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风岩记

避风岩在端州之北三十里许,或曰与砚坑相近。

古未有是名,余避风其下,故赠以是名也。

余何以避风其下?

崇祯己卯仲秋,余供役粤帷。

二十五日既竣事,则遍谒粤之大吏。

大吏者,非三鸣鼓吹不启户,非启户则令长不敢入。

余东驰西鹜,左诇右需,目厌于阍驺卤簿绛旗朱帽之状,耳厌于笳鼓引赞殿喝之声,手足筋骨疲于伏谒拜跽以头抢地之事。

眩瞀车上,至不择店肆而解衣卧之。

凡六日而毕,则又买舟过肇,谒制府。

制府官厌贵,礼愈绝,控拜数四,颔之而已。

见毕即登舟,将返杨山。

九月朏,宿三十里。

力引数步,偶得一岩。

江回峰抱,风力稍损,乃息焉。

及旦而视之,则断崖千尺,上侈下弇,状如檐牙。

仰而睨之,若层衡之列烟上,崩峦倾返,颓石矗突,时有欲落之势,栗乎不可以久留焉。

狂飙不息,竟日居其下。

胥仆相扶,上舟一步,得坐于石隙草际。

听怒涛声,若奔走败马。

望沸波,若一群白鹅鼓翼江心,及跳沫山足,又若千百素鳞跃上岸。

石崖磔磔,不沾土壤。

面紫茎缠带,青芜数尺,一偃一立,若青狮奋迅而不得去,又若怒毛之兽,风过毛竖,不能自休。

身往江坳,目力相界,不能数里,而阴氛交作,如处黑帷。

从者皆惨容而相告曰:“日复夕矣,将奈何?

”余笑而语之曰: “第安之,第安之。

吾视夫复嶂重峦,缭青纬碧,犹胜于院署之严丽也。

吾视夫复崩崖倾石,怒涛沸波,犹胜于贵人之颐颊心腑也。

吾视夫青芜紫茎,怀烟孕露,犹胜于大吏之绛骑彤驺也。

吾视夫谷响山啸,激壑鸣川,犹胜于高衙之呵殿赞唱也。

吾视夫藉草坐石,仰瞩云气,俯视重泉,犹胜于拳跽伏谒于尊宦之阶下也。

天或者见吾出则伛偻,入则簿书,已积两载矣,无以抒吾胸中之浩浩者,故令风涛阻滞,使此孤岩以恣吾数刻之探讨乎?

或兹岩壁立路绝,猿徒鼯党,犹难托寄,若非习金丹火龙之术,腾空蹑虚,不能一到。

虽处大江之中,飞帆如织,而终无一人肯一泊其下,以发其奇气而著其姓字。

天亦哀山灵之寂寞,伤水伯之孤清,故特牵柅余舟,与彼结一日之缘耶?

余年少有志,养二龙于水壑,调一鹤于中峰,与羽服思玄之徒,上烟驾,登月馆,以望四海三山,如聚米萦带。

而心为时夺,至堕俗网,往返数千里,徒以充厮养之役,有才无时,甘于下人。

今日见此水石,若见好友,犹恐谆芒、卢敖诸君,诋余以井甃之识,而又何事愁苦于兹岩之下乎?

” 从者皆笑,余乃纳以兹名。

岩顶有一石,望之如立人,或曰飞来之塔顶也。

或曰当是好奇者,跻是崖之巅,如昌黎不得下,乃化而为石云。

岩侧有二崩石,一大一小,仅可束两缆。

小吏程缨曰:“当黑夜暴风中,舟人安能择此,神引维以奉明府耳。

”语皆不可信,并记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避风岩在肇庆北边三十里的地方,有人说就在著名的端州古砚的砚坑附近,以前没有这个名称,我在它下边避风,因此送它这个名字。 我为什么在这里避风呢?明朝崇祯己卯年的仲秋,我到广东一个地方去供职。二十五日已经办完事,就四处去拜访广东的封疆大吏。那些高官啊,不多次敲鼓鸣号就不开启门户,不开门即使是县令长官也不敢擅自闯入。我东跑西颠,到处打探将来对我仕途有帮助的人,眼睛里都是那些守门人、侍从人员和随从的官服乌纱的样子,耳朵里充满了开道锣鼓、殿堂上威武的吆喝声或者无聊的唱赞,手足四肢和浑身都被伏地跪拜磕头叩首等礼节弄得精疲力尽。眼睛昏花地倒伏在车上,以至于也不找家旅馆就和衣睡在车子上。一共六天总算结束了拜访,就买了条小船路过肇庆,再去拜见肇庆知府。肇庆知府更会显摆其官位和富贵,礼数更绝,(人家只需三叩首即可,可是这里却要向他)跪拜四叩首,而他也只不过点点头而已。见完礼就去上船,准备返回我供职的阳山县。 九月新月始明之时,停船在肇庆北郊三十里的地方过夜。又朝前走了几步,偶然找到一处山岩。这里北江迂回山峰环抱,风力稍微小一点,就在这里歇息吧。等到天亮一看,原来是一处足有百丈的断崖,上宽下窄,形状酷似房檐廊牙。仰面去看,在山岚雾霭之上好像有层迭的栏杆,那崩塌的山峦好像即将倾倒的样子,光秃秃的山石矗立突出,感觉它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架势,看了就害怕不敢久久地留下来。可是狂风恶浪不停下来,我们整整一天都只好躲在这处危崖的下边。随从仆人们互相搀扶,朝停船的地方走进几步,这才找到山石与草地的交界处坐下。只听到北江怒涛翻滚的声音,就像马拉破车一样轰轰隆隆;远远望见宛如沸腾的波浪,就像一群白鹅在江心鼓动着翅膀;再看那飞沫四溅地跳动着一直溅到山脚下,就好像千百条白色的鱼儿争抢着跳上岸来。再看那石头山崖棱角分明,不沾带一点土壤,而那些紫色的蔓生植物的藤蔓就像丝带一眼缠绕,苍青色的野草叶蔓又几尺高,一山倒伏一山直立,恰似一头黑色的狮子急速奔跑而始终没能跑开;又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狂风经过时浑身的毛发竖起,不能自己倒下来。我们住在这江边的山坳里,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不过几里路。可那阴云四合狂风大作,就像被关在黑色的帷幕里一般。随从们都露出凄惨的神态,并且说:“这狂风暴雨要是终日不停下来,可如何是好哇?” 我笑着跟他们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看那些重峦叠嶂、青白云团萦绕的山峰,比起那些官衙院署机关的严整华丽更胜一筹;我看那些崩塌的山崖将要倾覆的山峦,愤怒翻滚得好像要炸开锅的波涛,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的面容和脏腑内心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那些青草紫藤吸风饮露,比起那些达官贵人的紫袍行头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那些被狂风激荡的山谷呼啸鸣响、被恶浪激荡的川溪河流呼啸奔腾,比起高衙上呵殿唱赞的声音还要更胜一筹;我看避风岩下枕着草坐在石块上,仰观云天雾霭、俯视山石泉流,比起趴在达官贵人阶下向那些高官磕头跪拜还要更舒服惬意许多。老天爷或许见我出门就累弯了腰,进家就要处理诉状和官薄文书,已经连续辛苦两年了,无法抒发我内心深处的浩然正气,因此这才让狂风恶浪阻止淹留我的行程,使我躲在这孤零零的避风岩下,听凭我几个时辰对官场和自然界进行比较和探讨。又或许避风岩陡峭壁立无路可通,那些猿猴鼬叔之类的生灵无法寄托它们的情怀;如果不是服食金丹得道升仙的高人可以腾空飞越,就不能来到这里。虽然地处北江江边,往来船只很多,可是没有一人肯停船泊舟在避风岩下,借以抒发他们的奇想感慨或者留下他们的姓名。老天爷也是同情山灵的寂寞无助,怜爱水伯的孤独凄清,因此这才阻止我的行船,与它结下一天的缘分的吗?我年青时胸怀大志,在水沟里样了两条龙,在山峰间调教一只仙鹤,与那些服食仙丹的道教、羽化登仙的玄学之人为伍,走上香烟缭绕的祭坛,走进拜月的馆堂,为的就是看到神仙居住的四海三山(蓬莱方丈瀛洲),看人间山河就像聚集堆积的米粒和盘桓萦绕的丝带一样;可是我的心却被世俗时运所改变,以至于落入仕途的俗网里面,往返于家乡与供职的县衙几千里路,白白地充当养马和烹饪服侍人的贱差役。虽然胸有奇才大略却不遇好的时运,甘心干一些下人的事情。今天看到这些美好的山水景观,就好像看到了好朋友一样,唯恐谆芒、卢敖两位得道高人嘲笑我井底之蛙的见识浅薄,又怎么会在避风岩下愁苦呢?”随从们听了都笑起来,我于是就采纳了“避风岩”这个名字。 岩顶上有一块大石头,远看像站着一个人,有人说它是飞来塔的塔顶;也有人说应当是看到如此美景而好奇,所以才站在山崖的巅峰,就像当年韩愈登华山无法下来,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云云。避风岩旁边又两块崩塌的石块,一大一小,只够拴两根缆绳。小官吏程缨说:“在黑更半夜时分,又是狂风暴雨之中,驾船的舟子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缆桩;大概是神人拉着引导着县令大人发现这处绝美的风物的吧。”这种话都不可信,我也一起把它都记下来。


注释

端州:治所在高要县(今广东肇庆市)。出产端砚。 砚坑:端州境内有柯烂山,中有砚坑。 崇祯:明思宗年号。己卯:1639年。 竣事:了事,完事。 大吏:泛称大官。 令长:指县令、县长。 诇(xiòng):探询。需:等待。 阍:司门者阍人的简称,掌管门的昏晨启闭。驺:大官驾车的从吏。卤薄:天子车驾的仪仗。朱帽:指衙役。 眩瞀:眼睛昏花,视物不明。 制府:总督。厌:极。 朏(fěi):农历每月初三日的代称。 侈(chǐ):张开的样子。弇(yǎn):覆盖,遮蔽。 胥:古代官府中的小吏。 第:但。 颐颊:此处指以面颊表情示意人。心腑:即心腹、亲信。 金丹火龙之术:道家炼丹飞升的法术。 柅(ní):止。 羽服思玄:即学道术、仙术的人。 谆芒、卢敖:秦始皇时博士,曾怂恿始皇求仙。 井甃(zhòu):砖砌的井,井甃之识:指井底之蛙的见识。语出《庄子·秋水》。 如昌黎不得下:相传韩愈登华山顶峰,见山势奇险,惊恐而哭。 明府:唐代以后多用以尊称县令。


简介

《避风岩记》是明代文学家张明弼的一篇散文,出自《晚明小品选注》卷六。这是一篇别出心裁、寓意深刻的游记,通过叙述“避风岩”一词的来历及作者在官场上历尽波折的经历,表达了作者对官场繁文缛礼、恶习颓风的深恶痛绝,以及急欲在大自然中求得解脱的心情。



借竹楼记

〔徐渭〕 〔明〕

龙山子既结楼于宅东北,稍并其邻之竹,以著书乐道,集交游燕笑于其中,而自题曰“借竹楼”。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往问之,龙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于此也,则买邻之地而宅之。

今吾不能也,则借邻之竹而楼之。

如是而已。

” 方蝉子起而四顾,指以问曰:“如吾子之所为借者,特是邻之竹乎?

非欤?

”曰:“然。

”“然则是邻之竹之外何物乎?

”曰:“他邻之竹也。

”“他邻之竹之外又何物乎?

”曰:“会稽之山,远出于南,而迤于东也。

”“山之外又何物乎?

”曰:“云天之所覆也。

”方蝉子默然良久。

龙山子固启之,方蝉子曰:“子见是邻之竹,而乐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

非欤?

”曰:“然。

” “然则见他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见莫非邻之竹而乐,亦借也。

又远见会稽之山与云天之所覆而乐,亦莫非借也。

而独于是邻之竹,使吾子见云天而乐,弗借也。

山而乐,弗借也。

则近而见莫非以之竹而乐,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独于是邻之竹?

且诚如吾子之所云,假而进吾子之居于是邻之东,以次而极于云天焉,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东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是邻乎?

又假而退吾子之居于云天之西,以次而极于是邻,则吾子之所乐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于云天乎?

而吾子之所为借者,将何居乎?

”龙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

吾能忘情于远,而不能忘情于近,非真忘情也,物远近也。

凡逐逐然于其可致,而飘飘然于其不可致,以自谓能忘者,举天下之物皆若是矣。

非子则吾几不免于敝。

请子易吾之题,以广吾之志,何如?

”方蝉子曰:“胡以易为?

乃所谓借者,固亦有之也。

其心虚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铿然而有节,则子之所借于竹也,而子固不知也!

其本错以固,其势昂以耸,其流风潇然而不冗,则竹之所借于子也,而竹固不知也!

而何不可之有?

”龙山子仰而思,俯而释,使方蝉子书其题,而记是语焉。

束氏畜猫

〔宋濂〕 〔明〕

卫人束氏,举世之物,咸无所好,唯好畜狸狌。

狸狌,捕鼠兽也,畜至百余,家东西之鼠捕且尽。

狸狌无所食,饥而嗥。

束氏日市肉啖之。

狸狌生子若孙,以啖肉故,竟不知世之有鼠。

但饥辄嗥,嗥则得肉食。

食已,与与如也,熙熙如也。

南郭有士病鼠,鼠群行有堕瓮者,急从束氏假狸狌以去。

狸狌见鼠双耳耸,眼突露如漆,赤鬣,又磔磔然,意为异物也,沿鼠行不敢下。

士怒,推入之。

狸狌怖甚,对之大嗥。

久之,鼠度其无他技,啮其足。

狸狌奋掷而出。

噫!

武士世享重禄遇盗辄窜者,其亦狸狌哉!

朱碧潭诗序

〔王慎中〕 〔明〕

诗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从父薄游,往来荆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间,冲簸波涛,以为壮也。

登匡庐山,游赤壁,览古名贤栖遁啸咏之迹,有发其志,遂学为诗,耽酒自放。

当其酣嬉颠倒,笑呼欢适,以诗为娱,顾谓人莫知我。

人亦皆易之,无以为意者。

其诗不行于时。

屋壁户牖,题墨皆满,涂污淋漓,以诧家人妇子而已。

贫不自谋,家人诮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墙户,曾不可食,其为画饼耶!

”取笔砚投掷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为。

君不为怒,亦不变也。

一日,郡守出教,访所谓朱诗人碧潭者。

吏人持教喧问市中,莫识谓谁,久乃知其为君也。

吏人至门,强君入谒。

君衣褐衣,窄袖而长裾,阔步趋府。

守下与为礼,君无所不敢当,长揖上座。

君所居西郊,僻处田坳林麓之交,终日无人迹。

守独出访之。

老亭数椽欹倾,植竹撑拄,坐守其下。

突烟昼湿,旋拾储叶,煨火烧笋,煮茗以饮守。

皂隶忍饥诟骂门外,君若不闻。

于是朱诗人之名,哗于郡中,其诗稍稍传于人口。

然坐以匹夫交邦君,指目者众,讪疾蜂起。

而守所以礼君如彼其降,又不为能诗故。

守父故与君之父有道路之雅,以讲好而报旧德耳。

君诗虽由此闻于人,人犹不知重其诗,复用为谤。

呜呼,可谓穷矣!

凡世之有好于物者,必有深中其欲,而大惬于心。

其求之而得,得之而乐,虽生死不能易,而岂有所计于外。

诗之不足贾于时,以售资而取宠,君诚知之矣。

若为闭关吟讽,冻饿衰沮而不厌,其好在此也。

人之不知重其诗,焉足以挠其气,而变其所业哉!

君尝谒予,怀诗数十首为贽,色卑而词款,大指自喜所长,不病人之不知,而惟欲得予一言以为信也。

岂其刻肠镂肺,酷于所嗜,虽无所计于外,而犹不能忘志于区区之名耶?

嗟乎!

此固君之所以为好也。

君既死,予故特序其诗而行之,庶以不孤其意,岂以予文为足重君之诗于身后哉!

陪龚祭酒游鼓山

〔林世璧〕 〔明〕

仙岛郁崔嵬,乘闲此日过。

山花迎羽盖,谷鸟杂笙歌。

梵宇依林樾,岩亭荫薜萝。

眼中沧海小,衣上白云多。

旷野千峰暮,遥空万象罗。

翻惭宾从后,挥袂接星河。

一剪梅·咏柳

〔夏完淳〕 〔明〕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

金沟御水自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

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

长条短叶翠蒙蒙,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游灵岩记

〔高启〕 〔明〕

吴城东无山,唯西为有山,其峰联岭属,纷纷靡靡,或起或伏,而灵岩居其间,拔奇挺秀,若不肯与众峰列。

望之者,咸知其有异也。

山仰行而上,有亭焉,居其半,盖以节行者之力,至此而得少休也。

由亭而稍上,有穴窈然,曰西施之洞。

有泉泓然,曰浣花之池。

皆吴王夫差宴游之遗处也。

又其上则有草堂,可以容栖迟。

有琴台,可以周眺览。

有轩以直洞庭之峰,曰抱翠。

有阁以瞰具区之波,曰涵虚。

虚明动荡,用号奇观。

盖专此郡之美者,山。

而专此山之美者,阁也。

启,吴人,游此虽甚亟,然山每匿幽閟胜,莫可搜剔,如鄙予之陋者。

今年春,从淮南行省参知政事临川饶公与客十人复来游。

升于高,则山之佳者悠然来。

入于奥,则石之奇者突然出。

氛岚为之蹇舒,杉桧为之拂舞。

幽显巨细,争献厥状,披豁呈露,无有隐循。

然后知于此山为始著于今而素昧于昔也。

夫山之异于众者,尚能待人而自见,而况人之异于众者哉!

公顾瞻有得,因命客赋诗,而属启为之记。

启谓:“天于诡奇之地不多设,人于登临之乐不常遇。

有其地而非其人,有其人而非其地,皆不足以尽夫游观之乐也。

今灵岩为名山,诸公为名士,盖必相须而适相值,夫岂偶然哉!

宜其目领而心解,景会而理得也。

若启之陋,而亦与其有得焉,顾非幸也欤?

启为客最少,然敢执笔而不辞者,亦将有以私识其幸也!

”十人者,淮海秦约、诸暨姜渐、河南陆仁、会稽张宪、天台詹参、豫章陈增、吴郡金起、金华王顺、嘉陵杨基、吴陵刘胜也。

杜环小传

〔宋濂〕 〔明〕

杜环,字叔循。

其先庐陵人,传父一元游宦江东,遂家金陵。

一元固善士,所与交皆四方名士。

环尤好学,工书,谨伤,重然诺,好周人急。

父友兵部主事常允恭死于九江,家破。

其母张氏,年六十余,哭九江城下,无所归。

有识允恭者,怜其老,告之曰:“今安庆守谭敬先,非允恭友乎?

盍往依之?

彼见母,念允恭故,必不遗弃母。

”母如其言,附舟诣谭。

谭谢不纳。

母大困,念允恭尝仕金陵,亲戚交友或有存者,庶万一可冀。

复哀泣从人至金陵,问一二人,无存者。

因访一元家所在,问:“一无今无恙否?

”道上人对以:“一元死已久,惟于环存。

其家直鹭洲坊中,门内有双桔,可辨识。

” 母服破衣,雨行至环家。

环方对客坐见母,大惊,颇若尝见其面者。

因问曰:“母非常夫人乎?

何为而至于此?

”母泣告以故环亦泣,扶就座,拜之,复呼妻子出拜。

妻马氏解衣更母湿衣,奉糜食母,抱衾寝母母问其平生所亲厚故人,及幼子伯章。

环知故人无在者,不足付,又不知伯章存亡,姑慰之曰:“天方雨,雨止为母访之。

苟无人事母,环虽贫,独不能奉母乎?

且环父与允恭交好如兄弟,今母贫困,不归他人,而归环家,此二父导之也。

愿母无他思。

”时兵后岁饥,民骨肉不相保。

母见环家贫,雨止,坚欲出问他故人。

环令媵女从其行。

至暮,果无所遇而返,坐乃定。

环购布帛,令妻为制衣衾。

自环以下,皆以母事之。

母性褊急,少不惬意,辄诟怒。

环私戒家人,顺其所为,勿以困故轻慢与较。

母有痰疾,环亲为烹药,进匕箸。

以母故,不敢大声语。

越十年,环为太常赞礼郎,奉诏祀会稽。

还,道嘉兴,逢其子伯章,泣谓之曰:“太夫人在环家,日夜念少子成疾,不可不早往见。

”伯章若无所闻,第曰:“吾亦知之,但道远不能至耳。

”环归半岁,伯章来。

是日,环初度。

母见少子,相持大哭。

环家人以为不祥,止之。

环曰:“此人情也,何不祥之有?

”既而伯章见母老,恐不能行,竞给以他事辞去,不复顾。

环奉母弥谨。

然母愈念伯章,疾顿加。

后三年,遂卒。

将死,举手向环曰:“吾累杜君,吾累杜君!

愿杜君生子孙,咸如杜君。

”言终而气绝。

环具棺椁殓殡之礼,买地城南钟家山葬之,岁时常祭其基云。

环后为晋王府录事,有名,与余交。

史官曰:交友之道难矣!

翟公之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

”彼非过论也,实有见于人情而云也。

人当意气相得时,以身相许,若无难事。

至事变势穷,不能蹈其所言而背去者多矣!

况既死而能养其亲乎?

吾观杜环事,虽古所称义烈之士何以过。

而世俗恒谓今人不逮古人,不亦诬天下士也哉!

观鸭说

〔吴廷翰〕 〔明〕

家僮取鸭卵伏之,得雏鸭数拾枚。

始育,则饲之盆中,少与之水,其声呴呴然,其毛羽滈滈然,予甚爱,戏之。

不数日,僮以告曰:“雏鸭有毙者矣。

”既而听其声,啾啾然哀鸣。

视其毛羽,苏苏然以散落,予让僮不善畜也。

僮曰:“是非不善畜也,畜不以水也。

” 次日,予适憩亭中,时雨初歇,池水方强,顾而乐之,凭栏而语曰:“曷不以畜鸭雏?

”僮趋而去,不移时筐而至,稍出之水涯,皇皇然惊愕不已,其目睢睢然睨,其足逡逡然前而却。

竿之,则遂群奔水中,或扬足而驰,或拍翅而飞,不定者良久。

既乃狎水,或仰而饮,或俯而啄,三五而阵,各适其所。

则又或沉或没,或浮或出,盘旋戏跃于萍藻间。

既休而理羽,交口扇翅,或曳而行,或拳而立,或屈而睡,消摇相羊,容与如也。

既脯,僮将筐而归,则相与复嬉于渚,或逐于堤,或蔽于丛,不可得,遂纵之。

明日至,亦如之。

其声嗈嗈然以和,其毛羽濯濯然以光泽。

其去畜池之前仅三日,充长已倍三之一矣。

余乃叹曰: 大哉造物之育万物乎!

大而龙蛇之于渊泽,虎豹之于山林,细而蠛曚鼋龟醯鸡之于瓮、于坎、于蹄涔,各遂其性而已。

鸭之育于陆而育于水,亦一理也。

夫反其性,造化不能以育物,圣人岂能以育民乎?

君子为政,当斯民沦丧之后,烦之以法令,胁之于刑罚,诱之以智巧,荡之淫华,本性日耗,生理日促,相与骈死而不知。

一旦欲其改途易辙,驱之以道德,荡之以礼义,纳之以忠信,囿之以淳朴,靡不相顾骇愕,不信不安。

及其久也,教成而化行,行安而俗美,追视昔日之所为与今日之所趋,安危利害相去什佰而千万,则虽械之使为恶,日挞之而欲其蹈刑,戾腹讧诈,亦为可得矣。

然则民之初生,鸭之育于盆者也。

狃于习而不悟,毙于陆者也。

视其毙而不知所以救,僮之让者也。

反其自然之性而犹疑,试于水者也。

得其所以为性而安且乐,水之狎而不归者也。

生养蕃息,既富且昌,水之畜而充长也。

乃复叹曰:因育鸭得育民,然则兹观也,鸭与也乎哉!

述观鸭。

桃花涧修禊诗序

〔宋濂〕 〔明〕

浦江县北行二十六里,有峰耸然而葱蒨者,玄麓山也。

山之西,桃花涧水出焉。

乃至正丙申三月上巳,郑君彦真将修禊事于涧滨,且穷泉石之胜。

前一夕,宿诸贤士大夫。

厥明日,既出,相帅向北行,以壶觞随。

约二里所,始得涧流,遂沿涧而入。

水蚀道几尽,肩不得比,先后累累如鱼贯。

又三里所,夹岸皆桃花,山寒,花开迟,及是始繁。

傍多髯松,入天如青云。

忽见鲜葩点湿翠间,焰焰欲然,可玩。

又三十步,诡石人立,高可十尺余,面正平,可坐而箫,曰凤箫台。

下有小泓,泓上石坛广寻丈,可钓。

闻大雪下时,四围皆璚树瑶林,益清绝,曰钓雪矶。

西垂苍壁,俯瞰台矶间,女萝与陵苕轇轕之,赤纷绿骇,曰翠霞屏。

又六七步,奇石怒出,下临小洼,泉冽甚,宜饮鹤,曰饮鹤川。

自川导水,为蛇行势,前出石坛下,锵锵作环佩鸣。

客有善琴者,不乐泉声之独清,鼓琴与之争。

琴声与泉声相和,绝可听。

又五六步,水左右屈盘,始南逝,曰五折泉。

又四十步,从山趾斗折入涧底,水汇为潭。

潭左列石为坐,如半月。

其上危岩墙峙,飞泉中泻,遇石角激之,泉怒,跃起一二尺,细沫散潭中,点点成晕,真若飞雨之骤至,仰见青天镜净,始悟为泉,曰飞雨洞。

洞傍皆山,峭石冠其巅,辽敻幽邃,宜仙人居,曰蕊珠岩。

遥望见之,病登陟之劳,无往者。

还至石潭上,各敷茵席,夹水而坐。

呼童拾断樵,取壶中酒温之,实髹觞中。

觞有舟,随波沉浮,雁行下。

稍前,有中断者,有属联者,方次第取饮。

其时轻飙东来,觞盘旋不进,甚至逆流而上,若相献酬状。

酒三行,年最高者命列觚翰,人皆赋诗二首,即有不成,罚酒三巨觥。

众欣然如约,或闭目潜思。

或拄颊上视霄汉。

或与连席者耳语不休。

或运笔如风雨,且书且歌。

可按纸伏岩石下,欲写复止。

或句有未当,搔首蹙额向人。

或口吻作秋虫吟。

或群聚兰坡,夺觚争先。

或持卷授邻坐者观,曲肱看云而卧:皆一一可画。

已而诗尽成,杯行无算。

迨罢归,日已在青松下。

又明日,郑君以兹游良欢,集所赋诗而属濂以序。

濂按《韩诗内传》:三月上巳,桃花水下之时,郑之旧俗,于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执兰草以祓除不祥。

今去之二千载,虽时异地殊,而桃花流水则今犹昔也。

其远裔能合贤士大夫以修禊事,岂或遗风尚有未泯者哉?

虽然,无以是为也。

为吾党者,当追浴沂之风徽,法舞雩之咏叹,庶几情与境适,乐与道俱,而无愧于孔氏之徒。

无愧于孔氏之徒,然后无愧于七尺之躯矣,可不勖哉!

濂既为序其游历之胜,而复申以规箴如此。

他若晋人兰亭之集,多尚清虚,亦无取焉。

郑君名铉,彦真,字也。

秦士录

〔宋濂〕 〔明〕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

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

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

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

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

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

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

”两生不得已,从之。

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

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

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

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

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

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

”两生曰:“有是哉?

”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

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

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

”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

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

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

此何可哉!

此何可哉!

君等休矣。

”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

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初,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

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

”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

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

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

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

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

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

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

公奈何不礼壮士!

”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

”曰:“能。

”“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

”曰:“能。

”“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

”曰:“能。

”王顾左右曰:“姑试之。

”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

”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

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

暨弼至,众槊进进。

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

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

王抚髀欢曰:“诚壮士!

诚壮士!

”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

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

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

尚何言!

”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

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

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

惜哉!

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