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

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

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

民家有躄者,盘散行汲。

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

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

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

”平原君笑应曰:“诺。

”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终不杀。

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

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

”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

”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

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

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

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

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

”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

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

”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

”毛遂曰:“三年于此矣。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平原君竟与毛遂偕。

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

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

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

”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

”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

”楚王叱曰:“胡不下!

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

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

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

”毛遂曰:“从定乎?

”楚王曰:“定矣。

”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

”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

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

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

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万之师。

胜不敢复相士。

”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

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

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

”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

”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

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

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

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

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

”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

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

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

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

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

”平原君曰:“然。

”龙曰:“此甚不可。

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

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

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

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

此甚不可。

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

事不成,以虚名德君。

君必勿听也。

”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

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

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

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

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

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

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

”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

”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

而制媾者在秦。

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

”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

”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

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

如此,则媾乃可为也。

”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

秦内之。

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

”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

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

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

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

”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

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

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

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

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

”王以虞卿之言赵郝。

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

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

”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

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

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

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 王以告虞卿。

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

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

今虽割六城,何益!

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

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

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

秦倦而归,兵必罢。

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

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

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

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

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

与之,则无地而给之。

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

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

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

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

”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

”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

”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

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

其母闻之,弗哭也。

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

’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

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

’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

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

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

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

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

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

”王曰:“诺。

”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蜰勿予!

”楼缓闻之,往见王。

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

楼缓对曰:“不然。

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

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

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

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

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

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原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

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

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

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

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

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

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

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

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赵王曰:“善。

”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

楼缓闻之,亡去。

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

赵孝成王召虞卿谋。

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从也。

”虞卿入见王。

王曰:“魏请为从。

”对曰:“魏过。

”王曰:“寡人固未之许。

”对曰:“王过。

”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

”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

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

窃以为从便。

”王曰:“善。

”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于梁。

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

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

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

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

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

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

笑姬从戮,义士增气。

兵解李同,盟定毛遂。

虞卿蹑蹻,受赏料事。

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平原君赵胜,是赵国的一位公子。在诸多公子中赵胜最为贤德有才,好客养士,宾客投奔到他的门下大约有几千人。平原君担任过赵惠文王和孝成王的宰相,曾经三次离开宰相职位,又三次官复原职,封地在东武城。 平原君家有座高楼面对着下边的民宅。民宅中有个跛子,总是一瘸一拐地出外打水。平原君的一位美丽的妾住在楼上,有一天她往下看到跛子打水的样子,就哈哈大笑起来。第二天,这位跛子找上平原君的家门来,请求道:“我听说您喜爱士人,士人所以不怕路途遥远千里迢迢归附您的门下,就是因为您看重士人而卑视姬妾啊。我遭到不幸得病致残,可是您的姬妾却在高楼上耻笑我,我希望得到耻笑我的那个人的头。”平原君笑着应答说:“好吧。”等那个跛子离开后,平原君又笑着说:“看这小子,竟因一笑的缘故要杀我的爱妾,不也太过分了吗?”终归没杀那个人。过了一年多,宾客以及有差使的食客陆陆续续地离开了一多半。平原君对这种情况感到很奇怪,说:“我赵胜对待各位先生的方方面面不曾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一个门客走上前去回答说:“因为您不杀耻笑跛子的那个妾,大家认为您喜好美色而轻视士人,所以士人就纷纷离去了。”于是平原君就斩下耻笑跛子的那个爱妾的头。亲自登门献给跛子,并借机向他道歉。从此以后,原来门下的客人就又陆陆续续地回来。当时,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他们都好客养士,因此争相超过别人的礼遇士人,以便使自己招徕更多的人才。 秦国围攻邯郸时,赵王曾派平原君去求援,当时拟推楚国为盟主,订立合纵盟约联兵抗秦,平原君约定跟门下有勇有谋文武兼备的食客二十人一同前往楚国。平原君说:“假使能通过客气的谈判取得成功,那就最好了。如果谈判不能取得成功,那么也要挟制楚王在大庭广众之下把盟约确定下来,一定要确定了合纵盟约才回国。同去的文武之士不必到外面去寻找,从我门下的食客中选取就足够了。”结果选得十九人,剩下的人没有可再挑选的了,竟没办法凑满二十人。这时门下食客中有个叫毛遂的人,径自走到前面来,向平原君自我推荐说:“我听说您要到楚国去,让楚国作盟主订下合纵盟约,并且约定与门下食客二十人一同去,人员不到外面寻找。现在还少一个人,希望您就拿我充个数一起去吧。”平原君问道:“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有几年啦?”毛遂回答道:“到现在整整三年了。”平原君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就如同锥子放在口袋里,它的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如今先生寄附在我的门下到现在已三年了,我的左右近臣们从没有称赞推荐过你,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是先生没有什么专长啊。先生不能去,先生留下来。”毛遂说:“我就算是今天请求放在口袋里吧。假使我早就被放在口袋里,是会整个锥锋都脱露出来的,不只是露出一点锋尖就罢了的。”平原君终于同意让毛遂一同去。那十九个人互相使眼色示意,暗暗嘲笑毛遂,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等到毛遂到达楚国,跟那十九个人谈论、争议天下局势,十九个人个个佩服他。平原君与楚王谈判订立合纵盟约的事,再三陈述利害关系,从早晨就谈判,直到中午还没决定下来,那十九个人就鼓动毛遂说:“先生登堂。”于是毛遂紧握剑柄,一路小跑地登阶到了殿堂上,便对平原君说:“谈合纵不是‘利’就是‘害’,只两句话罢了。现在从早晨就谈合纵,到了中午还决定不下来,是什么缘故?”楚王见毛遂登上堂来就对平原君说:“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平原君回答说:“这是我的随从家臣。”楚王厉声呵叱道:“怎么还不给我下去!我是跟你的主人谈判,你来干什么!”毛遂紧握剑柄走向前去说:“大王敢呵叱我,不过是依仗楚国人多势众。现在我与你相距只有十步,十步之内大王是依仗不了楚国的人多势众的,大王的性命控制在我手中。我的主人就在面前,当着他的面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况且我听说商汤曾凭着七十里方圆的地方统治了天下,周文王凭着百里大小的土地使天下诸侯臣服,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士兵多吗,实际上是由于他们善于掌握形势而奋力发扬自己的威力。如今楚国领土纵横五千里,士兵百万,这是争王称霸所凭借的资本。凭着楚国如此强大,天下谁也不能挡住它的威势。秦国的白起,不过是个毛孩子罢了,他带着几万人的部队,发兵与楚国交战,第一战就攻克了鄢城郢都,第二战烧毁了夷陵,第三战便使大王的先祖受到极大凌辱。这是楚国百世不解的怨仇,连赵王都感羞耻,可是大王却不觉得羞愧。合纵盟约是为了楚国,不是为了赵国。我的主人就在面前,你为什么这样呵叱我?”听了毛遂这番数说,楚王立即改变了态度说:“是,是,的确像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一定竭尽全国的力量履行合纵盟约。”毛遂进一步逼问道:“合纵盟约算是确定了吗?”楚王回答说:“确定了。”于是毛遂用带着命令式的口吻对楚王的左右近臣说:“把鸡、狗、马的血取来。”毛遂双手捧着铜盘跪下把它进献到楚王面前说:“大王应先吮血以表示确定合纵盟约的诚意,下一个是我的主人,再下一个是我。”就这样,在楚国的殿堂上确定了合纵盟约。这时毛遂左手托起一盘血,右手招呼那十九个人说:“各位在堂下也一块儿吮盘中的血,各位虽然平庸,可也算完成了任务,这就是所说的依赖别人的力量来完成自己的任务吧。” 平原君确定了合纵盟约便返回赵国,回到赵国后,说:“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我观察识别人才多说上千,少说几百,自认为不会遗漏天下的贤能之士,现在竟然把毛先生给漏下了。毛先生一次到楚国,就使赵国的地位比九鼎大吕的传国之宝还尊贵。毛先生凭着他那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竟比百万大军的威力还要强大。我不敢再观察识别人才了。”于是把毛遂尊为上等宾客。 平原君回到赵国后,楚国派春申君带兵赶赴救援赵国,魏国的信陵君也假托君命夺了晋鄙军权带兵前去救援赵国,可是都还没有赶到。这时秦国急速地围攻邯郸,邯郸告急,将要投降,平原君极为焦虑。邯郸宾馆吏员的儿子李同劝说平原君道:“您不担忧赵国灭亡吗?”平原君说:“赵国灭亡那我就要作俘虏,为什么不担忧呢?”李同说:“邯郸的百姓,拿人骨当柴烧,交换孩子当饭吃,可以说危急至极了,可是您的后宫姬妾侍女数以百计,侍女穿着丝绸绣衣,精美饭菜吃不了,而百姓却粗布短衣难以遮体,酒渣谷皮吃不饱。百姓困乏,兵器用尽,有的人削尖木头当长矛箭矢,而您的珍宝玩器铜钟玉罄照旧无损。假使秦军攻破赵国,您怎么能有这些东西?假若赵国得以保全,您又何愁没有这些东西?现在您果真能命令夫人以下的全体成员编到士兵队伍中,分别承担守城劳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分发下去供士兵享用,士兵正当危急困苦的时候,是很容易感恩戴德的。”于是平原君采纳了李同的意见,得到敢于冒死的士兵三千人。李同就加入了三千人的队伍奔赴秦军决一死战,秦军因此被击退了三十里。这时也凑巧楚、魏两国的救兵到达,秦军便撤走了,邯郸得以保存下来。李同在同秦军作战时阵亡,赐封他的父亲为李侯。 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平原君请求增加封邑。公孙龙得知这个消息,就连夜乘车去见平原君说:“我听说虞卿想要以信陵君出兵救赵保存了邯郸为理由替您请求增加封邑,有这回事吗?”平原君回答说:“有的。”公孙龙说:“这是很不合适的。说来国君任用您担任赵国宰相,并不是因为您的智慧才能是赵国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划出东武城封赐给您,也不是因为您做出了有功劳的事情,只是由于您是国君近亲的缘故啊。您接受相印并不因自己无能而推辞,取得封邑也不说自己没有功劳而不接受,也是由于您自己认为是国君的近亲的缘故啊。如今信陵君出兵保存了邯郸而您要求增加封邑,这是无功时作为近亲接受了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照普通人来论功计赏啊。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况且虞卿掌握着办事成功与不成功的两头主动权。事情成功了,就要像拿着索债的契券一样来索取报偿;事情不成功,又要拿着为您争功求封的虚名来让您感激他。您一定不要听从他的主张。”平原君于是拒绝了虞卿的建议。 平原君在前251年(赵孝成王十五年)去世。平原君的子孙世代承袭他的封爵,他的后嗣终于在赵国灭亡的同时断绝了。 平原君对待公孙龙很是优厚。公孙龙善于进行“离坚白”命题的论辩,到了邹衍访问赵国时,纵论至高无尚的正大道理,驳斥公孙龙的名辩命题,此后平原君便辞退了公孙龙。 虞卿,是个善于游说的有才之士,他脚穿草鞋,肩搭雨伞,远道而来游说赵孝成王。第一次拜见赵王,赵王便赐给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对;第二次拜见赵王,就当上了赵国的上卿,所以称他为虞卿。 秦、赵两国在长平交战,赵国初战不利,损失一员都尉。赵王召来楼昌和虞卿计议说:“我军初战不利,都尉战死,我要卷甲赴敌与秦军决战,你们看怎么样?”楼昌说:“没有好处,不如派重要使臣去求和。”虞卿说:“楼昌主张求和的原因,是认为不求和我军必败。可是控制和谈主动权在秦国一方。而且大王您估计一下秦国的作战意图,是要击败赵国军队呢,还是不要呢?”赵王回答说:“秦国已经竭尽全力毫不保留了,必定将要击败赵军。”虞卿接着说:“大王听从我的话,派出使臣拿上贵重的珍宝去联合楚、魏两国,楚、魏两国想得到大王的贵重珍宝,一定接纳我们的使臣。赵国使臣进入楚、魏两国,秦国必定怀疑天下诸侯联合抗秦,而且必定恐慌。这样,和谈才能进行。”赵王没有听从虞卿的意见,与平阳君赵豹议妥求和,就派出郑朱先到秦国联系。秦国接纳了郑朱。赵王又召见虞卿说:“我派平阳君到秦国求和,秦国已经接纳郑朱了,您认为怎么样?”虞卿回答说:“大王的和谈不能成功,赵军必定被击败。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都在秦国了。郑朱是个显贵之人,他进入秦国,秦王和应侯一定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看。楚、魏两国认为赵国到秦国求和,必定不会救援大王。秦国知道天下诸侯不救援大王,那么和谈是不可能得到成功的。”应侯果然把郑朱来到秦国这件事大加宣扬而给天下诸侯祝贺秦国获胜的使臣们看,终究不肯和谈。赵军在长平大败,于是邯郸被围困,被天下人耻笑。 秦国解除了邯郸的包围之后,而赵王却准备到秦国拜访秦王,就派赵郝到秦国去订约结交,割出六个县而讲和。虞卿对赵王说:“大王您看,秦国进攻大王,是因为打得疲顿了才撤回呢?还是它能够进攻,由于怜惜大王而不再进攻呢?”赵王回答说:“秦国进攻我,是毫不保留竭尽全力了,一定是因为打得疲惫了才撤回的。”虞卿说:“秦国用它的全部力量进攻它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结果打得疲顿而回,可是大王又把秦国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白白送给秦国,这等于帮助秦国进攻自己啊。明年秦国再进攻大王,大王就无法自救了。”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赵郝。赵郝说:“虞卿真能摸清秦国兵力的底细吗?果真知道秦国兵力今年不能进攻了,这么一块弹丸之地不给它,让秦国明年再来进攻大王,那时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赵王说:“我听从你的意见割让六县了,你能一定让秦国明年不再进攻我吗?”赵郝回答说:“这个可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过去韩、赵、魏三国与秦国交往,互相亲善。现在秦国对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大王,看来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一定是不如韩、魏两国了。现在我替您解除因背弃与秦国亲善关系而招致的进攻,开启关卡,互通贸易,与秦国的交好程度同韩、魏两国一样,若到了明年大王独自招来秦国的进攻,这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又落在韩、魏两国的后面了。所以说,这不是我所敢承担的事情。” 赵王把赵郝的话告诉了虞卿。虞卿回答说:“赵郝说‘不讲和,明年秦国再来进攻大王,大王岂不是要割让腹地给它来求和吗’。现在讲和,赵郝又认为不能保证秦国不再进攻。那么现在即使割让六个城邑,又有什么好处!明年再来进攻,又把它的兵力所不能夺取的土地割让给它来求和。这是自取灭亡的办法,所以不如不讲和。秦国即使善于进攻,也不能轻易地夺取六个县;赵国即使不能防守,终归也不会丧失六座城。秦国疲顿而撤兵,军队必然疲软。我用六座城来收拢天下诸侯去进攻疲软的秦军,这是我在天下诸侯那里失去六座城而在秦国那里得到补偿。我国还可得到好处,这与白白地割让土地,使自己削弱而使秦国强大相比,哪样好呢?现在赵郝说‘秦国与韩、魏两国亲善而进攻赵国的原因,一定是大王事奉秦国的心意不如韩、魏两国’,这是让大王每年拿出六座城来事奉秦国,也就是白白地把城邑送光。明年秦国又要求割地,大王将给它吗?不给,这是抛弃了原来割让土地所换取的成果而挑起秦国进攻的兵祸;给它,也就无地可给了。俗话说:‘强大的善于进攻,弱小的不能防守’。现在平白地听任秦国摆布,秦国军队毫不费力便可多得土地,这是使秦国更加强大而使赵国更加削弱啊。让越来越强大的秦国来割取越来越弱小的赵国,秦国年年谋取赵国土地的打算因而就不会停止了。况且大王的土地有限而秦国的要求无限,拿有限的赵国土地去应付无限的秦国要求,那势必不会再有赵国了。” 赵王的想法还没确定下来,楼缓从秦国回到赵国,赵王与楼缓商议这个问题,说:“给秦国土地与不给,哪种作法好?”楼缓推让说:“这不是我所能知道的。”赵王说:“虽然这么说,也不妨试着谈谈你个人的意见。”楼缓便回答说:“大王也听说过那个公甫文伯母亲的事吗?公甫文伯在鲁国做官,病死了,妻妾中为他在卧房中自杀的有两个人。他的母亲听到这件事,居然不哭一声。公甫文伯家的保姆说:‘哪里有儿子死了而母亲不哭的呢?’他的母亲说:‘孔子是个大贤人,被鲁国驱逐了,可是他这个人却不跟随孔子了。现在他死了而妻妾为他自杀的有两人,像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他对尊长的人情义淡薄而对妻妾的情义深厚。’所以由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个贤良的母亲,若由妻子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定免不了是个嫉妒的妻子。所以说的话虽然都一样,但由于说话人的立场不同,人的用意也就跟着变化了。现在我刚刚从秦国来,如果说不给,那不是上策;如果说给它,恐怕大王会认为我是替秦国帮忙:所以我不敢回答。假使我能够替大王考虑,不如给它好。”赵王听后说:“嗯”。 虞卿听到这件事,入宫拜见赵王说:“这是虚伪的辩说,大王切切不要给秦国六个县!”楼缓听说了,就去拜见赵王。赵王把虞卿的话告诉了楼缓。楼缓说:“不对,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秦、赵两国结下怨仇引起兵祸而天下诸侯都很高兴,这是为什么?说‘我们将借强国来欺弱国’。如今赵国军队被秦国围困,天下诸侯祝贺获胜的人必定都在秦国了。所以不如赶快割让土地讲和,来使天下诸侯怀疑秦、赵已经交好而又能抚慰秦国。不然的话,天下诸侯将借着秦国的怨怒,趁着赵国的疲困,瓜分赵国。赵国将要灭亡,还图谋什么秦国呢?所以说虞卿知其一,不知其二。希望大王从这些方面考虑决定给它吧,不要再盘算了。” 虞卿听到这番议论后,去拜见赵王说:“危险了,楼缓就是为秦国帮忙的,这只是越发让天下诸侯怀疑我们了,又怎么能抚慰秦国呢?他为什么偏偏不说这么做就是向天下诸侯昭示赵国软弱可欺呢?再说我所主张不给秦国土地,并不是坚决不给土地就算了。秦国向大王索取六个城邑,而大王则把这六个城邑送给齐国。齐国,是秦国的死对头,得到大王的六个城邑,就可以与我们合力攻打秦国,齐王倾听大王的计谋,不用等话说完,就会同意。这就是大王虽然在齐国方面失去六个城邑却在秦国方面得到补偿。这样做,齐国、赵国的深仇大恨都可以报复了,而且又向天下诸侯显示赵王是有作为的。大王把齐、赵两国结盟的事声扬出去,我们的军队不必到边境侦察,我就会看到秦国的贵重财礼送到赵国来而反过来向大王求和了。一旦跟秦王讲和,韩、魏两国听到消息,必定尽力敬重大王;既要敬重大王,就必定拿出珍贵的宝物争先向大王致意。这样大王的一个举动可以与韩、魏、齐三国结交亲善,从而与秦国改换了处事的位置。”赵王听后说:“好极了。”就派虞卿向东去拜见齐王,与齐王商议攻打秦国的问题。虞卿还没返回齐国,秦国的使臣已经在赵国了。楼缓得知这个消息,立即逃跑了。赵王于是把一座城邑封给了虞卿。 过了不久,魏国请求与赵国合纵盟约。赵孝成王就召虞卿来商议这件事。虞卿先去拜访平原君,平原君说:“希望听您论述一下合纵之道。”虞卿入宫拜见赵王。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盟约。”虞卿说:“魏国错了。”赵王说:“我本来也没答应它。”虞卿说:“大王错了。”赵王说:“魏国请求合纵,您说魏国错了;我没有答应它,您又说我错了。既然这样,那么合纵盟约是终归不可以了吗?”虞卿回答说:“我听说小国跟大国一起办事,有好处就由大国享用成果,有坏处就由小国承担灾祸。现在的情况是魏国以小国的地位情愿担当灾祸,而您是以大国的地位辞却享用成果。我所以说大王错了,魏国也错了。我私下认为合纵盟约有利。”赵王说:“好。”于是就同魏国合纵盟约。 虞卿因为魏国宰相魏齐的缘故,宁愿抛弃万户侯的爵位和卿相大印,与魏齐一起从小路逃走,最后离开赵国,在魏国大梁遭到困厄。魏齐死后,虞卿更加不得意,就著书立说,采集《春秋》的史实,观察近代的世情,写了《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共八篇。用来批评国家政治的成功与失败,世上流传,称为《虞氏春秋》。 太史公说:平原君,是个乱世之中风采翩翩有才气的公子,但是不能识大局。俗话说:“贪图私利便丧失理智”,平原君相信冯亭的邪说,贪图他献出的上党,致使赵国兵败长平,赵军四十多万人被坑杀,赵国几乎灭亡。虞卿分析事理推测情势,为赵国出谋划策,是多么周密巧妙啊!到后来不忍心看着魏齐被人追杀,终于在大梁遭到困厄,平常人尚且知道不能这么做,何况贤能的人呢?但是虞卿若不是穷困忧愁,也就不能著书立说而使自己的名声表露于世,流传后代了。


简介

《平原君虞卿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卷七十六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本传讲述了平原君的生平。



史记·七十列传·魏公子列传

〔司马迁〕 〔汉〕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音同“希”)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音同“配”)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史记·七十列传·春申君列传

〔司马迁〕 〔汉〕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

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

顷襄王以歇为辩,使于秦。

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于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

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适至于秦,闻秦之计。

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于陈县。

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于秦。

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

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于秦、楚。

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

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

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

致至则危,累釭是也。

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

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

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

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

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

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何以知其然也?

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

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

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

从此观之,楚国,援也。

邻国,敌也。

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

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

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

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何则?

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

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

刳腹绝肠,折颈摺颐,首身分离,暴骸骨于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于路。

鬼神孤伤,无所血食。

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

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

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

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

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

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

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

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

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

韩、魏之彊,足以校于秦。

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彊于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于楚,迟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

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

”于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

发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于秦,秦留之数年。

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

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于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

”应侯曰:“然。

”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

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

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原相国孰虑之。

”应侯以闻秦王。

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后图之。

”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

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

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

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

臣请止,以死当之。

”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

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

歇当死,原赐死。

”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

后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

”因并献淮北十二县。

请封于江东。

考烈王许之。

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

五年,围邯郸。

邯郸告急于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

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

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于春申君,春申君舍之于上舍。

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

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

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

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朱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于英不然。

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

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

假道于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

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

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楚于是去陈徙寿春。

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

春申君由此就封于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

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

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

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

”春申君曰:“娉入乎?

”对曰:“未也。

”春申君曰:“可得见乎?

”曰:“可。

”于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于春申君。

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

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

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后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后,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

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

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

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于楚王,王必幸妾。

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

”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

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

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

朱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

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

”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

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

此所谓毋望之福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

”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

此所谓毋望之祸也。

”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

”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

此所谓毋望之人也。

”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

”朱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后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于棘门之内。

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

于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

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

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

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

后制于李园,旄矣。

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

黄歇辩智,权略秦、楚。

太子获归,身作宰辅。

珠炫赵客,邑开吴土。

烈王寡胤,李园献女。

无妄成灾,朱英徒语。

史记·七十列传·范睢蔡泽列传

〔司马迁〕 〔汉〕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

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睢从。

留数月,未得报。

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

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

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

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

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

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

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

”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睢得出。

后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

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

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

”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

其人有仇,不敢昼见。

”王稽曰:“夜与俱来。

”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

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

”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

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

范睢曰:“彼来者为谁?

”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

”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

”曰:“无有。

”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

无益,徒乱人国耳。

”王稽曰:“不敢。

”即别去。

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

”于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

”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

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

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

然不可以书传也’。

臣故载来。

”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

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

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

秦东破齐。

湣王尝称帝,后去之。

数困三晋。

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

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

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

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

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

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

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

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

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

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

”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

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

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

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

为其割荣也。

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

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

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

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

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

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于是范睢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

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欲以感怒昭王。

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

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

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

”范睢辞让。

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睢曰:“唯唯。

”若是者三。

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睢曰:“非敢然也。

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

若是者,交疏也。

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

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

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

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

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

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

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

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

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

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

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

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

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

”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

先生柰何而言若是!

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睢拜,秦王亦再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

王并此二者而有之。

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

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

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

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

其于计疏矣。

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

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

’大臣作乱,文子出走。

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

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

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

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

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

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

”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

请问亲魏柰何?

”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

不可,则割地而赂之。

不可,因举兵而伐之。

”王曰:“寡人敬闻命矣。

”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

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

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

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

王不如收韩。

”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

”对曰:“韩安得无听乎?

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

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

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

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

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

”王曰:“善。

”且欲发使于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

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

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

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

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

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昭王闻之大惧,曰:“善。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

秦王乃拜范睢为相。

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

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

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

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

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

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范睢曰:“然。

”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

”曰:“不也。

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

”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

”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

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

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

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

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

”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

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

”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

”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

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

须贾怪之。

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

”门下曰:“无范叔。

”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

”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

”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

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

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

”范睢曰:“汝罪有几?

”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耳。

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

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

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

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

罪三矣。

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

”乃谢罢。

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

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

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

不然者,我且屠大梁。

”须贾归,以告魏齐。

魏齐恐,亡走赵。

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

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

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

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

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

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

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

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

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

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

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

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

富而为交者,为贫也。

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

”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

王使人疾持其头来。

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

”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

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

”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

再见,拜为上卿。

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

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

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

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

”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

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

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

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

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

任郑安平,使击赵。

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

应侯席请罪。

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

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

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

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

”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

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

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

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

”欲以激励应侯。

应侯惧,不知所出。

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

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

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

”曰:“有之。

”曰:“若臣者何如?

”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

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

”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

”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

”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

”去之赵,见逐。

之韩、魏,遇夺釜鬲于涂。

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

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

”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

”使人召蔡泽。

蔡泽入,则揖应。

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

”对曰:“然。

”应侯曰:“请闻其说。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

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

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

”应侯曰:“然。

”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

”应侯曰:“然。

”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

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

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

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

”应侯曰:“然。

”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

”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

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

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

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

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

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

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

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

生而辱不如死而荣。

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

何为不可哉?

”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

君明臣直,国之福也。

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

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

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

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

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

其君,非也。

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

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

身与名俱全者,上也。

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

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

”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

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

”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

”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

”应侯曰:“未知何如也。

”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

”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

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

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

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

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

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

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

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

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

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

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

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

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

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

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

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

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功已成矣,而卒枝解。

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

令越成霸。

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

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

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

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

君独不观夫博者乎?

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

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

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

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

四子之祸,君何居焉?

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

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

即君何居焉?

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

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

原君孰计之!

”应侯曰:“善。

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

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

先生幸教,睢敬受命。

’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

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

臣敢以闻。

”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

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

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

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

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

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

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

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

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

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史记·七十列传·乐毅列传

〔司马迁〕 〔汉〕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

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

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

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

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

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

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

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

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

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

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

湣王自矜,百姓弗堪。

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

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

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

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

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

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

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

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

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

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

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

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

”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

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

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

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

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

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

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

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

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

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

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

”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

练于兵甲,习于战攻。

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

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

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

”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

顾反命,起兵击齐。

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

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

轻卒锐兵,长驱至国。

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

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

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

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

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

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

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

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

忠臣去国,不絜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

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

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

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

”燕王不听,遂伐赵。

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

乐乘者,乐间之宗也。

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

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

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

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

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

何者?

其忧患之尽矣。

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

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

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

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

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

后五岁,赵孝成王卒。

襄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

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

”对曰:“有乐叔。

”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

华成君,乐毅之孙也。

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

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

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

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

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

连兵五国,济西为墟。

燕王受间,空闻报书。

义士慷慨,明君轼闾。

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史记·七十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

〔司马迁〕 〔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何以知之?

”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

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谁可使者?

”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

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

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

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

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

后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

后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

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

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奢。

奢因说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于阏与。

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

”对曰:“道远险狭,难救。

”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

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秦间,乃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令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

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

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令。

”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

”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兵后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

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

赵奢于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后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

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

秦数挑战,廉颇不肯。

赵王信秦之间。

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

”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于王曰:“括不可使将。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何如其父?

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

”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

赵前后所亡凡四十五万。

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

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

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于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

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于鄗,杀栗腹,遂围燕。

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

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

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

廉颇曰:“客退矣!

”客曰:“吁!

君何见之晚也?

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

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

廉颇遂奔魏之大梁。

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

赵以数困于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于赵。

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

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

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

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

”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

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

”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

常居代雁门,备匈奴。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

日击数牛飨士,习骑射,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

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

”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

如是数岁,亦不亡失。

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

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

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

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

复请李牧。

牧杜门不出,固称疾。

赵王乃复强起使将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

匈奴数岁无所得。

终以为怯。

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愿一战。

于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

大纵畜牧,人民满野。

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

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

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

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

其后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

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

后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于武遂,斩首十万。

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

封李牧为武安君。

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

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

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

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

废司马尚。

后三月,王剪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

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

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史记·七十列传·孟尝君列传

〔司马迁〕 〔汉〕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

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

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

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

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

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

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

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

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

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

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

是岁,梁惠王卒。

宣王九年,田婴相齐。

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

楚威王闻之,怒田婴。

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

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

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

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

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

婴告其母曰:「勿举也。

」其母窃举生之。

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

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

」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

」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

将受命于户邪?

」婴默然。

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

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

」婴曰:「子休矣。

」 久之,文承闲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

」曰:「为孙。

」「孙之孙为何?

」曰:「为玄孙。

」「玄孙之孙为何?

」曰:「不能知也。

」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

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

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裋]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糠。

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

」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

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

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

婴卒,谥为靖郭君。

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

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

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

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

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

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

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

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

客惭,自刭。

士以此多归孟尝君。

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

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

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

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

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

』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

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

』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

」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

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

」于是秦昭王乃止。

囚孟尝君,谋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

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

」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

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

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

」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

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

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

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

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

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

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

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

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尝君闻之,怒。

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

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

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

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

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

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

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

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

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

楚王得出,必德齐。

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

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

」薛公曰:「善。

」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

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

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

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

」孟尝君怒而退魏子。

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

」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

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

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

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

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

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

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

有用,齐、秦必轻君。

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

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

」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

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

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

子不如劝秦王伐齐。

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

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

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

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

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

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

」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恐,乃如魏。

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

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

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

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

文卒,谥为孟尝君。

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

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欢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

孟尝君曰。

「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

」冯欢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

」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

」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

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

五日,又问传舍长。

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

」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

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

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孟尝君不悦。

居朞年,冯欢无所言。

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

其食客三千人。

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

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

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

」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

」孟尝君乃进冯欢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

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

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

」冯欢曰。

「诺。

」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

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

齐为会,日杀牛置酒。

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

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

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

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

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

诸君彊饮食。

有君如此,岂可负哉!

」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欢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

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

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

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

」冯欢曰:「然。

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

有馀者,为要期。

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

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

」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

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

冯欢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

」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

冯欢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

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

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

」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

」冯欢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

」秦王曰:「闻之。

」冯欢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

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

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

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

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

」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冯欢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

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

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

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

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

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

孟尝君必喜而受之。

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

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

」齐王曰:「善。

」乃使人至境候秦使。

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

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

后召而复之,冯欢迎之。

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

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

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

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

」冯欢结辔下拜。

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

」冯欢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

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

」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

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

明旦,侧肩争门而入。

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

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

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

愿君遇客如故。

」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

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史记·七十列传·孟子荀卿列传

〔司马迁〕 〔汉〕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

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

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

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

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邹人也。

受业子思之门人。

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

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

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

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

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

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

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其后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邹子。

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后孟子。

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

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

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

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

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

中国名曰赤县神州。

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

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

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其术皆此类也。

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于齐。

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

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

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

作主运。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

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

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

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

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

持方枘而内圆凿,其能入乎?

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

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

博闻彊记,学无所主。

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

客有见髡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

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岂寡人不足为言邪?

何故哉?

”客以谓髡。

髡曰:“固也。

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

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

”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

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

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

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

”后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

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

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

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

田骈、接子,齐人。

环渊,楚人。

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

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

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

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

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

奭也文具难施。

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

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

”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

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

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

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

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

楚有尸子、长卢。

阿之吁子焉。

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

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史记·七十列传·白起王翦列传

〔司马迁〕 〔汉〕

白起者,郿人也。

善用兵,事秦昭王。

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

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

左更,攻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

起迁为国尉。

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

明年,白起为大良造。

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

后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

后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

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

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

秦以郢为南郡。

白起迁为武安君。

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

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首十三万。

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中。

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首五万。

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

野王降秦,上党道绝。

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

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

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

赵被兵,必亲韩。

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

”因使人报赵。

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

平阳君曰:“不如勿受。

受之,祸大于所得。

”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

”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

上党民走赵。

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

四月,龁因攻赵。

赵使廉颇将。

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

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

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

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

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

赵王数以为让。

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

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

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

赵军逐胜,追造秦壁。

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而秦出轻兵击之。

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来攻秦垒,欲出。

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

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

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

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

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

司马梗定太原。

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

”曰:“然。

”又曰:“即围邯郸乎?

”曰:“然。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

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

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

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

正月,皆罢兵。

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

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

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发兵佐陵。

陵兵亡五校。

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

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

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

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不可。

”秦王自命,不行。

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

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

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

”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

应侯请之,不起。

于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

武安君病,未能行。

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却,使者日至。

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

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

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

”良久,曰:“我固当死。

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

”遂自杀。

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

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王剪者,频阳东乡人也。

少而好兵,事秦始皇。

始皇十一年,剪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剪将攻赵。

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

明年,燕使荆轲为贼于秦,秦王使王剪攻燕。

燕王喜走辽东,剪遂定燕蓟而还。

秦使剪子王贲击荆,荆兵败。

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

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于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

于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

”始皇问王剪,王剪曰:“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

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

王剪言不用,因谢病,归老于频阳。

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

信又攻鄢郢,破之,于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

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剪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

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剪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

”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

”王剪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

”于是王剪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

王剪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

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王剪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

”始皇大笑。

王剪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

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

”王剪曰:“不然。

夫秦王怚而不信人。

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 王剪果代李信击荆。

荆闻王剪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

王剪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

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

王剪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

久之,王剪使人问军中戏乎?

对曰:“方投石超距。

”于是王剪曰:“士卒可用矣。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

剪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

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

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

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

因南征百越之君。

而王剪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于后世。

秦二世之时,王剪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

陈胜之反秦,秦使王剪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

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

今将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

”客曰:“不然。

夫为将三世者必败。

必败者何也?

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不祥。

今王离已三世将矣。

”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

王剪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剪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

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

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剪,俱善用兵。

递为秦将,拔齐破荆。

赵任马服,长平遂阬。

楚陷李信,霸上卒行。

贲、离继出,三代无名。

史记·七十列传·穰侯列传

〔司马迁〕 〔汉〕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

其先楚人,姓芈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

昭王母故号为芈八子,及昭王即位,芈八子号为宣太后。

宣太后非武王母。

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

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

同父弟曰芈戎,为华阳君。

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

而魏厓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

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厓力为能立昭王。

昭王即位,以厓为将军,卫咸阳。

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

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于齐。

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厓为秦相。

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

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

秦王见赵请相魏厓之不急,且不听公。

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

事成,魏厓故德公矣。

”于是仇液从之。

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厓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

昭王十四年,魏厓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

明年,又取楚之宛、叶。

魏厓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

其明年,烛免,复相厓,乃封魏厓于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

魏献河东方四百里。

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

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

月余,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

魏厓复相秦,六岁而免。

免二岁,复相秦。

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

乃封白起为武安君。

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

于是穰侯之富,富于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

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

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

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

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

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于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

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

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

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

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

夫秦何厌之有哉!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

王必勿听也。

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

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

原王之必无讲也。

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

不然,必见欺。

’此臣之所闻于魏也,原君之以是虑事也。

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

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

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

智者不然。

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

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

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

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

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

原君逮楚、赵之兵未至于梁,亟以少割收魏。

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

楚、赵怒于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后择焉。

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

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

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

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原君熟虑之而无行危。

”穰侯曰:“善。

”乃罢梁围。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

秦使穰侯伐魏,斩首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县。

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于华阳下,斩首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

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

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

是何也?

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雠也。

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

今破齐以肥赵。

赵,秦之深雠,不利于秦。

此一也。

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后制晋、楚之胜’。

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策也,必死,安能弊晋、楚?

此二也。

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

多出兵,则晋、楚为制于秦。

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

此三也。

秦割齐以啖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

此四也。

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

此五也。

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

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

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

臣故曰秦王明而熟于计,穰侯智而习于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代齐矣。

”于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

于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

昭王于是用范睢。

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于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于王室。

于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

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馀。

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

秦复收陶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

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于天下,天下皆西乡稽首者,穰侯之功也。

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于羁旅之臣乎!

穰侯智识,应变无方。

内倚太后,外辅昭王。

四登相位,再列封疆。

摧齐挠楚,破魏围梁。

一夫开说,忧愤而亡。

史记·七十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

〔司马迁〕 〔汉〕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

母,韩女也。

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

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将而伐曲沃,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秦惠王二十五年,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

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

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

秦使甘茂攻韩,拔宜阳。

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

周以卒迎之,意甚敬。

楚王怒,让周,以其重秦客。

游腾为周说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

何则?

无备故也。

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

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强弩在后,名曰卫疾,而实囚之。

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

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

”楚王乃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樗里子将伐蒲。

蒲守恐,请胡衍。

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攻蒲,为秦乎?

为魏乎?

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

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蒲也。

今伐蒲入于魏,卫必折而从之。

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兵弱也。

今并卫于魏,魏必彊。

魏彊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

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

”樗里子曰:“柰何?

”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以德卫君。

”樗里子曰:“善。

”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其言曰必拔蒲。

衍能令释蒲勿攻。

”蒲守恐,因再拜曰:“原以请。

”因效金三百斤,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于卫君,使子为南面。

”故胡衍受金于蒲以自贵于卫。

于是遂解蒲而去。

还击皮氏,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

曰:“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

”樗里子疾室在于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

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直其墓。

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 甘茂者,下蔡人也。

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

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

王见而说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

惠王卒,武王立。

张仪、魏章去,东之魏。

蜀侯辉、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

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

”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

”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言之于王曰‘魏听臣矣,然原王勿伐’。

事成,尽以为子功。

”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

甘茂至,王问其故。

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

名曰县,其实郡也。

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

昔曾参之处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

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

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

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

今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着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

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

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

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

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

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

”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

”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

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

武王召甘茂,欲罢兵。

甘茂曰:“息壤在彼。

”王曰:“有之。

”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

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与秦平。

武王竟至周,而卒于周。

其弟立,为昭王。

王母宣太后,楚女也。

楚怀王怨前秦败楚于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

韩使公仲侈告急于秦。

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

公仲因甘茂,茂为韩言于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扞楚也。

今雍氏围,秦师不下肴,公仲且仰首而不朝,公叔且以国南合于楚。

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

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

”秦王曰:“善。

”乃下师于肴以救韩。

楚兵去。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

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而与昭王少相长,故任用。

向寿如楚,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

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

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

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

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

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

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于秦。

原公孰虑之也。

”向寿曰:“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子为寿谒之公仲,曰秦韩之交可合也。

”苏代对曰:“原有谒于公。

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

王之爱习公也,不如公孙奭。

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

今二人者皆不得亲于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于国者何?

彼有以失之也。

公孙奭党于韩,而甘茂党于魏,故王不信也。

今秦楚争彊而公党于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

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是自为责也。

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

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后委国于甘茂。

韩,公之雠也。

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

”向寿曰:“然,吾甚欲韩合。

”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今公徒收之,甚难。

”向寿曰:“然则奈何?

武遂终不可得也?

”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于楚?

此韩之寄地也。

公求而得之,是令行于楚而以其地德韩也。

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

秦楚争彊,而公徐过楚以收韩,此利于秦。

”向寿曰:“柰何?

”对曰:“此善事也。

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

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

”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

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

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

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

樗里子与魏讲,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

代为齐使于秦。

甘茂曰:“臣得罪于秦,惧而遯逃,无所容迹。

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馀,子可分我馀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

’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

茂之妻子在焉,原君以馀光振之。

”苏代许诺。

遂致使于秦。

已,因说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

其居于秦,累世重矣。

自肴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

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

”秦王曰:“然则柰何?

”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

”秦王曰:“善。

”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于齐。

甘茂不往。

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

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

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

今王何以礼之?

”齐王曰:“善。

”即位之上卿而处之。

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于齐。

齐使甘茂于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欢。

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原送甘茂于秦。

”楚王问于范蜎曰:“寡人欲置相于秦,孰可?

”对曰:“臣不足以识之。

”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

”对曰:“不可。

夫史举,下蔡之监门也,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于世,甘茂事之顺焉。

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

茂诚贤者也,然不可相于秦。

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

,且王前尝用召滑于越,而内行章义之难,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

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国乱而楚治也。

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

然则王若欲置相于秦,则莫若向寿者可。

夫向寿之于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

王必相向寿于秦,则楚国之利也。

”于是使使请秦相向寿于秦。

秦卒相向寿。

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于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甘罗者,甘茂孙也。

茂既死后,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于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秦使张唐往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

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

’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

”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彊也。

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

”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

”甘罗曰:“臣请行之。

”文信侯叱曰:“去!

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

”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

今臣生十二岁于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

”于是甘罗见张卿曰:“卿之功孰与武安君?

”卿曰:“武安君南挫彊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

”甘罗曰:“应侯之用于秦也,孰与文信侯专?

”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

”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

”曰:“知之。

”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

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

”张唐曰:“请因孺子行。

”令装治行。

行有日,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

”文信侯乃入言之于始皇曰:“昔甘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

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

今原先报赵,请许遣之。

”始皇召见,使甘罗于赵。

赵襄王郊迎甘罗。

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

”曰:“闻之。

”曰:“闻张唐相燕欤?

”曰:“闻之。

”“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

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

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

燕、秦不相欺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

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请归燕太子,与彊赵攻弱燕。

”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

秦归燕太子。

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

甘茂起下蔡闾阎,显名诸侯,重彊齐楚。

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后世。

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

方秦之彊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严君名疾,厥号“智囊”。

既亲且重,称兵外攘。

甘茂并相,初佐魏章。

始推向寿,乃攻宜阳。

甘罗妙岁,卒起张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