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诠赋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

”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

”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

总其归途,实相枝干。

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

韵,词自己作。

虽合赋体,明而未融。

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

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

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

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

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

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

乱以理篇,迭致文契。

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

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

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

宋发巧谈,实始淫丽。

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

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

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

孟坚 《两都》,明绚以雅赡。

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

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

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

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

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

伟长博通,时逢壮采。

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

景纯绮巧,缛理有余。

彦伯梗概,情韵不匮。

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

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

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

此扬子之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

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滞必扬,言庸无隘。

风归丽则,辞剪荑稗。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诗经》的“六义”中,第二项就是“赋”。所谓“赋”,是铺陈的意思;铺陈文采,为的是描绘事物,抒写情志。从前周代召公说过:“各级官吏们献诗,主管教化的人进箴,眼睛有毛病的人诵诗。”《毛传》说:“登到高处能赋诗的人可以做大夫。”由此可见,《诗序》把赋和比、兴同列为《诗经》的表现手法,而其他书籍则把它和诗分开成为不同的类型。不过总起来看,相互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刘向说:“赋不能歌唱,只能朗诵。”班固说:“赋是《诗经》的一个支派。”像郑庄公赋“大隧之中”,晋国士蒍赋“狐裘尨茸”,篇幅很短,却都是自己作的;这种作品虽然接近后代所说的“赋”,可是还没有成熟。后来屈原创作《离骚》,才开始发展了赋的形式。所以,赋是起源于《诗经》,而发展于《楚辞》。接着就有荀况的《礼》、《智》等篇,以及宋玉的《风》、《钓》等赋,才正式给这种作品以“赋”的名称,它就和诗分家了。“赋”本来是“六义”的一部分,现在却居然壮大而独立起来。于是,作者常常从两人对话引起,极力描写事物的声音状貌而追求文采。这是赋和诗分家而独自命名的开始。  秦代文学不发达,但也有一些《杂赋》。汉代初年,不少作家继前代而起。陆贾开了端,贾谊予以发展,枚乘和司马相如继承这个风气,王褒和扬雄扩大这个趋势。枚皋、东方朔以后,作者便把一切事物都写在赋里。汉宣帝时作品便已很多,成帝时曾加以整理,献到宫廷里来的赋有一千多首。探讨赋的起源和演变,可以看出它的确是兴起于楚国而繁盛于汉代。有些赋描绘京城和宫殿,叙述苑囿和狩猎,或者记载远行,抒写自己的抱负和家世。这些都是关系到国家的大事,意义是比较广大的。这种赋,篇首常常有序言,末尾还有“乱辞”做结束。设置序言,用以首先说出全篇的主要意义;“乱辞”总结全篇,可以进一步发挥文章的气势。从前《诗经》中《那》诗的末章,闵马父称之为“乱”,可见殷人编集《商颂》和楚人写作辞赋,都有这个名称。这些都属于大赋的领域,是写得典雅的主要特点。此外,还有些赋描写草木禽兽以及各种事物,它们触动作者的兴致而引起创作的情感,在事物的变化中情和物相结合。要形容各种事物,语言便应细致周密;要刻划它们,从旁说明较为合适。这些都属于小赋的范围,是写得奇巧的主要特点。 试看荀卿的《赋篇》,大都用讠隐 语的方式,叙述事物常常自问自答:宋玉的赋发出巧妙的言谈,确是过分华丽的开始;枚乘的《梁王菟园赋》,描写扼要而又结合新意;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内容繁多,文辞艳丽;贾谊的《鵩鸟赋》,善于阐明情理;王褒的《洞箫赋》,能把箫的状貌和声音都形容尽致;班固的《两都赋》,写得辞句明畅绚烂而内容雅正充实;张衡的《二京赋》,笔力刚健而含义丰富;扬雄的《甘泉赋》,包含深刻而美好的教训;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具有飞扬生动的气势。以上十家都是辞赋中的杰出作品。此外,如王粲很细密,他的赋发端有力;徐干很博学,他的赋,富丽的文采处处可见;左思和潘岳在大赋上都有成就;陆机和成公绥的赋另有其不同的成就;郭璞写的赋,华丽巧妙,道理丰富;袁宏写的赋,慷慨激昂,韵味无穷。这几家是魏晋时期辞赋家的代表。 原来所谓“登高能赋”的意思,就是因为看到外界事物就引起内心的情感。情感既由外界事物引起,那么作品内容必然明显雅正;事物既然通过作者情感来体现,那么文辞必然巧妙华丽。华丽的文辞和雅正的内容相结合,就像美玉的花纹一样配合得恰当。好比丝、麻织品要讲究红色或赤色,绘画要加上黑色或黄色似的。文采固然要求新颖,但必须有充实的内容;色调虽应丰富多采,但必须有一定的底色。这就是写赋的基本要点。不过,有些只注意微未小节的人,不重视根本,他们即使学习了一千篇赋,反更迷惑而抓不住主要的东西。结果就像太多的花朵妨碍了枝干,过于肥胖损害了骨骼一样,写出赋来,既没有教育作用,对于劝戒也毫无益处,所以扬雄后悔写这种雕虫小技的作品,因为这和织薄纱一样,不免要惹人责怪的。 总之,赋是由《诗经》演变出来的,后来又分成大赋和小赋。它描绘事物的形貌,美得好比雕刻绘画似的;它能够把不明白的描写清楚,写平凡的事物也不使人感到太鄙陋。有教化作用的赋,必须写得华丽而有法度,并剪裁去那些华而不实的文辞。


注释

六义:风、雅、颂和赋、比、兴。(见《毛诗序》) 其二:《毛诗序》中六义的排列次序是风、赋、比、兴、雅、颂,赋是第二。 邵公:即召公,姓姬名奭(shì试),周初封于召(今陕西岐山县西南),故称召公。他的话见于《国语·周语上》。 公卿献诗:《周语》原文是“公卿至于列士献诗”。公卿:指王朝高级官吏。列士:指一般官吏。 师箴(zhēn真)赋:一作“师箴瞍(sǒu叟)赋”。据《国语·周语上》原文,是“师箴瞍赋”。译文据“瞍赋”。师:少师,是主管教化的官。箴:对人进行教训的话或作品。瞍:眼睛没有眼珠的人,不能做别的事,专管朗诵。 《传》:指《毛诗故训传》,简称《毛传》。“传”是对经义的阐明。 “登高能赋”二句:这话见于《诗经·鄘(yōng庸)风·定之方中》的《毛传》。原文除讲到“升高能赋”外,还讲到要能作铭、誓、诔(lěi垒)等作品,才“可以为大夫”。 同义:同为六义之一的意思。 传:这里指《国语》和《毛传》。异体:指不同于《诗经》而为另一文体。 归涂:指总的道路。 枝干:这里是以树枝和树干的关系来比喻赋和别的文体的关系。 刘向:字子政,西汉末年的学者。 颂:即诵。这话出于刘向《七略》(今佚),《汉书·艺文志》中曾引用这话。 班固:字孟坚,汉代史学家、文学家。 古诗之流也:这话见于班固《两都赋序》。古诗:即《诗郑庄:春秋时郑国庄公。大隧(suì岁):《左传·隐公元年》载,庄公与其母不和时,曾说不到黄泉,再不见面,后来后悔此话,便掘地道和他母亲见面。庄公见到他母亲时,曾赋这样两句:“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隧:地道。 士蒍(wěi委):春秋时晋国大夫。狐裘:《左传·僖公五年》载,晋国政令不统一,士蒍感叹而作:“狐裘尨茸(mángróng忙容),一国三公,吾谁适(dí敌)从!”尨茸:杂乱的样子。 词自己作:当时赋诗,常常是朗诵别人的作品,借别人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这里要强调自己作。 合:符合。实际上只是接近,主要指这些作品都是自己作的可朗诵的作品,和后来的赋还有一定距离。 明而未融:是说日初有光,尚未普照,借以比喻赋的发展尚未成熟。融:朗,大明。 灵均:屈原的字。 声貌:声音形貌。引申指事物的外表,这里指赋的样式。 诗人:指《诗经》的作者。 拓:扩充。 荀况:战国时赵国思想家,又称荀卿,著有《荀子》,其中《赋篇》分《礼》、《智》、《云》、《蚕》、《箴》五个部分。 《风》、《钓》:《文选》卷十三、十九载宋玉的《风赋》等四篇,《古文苑》卷二载宋玉的《钓赋》等六篇。近代学者认为其中大部分是后人伪托的。 爰(yuán元):于是。锡:赐予。 六艺:这里用以代指《诗经》。附庸:封建诸侯的附属国,这里比喻“赋”原来的地位。 蔚(wèi卫):繁盛,这里指赋体的兴盛。 客主:指汉赋中常用主客两人对话的格式。 极:极力描写。声貌:指一切事物的声色状貌。穷:追究到底。 命:命名。厥(jué决)初:其初,这里是起源的意思。 《杂赋》:据《汉书·艺文志》,秦代有《杂赋》九篇。 作:兴起。 陆贾:秦汉之间的作家。据《汉书·艺文志》,他有赋三篇,今不存。扣:打开。 贾谊:西汉初年的作家。《汉书·艺文志》说他有赋七篇,今存《鵩(fú扶)鸟赋》等四篇,见《全汉文》卷十五、十六。振:发扬。绪:端绪。 枚:枚乘。马:司马相如。都是西汉中年的作家,《汉书·艺文志》说枚乘有赋九篇,今存《梁王菟(tù兔)园赋》和《柳赋》(有人疑为伪作),见《全汉文》卷二十。司马相如有赋二十九篇,今存《子虚赋》等六篇,见《全汉文》卷二十一、二十二。 王:王褒。扬:扬雄。都是西汉未年的作家。《汉书·艺文志》说王褒有赋十六篇,今存《洞箫赋》,载《文选》卷十七。扬雄有赋十二篇,今存《甘泉赋》等八篇,见《全汉文》卷五十一、五十二。 皋(gāo高):枚皋。朔:东方朔。都是西汉中年的作家。《汉书·艺文志》说枚皋有赋一百二十篇,今不存;东方朔的赋今不存。 毕:完全。图:描绘。 宣:汉宣帝。 成:汉成帝。 进御:献于皇帝。千有余首:班固《两都赋序》:“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 信:的确。 京殿:描写京城和宫殿的赋,如班固的《两都赋》、王延寿的《鲁灵光殿赋》等。苑猎:描写宛囿和狩猎的赋,如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扬雄的《羽猎赋》等。 述行:写远行的赋,如班彪的《北征赋》、班昭的《东征赋》等。序志:抒写自己志向的赋,如班固的《幽通赋》、张衡的《思玄赋》等,这类作品常常带有自传的性质。 体国经野:这是《周礼·天官冢宰》中的话,意思是说进行全国范围的重要规划。体:划分。国:城中。经:丈量。野:郊外。 履端:开始写作。履:践,实行。 总乱:全篇的结语。乱:乐曲的最后一章。 情本,指内容的主要部分。 迭致文契:唐写本作“写送文势”,译文据这四字。写送:使之充足的意思。 《那》:《诗经·商颂》中的一篇。 闵(mǐn敏)马:即闵马父,又称闵子马,春秋时鲁国大夫。他的话见于《国语·鲁语下》。 鸿裁:指大赋。大赋是篇幅比较长,内容比较广泛的赋。裁:体制。寰(huán环)域:领域,范围。 枢辖(xiá匣):关键,也就是要点。 区、族:都是类的意思。 庶品:指各种各样的东西。庶:众。 兴:兴致。致:引起。 会:合,指情与物的会合。 纤(xiān先):细小。 象:和上文“形容”的意义相近。物宜:物理的意思。 侧附:指不直接描写,而从侧面说明。 小制:指小赋。小赋是篇幅比较短,内容比较狭窄的赋。区畛(zhěn枕):即上面所说“寰域”的意思。畛:分界。 机要:和上文“枢辖”意义相近,也指主要之处。 荀:即荀况。结:联系的意思。隐语:谜语,古称讠隐 (yǐn引)语。《荀子·赋篇》五部分都类似谜语。 自环:自相问答。《赋篇》各部分都是先作问语,后作答语。 宋:宋玉。他的赋今存《风赋》等篇,里边常常记他和楚王的谈话。 会:合。 子渊:王褒的字。 声貌:指箫的声与貌。 孟坚:班固的字。《两都》:《东都赋》和《西都赋》的合称,载《文选》卷一。 绚(xuàn渲):灿烂,是就辞句说。赡:富足,是就内容说。 张衡:东汉中年的作家和自然科学家。《二京》:《西京赋》和《东京赋》的合称,载《文选》卷二、三。 迅发:唐写本作“迅拔”,译文据“拔”字。“迅拢”是刚健有力。 子云:扬雄的字。《甘泉》:《甘泉赋》,载《文选》卷七。 玮(wěi委):美好。风:指作品的教育作用。 延寿:王延寿,东汉中年作家。《灵光》:《鲁灵光殿赋》,载《文选》卷十一。 仲宣:王粲的字。王粲是汉末“建安七子”之一,他的赋今存《登楼赋》等十多篇,见《全后汉文》卷九十。 遒(qiú求):强劲有力。 伟长:徐干的字。他也是“建安七子”之一,所作赋今存《齐都赋》等数篇,大都残缺不全,见《全后汉文》卷九十三。 太冲:左思的字。安仁:潘岳的字。都是西晋作家。 策勋:立功,指在赋的创作上做出成绩。鸿规:与上文“鸿裁”意义相近,都指大赋。左思的《三都赋》,潘岳的《西征赋》、《藉田赋》等都是大赋。(均见《文选》) 士衡:陆机的字。子安:成公绥(suí隋)的字。都是西晋作家。 底绩:和上文“策勋”的意义相近。流制:文学艺术的不同部门,指陆机的《文赋》和成公绥的《啸赋》之类(均见《文选》)。 景纯:郭璞的字,他是东西晋之间的作家,今存《江赋》等篇,见《全晋文》卷一二○。绮(qǐ起):有花纹的丝织品,引申缛(rù入):繁盛,指“理”的繁盛。“缛理”和上句“绮巧”对举,所以“缛理”是讲内容方面。 彦伯:袁宏的字,他是东晋中年作家,所作赋有《东征赋》等,今不全,见《全晋文》卷五十七。梗概:即慷慨。本书《时序》篇说“故梗概而多气也”,与此意同。 情韵:情调韵味。匮(kuì溃):缺乏。 首:指最优秀的。 兴:引起。 义:作品里边所表达的意义,也就是作品的内容。 符采:玉的横纹。相胜:相称。 组织:指用丝或麻织成的东西。品:品味,评量。 著:附加。玄:黑赤色。 质:指纺织所用的丝麻或绘画所用的纸帛,借以喻指赋的内容。 糅(róu柔):错综复杂。本:和上句“质”字义同。 体:主体。 逐:追求。俦(ch6u仇):伴侣,同辈。 蔑弃:轻视,丢掉。 读千赋:《西京杂记》卷二载扬雄的话:“读千首赋,乃能为之。” 体:体现。 膏腴(yú于):肥肉。这里比喻过分臃肿的文辞采饰。 风:指教育意义。轨:法则。 扬子:即扬雄。雕虫:雕刻鸟虫书,比喻小技。鸟虫书是古代篆字的一种,有鸟虫形的笔画,故称鸟虫书。扬雄在《法言·吾子》中说:“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贻(yí移):遗留。诮(qiào俏):讥讽,责怪。雾縠(hú胡):薄纱。扬雄在《法言·吾子》里还说,写没有意义的赋,就像女工织薄纱一样,只浪费工夫,而没有实际用处。 异派:指本篇第二段所论大赋、小赋。 蔚:丰盛,这里指文采的丰盛。 木片 (xī析):即析。这里指细致的描写。滞:凝滞不通畅。扬:使之通畅明白。 庸:平凡。隘(ài爱):仄陋。 风:教化。即本篇第四段所讲赋的“风轨”、“劝戒”作用。丽则:扬雄在《法言·吾子》中提出,赋有两种:一是“诗人”(《诗经》的作者,也包括能继承《诗经》优良传统的作者)写的赋,它们是“丽以则”的,就是文辞毕丽,但合于法则的;一种是“辞人”(辞赋的作者,泛指那些违背了《诗经》的传统而走上不正确的创作道路的作者)写的赋,它们是“丽以淫”的,就是过分华丽而不合于法则的。 美稗(bài败):指那种浮华而不必要的甚或有害的辞句。稗:似黍而味稍苦的植物,俗称稗子。


简介

《诠(quán全)赋》是《文心雕龙》的第八篇。在汉魏六朝时期,“赋”是文学创作的主要形式之一,所以,刘勰把《诠赋》列为文体论的第四篇来论述。“诠”是解释,“诠赋”是对赋这种文体有关创作情况的阐释论述。



文心雕龙·颂赞

〔刘勰〕 〔南北朝〕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

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

自商以下,文理允备。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风雅序人,事兼变正。

颂主告神,义必纯美。

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

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

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

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

汉之惠景,亦有述容。

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

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

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

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

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

挚虞品藻,颇为精核。

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

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

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

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

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

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

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

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

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

故汉置鸿胪,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

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

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

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

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在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

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

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赞曰∶ 容体底颂,勋业垂赞。

镂影攡声,文理有烂。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

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文心雕龙·祝盟

〔刘勰〕 〔南北朝〕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

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

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

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

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

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

“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

“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

“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

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以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

至于张老贺室,致祷于歌哭之美。

蒯聩临战,获祐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

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

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

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

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

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

祭而兼赞,盖引伸而作也。

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

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

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视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

祈祷之式,必诚以敬。

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

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

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

骍毛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

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

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

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

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

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

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

刘琨铁誓,精贯霏霜。

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

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

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

后之君子,宜存殷鉴。

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 毖祀钦明,祝史惟谈。

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文心雕龙·铭箴

〔刘勰〕 〔南北朝〕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

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

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

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

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

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

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

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

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

温峤《侍臣》,博而患繁。

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

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

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

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文心雕龙·诔碑

〔刘勰〕 〔南北朝〕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

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

杜笃之诔,有誉前代。

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

傅毅所制,文体伦序。

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

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

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

陈郭二文,词无择言。

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

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

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

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

温王郗庾,辞多枝杂。

《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

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

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文心雕龙·哀吊

〔刘勰〕 〔南北朝〕

赋宪之谥,短折曰哀。

哀者,依也。

悲实依心,故曰哀也。

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

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

暨汉武封禅,而霍嬗暴亡,帝伤而作诗,亦哀辞之类矣。

降及后汉,汝阳主亡,崔瑗哀辞,始变前式。

然履突鬼门,怪而不辞。

驾龙乘云,仙而不哀。

又卒章五言,颇似歌谣,亦仿佛乎汉武也。

至于苏顺、张升,并述哀文,虽发其情华,而未极其心实。

建安哀辞,惟伟长差善,《行女》一篇,时有恻怛。

及潘岳继作,实锺其美。

观其虑赡辞变,情洞悲苦,叙事如传,结言摹诗,促节四言,鲜有缓句。

故能义直而文婉,体旧而趣新,《金鹿》、《泽兰》,莫之或继也。

原夫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

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

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

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

吊者,至也。

诗云“神之吊矣”,言神至也。

君子令终定谥,事极理哀,故宾之慰主,以至到为言也。

压溺乖道,所以不吊矣。

又宋水郑火,行人奉辞,国灾民亡,故同吊也。

及晋筑虒台,齐袭燕城,史赵苏秦,翻贺为吊,虐民构敌,亦亡之道。

凡斯之例,吊之所设也。

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美才而兼累,追而慰之,并名为吊。

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

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

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

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

及卒章要切,断而能悲也。

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反骚,故辞韵沈膇。

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诘。

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

胡阮之吊夷齐,褒而无间,仲宣所制,讥呵实工。

然则胡阮嘉其清,王子伤其隘,各其志也。

祢衡之吊平子,缛丽而轻清。

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

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

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

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

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剖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

赞曰∶ 辞之所哀,在彼弱弄。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虽有通才,迷方失控。

千载可伤,寓言以送。

文心雕龙·乐府

〔刘勰〕 〔南北朝〕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

葛天八阕,爰乃皇时。

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

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

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

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

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

先王慎焉,务塞淫滥。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

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

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

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

《桂华》杂曲,丽而不经。

《赤雁》群篇,靡而非典。

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

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

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

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

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

张华新篇,亦充庭万。

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

后人验其铜尺,和乐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

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

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急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

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

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

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

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

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

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

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

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岂唯观乐,于焉识礼。

文心雕龙·明诗

〔刘勰〕 〔南北朝〕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

”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

诗者,持也,持人情性。

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黄帝《云门》,理不空绮。

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

观其二文,辞达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

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顺美匡恶,其来久矣。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

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

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严、马之徒,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

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

《邪径》童谣,近在成世。

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

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

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

《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

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

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

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

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

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

撮举同异,而纳领之要可明矣。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

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

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

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

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

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

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

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

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

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

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

兴发皇世,风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

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文心雕龙·辨骚

〔刘勰〕 〔南北朝〕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

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

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

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

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

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

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

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

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

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

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

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

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

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

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

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

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

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

康回倾地,夷羿 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

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 以自适,狷狭之志也。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

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

固知 《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

《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

《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

《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

《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

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

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

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

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

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

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山川无极,情理实劳。

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文心雕龙·正纬

〔刘勰〕 〔南北朝〕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

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斯之谓也。

但世敻文隐, 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

《孝》《论》昭晰,而钩谶葳蕤。

按经验纬,其伪有四。

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

丝麻不杂,布帛乃成。

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

经显,圣训也。

纬隐,神教也。

圣训宜广,神教宜约。

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

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

商周以前,图箓频见。

春秋之末,群经方备。

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

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

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

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

仲尼所撰,序录而已。

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篇条滋蔓,必假孔氏。

通儒讨核,谓起哀平。

东序秘宝,朱紫乱矣。

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

风化所靡,学者比肩,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

是以桓谭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深瑕,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

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

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

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

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

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

神宝藏用,理隐文贵。

世历二汉,朱紫腾沸。

芟夷谲诡,糅其雕蔚。

文心雕龙·宗经

〔刘勰〕 〔南北朝〕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

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黄》,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

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

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照明有融。

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

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

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

《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

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

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

《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

《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

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

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

《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

《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

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

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

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

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

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

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

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

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

四教所先,符采相济。

励德树声,莫不师圣。

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

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

致化归一,分教斯五。

性灵熔匠,文章奥 府。

渊哉铄乎,群言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