之贤。

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于天下。

何则?

欲善无厌也。

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

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

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

何则?

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

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于卑乱之语,不夺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

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此鲍焦所以忿于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于威重之权,主于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于诸侯,谈说于当世,折卿相之权。

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

释难解纷,辞禄肆志。

齐将挫辩,燕军沮气。

邹子遇谗,见诋狱吏。

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史记·七十列传·屈原贾生列传

〔司马迁〕 〔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

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

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

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丐,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

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

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 乃作《怀沙》之赋。

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窈窈,孔静幽墨。

冤结纡轸兮,离悯之长鞠。

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

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

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

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

玄文幽处兮,蒙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

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

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

迸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

离湣而不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

修路幽拂兮,道远忽兮。

曾吟恒悲兮,永叹慨兮。

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

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

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

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 于是怀石遂自(投)[沈]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

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

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

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

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

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

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

诸生于是乃以为能,不及也。

孝文帝说之,超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

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

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发之。

于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

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适去,意不自得。

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

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

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蹠廉。

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

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

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

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

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蚁与蛭螾?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德而下之。

见细德之险(微)[徵]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于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

楚人命鸮曰「服」。

贾生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

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

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

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

吉乎告我,凶言其菑。

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

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

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

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

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

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

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

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

大专盘物兮,坱轧无垠。

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

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

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

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

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

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

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

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

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遰葪兮,何足以疑!

后岁馀,贾生徵见。

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

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

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

至夜半,文帝前席。

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

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

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

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

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后。

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

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

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

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史记·七十列传·吕不韦列传

〔司马迁〕 〔汉〕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

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

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

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

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无子。

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

子楚为秦质子于赵。

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

”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

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今子兄弟二十余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

”子楚曰:“然。

为之柰何?

”吕不韦曰:“子贫,客于此,非有以奉献于亲及结宾客也。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适嗣。

”子楚乃顿首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

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

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适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后,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

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后,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

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适,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适,夫人则竟世有宠于秦矣。

”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于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适嗣,以托妾身。

”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适嗣。

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于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

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

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

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

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

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

亡赴秦军,遂以得归。

赵欲杀子楚妻子。

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

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

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

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

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

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

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

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

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

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

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

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

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

太后闻,果欲私得之。

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

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

”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

太后私与通,绝爱之。

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

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于嫪毐。

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余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

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

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

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

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

于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

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于雍。

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

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

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余,诸侯宾客使者相望于道,请文信侯。

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于秦?

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

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鸩而死。

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

人之告嫪毐,毐闻之。

秦王验左右,未发。

上之雍郊,嫪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发卒以反蕲年宫。

发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

而吕不韦由此绌矣。

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索隐述赞:不韦钓奇,委质子楚。

华阳立嗣,邯郸献女。

及封河南,乃号仲父。

徙蜀惩谤,悬金作语。

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史记·七十列传·范睢蔡泽列传

〔司马迁〕 〔汉〕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

”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

”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

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

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

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

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

为其割荣也。

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

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

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

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

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柰何而言若是!

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

王并此二者而有之。

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

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

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

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

其于计疏矣。

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

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

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

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

请问亲魏柰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

不可,则割地而赂之。

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

”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

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

王不如收韩。

”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

”对曰:“韩安得无听乎?

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

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

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

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

”且欲发使于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

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

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

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

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

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昭王闻之大惧,曰:“善。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秦王乃拜范睢为相。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

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

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

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范睢曰:“然。

”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

”曰:“不也。

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

”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

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

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

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

须贾怪之。

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

”门下曰:“无范叔。

”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

”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睢曰:“汝罪有几?

”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耳。

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

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

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

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

罪三矣。

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乃谢罢。

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

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

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

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

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

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

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

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

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

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

富而为交者,为贫也。

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

王使人疾持其头来。

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

”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

”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再见,拜为上卿。

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

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

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

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

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

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

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

应侯席请罪。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

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欲以激励应侯。

应侯惧,不知所出。

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

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

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

”曰:“有之。

”曰:“若臣者何如?

”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

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

”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去之赵,见逐。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

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

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

”使人召蔡泽。

蔡泽入,则揖应。

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对曰:“然。

”应侯曰:“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

”应侯曰:“然。

”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应侯曰:“然。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

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

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

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应侯曰:“然。

”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

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

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

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

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

何为不可哉?

”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

君明臣直,国之福也。

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

其君,非也。

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

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

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

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

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

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

令越成霸。

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

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

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四子之祸,君何居焉?

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

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

原君孰计之!

”应侯曰:“善。

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

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

先生幸教,睢敬受命。

’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

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

臣敢以闻。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

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

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

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

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

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史记·七十列传·春申君列传

〔司马迁〕 〔汉〕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

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

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

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

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

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

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

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于秦、楚。

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

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

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

致至则危,累釭是也。

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

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

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

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

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何以知其然也?

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

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

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

从此观之,楚国,援也。

邻国,敌也。

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

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

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

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何则?

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

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

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

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

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

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

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

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

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

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

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

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

韩、魏之彊,足以校于秦。

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

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

”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

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

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

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

”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

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原相国孰虑之。

”应侯以闻秦王。

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

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

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

臣请止,以死当之。

”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

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

歇当死,原赐死。

”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

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

”因并献淮北十二县。

请封于江东。

考烈王许之。

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

五年,围邯郸。

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

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

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

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

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

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

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

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

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春申君曰:“娉入乎?

”对曰:“未也。

”春申君曰:“可得见乎?

”曰:“可。

”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

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

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

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

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

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

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

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

”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

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

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

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

”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

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

此所谓毋望之福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

”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

此所谓毋望之祸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

”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

此所谓毋望之人也。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

”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

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

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

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

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园,旄矣。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黄歇辩智,权略秦、楚。

太子获归,身作宰辅。

珠炫赵客,邑开吴土。

烈王寡胤,李园献女。

无妄成灾,朱英徒语。

史记·七十列传·魏公子列传

〔司马迁〕 〔汉〕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史记·七十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

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

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

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

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

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

”平原君笑应曰:“诺。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终不杀。

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

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

”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

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

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

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

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

”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

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

”毛遂曰:“三年于此矣。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平原君竟与毛遂偕。

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

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

”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

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

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

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

”毛遂曰:“从定乎?

”楚王曰:“定矣。

”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

”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

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

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

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万之师。

胜不敢复相士。

”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

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

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

”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

”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

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

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

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

”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

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

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

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

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

”平原君曰:“然。

”龙曰:“此甚不可。

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

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

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

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

此甚不可。

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

事不成,以虚名德君。

君必勿听也。

”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

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

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

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

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

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

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

”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

”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

而制媾者在秦。

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

”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

”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

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

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

秦内之。

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

”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

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

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

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

”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

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

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

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

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王以虞卿之言赵郝。

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

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

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

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

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 王以告虞卿。

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

今虽割六城,何益!

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

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

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

秦倦而归,兵必罢。

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

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

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

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

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

与之,则无地而给之。

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

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

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

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

”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

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

其母闻之,弗哭也。

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

’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

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

’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

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

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

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

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

”王曰:“诺。

”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蜰勿予!

”楼缓闻之,往见王。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

楼缓对曰:“不然。

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

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

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

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

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

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原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

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

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

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

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

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

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

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

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赵王曰:“善。

”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

楼缓闻之,亡去。

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

赵孝成王召虞卿谋。

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从也。

”虞卿入见王。

王曰:“魏请为从。

”对曰:“魏过。

”王曰:“寡人固未之许。

”对曰:“王过。

”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

”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

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

窃以为从便。

”王曰:“善。

”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于梁。

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

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

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

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

笑姬从戮,义士增气。

兵解李同,盟定毛遂。

虞卿蹑蹻,受赏料事。

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史记·七十列传·孟尝君列传

〔司马迁〕 〔汉〕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

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

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

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

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

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

是岁,梁惠王卒。

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

楚威王闻之,怒田婴。

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

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

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

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

婴告其母曰:「勿举也。

」其母窃举生之。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

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

」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

将受命于户邪?

」婴默然。

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

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

」婴曰:「子休矣。

」 久之,文承闲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

」曰:「为孙。

」「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曰:「不能知也。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

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

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

」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

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

婴卒,谥为靖郭君。

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

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

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

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

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

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

客惭,自刭。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

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

』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

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

」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

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

」于是秦昭王乃止。

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

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

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

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

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

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尝君闻之,怒。

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

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

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

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

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

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

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

楚王得出,必德齐。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

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

」薛公曰:「善。

」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

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

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

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

」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

」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

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

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

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

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

有用,齐、秦必轻君。

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

」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

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

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

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

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

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

」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恐,乃如魏。

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

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

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文卒,谥为孟尝君。

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

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欢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

孟尝君曰。

「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

」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

」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

」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

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

五日,又问传舍长。

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

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

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孟尝君不悦。

居朞年,冯欢无所言。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

其食客三千人。

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

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

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

」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

」孟尝君乃进冯欢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

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

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

」冯欢曰。

「诺。

」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

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

齐为会,日杀牛置酒。

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

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

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

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

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

诸君彊饮食。

有君如此,岂可负哉!

」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欢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

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

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

」冯欢曰:「然。

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

有馀者,为要期。

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

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

」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

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

冯欢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

」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冯欢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

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

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

」冯欢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

」秦王曰:「闻之。

」冯欢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

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

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

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

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

」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冯欢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

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

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

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

孟尝君必喜而受之。

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

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

」齐王曰:「善。

」乃使人至境候秦使。

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

后召而复之,冯欢迎之。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

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

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

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冯欢结辔下拜。

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

」冯欢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

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

」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

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

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

愿君遇客如故。

」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

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