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随园君墓志铭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

其仕在官,有名绩矣。

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

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

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

君之少也,为学自成。

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

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

会开博学鸿词科,即举君。

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

及试,报罢。

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

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

最后调江宁知县。

江宁故巨邑,难治。

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

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

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

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

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

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

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

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

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

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

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

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

士多仿其体。

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

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

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

其考自远来县治。

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

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

”考乃喜,入官舍。

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

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

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

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

孙二:曰初,曰禧。

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

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

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

君殁,遂为之铭曰: 粤有耆庞,才博以丰。

出不可穷,匪雕而工。

文士是宗,名越海邦。

蔼如其冲,其产越中。

载官倚江,以老以终。

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袁君是钱塘人,名枚,字子才。他任职期间,在官场中有名望政绩。辞官之后,在江宁西城修建了一个园林居住,称随园。当时人叫他随园先生,这是他最著名的一个字号。祖父名锜,父亲名滨,叔父名鸿,都因为贫困而到各地去当幕僚。袁君年少时,读书自学,有所成就。二十一岁,从钱塘抵达广西,到巡抚衙门中探望担任幕僚的叔父。 巡抚金鉷大人一见他就觉得他与众不同,叫他写一篇《铜鼓赋》试试才学,袁君很快就写完了,文词很瑰丽。恰逢博学鸿词科开考,金鉷就举荐了袁君。当时共举荐了二百多人,袁君年龄最小。结果应试落榜。乾隆三年顺天府乡试,考中了举人。第二年成为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学习期满,改派到江南做县官,最后调任江宁知县。江宁本是大都市,不易治理。当时尹文端任总督,最了解袁君的才能。袁君也尽自己的能力办事,没有什么避忌,因此办事没有不成功的。不久辞官回家,后再次起用,被派往陕西。刚到陕西,因父亲去世而返回,此后一直居住在江宁。 袁君本来因文章出色入选翰林院,也有声望,但出乎意料地被排挤外放;等到做知县,显示了才能,却又始终得不到升迁。从陕西回来的时候,刚四十岁,就断绝了做官的念头,把他的全部才华都用到了文辞诗歌上。东南地区的山水胜迹,都有他的游踪,那瑰丽奇异、幽邃旷远,全都表现在诗文之中,自我怡悦,随兴抒意。各地的读书人来到江南,都要前往随园投赠诗文,几乎每天都有人去。袁君的园林馆舍,有花、竹、水、石,幽深宁静,景色秀丽。至于建筑、器具,也都很精美,用来款待客人的东西很丰盛。袁君殷勤好客,乐意和人交往,看到别人好的地方,总要把它说出来。后辈人的诗文,即使只有片言只语是美的,袁君也定能列举出这些字句,诵读给他人听。 袁君的古文、骈文,都能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通晓古人的作文之法,至于写作诗歌,更能充分发挥他的才气工力。一般人心里想说而难以表述的意思,袁君都能表述清楚,因此许多读书人仿效他的诗体。所以《随园诗文集》,从朝廷达官到市井小民,都懂得贵重它。海外琉球国,也有人来寻取这部书。袁君仕宦虽不显赫,然而时论认为,一百多年的,充分享受山林的乐趣,获得文章的盛名,恐怕没有及得上袁君的。 袁君刚入仕途的时候,曾任溧水县令。他的父亲从远方来到溧水县衙所在地,怀疑儿子年轻,缺乏吏治的能力,曾隐瞒自己的姓名到民间察访,大家都说:“我们县年轻的袁知县,真正是个好官啊!”袁君的父亲这才高兴地进了县衙。在担任江宁知县的时候,曾经早晨治理政务,晚上邀集读书人一起饮酒赋诗,著名的轶事更多。江宁的贸易场所中,有人把袁君所审理的案件,编为歌曲,刊刻流播四方。袁君认为这些不值得一谈,后来决意不要别人记述他做官治事的成绩。 袁君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谢世,享年八十二岁。夫人姓王,没有生子,抚养堂弟袁树的儿子袁通作为自己的儿子。不久,偏房锺氏又生了儿子名叫袁迟。有两个孙子,一个叫袁初,一个叫袁禧。原先,袁君把他的父母安葬在住地小仓山的北面,留下遗嘱将自己与父母合葬。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这一天,袁君安葬在小仓山父母墓地的左侧。因为袁君与桐城人姚鼐的先辈有交谊,而姚鼐又住在江宁,与袁君来往时间最长。袁君去世,于是为他写了一篇铭文: 年高德劭,学识广博。著作丰硕,才思无穷。 不事雕琢,自然而工。文士宗法,名播海外。 和蔼可亲,清虚淡泊。生于越地,为官滨江。 优淋终老,两代同墓。是为铭文,刻此幽宫。


注释

袁随园:袁枚,清代著名诗文作家,号简斋,一号随园,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年间(公元1736年—公元1796年)进士,年四十辞官居江宁(今南京),造园于小仓山,名随园。作诗主张抒写性灵,其诗文曾风靡一时。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随园随笔》等。 游幕:出外作幕僚。 金鉷(hóng):字震方,汉军镶白旗人,世居登州(治所在今山东蓬莱),自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至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任广西巡抚。 铜鼓:古代西南少数民族的一种铜制乐器,形如鼓。有人附会为诸葛亮所创制,故又名“诸葛鼓”。 博学鸿词科:清代设此科始于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凡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由在京在外的大官荐举报考。取一等、二等各若干人。三等、四等落第,称“报罢”。 报罢:未考中。 乾隆戊午: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 顺天乡试:顺天,府名,治所在大兴,有时在宛平。乡试由生员(秀才)应试,考中者称举人。生员应在所在的省应试,但亦可在顺天府应试。袁枚于乾隆三年戊午(公元1738年)二十二岁时中举。 庶吉士:亦称庶常,以《尚书·立政》有“庶常吉士”之语,故称。清代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优于文学、书法者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庶常馆学习,三午后考试,成绩优良者授翰林院编修、检讨官等,其他分发各部任职,或优先委任知县,称为散馆。 尹文端公:尹继善,字元长,满洲镶黄旗人,为袁枚座师。于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至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任两江总督,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至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复任。 总督:清代地方最高长官,综理一省或二三省军政。 甫:刚刚。 卒:最终。 留连不倦:留连宾客而不知疲倦。 四六体:骈体文的一体,多以四字、六字相属为句,又常以两组四、六句相对仗,故称“四六体”。 市井:旧称做买卖的地方,后泛指城镇地区。负贩:推车挑担的小商贩。 琉球:旧国名,即今琉球群岛。位于日本本土西南,我国台湾省东北,包括沖绳等五十馀岛,光绪五年(公元1879年),为日本侵占,现为日本领土。改为冲绳县。 溧水:县名,在江苏省西南部。 考:父。 名迹,闻名的事迹,这里主要指吏治方面。 判事:对案件的判决事例。 从父弟:袁枚堂弟,名树,字乡亭。 侧室:妾。 迟:钟氏生子,名迟。 小仓山:在江苏南京市内清凉山东面。 袝:袝葬,合葬。 “为之铭”:此文后有铭文,略。


简介

《袁随园君墓志铭》是清代文学家姚鼐为袁枚所写的一篇墓志铭。这篇散文追忆了袁枚一生的经历和文学成就,赞扬了他杰出的文学才华及为官清廉、淡泊名利的品质。



观披雪瀑记

〔姚鼐〕 〔清〕

双溪归后十日,借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

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合口若罂,瀑坠罂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

其地南距县治七八里,西北距双溪亦七八里。

中间一岭,而山林之幽邃,水石之峭厉,若故为诡愕以相变焉者。

是吾邑之奇也。

石潭壁上有刻文曰:“敷阳王孚信道、建安陈信臣、荣阳张晓子厚、合淝皇甫升。

绍圣而子正月甲寅。

”凡三十六字。

信臣、皇甫、甲寅之下,各有二字损焉。

以兹瀑之近依县治,而余昔尝来游,未及至而返。

后二十馀年,及今乃履其地,人前后观兹瀑者多矣,未有言见北宋人题名者,至余辈乃发出之。

人事得失之难期,而物显晦之无常也往往若此,余以是慨然而复记之。

游双溪记

〔姚鼐〕 〔清〕

乾隆四十年七月丁巳,余邀左世琅一青,张若兆应宿,同人北山,观乎双溪。

一青之弟仲孚,与邀而疾作,不果来。

一青又先返。

余与应宿宿张太傅文端公墓舍,大雨溪涨,留之累日,盖龙溪水西北来,将入两崖之口,又受椒园之水,故其会曰双溪。

松堤内绕,碧岩外交,势若重环。

处于环中,以四望烟雨之所合散,树石之所拥露,其状万变。

夜共一镫,凭几默听,众响皆人,人意萧然。

当文端遭遇仁皇帝,登为辅相,一旦退老,御书“双溪”以赐,归悬之于此楣,优游自适于此者数年乃薨,天下谓之盛事。

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蚤匿于岩窭,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邈不可及。

而又未知余今者之所自得,与昔文端之所娱于山水间者,其尚有同乎耶,其无有同乎耶?

与赵韫退大参书

〔王弘撰〕 〔清〕

昨承执事枉驾,以贵乡诸先生之命,属为贺相国冯公寿文,且云本之相国意,又述相国尝称弘撰文为不戾于古法。

此虽弘撰所惶悚不敢当,而知己之谊,则有中心藏之而不忘者。

即当欣跃操觚,竭其所蓄,直写相国硕德伟抱、辅世长民之大略,以求得相国之欢。

然而审之于己,度之于世,皆有所不可。

故敢敬陈其愚,唯执事详察焉。

弘撰以衰病之人,谬叨荐举,尝具词控诸本省抚军,转咨吏部,不允。

嗣又奉旨严催,不得已,强勉匍匐以来京师。

复具词令小儿抱呈吏部,又不允。

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一榻。

两月以来,未尝出寺门一步。

即大人先生有忘贵惠顾者,皆不能答拜,特令小儿持一刺,诣门称谢而已。

须白齿危,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意欲临期尚复陈情,冀幸于万一,蒙天子之矜怜,而放还田里。

夫贺相国之寿,非细故也。

诸先生或在翰苑,或在台省,或在部司,皆闻望素著,人人属耳目焉。

公为屏障以为相国寿,则其文必传视都下,非可以私藏巾笥者也。

弘撰进而不能应天子之诏,乃退而作贺相国之寿文,无论学疏才短、不能揄扬相国之德,即朝廷宽厚之恩,亦未必以此为罪。

而揆之于法,既有所不合,揣之于心,亦有所不安。

甚至使不知者,以弘撰于相国素不识面,今一旦为此文,疑为夤缘相国之门,希图录用,欺世盗名,将必有指摘之及。

不但文不足为相国重,而且重为相国累,此弘撰之所以逡巡而不敢承也。

即执事代为弘撰筹之,亦岂有不如是者哉!

不然,操天下文章之柄,为天子教育人才,天下之士,望之如泰山北斗,伏谒门下者,咸思得邀相国之一盼为荣。

其间负名位而擅词华者,固繁有徒,而相国独属意于贱子,身非木石,岂不有心识此义者,而顾推委而不为,有此人情也乎?

所谓韩愈亦人耳,所行如此,欲以何求耶?

是用直布腹心,惟执事裁之谅之。

并乞上告相国:倘邀惠于相国,得归老华山,为击壤之民,以遂其畎亩作息之愿,午夜一灯,晓窗万字,其不能忘相国之德,将以传之纪载而形之歌咏者,必有在矣。

燕山易水,共闻斯语。

唯执事图之。

传是楼记

〔汪琬〕 〔清〕

昆山徐健庵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

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

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

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

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

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

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

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

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

吾方以此为鉴。

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

”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

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

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

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

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

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

守而弗读,犹勿守也。

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

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

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

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

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

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

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吾庐记

〔魏禧〕 〔清〕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

”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

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

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

”或曰:“其少衰乎!

其将怀安也。

”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

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

客或以闻诸家。

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

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

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

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

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

”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

吾之视季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

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

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

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

’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

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

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弟子规

〔李毓秀〕 〔清〕

【总序】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

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馀力。

则学文。

【入则孝】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出必告,反必面。

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

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

苟私藏,亲心伤。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

亲憎我,孝方贤。

亲有过,谏使更。

怡吾色,柔吾声。

谏不入,悦复谏。

号泣随,挞无怨。

亲有疾,药先尝。

昼夜侍,不离床。

丧三年,常悲咽。

居处变,酒肉绝。

丧尽礼,祭尽诚。

事死者,如事生。

【出则弟】 兄道友,弟道恭。

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

言语忍,忿自泯。

或饮食,或坐走。

长者先,幼者后。

长呼人,即代叫。

人不在,己即到。

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路遇长,疾趋揖。

长无言,退恭立。

骑下马,乘下车。

过犹待,百步馀。

长者立,幼勿坐。

长者坐,命乃坐。

尊长前,声要低。

低不闻,却非宜。

进必趋,退必迟。

问起对,视勿移。

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如事兄。

【谨】 朝起早,夜眠迟。

老易至,惜此时。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辄净手。

冠必正,纽必结。

袜与履,俱紧切。

置冠服,有定位。

勿乱顿,致污秽。

衣贵洁,不贵华。

上循分,下称家。

对饮食,勿拣择。

食适可,勿过则。

年方少,勿饮酒。

饮酒醉,最为丑。

步从容,立端正。

揖深圆,拜恭敬。

勿践阈,勿跛倚。

勿箕踞,勿摇髀。

缓揭帘,勿有声。

宽转弯,勿触棱。

执虚器,如执盈。

入虚室,如有人。

事勿忙,忙多错。

勿畏难,勿轻略。

斗闹场,绝勿近。

邪僻事,绝勿问。

将入门,问孰存。

将上堂,声必扬。

人问谁,对以名。

吾与我,不分明。

用人物,须明求。

倘不问,即为偷。

借人物,及时还。

后有急,借不难。

【信】 凡出言,信为先。

诈与妄,奚可焉。

话说多,不如少。

惟其是,勿佞巧。

奸巧语,秽污词。

市井气,切戒之。

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勿轻传。

事非宜,勿轻诺。

苟轻诺,进退错。

凡道字,重且舒。

勿急疾,勿模糊。

彼说长,此说短。

不关己,莫闲管。

见人善,即思齐。

纵去远,以渐跻。

见人恶,即内省。

有则改,无加警。

唯德学,唯才艺。

不如人,当自砺。

若衣服,若饮食。

不如人,勿生戚。

闻过怒,闻誉乐。

损友来,益友却。

闻誉恐,闻过欣。

直谅士,渐相亲。

无心非,名为错。

有心非,名为恶。

过能改,归于无。

倘掩饰,增一辜。

【泛爱众】 凡是人,皆须爱。

天同覆,地同载。

行高者,名自高。

人所重,非貌高。

才大者,望自大。

人所服,非言大。

己有能,勿自私。

人所能,勿轻訾。

勿谄富,勿骄贫。

勿厌故,勿喜新。

人不闲,勿事搅。

人不安,勿话扰。

人有短,切莫揭。

人有私,切莫说。

道人善,即是善。

人知之,愈思勉。

扬人恶,即是恶。

疾之甚,祸且作。

善相劝,德皆建。

过不规,道两亏。

凡取与,贵分晓。

与宜多,取宜少。

将加人,先问己。

己不欲,即速已。

恩欲报,怨欲忘。

报怨短,报恩长。

待婢仆,身贵端。

虽贵端,慈而宽。

势服人,心不然。

理服人,方无言。

【亲仁】 同是人,类不齐。

流俗众,仁者希。

果仁者,人多畏。

言不讳,色不媚。

能亲仁,无限好。

德日进,过日少。

不亲仁,无限害。

小人进,百事坏。

【馀力学文】 不力行,但学文。

长浮华,成何人。

但力行,不学文。

任己见,昧理真。

读书法,有三到。

心眼口,信皆要。

方读此,勿慕彼。

此未终,彼勿起。

宽为限,紧用功。

工夫到,滞塞通。

心有疑,随札记。

就人问,求确义。

房室清,墙壁净。

几案洁,笔砚正。

墨磨偏,心不端。

字不敬,心先病。

列典籍,有定处。

读看毕,还原处。

虽有急,卷束齐。

有缺坏,就补之。

非圣书,屏勿视。

蔽聪明,坏心志。

勿自暴,勿自弃。

圣与贤,可驯致。

马伶传

〔侯方域〕 〔清〕

马伶者,金陵梨园部也。

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

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

梨园以技鸣者,无虑数十辈,而其最著者二:曰兴化部,曰华林部。

一日,新安贾合两部为大会,遍徵金陵之贵客文人,与夫妖姬静女,莫不毕集。

列兴化于东肆,华林于西肆,两肆皆奏《鸣凤》,所谓椒山先生者。

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坠疾徐,并称善也。

当两相国论河套,而西肆之为严嵩相国者曰李伶,东肆则马伶。

坐客乃西顾而叹,或大呼命酒,或移座更近之,首不复东。

未几更进,则东肆不复能终曲。

询其故,盖马伶耻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

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

既去,而兴化部又不肯辄以易之,乃竟辍其技不奏,而华林部独着。

去后且三年而马伶归,遍告其故侣,请于新安贾曰:“今日幸为开宴,招前日宾客,愿与华林部更奏《鸣凤》,奉一日欢。

”既奏,已而论河套,马伶复为严嵩相国以出,李伶忽失声,匍匐前,称弟子。

兴化部是日遂凌出华林部远甚。

其夜,华林部过马伶:“子,天下之善技也,然无以易李伶。

李伶之为严相国,至矣。

子又安从授之而掩其上哉?

”马伶曰:“固然,天下无以易李伶。

李伶即又不肯授我。

我闻今相国昆山顾秉谦者,严相国俦也。

我走京师,求为其门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国于朝房,察其举止,聆其语言,久乃得之。

此吾之所为师也。

”华林部相与罗拜而去。

马伶,名锦,字云将,其先西域人,当时犹称马回回云。

侯方域曰:异哉,马伶之自得师也。

夫其以李伶为绝技,无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见昆山犹之见分宜也。

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呜乎!

耻其技之不若,而去数千里为卒三年,倘三年犹不得,即犹不归耳。

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须问耶?

金圣叹先生传

〔廖燕〕 〔清〕

先生金姓,采名,若采字,吴县诸生也。

为人倜傥高奇,俯视一切。

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

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召徒讲经。

经名“圣自觉三昧”,稿本自携自阅,秘不示人。

每升座开讲,声音洪亮,顾盼伟然。

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与夫释道内外诸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所记载,无不供其齿颊,纵横颠倒,一以贯之,毫无剩义。

座下缁白四众,顶礼膜拜,叹未曾有。

先生则抚掌自豪,虽向时讲学者闻之,攒眉浩叹。

不顾也。

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

斫山固侠者流,一日以千金与先生,曰:“君以此权子母,母后仍归我,子则为君助灯火,可乎?

”先生应诺,甫越月,已挥霍殆尽,乃语斫山曰:“此物在君家,适增守财奴名,吾已为君遣之矣。

”斫山一笑置之。

鼎革后,绝意仕进,更名人瑞,字圣叹,除朋从谈笑外,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

或问“圣叹”二字何义,先生曰:“《论语》有两‘喟然叹曰’,在颜渊为叹圣,在与点则为圣叹。

予其为点之流亚欤。

”所评《离骚》、《南华》、《史记》、杜诗、《西厢》、《水浒》,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俱别出手眼。

尤喜讲《易》乾、坤两卦,多至十万馀言。

其馀评论尚多,兹行世者,独《西厢》、《水浒》、唐诗、制义、《唱经堂杂评》诸刻本。

传先生解杜诗时,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诸诗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

”先生遂以为戒。

后因醉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未几遂罹惨祸。

临刑叹曰:“斫头最是苦事,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 先生殁,效先生所评书,如长洲毛序始、徐而庵,武进吴见思、许庶庵为最著,至今学者称焉。

曲江廖燕曰:“予读先生所评诸书,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觉千百年来,至此始开生面。

呜呼!

何其贤哉!

虽罹惨祸,而非其罪,君子伤之。

而说文者谓文章妙秘,即天地妙秘,一旦发泄无馀,不无犯鬼神所忌。

则先生之祸,其亦有以致欤?

然画龙点睛,金针随度,使天下后学,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先生力也,又乌可少乎哉?

其祸虽冤屈一时,而功实开拓万世,顾不伟耶?

”予过吴门,访先生故居,而莫知其处。

因为诗吊之,并传其略如此云。

樵髯传

〔刘大櫆〕 〔清〕

樵髯翁,姓程氏,名骏,世居桐城县之西鄙。

性疏放,无文饰,而多髭须,因自号曰“樵髯”云。

少读书聪颖,拔出凡辈。

于艺术匠巧嬉游之事,靡不涉猎,然皆不肯穷竟其学,曰:“吾以自娱而已。

”尤嗜弈棋,常与里人弈。

翁不任苦思,里人或注局凝神,翁辄颦蹙曰:“我等岂真知弈者?

聊用为戏耳。

乃复效小儿辈,强为解事!

”时时为人治病,亦不用以为意。

诸富家尝与往来者病作欲得翁诊视使僮奴候之。

翁方据棋局哓哓然,竟不往也。

翁季父官建宁,翁随至建宁官廨,得以恣情山水,其言武夷九曲幽绝可爱,令人遗弃世事,欲往游焉。

游万柳堂记

〔刘大櫆〕 〔清〕

昔之人贵极富溢,则往往为别馆以自娱,穷极土木之工,而无所爱惜。

既成,则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终身不得至者焉。

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为之。

夫贤公卿勤劳王事,固将不暇于此。

而卑庸者类欲以此震耀其乡里之愚。

临朐相国冯公,其在廷时无可訾,亦无可称。

而有园在都城之东南隅。

其广三十亩,无杂树,随地势之高下,尽植以柳,而榜其堂曰“万柳之堂”。

短墙之外,骑行者可望而见其中。

径曲而深,因其洼以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

池旁皆兼葭,云水萧疏可爱。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师,则好游者咸为予言此地之胜。

一至,犹稍有亭榭。

再至,则向之飞梁架于水上者,今欹卧于水中矣。

三至,则凡其所植柳,斩焉无一株之存。

人世富贵之光荣,其与时升降,盖略与此园等。

然则士苟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贵。

彼身在富贵之中者,方殷忧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为苑囿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