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六

先生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

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问曰:“游何见?

” 对曰:“见满街都是圣人。

” 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

” 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

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

” 先生曰:“何异?

” 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 盖汝止圭角未融,萝石恍见有悟,故问同答异,皆反其言而进之。

洪与黄正之、张叔谦、汝中丙戌会试归,为先生道途中讲学,有信有不信。

先生曰:“你们拿一个圣人去与人讲学,人见圣人来,都怕走了,如何讲得行?

须做得个愚夫愚妇,方可与人讲学。

” 洪又言:“今日要见人品高下最易。

” 先生曰:“何以见之?

” 对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须是无目人。

” 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见?

” 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终年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惧。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先生教育指点人时,一句话就能感人至深。 某日,王汝止外出回来,先生问他:“路上看见了什么?” 王汝止答道:“满街满巷都是圣人啊!” 先生说:“你看到满街人都是圣人,他们看你也是圣人。” 又一天,董萝石外出回来。 对先生说:“今天看见一件稀罕事”。 先生问:“什么稀罕事?” 他答道:“我看到满街满巷都是圣人啊!” 先生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有什么稀罕的。” 大概王汝止的锋芒尚未磨平,而董萝石恍然有悟,因此问题相同答案各异,先生都是针对他们的话去启发他们。 钱德洪、黄正之、张叔谦、王汝中于丙戌年参加会试回来,纷纷讲述自己在归途中讲授先生学问的事,说有的人相信,有的人怀疑。 先生说:“你们用一个圣人架势去给别人讲学,人家看见圣人来了,都给吓跑了,这怎么能讲得好?你得做出一副凡夫俗子的模样,才能给别人讲学。” 钱德洪又谈到,现在要看出人品的高低来很容易。 先生问:“怎么见得?” 钱德洪答道:“先生您就像是泰山一样摆在眼前,那些不知道崇拜信奉的人,就是没有眼珠的人。” 先生说:“泰山没有平地广阔,在平地上你又能看到什么了?” 先生这一句话,剔除了大家多年的好高骛远之病,在座的人无不有所警惧。


注释

董萝石,指董禨(1457—1533),字复宗,浙江海盐人,以诗闻名,68岁时拜阳明为师。 圭角,锋芒。 张叔谦,指张元冲,字叔谦,号浮峰,浙江绍兴人,累官至副右都御史,阳明学生。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七

〔王守仁〕 〔明〕

癸未春,邹谦之来越问学,居数日,先生送别于浮峰。

是夕与希渊诸友移舟宿延寿寺。

秉烛夜坐,先生慨怅不已。

曰:“江涛烟柳,故人倏在百里外矣!

” 一友问曰:“先生何念谦之之深也?

” 先生曰:“曾子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若谦之者,良近之矣。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八

〔王守仁〕 〔明〕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将命行时,德洪与汝中论学。

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 德洪曰:“此意如何?

” 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

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

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 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

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

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

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

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

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

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

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

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

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

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

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体各有未尽。

” 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只依我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

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尽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

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

” 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九

〔王守仁〕 〔明〕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

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

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

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

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

每临前,先生常叹曰:“君等离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

”诸生每听讲出门,为尝不跳跃称快。

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

”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一

〔王守仁〕 〔明〕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

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

‘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

学有所疑,便须思之。

‘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

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

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二

〔王守仁〕 〔明〕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

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

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

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

《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

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

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

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

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

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

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

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

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

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

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

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

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

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

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

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

故欲正其心在诚意。

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

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

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

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

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

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

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

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

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

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

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五

〔王守仁〕 〔明〕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已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

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众。

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

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

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

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

” 诸友请问。

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

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

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 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人的真血脉。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四

〔王守仁〕 〔明〕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

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

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

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

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

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廖,就是人消物尽世界。

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三

〔王守仁〕 〔明〕

“杨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上见了。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二

〔王守仁〕 〔明〕

先生曰:“用功到精处,愈着不得言语,说理愈难。

若着意在精微上,全体功夫反蔽泥了。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一

〔王守仁〕 〔明〕

问:“古人论性,各有异同,何者乃为定论?

” 先生曰:“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

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

总而言之,只是一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

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

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

譬如眼,有喜时的眼,有怒时的眼,直视就是看的眼,微视就是觑的眼。

总而言之,只是这个眼。

若见得怒时眼,就说未尝有喜的眼。

见得看时眼,就说未尝有觑的眼,皆是执定,就知是错。

孟子说性,直从源头上说来,亦是说个大概如此。

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

众人则失了心之本体。

” 问:“孟子从源头上说性,要人用功在源头上明彻。

荀子从流弊说性,功夫只在未流上救正,便费力了。

” 先生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