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乐府

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

钧天九奏,既其上帝。

葛天八阕,爰乃皇时。

自《咸》《英》以降,亦无得而论矣。

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

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

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

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

音声推移,亦不一概矣。

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是以师旷觇风于盛衰,季札鉴微于兴废,精之至也。

夫乐本心术,故响浃肌髓。

先王慎焉,务塞淫滥。

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

自雅声浸微,溺音腾沸。

秦燔《乐经》,汉初绍复,制氏纪其铿锵,叔孙定其容与。

于是《武德》兴乎高祖,《四时》广于孝文。

虽摹《韶》《夏》,而颇袭秦旧,中和之响,阒其不还。

暨武帝崇礼,始立乐府,总赵代之音,撮齐楚之气,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

《桂华》杂曲,丽而不经。

《赤雁》群篇,靡而非典。

河间荐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讥于《天马》也。

至宣帝雅颂,诗效《鹿鸣》,迩及元成,稍广淫乐。

正音乖俗,其难也如此!

暨后郊庙,惟杂雅章,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

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

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

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

逮于晋世,则傅玄晓音,创定雅歌,以咏祖宗。

张华新篇,亦充庭万。

然杜夔调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悬,声节哀急,故阮咸讥其离声。

后人验其铜尺,和乐精妙,固表里而相资矣。

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

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

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

好乐无荒,晋风所以称远。

伊其相谑,郑国所以云亡。

故知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

若夫艳歌婉娈,急志詄绝,淫辞在曲,正响焉生?

然俗听飞驰,职竞新异,雅咏温恭,必欠伸鱼睨。

奇辞切至,则拊髀雀跃。

诗声俱郑,自此阶矣。

凡乐辞曰诗,诗声曰歌。

声来被辞,辞繁难节。

故陈思称:李延年闲于增损古辞,多者则宜减之,明贵约也。

观高祖之咏《大风》,孝武之叹“来迟”,歌童被声,莫敢不协。

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至于斩伎鼓吹,汉世铙挽,虽戎丧殊事,而并总入乐府。

缪袭所致,亦有可算焉。

昔子政品文,诗与歌别,故略具乐篇,以标区界。

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

讴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响难追,郑声易启。

岂唯观乐,于焉识礼。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不但传说天上常作《万舞》,而且上古葛天氏的时候也曾有过八首乐章。此外,从前黄帝时的《咸池》、帝喾时的《六英》现在都无从考证了。以后涂山氏之女等候夏禹所唱的“候人兮猗”之歌,是南方音乐的开始。有娀氏的两个女儿唱的“燕燕往飞”的歌谣,是北方的乐歌的开始;夏后氏孔甲在东阳作了《破斧歌》,是东方的乐歌的开始,殷帝王整甲作了怀念故乡的歌曲,是西方乐歌的开始。历代音律歌辞的发展演变,是十分复杂的,庶民百姓一般唱本地的歌谣,诗官采集这些民歌的歌词,乐官记录并谱出它们的音乐,使人们的情志、气质通过各种乐器表达出来。因此,晋国的师旷从南方歌声里看到了楚国士气的衰弱,吴国公子季札也能从《诗经》的乐调里看出周朝和各诸侯国的兴起与亡废。真是精妙极了。音乐本来是表达人的思想感情的,所以它能透入人的心灵深处。古先圣王对此非常的重视,坚决制止堵塞一切淫荡糜烂的音乐。教育贵族子弟时,一定要学习歌唱有利政教的音乐。因此,乐曲中所表达的情感能感动天、地、人和四时,它的教化作用能遍及四面八方。 自从雅正的音乐慢慢衰弱以后,那些yín靡歪邪的音乐就渐渐兴起了。秦始皇焚烧了《乐经》,西汉初年想恢复古乐。由音乐家制氏记下音节,叔孙通制订了舞容曲礼和法度。汉高祖时的《武德舞》,汉文帝时的《四时舞》,虽然模仿的是古代《韶》《夏》的音乐,但也继承了秦代旧有的乐章,那些中正和平的古乐再也难以见到了。到汉武帝时重视礼乐,开始建立专门管音乐的“乐府”机关,汇总北方的音乐,采集南方的音调,还有李延年用美妙的声调来配合乐律,朱买臣、司马相如用骚体诗来写作歌词。《桂华》这些杂曲歌词,华美艳丽但不合常规;《赤雁》这类乐曲篇章,浮艳绮靡而不符法度。河间献王刘德向汉武帝推荐的符合传统古乐,但汉武帝很少采用,所以汲黯对汉武帝把《天马歌》也列入《郊祀歌》十分地不满。到宣帝、元帝的时候,稍稍扩大浮靡的音乐,雅正的古乐不合世俗的爱好,它的推行这样困难,后汉郊庙祭祀的歌词,夹杂着一些古乐,它的歌词虽然是雅正,但声律并不是古代音乐家夔和师旷的正统音乐。 到了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志气豪爽,才华富丽,他们改作的歌词曲调音调浮靡,节奏平庸。看到曹操的《苦寒行》,曹丕的《燕歌行》等作品,无论是叙述酣歌宴饮还是哀叹出征,内容都不免有过分的放纵,句句离不开悲哀的情绪;虽然用的是汉代正统的“三调”音乐,可是比之《韶》乐和《夏》乐等古乐来说却差远了。到了晋代,傅玄通晓音乐,他创作了许多雅正的歌曲,来歌颂晋代的祖先;张华也写了一些新的乐曲,作为宫廷的《万舞》曲。然而魏的杜夔所调整的音律,节奏舒缓雅正;而晋初荀勖改制的乐器,音乐的声调节奏便悲哀而急促了,所以阮咸曾讥笑荀勖定的不协调,使音乐偏离了正统。后来,有人考察了古代的铜尺,才知道了荀勖使用的尺子不对。可见和美协调间乐的精微奥妙,是需要靠乐曲和歌词的互相配合啊! 由此可知,诗篇是乐府的核心,声调是乐府的形式。乐府的形式附着在声律上,那么乐师务必调整他的乐器;乐府的核心在诗歌里,所以诗人应当端正他的文辞。因为《唐风·蟋蟀》里有“喜爱娱乐,不要过度”的诗句,所以季札称赞说有远见;因为《郑风·溱洧》里有“男男女女互相调戏”的内容,所以季札预言说郑国要先灭亡。由此我们知道,季札观听《诗》的演奏,不光是听听它的声调便罢了。至于后来的乐府诗中,写婉转缠绵相亲相爱或者怨恨满腔分别决裂。把这些yín靡的作品谱成曲,怎能产生良好的音乐呢?然而时俗却喜欢追求新鲜奇异的乐章。雅正的乐府温和恭谨,听了就必然厌烦得打哈欠,像鱼一样瞪眼;新奇的歌词,切合心意,看了便一定高兴得拍大腿,像雀一样跳跃起来。诗歌和音乐都走上了邪路,从此越来越厉害。 乐府的歌词就是诗,诗按一定的曲词咏唱就是歌。声律配合歌词时,如果歌词繁多就难于符合音乐的节拍。所以陈思王曹植称赞说,李延年善于增减原作,多了的字句就适当减少,这说明歌辞应该注意精练简约啊!看看汉高祖的《大风歌》,汉武帝的《来迟诗》,词句不多,而歌唱者很容易配合音节。后来曹植和陆机虽有好的诗篇,但没有诏令音乐师配乐,所以不能演奏。人们都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的诗歌违反了音乐的曲调,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挑剔说法。至于轩辕黄帝时岐伯创作的《鼓吹曲》,汉代出现的《铙歌》和《挽歌》,虽然反映的内容不同,有的是军乐,有的是丧乐,但是都算是乐府诗歌的一种。还有缪袭和韦昭所改编的汉代乐府歌曲,也有好的作品。从前刘向品评文章,把诗和歌区别开来,所以我另写这篇《乐府篇》,以标明“诗”与“歌”其间的区别。 总结:各种乐器产生种种动听的声音,而好的歌词却是其核心。讴歌吟唱的声音响遍乡村郊野,音乐的演奏环绕整个宫殿。雅正的韶乐传统很难继承,不正当的淫靡之门却如此容易开启。季札观礼岂只为了听听音乐,更可以在其中看出礼法的盛衰。


注释

葛天:传说中的上古帝王。阕:量词,指词或歌曲。八阕:即八首歌曲。 咸:乐名,即《咸池》,相传黄帝作的乐曲,一说尧作的乐曲。英:乐名,即《六英》,相传帝喾作的乐曲。 夏甲:《吕氏春秋·音初》说,夏王孔甲在东阳打猎迷路,遇一百姓家人正生孩子,后认为养子,孩子长大,脚被斧头砍伤至残。于是孔甲作《破斧歌》。 音:应作“心”。音声:指歌的辞令。 土风:指以《诗经·国风》为代表的地方民歌。 丝:指琴瑟类的弦乐器。篁:竹,指箫笛一类的管乐器。 师旷觇(chān)风:相传晋国乐师师旷根据楚国军队的音乐有音调微弱不协调,而判断其士气不振,必定失败。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觇,暗地察看。 敷训:施教。胄子:贵族的子弟后代。 雅声:古代的正声。浸:渐渐。 燔(fán):焚烧。《乐经》:相传是六经之一,讲音乐的经书。 绍:继承。 制氏:汉初的乐师。铿锵:响亮而和谐的乐器声,这里指音乐的节奏。 叔孙:姓叔孙,名通,汉初的儒生,曾给汉高祖制定各种礼乐。容典:舞容典礼,即乐舞和礼节。典,法则。 武德:舞蹈名。 四时:舞蹈名。 韶:《韶乐》,相传是虞舜时的音乐。夏:《大夏》,相传是夏禹时的音乐。 中和:恰到好处的和谐境地。 阒(qù):静寂,没有声音。 赵代:今河北、山西一带地区。 朱:朱买臣,以精通《楚辞》著称,《汉书·艺文志》说他有赋三篇。马:司马相如,相传汉武帝时的《郊祀歌》中有一部分是他的作品。骚体:即《离骚》体,此处指楚辞。 《赤雁》:为汉武帝巡游东海时获得赤雁而作。 汲黯:汉武帝时敢于直谏的大臣,汉武帝得到一匹天马,作《天马歌》加以赞颂。并把此歌列入祭祀宗庙祖先的《郊祀歌》中,汲黯对此提出了批评。 迩:应作“逮”。及:到。元:汉元帝刘夷。成:汉成帝刘骜。 郊:祭天,指祭天的乐歌。庙:祭祖庙,指祭祖庙的乐歌。 夔(kuí):舜的乐官。旷:师旷,晋国的乐官。 三祖:魏太祖曹操、魏高祖曹丕、魏烈祖曹睿,合称三祖。 宰割:分裂。辞调:指汉乐府。曹操等用汉乐府旧调写的与古题无关的新内容。即所谓以古题乐府写时事。 音靡节平:音律美妙,节奏平和。节,音节。 北上:曹操《苦寒行》,其首句是“北上太行山”。引:乐曲。 秋风:曹丕《燕歌行》,其首句是“秋风萧瑟天气凉”。 酣:痛饮。 羁戍(shù):指兵士出征守边不归。羁,拘留;戍,驻守边疆。 淫:过分。荡:放逸。 三调:《平调》《清调》《瑟调》,都是周代古乐的声调。 郑曲:春秋时郑国的乐曲,古乐中的靡靡之音。因为三调是古乐,而魏三祖按照三调所作新歌歌词并不典雅,所以说是靡靡之音。 傅玄:魏晋间诗人,善作祭天地的雅乐。 张华:西晋作家,善作宫廷舞曲。 万:《万舞》,一种大舞,用盾、斧、羽来舞。 杜夔:三国时魏音乐家,曾负责考订恢复古代音乐工作。 荀勖:西晋音乐家。改悬:即改变钟磬悬挂的距离,此指改制乐器。 阮(ruǎn)咸:魏末作家,精通音乐。声:应作“磬”。离声:悬磬稀疏相离,即调整距离。荀勖所用的尺子比杜夔的短,所以声高急,于是阮咸便讥笑其调音错误,声高急是不可能雅正的。 铜尺:阮咸以后有人用从地下发掘出的铜尺来验证,果然杜夔尺比周古尺长四分多。从刘勰在本文的态度看,他是肯定杜夔调整的乐器符合雅正的音乐的。 心:灵魂,精神。 体:躯体,形式。 瞽(gǔ)师:乐师;瞽,瞎。古代很多乐师是盲人。 君子:有德行修养的人。 好乐无荒:此诗句见于《诗经·唐风·蟋蟀》。荒,废乱。 晋风:即《唐风》。古唐国在周代时处于晋国所在。《唐风》是晋国的民歌,吴公子季札听了这首歌,赞美它意旨深远。 伊其相谑:见于《诗经·郑风·溱洧》。伊,助词,乃;谑,调笑。 郑国所以云亡:季札到鲁国观乐,听到演奏《郑风》时说:“郑国难道要先灭亡吗?” 辞:应作“乐”。 不直:不仅。 娈(luán):亲爱。 诀:分别,割断联系。 职:主。 欠伸:打哈欠,伸懒腰。鱼睨:像鱼眼那样死瞪着看,形容发愣。 拊:拍。髀:大腿。雀跃:像雀一样跳跃,形容高兴喜悦。 阶:指通向浮靡的阶梯。 诗声:应作“咏声”。 被:配之意,指根据歌词来配乐谱曲。 陈思:指陈思王曹植。李延年:汉代音乐家。闲:通“娴”,熟练。 大风:汉高祖刘邦回故乡所作《大风歌》的首二字。 来迟:汉武帝所作《李夫人歌》有“偏何姗姗其来迟”句,是其最后两字。 子建:曹植的字。士衡:陆机的字。 咸:应作“亟”。亟:屡。 诏:皇帝的命令。伶人:奏乐演戏的人,这里指制乐谱的人。 谢:别,离开。丝管:管弦乐器,指乐器。 调:乐律、声调。乖:违背。 斩伎:应作“轩岐”。轩:轩辕,黄帝的名号。岐:岐伯,黄帝时主管医药的大臣。鼓吹:《鼓吹曲》,古代一种军乐,相传为岐伯所作。 铙(náo):即《铙歌》,汉代的军乐。挽:即《挽歌》,汉代的丧乐。 戎:军事。丧:丧事。 缪:缪袭,三国时魏国人,改作有《魏鼓吹曲》共十二篇。韦:韦昭,三国时吴国人,改作有《吴鼓吹曲》共十二篇。 子政:刘向的字。品:品味、评量,引申为研究整理。 诗与歌别:刘向及其子刘歆整理古籍时,著《七略》,将诗归入了《六艺略》、歌归入了《诗赋略》。 具:应作“序”。序:同“叙”,叙述。 坰(jiōng):郊野。 韶响:虞舜时代音乐,代表雅正的古乐。



文心雕龙·诠赋

〔刘勰〕 〔南北朝〕

诗有六义,其二曰赋。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赋。

”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

”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

总其归途,实相枝干。

刘向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

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

韵,词自己作。

虽合赋体,明而未融。

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

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

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

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

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

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

序以建言,首引情本。

乱以理篇,迭致文契。

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

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

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

宋发巧谈,实始淫丽。

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

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

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

孟坚 《两都》,明绚以雅赡。

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

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

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

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

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

伟长博通,时逢壮采。

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

景纯绮巧,缛理有余。

彦伯梗概,情韵不匮。

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

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

物以情观,故辞必巧丽。

丽辞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

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

此扬子之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

赞曰:赋自《诗》出,分歧异派。

写物图貌,蔚似雕画。

滞必扬,言庸无隘。

风归丽则,辞剪荑稗。

文心雕龙·颂赞

〔刘勰〕 〔南北朝〕

四始之至,颂居其极。

颂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

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

自商以下,文理允备。

夫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

风雅序人,事兼变正。

颂主告神,义必纯美。

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

《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

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

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

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

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

汉之惠景,亦有述容。

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

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

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

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

又崔瑗《文学》,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简约乎篇。

挚虞品藻,颇为精核。

至云杂以风雅,而不变旨趣,徒张虚论,有似黄白之伪说矣。

及魏晋杂颂,鲜有出辙。

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

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

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

原夫颂惟典懿,辞必清铄,敷写似赋,而不入华侈之区。

敬慎如铭,而异乎规戒之域。

揄扬以发藻,汪洋以树义,虽纤巧曲致,与情而变,其大体所底,如斯而已。

赞者,明也,助也。

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

及益赞于禹,伊陟赞于巫咸,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也。

故汉置鸿胪,以唱言为赞,即古之遗语也。

至相如属笔,始赞荆轲。

及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约文以总录,颂体以论辞。

又纪传后评,亦同其名。

而仲治《流别》,谬称为述,失之远矣。

及景纯注《雅》,动植必赞,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

然本其为义,事在奖叹,所以古来篇体,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词。

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

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大抵所归,其颂家之细条乎!

赞曰∶ 容体底颂,勋业垂赞。

镂影攡声,文理有烂。

年积愈远,音徽如旦。

降及品物,炫辞作玩。

文心雕龙·祝盟

〔刘勰〕 〔南北朝〕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风,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报兴焉!

牺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陈信,资乎文辞。

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

其辞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则上皇祝文,爰在兹矣!

舜之祠田云∶“荷此长耜,耕彼南亩,四海俱有。

”利民之志,颇形于言矣。

至于商履,圣敬日跻,玄牡告天,以万方罪己,即郊禋之词也。

素车祷旱,以六事责躬,则雩禜之文也。

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辞。

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

“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

“夙兴夜处”,言于礻付庙之祝。

“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

宜社类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也。

自春秋以下,黩祀谄祭,祝币史辞,靡神不至。

至于张老贺室,致祷于歌哭之美。

蒯聩临战,获祐于筋骨之请:虽造次颠沛,必于祝矣。

若夫《楚辞·招魂》,可谓祝辞之组丽者也。

汉之群祀,肃其百礼,既总硕儒之义,亦参方士之术。

所以秘祝移过,异于成汤之心,侲子驱疫,同乎越巫之祝:礼失之渐也。

至如黄帝有祝邪之文,东方朔有骂鬼之书,于是后之谴咒,务于善骂。

唯陈思《诘咎》,裁以正义矣。

若乃礼之祭祝,事止告飨。

而中代祭文,兼赞言行。

祭而兼赞,盖引伸而作也。

又汉代山陵,哀策流文。

周丧盛姬,内史执策。

然则策本书赠,因哀而为文也。

是以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视仪,太祝所读,固祝之文者也。

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务实,修辞立诚,在于无愧。

祈祷之式,必诚以敬。

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较也。

班固之祀涿山,祈祷之诚敬也。

潘岳之祭庾妇,祭奠之恭哀也:举汇而求,昭然可鉴矣。

盟者,明也。

骍毛旄白马,珠盘玉敦,陈辞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

在昔三王,诅盟不及,时有要誓,结言而退。

周衰屡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终之以毛遂。

及秦昭盟夷,设黄龙之诅。

汉祖建侯,定山河之誓。

然义存则克终,道废则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预焉?

若夫臧洪歃辞,气截云蜺。

刘琨铁誓,精贯霏霜。

而无补于汉晋,反为仇雠。

故知信不由衷,盟无益也。

夫盟之大体,必序危机,奖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灵以取鉴,指九天以为正,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此其所同也。

然非辞之难,处辞为难。

后之君子,宜存殷鉴。

忠信可矣,无恃神焉。

赞曰∶ 毖祀钦明,祝史惟谈。

立诚在肃,修辞必甘。

季代弥饰,绚言朱蓝,神之来格,所贵无惭。

文心雕龙·铭箴

〔刘勰〕 〔南北朝〕

昔帝轩刻舆几以弼违,大禹勒笋虡而招谏。

成汤盘盂,著日新之规。

武王户席,题必诫之训。

周公慎言于金人,仲尼革容于欹器,则先圣鉴戒,其来久矣。

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慎德。

盖臧武仲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计功,大夫称伐。

”夏铸九牧之金鼎,周勒肃慎之楛矢,令德之事也。

吕望铭功于昆吾,仲山镂绩于庸器,计功之义也。

魏颗纪勋于景钟,孔悝表勤于卫鼎,称伐之类也。

若乃飞廉有石棺之锡,灵公有夺里之谥,铭发幽石,吁可怪矣!

赵灵勒迹于番吾,秦昭刻博于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

详观众例,铭义见矣。

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

若班固《燕然》之勒,张昶《华阴》之碣,序亦盛矣。

蔡邕铭思,独冠古今。

桥公之钺,吐纳典谟。

朱穆之鼎,全成碑文,溺所长也。

至如敬通杂器,准矱武铭,而事非其物,繁略违中。

崔骃品物,赞多戒少,李尤积篇,义俭辞碎。

蓍龟神物,而居博奕之中。

衡斛嘉量,而在臼杵之末。

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闲哉!

魏文九宝,器利辞钝。

唯张载《剑阁》,其才清采。

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箴者,针也,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

斯文之兴,盛于三代。

夏商二箴,馀句颇存。

周之辛甲,百官箴阙,唯《虞箴》一篇,体义备焉。

迄至春秋,微而未绝。

故魏绛讽君于后羿,楚子训民于在勤。

战代以来,弃德务功,铭辞代兴,箴文委绝。

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

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

指事配位,鞶鉴有征,信所谓追清风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

至于潘勖《符节》,要而失浅。

温峤《侍臣》,博而患繁。

王济《国子》,文多而事寡。

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凡斯继作,鲜有克衷。

至于王朗《杂箴》,乃置巾履,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

观其约文举要,宪章武铭,而水火井灶,繁辞不已,志有偏也。

夫箴诵于官,铭题于器,名目虽异,而警戒实同。

箴全御过,故文资确切。

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

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攡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

然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所以箴铭寡用,罕施后代,惟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焉。

赞曰∶铭实器表,箴惟德轨。

有佩于言,无鉴于水。

秉兹贞厉,警乎立履。

义典则弘,文约为美。

文心雕龙·诔碑

〔刘勰〕 〔南北朝〕

周世盛德,有铭诔之文。

大夫之材,临丧能诔。

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

夏商以前,其词靡闻。

周虽有诔,未被于士。

又贱不诔贵,幼不诔长,其在万乘,则称天以诔之。

读诔定谥,其节文大矣。

自鲁庄战乘丘,始及于士。

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诔,观其慭遗之辞,呜呼之叹,虽非睿作,古式存焉。

至柳妻之诔惠子,则辞哀而韵长矣。

暨乎汉世,承流而作。

扬雄之诔元后,文实烦秽,沙麓撮其要,而挚疑成篇,安有累德述尊,而阔略四句乎!

杜笃之诔,有誉前代。

吴诔虽工,而他篇颇疏,岂以见称光武,而改盼千金哉!

傅毅所制,文体伦序。

孝山、崔瑗,辨絜相参。

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

潘岳构意,专师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厥声者也。

至如崔骃诔赵,刘陶诔黄,并得宪章,工在简要。

陈思叨名,而体实繁缓。

文皇诔末,百言自陈,其乖甚矣!

若夫殷臣咏汤,追褒玄鸟之祚。

周史歌文,上阐后稷之烈。

诔述祖宗,盖诗人之则也。

至于序述哀情,则触类而长。

傅毅之诔北海,云“白日幽光,淫雨杳冥”。

始序致感,遂为后式,影而效者,弥取于工矣。

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

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此其旨也。

碑者,埤也。

上古帝王,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

周穆纪迹于弇山之石,亦古碑之意也。

又宗庙有碑,树之两楹,事止丽牲,未勒勋绩。

而庸器渐缺,故后代用碑,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自庙徂坟,犹封墓也。

自后汉以来,碑碣云起。

才锋所断,莫高蔡邕。

观杨赐之碑,骨鲠训典。

陈郭二文,词无择言。

周胡众碑,莫非精允。

其叙事也该而要,其缀采也雅而泽。

清词转而不穷,巧义出而卓立。

察其为才,自然至矣。

孔融所创,有摹伯喈。

张陈两文,辨给足采,亦其亚也。

及孙绰为文,志在于碑。

温王郗庾,辞多枝杂。

《桓彝》一篇,最为辨裁矣。

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

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

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

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

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

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

赞曰∶ 写远追虚,碑诔以立。

铭德纂行,光采允集。

观风似面,听辞如泣。

石墨镌华,颓影岂戢。

文心雕龙·明诗

〔刘勰〕 〔南北朝〕

大舜云:“诗言志,歌永言。

”圣谟所析,义已明矣。

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舒文载实,其在兹乎?

诗者,持也,持人情性。

三百之蔽,义归无邪。

持之为训,有符焉尔。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

”黄帝《云门》,理不空绮。

至尧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风》之诗。

观其二文,辞达而已。

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

太康败德,五子咸怨。

顺美匡恶,其来久矣。

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

子夏监绚素之章,子贡悟琢磨之句。

故商、赐二子,可与言诗。

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酬酢以为宾荣,吐纳而成身文。

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

秦皇灭典,亦造仙诗。

汉初四言,韦孟首唱。

匡谏之义,继轨周人。

孝武爱文,《柏梁》列韵。

严、马之徒,属辞无方。

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

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沧浪,亦有全曲。

《暇豫》优歌,远见春秋。

《邪径》童谣,近在成世。

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

又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辞。

比采而推,两汉之作乎?

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

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

《仙诗》《缓歌》,雅有新声。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

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

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

驱辞逐貌,惟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

乃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

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

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

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

或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

此其大略也。

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亡机之谈。

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拔而为俊矣。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

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此近世之所竞也。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

撮举同异,而纳领之要可明矣。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

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

华实异用,惟才所安。

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

兼善则子建、仲宣,偏美则太冲、公干。

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通圆。

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

忽之为易,其难也方来。

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

离合之发,则明于图谶。

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

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

巨细或殊,情理同致,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赞曰:民生而志,咏歌所含。

兴发皇世,风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参。

英华弥缛,万代永耽。

文心雕龙·辨骚

〔刘勰〕 〔南北朝〕

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

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

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

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

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

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

王逸以为诗人提耳,屈原婉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

驷虬乘翳,则时乘六龙。

昆仑流沙,则禹贡敷土。

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所谓金相玉质,百世无匹者也。

及汉宣嗟叹,以为皆合经术。

扬雄讽味,亦言体同诗雅。

四家举以方经,而孟坚谓不合传,褒贬任声,抑扬过实,可谓鉴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将核其论,必征言焉。

故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

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

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

每一顾而掩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

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

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

康回倾地,夷羿 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

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 以自适,狷狭之志也。

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

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

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

固知 《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词赋之英杰也。

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

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

《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

《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

《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

《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

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

自《九怀》以下,遽蹑其迹。

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

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

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

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

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

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

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故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若能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

则顾盼可以驱辞力,咳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

赞曰: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惊才风逸,壮志烟高。

山川无极,情理实劳。

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文心雕龙·正纬

〔刘勰〕 〔南北朝〕

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马龙出而大《易》兴,神龟见而《洪范》耀。

故《系辞》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斯之谓也。

但世敻文隐, 好生矫诞,真虽存矣,伪亦凭焉。

夫六经彪炳,而纬候稠叠。

《孝》《论》昭晰,而钩谶葳蕤。

按经验纬,其伪有四。

盖纬之成经,其犹织综。

丝麻不杂,布帛乃成。

今经正纬奇,倍摘千里,其伪一矣。

经显,圣训也。

纬隐,神教也。

圣训宜广,神教宜约。

而今纬多于经,神理更繁,其伪二矣。

有命自天,乃称符谶,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则是尧造《绿图》,昌制《丹书》,其伪三矣。

商周以前,图箓频见。

春秋之末,群经方备。

先纬后经,体乖织综,其伪四矣。

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经足训矣,纬何豫焉?

原夫图箓之见,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义非配经。

故河不出图,夫子有叹,如或可造,无劳喟然。

昔康王《河图》,陈于东序,故知前世符命,历代宝传。

仲尼所撰,序录而已。

于是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若鸟鸣似语,虫叶成字,篇条滋蔓,必假孔氏。

通儒讨核,谓起哀平。

东序秘宝,朱紫乱矣。

至于光武之世,笃信斯术。

风化所靡,学者比肩,沛献集纬以通经,曹褒撰谶以定礼,乖道谬典,亦已甚矣。

是以桓谭疾其虚伪,尹敏戏其深瑕,张衡发其僻谬,荀悦明其诡诞。

四贤博练,论之精矣。

若乃羲、农、轩、皞之源,山渎钟律之要,白鱼赤乌之符,黄金紫玉之瑞,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

是以后来辞人,采摭英华。

平子恐其迷学,奏令禁绝。

仲豫惜其杂真,未许煨燔。

前代配经,故详论焉。

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

神宝藏用,理隐文贵。

世历二汉,朱紫腾沸。

芟夷谲诡,糅其雕蔚。

文心雕龙·宗经

〔刘勰〕 〔南北朝〕

三极彝训,其书言经。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

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帝代《五黄》,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曖,条流纷糅。

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

于是《易》张“十翼”,《书》标“七观”,《诗》列“四始”,《礼》正“五经”,《春秋》“五例”。

义既极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照明有融。

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而吐纳自深。

譬万钧之洪钟,无铮铮之细响矣。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

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

《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

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

故子夏叹《书》,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

《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

《礼》以立体,据事剬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生言,莫非宝也。

《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

雉门两观,以先后显旨。

其婉章志晦,谅以邃矣。

《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

《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

此圣人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

至根柢盘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

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

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

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

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

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

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山而铸铜,煮海而为盐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

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

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

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

四教所先,符采相济。

励德树声,莫不师圣。

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

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正末归本,不其懿欤!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

致化归一,分教斯五。

性灵熔匠,文章奥 府。

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文心雕龙·征圣

〔刘勰〕 〔南北朝〕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

陶铸性情,功在上哲。

夫子文章,可得而闻,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

先王圣化,布在方册。

夫子风采,溢于格言。

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

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

此政化贵文之征也。

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

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

此事迹贵文之征也。

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

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

此修身贵文之征也。

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

文成规矩,思合符契。

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

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

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丧服举轻以包重,此简言以达旨也。

《邠诗》联章以积句,《儒行》缛说以繁辞,此博文以该情也。

书契断决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离,此明理以立体也。

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用也。

故知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

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

稚圭劝学,必宗于经。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义。

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

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

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

虽欲訾圣,弗可得已。

然而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天道难闻,犹或钻仰。

文章可见,胡宁勿思。

若征圣立言,则文其庶矣。

赞曰:妙极生知,睿哲惟宰。

精理为文,秀气成采。

鉴悬日月,辞富山海。

百龄影徂,千载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