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二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

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

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

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

《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

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

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

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

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

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

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

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

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

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

如今要正心,本体上何处用得功?

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

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须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

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

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

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

故欲正其心在诚意。

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

所谓‘人虽不知而已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

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

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

吾心良知既不得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

故致知者,意诚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在实事上格。

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

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

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

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去恶,无有不诚矣。

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先生说:“朱熹解释‘格物’是‘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怎么格?并且程颐说一草一木都有理存在,现在怎么去格呢?纵使草木格得出理来,却又如何能够诚自己的意?我认为‘格’字应该做‘正’字讲,‘物’字应该做‘事’字讲。《大学》里的‘身’,就是指耳、目、口、鼻、四肢。要修身就要做到眼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嘴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好这个身,身体本身怎么去用功夫呢?心是身体的主宰,眼睛之所以看是因为心。耳朵之所以听是因为心。口与四肢之所以说与动,都是因为心的缘故。因此,修身的关键在于真正弄明白心才是问题所在,只要让心总是处于廓然大公的状态,就没有什么不正之处了。这个主宰一正,那么作用于眼睛便没有非礼之视;作用于耳朵便没有非礼之听;作用于嘴巴和四肢便能没有非礼之言和动,这就说明修身的关键在于‘正心’。至善,是心性的本体,人最初的心性哪有不善的呢?所以说到正心,原本就是善的,哪里还需要去正呢?正心是指在心性发生变动时才去用功夫纠正。心性的变动不可能完全没有不善的意思,因此需要在此处下手,这就是‘诚意’。如果一个念头发出是向善的,你就实实在在去行善;一个念头发出是向恶的,你就实实在在去抑制根除自己的恶念。一念发动,没有不是诚的,那么它的本体怎么会不正呢?因此,想要正心关键在于诚意。功夫下在诚意上,功夫才有了入手的地方。然而诚意的根本在于致知。所谓别人都不知道而我独独知道的,这才是自心的良知。可是,知是善却不按照良知去做;知是恶却不跟从良知的指引而不去做,那么人的良知便被遮蔽了,就算不上是致知。内心的良知不能扩充到底,那么善虽然知道是好的,也不能真正地做好,恶虽然知道是恶的,也不会真的当做恶,这怎么能算得上是诚意呢?所以致知,是做到意诚的根本。然而也不是凭空的致知,致知要在具体的实事去格。如果意念是要去为善,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实事去上行善;如果意念是要去除恶,那么就在你眼前这件实事上去除恶。除恶本来就是格不正让它归于正,为善是把不善的改变成善的了,这两者同理。如此这般,心里的良知就不会被私欲所遮蔽了,能够达到至善了,意念的发动,也只有好善,除恶,没有不诚正的。使意念诚正的功夫实践起来就在于格物,如果像这样去格物,人人都可以做到,‘人皆可以为尧、舜’,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注释

朱熹《大学章句集注》:“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程颐《二程遗书》:“求之性情,固是切于身,然一草一木亦皆有理,须是察。”《论语·颜渊》第一章:“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朱熹《大学章句集注》:“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三

〔王守仁〕 〔明〕

先生曰:“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

我着实曾用来。

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

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

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

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

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

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

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

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四

〔王守仁〕 〔明〕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

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

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

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

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 又曰:“我这里言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

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

如此格物,虽卖柴人亦是做得,虽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五

〔王守仁〕 〔明〕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

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以方录·一

〔王守仁〕 〔明〕

黄以方问:“‘博学于文’为随事学存此天理,然则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其说似不相合。

” 先生曰:“《诗》《书》六艺,皆是天理之发见,文字都包在其中。

考之《诗》《书》六艺,皆所以学存此天理也,不特发见于事为者方为文耳。

‘余力学文’亦只‘博学于文’中事。

” 或问“学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为而言,其实思即学也。

学有所疑,便须思之。

‘思而不学’者,盖有此等人,只悬空去思,要想出一个道理,却不在身心上实用其力,以学存此天理。

思与学作两事做,故有‘罔’与‘殆’之病。

其实思只是思其所学,原非两事也。

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六十九

〔王守仁〕 〔明〕

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

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

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

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

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

每临前,先生常叹曰:“君等离别,不出在天地间,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

”诸生每听讲出门,为尝不跳跃称快。

尝闻之同门先辈曰:“南都以前,朋友从游者虽众,未有如在越之盛者。

”此虽讲学日久,孚信渐博,要亦先生之学日进,感召之机申变无方,亦自有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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