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伶传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

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

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徵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

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

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

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

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座更近之,首不复东。

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

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

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着。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

”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

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

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

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

”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

李伶即又不肯授我。

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

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

此吾之所为师也。

”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

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

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乎!

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

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马伶是金陵戏班子里的演员。金陵是明朝的留都,国家设置的百官还都在这里,而又处在太平盛世,人们容易寻欢作乐。那些男男女女探访桃叶渡,游览雨花台,脚踩脚多得数不清。戏班因技艺高超而出名的,岂止有几十个,而其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叫兴化部,一个叫华林部。 一天,新安的商人会合这两个戏班子,办了一个大堂会,广泛邀请了金陵城里的贵客文人和那些艳丽的妇人、娴静文雅的才女,这些人全都会集在一起。兴化部被安排在场子的东面,华林部安排在场子的西面。两边的场中都演出《鸣凤记》,这场戏演出的就是人们称为椒山先生的故事。等演到一半时,双方的演唱都符合节拍,讲究音律,曲调的高低快慢,变化很多,都称得上很好。当演到两位相国争论是否收复河套的情景,西面戏台扮宰相严嵩的演员,是李伶,东面戏台则是马伶。坐着的客人就看着西面的戏台赞叹,有的人还大声呼喊叫人拿酒来,有的人移动座位更加靠近西面的戏台,头不再转向东面。演出继续进行不多久,东面的戏台已不能再演下去了。询问其中的缘故,原来马伶因自己的演技比不上李伶而感到耻辱,已经卸妆逃走了。马伶是金陵城里善于演唱的演员。他走了以后,兴化部又不肯立即替换他,竟然就停止演出,从此在金陵只有华林部独自著名。 马伶走后将近三年又回来了,告知他昔日演戏的所有伙伴,并向那新安商人请求说:“希望今天能为我开一次宴会,再招来上次那些宾客,我愿意与华林部一起再演一次《鸣凤记》,敬献一日的欢乐。”演出开始后不久,又演到争论是否收复河套,马伶再次扮相国严嵩登场演出。李伶忽然失声惊叫,匍匐上前,对着马伶自称弟子。在这一天,兴化部的名声于是大大地超过了华林部。 当天晚上,华林部的人来拜访马伶,说:“您虽是当今十分优秀的演员,可本来是不可能超过李伶的。李伶扮演严相国已好到了极点,您又是从哪儿学来的演技而超过李伶了呢?”马伶说:“的确是这样,现在天下的演员不可能超过李伶,而李伶当时又不肯把演技传授给我。我听说当今的相国昆山顾秉谦,是严相国一类的人。我跑到京城,请求在他门下做了三年差役。每天在朝房里侍奉他,观察他的行为举止,细听他的讲话,时间长了就掌握了他的特点,这就是我求师的方法。”华林部的人一起向马伶罗列而拜,然后离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他的祖先是西域人,当时还称他为马回回。 侯方域说:真是不寻常啊,马伶自己这种求师的经历。他认为李伶的演出已是绝技,无处能学到超过他的技艺,竟然跑去侍奉顾秉谦,见到顾秉谦就犹如见到了严嵩一样,让严嵩本人来教演严嵩的人,怎么能不精妙呢?唉!马伶以自己的技艺不如人家为耻,就远走几千里,做了三年差役。倘若三年还不能学到要学的东西,就仍然不回来。他的意志如此坚定,技艺的精湛又何须再问呢?


注释

马伶:姓马的演员。伶,古时称演戏、歌舞、作乐的人。 传:是一种文学体裁,主要是写历史重要人物的其人其事,以传后世,如《屈原列传》、《张衡传》等就是。但也有并非写历史重要人物,而是作者就某一人物的某一事件,寄托自己的意旨,借以褒扬或贬斥社会的某种现象,《马伶传》就是属于后者。 金陵:南京市旧名。 梨园部:戏班。《新唐书·礼乐志》记载,唐玄宗“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号梨园弟子”。后世因称戏剧团体为梨园。部,行业的组织。 明之留都:明代开国时建都金陵,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以金陵为留都,改名南京,也设置一套朝廷机构。 社稷: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白虎通义·社稷》:“王者所以有社稷何?为天下求福报功。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土地广博,不可遍也;五谷众多,不可一一祭也。故封土立社,示有土尊;稷,五谷之长,故立稷而祭之也。”后来遂用作国家之代称。这里仍用本来的含义。 盛时:国家兴隆的时期。 问:探访。 桃叶渡:南京名胜之一,是秦淮河的古渡口,相传东晋王献之送其妾桃叶在此渡江,因而得名。 雨花台:在南京中华门外,三国时称石子岗,又称聚宝山。相传梁武帝时,元光法师在此讲经,落花如雨,故名。 趾相错:脚印相交错,形容游人之多。 以技鸣:因技艺高而出名。 无虑:大概、约计。 新安:今安徽歙(shè)县。 贾(gǔ):商人。 徵:召集。 妖姬:艳丽女人。 静女:语出《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指少女。 毕集:都来了。 肆:店铺,这里指戏场。 《鸣凤》:指明代传奇《鸣凤记》,传为王世贞门人所作,演夏言、杨继盛诸人与权相严嵩斗争故事。 椒山先生:杨继盛,字仲芳,号椒山,容城(今属河北省)人,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因弹劾严嵩被害。 迨(dài):等到。 半奏:演到中间。 引商刻羽:演奏音乐。商、羽,古五音名。宋玉《对楚王问》:“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抗坠疾徐:声音高低快慢。《礼记·乐记》:“歌者上如抗,下如队(坠)。”孙希旦集解引方氏悫说:“抗,言声之发扬;队,言声之重浊。” 河套:地名,黄河流经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形曲如套子,中间一带称作河套。 两相国论河套:指《鸣凤记·第六齣·两相争朝》,情节是宰相夏言和严嵩争论收复河套事。在明代,河套为鞑靼(dádá)族所聚居,经常内扰,杨继盛、夏言诸人主张收复,严嵩反对,所以发生廷争。严嵩为当时专揽朝政的权臣,官至太子少师,结党营私,后被劾罢免。 严嵩:字惟中,分宜(今属江西)人,弘治年间中进士,得到明世宗信任。他弄权纳贿,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是著名的奸臣。 西顾:往西看,指为华林部李伶的演出所吸引。 叹:赞叹,赞赏。 命酒:叫人拿酒来。 首不复东:头不再往东看,意为不愿看兴化部马伶演出。 未几:没有多久。 更进:继续往下演出。 “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句:原因是马伶耻于居李伶之下,卸装逃走。易衣,这里指卸装。 既去:已离开。既,表示行动完成。 辄以易之:随便换人。辄,犹“即”。《汉书·吾丘寿王传》:“盗贼不辄伏辜,免脱者众。”可引申为随便。 辍(chuò):停止。 且三年:将近三年。 故侣:旧日伴侣,指同班艺人。 幸:冀也,希望。 更奏:再次献演。 奉:敬献。 已而:不久。 失声:控制不住,不觉出声。 “李伶忽失声,匍匐(púfú)前”句:李伶顿然惊愕,不禁出声,伏地称弟子。匐匍,伏在地上。 凌出:高出,凌驾于对方之上。 华林部:指华林部伶人。 过:拜访。 子:你,对对方的尊称。 易:轻视。《左传·襄公四年》:“贵货易土。”引申为胜过。 为:此是扮演的意思。 至矣:像极、妙极。 安从授之:从哪里学到。 掩其上:盖过他。掩,盖过。《国语·晋语五》:“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 固然:确实。 即:通“则”。 昆山:县名,在江苏省。 顾秉谦:明熹宗天启年间(公元1621年—公元1627年)为首辅,是阉党中人。 俦:同类人。 走:跑到。 门卒:门下的差役。 朝房:百官上朝前休息的地方。 “察其举止,聆其语言”句:观察其行动,聆听其言语。聆,听。 罗拜:数人环列行礼。 西域:古代地理名称,指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及中亚一部分地方。 回回:旧时对于回族及伊斯兰教徒的称呼。 无所干求:没有办法得到。 走事昆山:到顾秉谦处去做仆从。事,侍奉;昆山,古人习惯以籍贯指代人,这里即指顾秉谦。下句“分宜”,即指严嵩,严嵩为分宜(今江西分宜县)人。 “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句:见到顾秉谦就好像见到了严嵩。 以分宜教分宜:意即以生活中的严嵩为榜样来学演严嵩。 工:精。 “耻其技之不若”句:耻于自己的演技不如人家。不若,不如。 尔:同“耳”,表决然语气。 无论:岂止。


简介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侯方域游历南方,后来居留南京,参加复社,与魏党馀孽阮大钺进行过斗争。这篇人物小传,是他寓居南京时写就。文章采录了南京当时的传说,以张扬马伶其人其事,并将矛头指向顾秉谦,旁敲侧击,来讥讽阮大钺。 这篇人物传记把笔墨集中在结果截然相反的两场演出对垒上。第一次马伶对垒中失败,负气出走,到实际生活中去学习,三年后技艺大进,在第二次竞赛中获得成功。作者通过记叙马伶这一件事,显示了马伶好胜、自强的性格特征。 文中讲述了马伶为提高自己的表演艺术,不断刻苦学习、努力探索的故事。马伶作为一位有名的演员,在经历一次演出失败之后,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励志奋发,远走几千里,不惜为人奴仆去深入生活,观察人物的言行举止、体验人物的思想感情,终于塑造出了深受观众赞赏的舞台形象。这个故事表明,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艺术家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深入生活,不断地进行学习和探索,闭门造车是不能取得高度成就的。文章选材集中,简繁得当,先叙两次会演,马伶始败终胜,后借马伶答同叙其缘由,颇有章法。



弟子规

〔李毓秀〕 〔清〕

【总序】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

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馀力。

则学文。

【入则孝】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出必告,反必面。

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

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

苟私藏,亲心伤。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

亲憎我,孝方贤。

亲有过,谏使更。

怡吾色,柔吾声。

谏不入,悦复谏。

号泣随,挞无怨。

亲有疾,药先尝。

昼夜侍,不离床。

丧三年,常悲咽。

居处变,酒肉绝。

丧尽礼,祭尽诚。

事死者,如事生。

【出则弟】 兄道友,弟道恭。

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

言语忍,忿自泯。

或饮食,或坐走。

长者先,幼者后。

长呼人,即代叫。

人不在,己即到。

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路遇长,疾趋揖。

长无言,退恭立。

骑下马,乘下车。

过犹待,百步馀。

长者立,幼勿坐。

长者坐,命乃坐。

尊长前,声要低。

低不闻,却非宜。

进必趋,退必迟。

问起对,视勿移。

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如事兄。

【谨】 朝起早,夜眠迟。

老易至,惜此时。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辄净手。

冠必正,纽必结。

袜与履,俱紧切。

置冠服,有定位。

勿乱顿,致污秽。

衣贵洁,不贵华。

上循分,下称家。

对饮食,勿拣择。

食适可,勿过则。

年方少,勿饮酒。

饮酒醉,最为丑。

步从容,立端正。

揖深圆,拜恭敬。

勿践阈,勿跛倚。

勿箕踞,勿摇髀。

缓揭帘,勿有声。

宽转弯,勿触棱。

执虚器,如执盈。

入虚室,如有人。

事勿忙,忙多错。

勿畏难,勿轻略。

斗闹场,绝勿近。

邪僻事,绝勿问。

将入门,问孰存。

将上堂,声必扬。

人问谁,对以名。

吾与我,不分明。

用人物,须明求。

倘不问,即为偷。

借人物,及时还。

后有急,借不难。

【信】 凡出言,信为先。

诈与妄,奚可焉。

话说多,不如少。

惟其是,勿佞巧。

奸巧语,秽污词。

市井气,切戒之。

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勿轻传。

事非宜,勿轻诺。

苟轻诺,进退错。

凡道字,重且舒。

勿急疾,勿模糊。

彼说长,此说短。

不关己,莫闲管。

见人善,即思齐。

纵去远,以渐跻。

见人恶,即内省。

有则改,无加警。

唯德学,唯才艺。

不如人,当自砺。

若衣服,若饮食。

不如人,勿生戚。

闻过怒,闻誉乐。

损友来,益友却。

闻誉恐,闻过欣。

直谅士,渐相亲。

无心非,名为错。

有心非,名为恶。

过能改,归于无。

倘掩饰,增一辜。

【泛爱众】 凡是人,皆须爱。

天同覆,地同载。

行高者,名自高。

人所重,非貌高。

才大者,望自大。

人所服,非言大。

己有能,勿自私。

人所能,勿轻訾。

勿谄富,勿骄贫。

勿厌故,勿喜新。

人不闲,勿事搅。

人不安,勿话扰。

人有短,切莫揭。

人有私,切莫说。

道人善,即是善。

人知之,愈思勉。

扬人恶,即是恶。

疾之甚,祸且作。

善相劝,德皆建。

过不规,道两亏。

凡取与,贵分晓。

与宜多,取宜少。

将加人,先问己。

己不欲,即速已。

恩欲报,怨欲忘。

报怨短,报恩长。

待婢仆,身贵端。

虽贵端,慈而宽。

势服人,心不然。

理服人,方无言。

【亲仁】 同是人,类不齐。

流俗众,仁者希。

果仁者,人多畏。

言不讳,色不媚。

能亲仁,无限好。

德日进,过日少。

不亲仁,无限害。

小人进,百事坏。

【馀力学文】 不力行,但学文。

长浮华,成何人。

但力行,不学文。

任己见,昧理真。

读书法,有三到。

心眼口,信皆要。

方读此,勿慕彼。

此未终,彼勿起。

宽为限,紧用功。

工夫到,滞塞通。

心有疑,随札记。

就人问,求确义。

房室清,墙壁净。

几案洁,笔砚正。

墨磨偏,心不端。

字不敬,心先病。

列典籍,有定处。

读看毕,还原处。

虽有急,卷束齐。

有缺坏,就补之。

非圣书,屏勿视。

蔽聪明,坏心志。

勿自暴,勿自弃。

圣与贤,可驯致。

袁随园君墓志铭

〔姚鼐〕 〔清〕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

其仕在官,有名绩矣。

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

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

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

君之少也,为学自成。

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

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

会开博学鸿词科,即举君。

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

及试,报罢。

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

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

最后调江宁知县。

江宁故巨邑,难治。

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

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

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

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

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

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

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

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

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

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

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

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

士多仿其体。

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

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

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

其考自远来县治。

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

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

”考乃喜,入官舍。

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

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

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

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

孙二:曰初,曰禧。

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

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

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

君殁,遂为之铭曰: 粤有耆庞,才博以丰。

出不可穷,匪雕而工。

文士是宗,名越海邦。

蔼如其冲,其产越中。

载官倚江,以老以终。

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观披雪瀑记

〔姚鼐〕 〔清〕

双溪归后十日,借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

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合口若罂,瀑坠罂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

其地南距县治七八里,西北距双溪亦七八里。

中间一岭,而山林之幽邃,水石之峭厉,若故为诡愕以相变焉者。

是吾邑之奇也。

石潭壁上有刻文曰:“敷阳王孚信道、建安陈信臣、荣阳张晓子厚、合淝皇甫升。

绍圣而子正月甲寅。

”凡三十六字。

信臣、皇甫、甲寅之下,各有二字损焉。

以兹瀑之近依县治,而余昔尝来游,未及至而返。

后二十馀年,及今乃履其地,人前后观兹瀑者多矣,未有言见北宋人题名者,至余辈乃发出之。

人事得失之难期,而物显晦之无常也往往若此,余以是慨然而复记之。

游双溪记

〔姚鼐〕 〔清〕

乾隆四十年七月丁巳,余邀左世琅一青,张若兆应宿,同人北山,观乎双溪。

一青之弟仲孚,与邀而疾作,不果来。

一青又先返。

余与应宿宿张太傅文端公墓舍,大雨溪涨,留之累日,盖龙溪水西北来,将入两崖之口,又受椒园之水,故其会曰双溪。

松堤内绕,碧岩外交,势若重环。

处于环中,以四望烟雨之所合散,树石之所拥露,其状万变。

夜共一镫,凭几默听,众响皆人,人意萧然。

当文端遭遇仁皇帝,登为辅相,一旦退老,御书“双溪”以赐,归悬之于此楣,优游自适于此者数年乃薨,天下谓之盛事。

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蚤匿于岩窭,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邈不可及。

而又未知余今者之所自得,与昔文端之所娱于山水间者,其尚有同乎耶,其无有同乎耶?

与赵韫退大参书

〔王弘撰〕 〔清〕

昨承执事枉驾,以贵乡诸先生之命,属为贺相国冯公寿文,且云本之相国意,又述相国尝称弘撰文为不戾于古法。

此虽弘撰所惶悚不敢当,而知己之谊,则有中心藏之而不忘者。

即当欣跃操觚,竭其所蓄,直写相国硕德伟抱、辅世长民之大略,以求得相国之欢。

然而审之于己,度之于世,皆有所不可。

故敢敬陈其愚,唯执事详察焉。

弘撰以衰病之人,谬叨荐举,尝具词控诸本省抚军,转咨吏部,不允。

嗣又奉旨严催,不得已,强勉匍匐以来京师。

复具词令小儿抱呈吏部,又不允。

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一榻。

两月以来,未尝出寺门一步。

即大人先生有忘贵惠顾者,皆不能答拜,特令小儿持一刺,诣门称谢而已。

须白齿危,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意欲临期尚复陈情,冀幸于万一,蒙天子之矜怜,而放还田里。

夫贺相国之寿,非细故也。

诸先生或在翰苑,或在台省,或在部司,皆闻望素著,人人属耳目焉。

公为屏障以为相国寿,则其文必传视都下,非可以私藏巾笥者也。

弘撰进而不能应天子之诏,乃退而作贺相国之寿文,无论学疏才短、不能揄扬相国之德,即朝廷宽厚之恩,亦未必以此为罪。

而揆之于法,既有所不合,揣之于心,亦有所不安。

甚至使不知者,以弘撰于相国素不识面,今一旦为此文,疑为夤缘相国之门,希图录用,欺世盗名,将必有指摘之及。

不但文不足为相国重,而且重为相国累,此弘撰之所以逡巡而不敢承也。

即执事代为弘撰筹之,亦岂有不如是者哉!

不然,操天下文章之柄,为天子教育人才,天下之士,望之如泰山北斗,伏谒门下者,咸思得邀相国之一盼为荣。

其间负名位而擅词华者,固繁有徒,而相国独属意于贱子,身非木石,岂不有心识此义者,而顾推委而不为,有此人情也乎?

所谓韩愈亦人耳,所行如此,欲以何求耶?

是用直布腹心,惟执事裁之谅之。

并乞上告相国:倘邀惠于相国,得归老华山,为击壤之民,以遂其畎亩作息之愿,午夜一灯,晓窗万字,其不能忘相国之德,将以传之纪载而形之歌咏者,必有在矣。

燕山易水,共闻斯语。

唯执事图之。

金圣叹先生传

〔廖燕〕 〔清〕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

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

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

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

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

每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

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

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

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

不顾也。

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

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

”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

”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

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

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所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俱别出手眼。

尤喜讲《易》乾、坤两卦,多至十万馀言。

其馀评论尚多,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

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

”先生遂以为戒。

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惨祸。

临刑叹曰:“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 先生殁,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

曲江廖燕曰:“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

呜呼!

何其贤哉!

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

而说文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

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欤?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乎哉?

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

”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

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如此云。

樵髯传

〔刘大櫆〕 〔清〕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

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

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

”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

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

聊用为戏耳。

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

”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

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

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游万柳堂记

〔刘大櫆〕 〔清〕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

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

游三游洞记

〔刘大櫆〕 〔清〕

出夷陵州治,西北陆行二十里,濒大江之左,所谓下牢之关也。

路狭不可行,舍舆登舟。

舟行里许,闻水声汤汤,出于两崖之间。

复舍舟登陆,循仄径曲折以上。

穷山之巅,则又自上缒危滑以下。

其下地渐平,有大石覆压当道,乃伛俯径石腹以出。

出则豁然平旷,而石洞穹起,高六十馀尺,广可十二丈。

二石柱屹立其口,分为三门,如三楹之室焉。

中室如堂,右室如厨,左室如别馆。

其中一石,乳而下垂,扣之,其声如钟。

而左室外小石突立正方,扣之如磬。

其地石杂以土,撞之则逄逄然鼓音。

背有石如床,可坐,予与二三子浩歌其间,其声轰然,如钟磬助之响者。

下视深溪,水声泠然出地底。

溪之外翠壁千寻,其下有径,薪采者负薪行歌,缕缕不绝焉。

昔白乐天自江州司马徙为忠州剌史,而元微之适自通州将北还,乐天携其弟知退,与微之会于夷陵,饮酒欢甚,留连不忍别去,因共游此洞,洞以此三人得名。

其后欧阳永叔暨黄鲁直二公皆以摈斥流离,相继而履其地,或为诗文以纪之。

予自顾而嘻,谁摈斥予乎?

谁使予之流离而至于此乎?

偕予而来者,学使陈公之子曰伯思、仲思。

予非陈公,虽欲至此无由,而陈公以守其官未能至,然则其至也,其又有幸有不幸邪?

夫乐天、微之辈,世俗之所谓伟人,能赫然取名位于一时,故凡其足迹所经,皆有以传于后世,而地得因人以显。

若予者,虽其穷幽陟险,与虫鸟之适去适来何异?

虽然,山川之胜,使其生于通都大邑,则好游者踵相接也。

顾乃置之于荒遐僻陋之区,美好不外见,而人亦无以亲炙其光。

呜呼!

此岂一人之不幸也哉!

论文偶记

〔刘大櫆〕 〔清〕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

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

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

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

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

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

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事。

譬如大匠操斤,无土木材料,纵有成风尽垩手段,何处设施?

然有土木材料,而不善设施者甚多,终不可为大匠。

故文人者,大匠也。

神气音节者,匠人之能事也,义理、书卷、经济者,匠人之材料也。

神者,文家之宝。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也。

神者气之主,气者神之用。

神只是气之精处。

古人文章可告人者惟法耳,然不得其神而徒守其法,则死法而已。

要在自家于读时微会之。

李翰云:“文章如千军万马。

风恬雨霁,寂无人声。

”此语最形容得气好。

论气不论势,文法总不备。

文章最要节奏。

管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窃渺处。

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

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

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

然余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

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

字句者,音节之矩也。

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

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

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

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

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

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

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

字句之奇,不足为奇。

气奇则真奇矣。

神奇则古来亦不多见。

次第虽如此,然字句亦不可不奇、自是文家能事。

扬子《太玄》、《法言》,昌黎甚好之,故昌黎文奇。

奇气最难识,大约忽起忽落,其来无端,其去无迹。

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

奇,正与平相对。

气虽盛大,一片行去,不可谓奇。

奇者,于一气行走之中,时时提起。

太史公《伯夷传》可谓神奇。

文贵简。

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

故简为文章尽境。

程子云:“立言贵含蓄意思,勿使天德者眩,知德者厌。

”此语最有味。

文贵变。

《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

”又曰:“物相杂,故曰文。

”故文者,变之谓也。

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之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节变、字句变,惟昌黎能之。

文法有平有奇,须是兼备,乃尽文人之能事。

上古文字初开,实字多,虚字少。

典漠训诰,何等简奥,然文法自是未备。

至孔于之时,虚字详备,作者神态毕出。

《左氏》情韵并美,文采照耀。

至先秦战国,更加疏纵。

汉人敛之,稍归劲质,惟子长集其大成。

唐人宗汉,多峭硬。

宋人宗秦,得其疏纵,而失其厚茂,气味亦少薄矣。

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何可节损?

然校蔓软弱,少古人厚重之气,自是后人文渐薄处。

史迁句法似赘拙,而实古厚可爱。

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言也,故即事以寓情。

即物以明理,《庄子》之文也。

即事以寓情,《史记》之文也。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

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便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

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久之自然铿锵发金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