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氏畜猫

卫人束氏,举世之物,咸无所好,唯好畜狸狌。

狸狌,捕鼠兽也,畜至百余,家东西之鼠捕且尽。

狸狌无所食,饥而嗥。

束氏日市肉啖之。

狸狌生子若孙,以啖肉故,竟不知世之有鼠。

但饥辄嗥,嗥则得肉食。

食已,与与如也,熙熙如也。

南郭有士病鼠,鼠群行有堕瓮者,急从束氏假狸狌以去。

狸狌见鼠双耳耸,眼突露如漆,赤鬣,又磔磔然,意为异物也,沿鼠行不敢下。

士怒,推入之。

狸狌怖甚,对之大嗥。

久之,鼠度其无他技,啮其足。

狸狌奋掷而出。

噫!

武士世享重禄遇盗辄窜者,其亦狸狌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卫国有一个姓束的人,他对全世间东西都不喜好,他只喜欢养猫。猫,是捕捉老鼠的动物,他家养到了一百多只猫,家周围的所有的老鼠都将要被抓捕完了。猫没吃的了,饿得整天嗥叫。束氏只好每天买肉喂猫。猫生出来的子辈和孙辈,因为经常吃肉的缘故,竟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老鼠;只要饿了就嗥叫,嗥叫就得到肉吃。猫吃完了,就走路慢吞吞,懒懒散散,一副和悦快乐的样子。 城南有个读书人家里以老鼠为患,家中老鼠成群结队出来乱窜,甚至有的还跌落到了瓮中,他急忙从束氏家那里借了猫用来去除老鼠。 猫看见老鼠的两只耳朵高高竖立着,眼睛突出,亮如黑漆,有红色的胡须,唧唧吱吱的乱叫,便以为是怪物,所以只是环绕着瓮沿行走不敢下去捕捉。读书人非常生气,就把猫推到瓮中。猫很害怕,对着老鼠大叫。过了很久,老鼠估计猫没有别的本领,就咬它的脚,猫用力从瓮中纵身而出。 哈!官兵世代享受厚重的俸禄,遇到盗贼就逃窜,他们也是(那只)猫。


注释

举世之物:所有世间的东西。举,全。 咸无所好:没有任何爱好。咸,都。无所,没有什么。好,喜好。 唯:只。 畜:畜养。 狸狌,野猫,这里是指猫。 家东西:泛指住宅周围地区。 且:将要。 尽:完,没有。 嗥(háo):野猫吼叫。 日市肉啖之:每天买肉喂养它们。日,每天。市,买。啖,吃,这里是指喂。 若:及,与。 以啖肉故:因为吃肉的缘故。以,因为。啖,吃。故,原因,缘故。 但:只,仅仅。 辄(zhé):就。 食已:吃完。 与与如也:原指走路慢腾腾的样子,这里形容懒懒散散的样子。 熙熙如也:和悦快乐的样子。 南郭:城南。 士:读书人。 病:以……为祸患。 堕:落,坠落。 假:借。 以:用来。 去:去除(鼠患)。 耸:高起,高耸。 突:突出,鼓起。 露:显露,暴露。 如漆:像黑漆一样(贼亮)。 鬣(liè):这里指老鼠的胡须。 磔磔然:指老鼠吱吱鸣叫的声音。 意为异物也:(猫)料想(鼠)是奇怪的生物。意,料想。为,是。异,奇特,奇怪。 怖:恐惧,害怕。 甚:很。 久之:过了很久。久,很久。之:凑足音节,不译。 度(duó):估计。 啮:咬。 奋掷而出:用力纵身投出。掷,腾跃。奋,猛然用力。


简介

寓言故事,选自明代宋濂《龙门子凝道记·秋风枢》,讲述了狸狌由于被卫人束氏娇惯、溺爱而没有得到锻炼,渐渐失去了捕鼠本领的故事。启示人们长期养尊处优、缺乏锻炼的生活会导致生存能力下降甚至丧失的道理。



朱碧潭诗序

〔王慎中〕 〔明〕

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

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

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为娱,顾谓人莫知我。

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

其诗不行于时。

屋壁户牖,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

贫不自谋,家人诮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

”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为。

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

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久乃知其为君也。

吏人至门,强君入谒。

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

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

君所居西郊,僻处田坳林麓之交,终日无人迹。

守独出访之。

老亭数椽欹倾,植竹撑拄,坐守其下。

突烟昼湿,旋拾储叶,煨火烧笋,煮茗以饮守。

皂隶忍饥诟骂门外,君若不闻。

于是朱诗人之名,哗于郡中,其诗稍稍传于人口。

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众,讪疾蜂起。

而守所以礼君如彼其降,又不为能诗故。

守父故与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讲好而报旧德耳。

君诗虽由此闻于人,人犹不知重其诗,复用为谤。

呜呼,可谓穷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惬于心。

其求之而得,得之而乐,虽生死不能易,而岂有所计于外。

诗之不足贾于时,以售资而取宠,君诚知之矣。

若为闭关吟讽,冻饿衰沮而不厌,其好在此也。

人之不知重其诗,焉足以挠其气,而变其所业哉!

君尝谒予,怀诗数十首为贽,色卑而词款,大指自喜所长,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为信也。

岂其刻肠镂肺,酷于所嗜,虽无所计于外,而犹不能忘志于区区之名耶?

嗟乎!

此固君之所以为好也。

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诗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岂以予文为足重君之诗于身后哉!

陪龚祭酒游鼓山

〔林世璧〕 〔明〕

仙岛郁崔嵬,乘闲此日过。

山花迎羽盖,谷鸟杂笙歌。

梵宇依林樾,岩亭荫薜萝。

眼中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旷野千峰暮,遥空万象罗。

翻惭宾从后,挥袂接星河。

一剪梅·咏柳

〔夏完淳〕 〔明〕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

金沟御水自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

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

长条短叶翠蒙蒙,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黄楼夜涛赋

〔王守仁〕 〔明〕

子瞻与客宴于黄楼之上,已而客散日夕,暝色横楼,明月未出。

乃隐几而坐,嗒焉以息。

忽有大声起于穹窿,徐而察之,乃在西山之麓。

倏焉改听,又似夹河之曲,或隐或隆,若断若逢,若揖让而乐进,歙掀舞以相雄。

触孤愤于崖石,驾逸气于长风。

尔乃乍阖复辟,既横且纵,拟拟’讽讽,汹汹澈澉,若风雨骤至,林壑崩奔,振长平之屋瓦,舞泰山之乔松。

咽悲吟于下浦,激高响于遥空。

恍不知其所止,而忽已过于吕梁之东矣。

子瞻日:“噫嘻异哉!

是何声之壮且悲也?

其乌江之兵,散而东下,感帐中之悲歌,慷慨激烈,吞声饮泣,怒战未已,愤气决臆。

倒戈曳戟,纷纷籍籍,狂奔疾走,呼号相及,而复会于彭城之侧者乎?

其赤帝之子,威加海内,思归故乡,千乘万骑,雾奔云从,车辙轰霆,旌旗蔽空,击万夫之鼓,撞千石之钟,唱《大风》之歌,按节翱翔而将返于沛宫者乎?

”于是慨然长噫,欠伸起立,使童子启户冯栏而望之。

则烟光已散,河影垂虹,帆樯泊于洲渚,夜气起于郊垌,而明月固已出于芒砀之峰矣。

子瞻日:“噫嘻!

予固疑其为涛声也。

夫风水之遭于濒洞之滨而为是也,兹非南郭子綦之所谓天籁者乎?

而其谁倡之乎?

其谁和之乎?

其谁听之乎?

当其滔天浴,湮谷崩山,横奔四溃,茫然东翻,以与吾城之争于尺寸问也。

吾方计穷力屈,气索神惫,懔孤城之岌岌,觊须臾之未坏,山颓于目懵.霆击于耳聩,而岂复知所谓天籁者乎?

及其水退城完,河流就道.脱鱼腹而出涂泥,乃与二三子徘徊兹楼之上而听之也。

然后见其汪洋涵浴,涌涌洞洞,彭湃掀簸,震荡泽渤,吁者为竽,喷者为篪,作止疾徐,钟磬祝敌。

奏文以始,乱武以居。

呶者嘀者.嚣者嗥者,翕而同者,绎而从者,而啁啁者,而嗲嘤者,盖吾俯而听之,则若奏箫咸于洞庭,仰而闻焉.又若张钧天于广野,是盖有无之相激,其殆造物者将以写千古之不平.而用以荡吾胸中之壹郁者乎?

而吾亦胡为而不乐也?

” 客日:“子瞻之言过矣。

方其奔腾漂荡而以厄子之孤城也,固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

及其安流顺道.风水相激,而为是天籁也,亦有莫之为而为者,而岂水之能为之乎?

夫水亦何心之有哉?

而子乃欲据其所有者以为欢,而追其既往者以为戚.是岂达人之大观,将不得为上士之妙识矣。

” 子瞻展然而笑日:“客之言是也。

”乃作歌日:“涛之兴兮,吾闻其声兮。

涛之息兮.吾泯其迹兮.吾将乘一气以游于鸿蒙兮,夫孰知其所极兮?

”弘治甲子七月,书于百步洪之养浩轩。

瑶芳楼记

〔宋濂〕 〔明〕

瑶芳楼者。

常熟虞君子贤燕居之所也。

瑶芳者何?

古桐琴之名。

子贤以重金购得之,间一抚弄,其声翏翏①然,如出金石,如闻鸾风鸣。

如与仙人、剑客共语于千载之上,子贤乐焉。

则以谓世之名楼者众矣,高骈②之“迎仙”。

谓其溯遐情也,其失也诞。

韩建之“齐云”,谓其凌高清也,其失也侈。

吾皆弗敢蹈其非。

欲专斯楼之美者,舍斯琴也。

其孰能当之?

遂以瑶芳名其楼。

当风物清朗,白月独照,神情遐冲,夐③出世外。

子贤棕冠鹤氅,自函道④而升,复取琴。

鼓一再,行久之,演而为紫琳之操⑤。

其辞曰:“有坚者,石中含精矣。

其石白如肪。

煜有瑛矣。

五音繁会,铿然而鸣矣。

”客有与子贤同志者,从而和之。

曰:“艳质兮非华。

阳卉兮非奢,折秋馨兮遗所思,望美人兮天涯。

”歌已,相视而笑。

金华宋濂闻其声,唶曰:“古之人好楼居者,岂欲夸靡丽而为荣观哉?

盖临阴幽之室,则其情敛而聚。

处阳明之居,则其情畅以舒。

随境而迁,因物而著,其亦人理之常者乎!

况夫宫角之相参。

羽徵之互奏,禁其忿欲之邪,宣以中和之正,其于学问之功,又未必为无所助。

所以先生长者,无故不去之、盖有以也。

虽然,君子盖不物于物。

不物于物,则凡纷然而来前者,皆吾性情之发舒。

或悬崖速壑,或平墅旷林,虽非层构,可以闺辟阳阴,而清风徐来,万籁皆动,曲涧流泉,复助之为声势,五音泠然,惬心而温耳,太和融洽,内外无间,有不啻听子贤之琴于兹楼之上矣!

此无他,达人大观,无地不为楼,无声不为琴也。

苟局滞于一室之间,适其意则有之,而蹈道则未也。

有若子贤,盖学道而有所得者,故濂敢以是说告之。

” 子贤绝出流俗之上,吾友杨君廉夫板称其为人,谓笃于士行而犹孝其亲云。

(有删改)

借竹楼记

〔徐渭〕 〔明〕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

非欤?

”曰:“然。

”“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

”“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

”“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

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

非欤?

”曰:“然。

”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

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

山而乐,弗借也。

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

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

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

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

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

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

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

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

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

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

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

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避风岩记

〔张明弼〕 〔明〕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杜环小传

〔宋濂〕 〔明〕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观鸭说

〔吴廷翰〕 〔明〕

家僮取鸭卵伏之,得雏鸭数拾枚。

始育,则饲之盆中,少与之水,其声呴呴然,其毛羽滈滈然,予甚爱,戏之。

不数日,僮以告曰:“雏鸭有毙者矣。

”既而听其声,啾啾然哀鸣。

视其毛羽,苏苏然以散落,予让僮不善畜也。

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 次日,予适憩亭中,时雨初歇,池水方强,顾而乐之,凭栏而语曰:“曷不以畜鸭雏?

”僮趋而去,不移时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惊愕不已,其目睢睢然睨,其足逡逡然前而却。

竿之,则遂群奔水中,或扬足而驰,或拍翅而飞,不定者良久。

既乃狎水,或仰而饮,或俯而啄,三五而阵,各适其所。

则又或沉或没,或浮或出,盘旋戏跃于萍藻间。

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或屈而睡,消摇相羊,容与如也。

既脯,僮将筐而归,则相与复嬉于渚,或逐于堤,或蔽于丛,不可得,遂纵之。

明日至,亦如之。

其声嗈嗈然以和,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泽。

其去畜池之前仅三日,充长已倍三之一矣。

余乃叹曰: 大哉造物之育万物乎!

大而龙蛇之于渊泽,虎豹之于山林,细而蠛曚鼋龟醯鸡之于瓮、于坎、于蹄涔,各遂其性而已。

鸭之育于陆而育于水,亦一理也。

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圣人岂能以育民乎?

君子为政,当斯民沦丧之后,烦之以法令,胁之于刑罚,诱之以智巧,荡之淫华,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与骈死而不知。

一旦欲其改途易辙,驱之以道德,荡之以礼义,纳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朴,靡不相顾骇愕,不信不安。

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视昔日之所为与今日之所趋,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万,则虽械之使为恶,日挞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讧诈,亦为可得矣。

然则民之初生,鸭之育于盆者也。

狃于习而不悟,毙于陆者也。

视其毙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让者也。

反其自然之性而犹疑,试于水者也。

得其所以为性而安且乐,水之狎而不归者也。

生养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长也。

乃复叹曰:因育鸭得育民,然则兹观也,鸭与也乎哉!

述观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