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源记

灵峰之山,其上曰金鸡之峰。

其草多竹。

其木多枫槠,多松。

其鸟多竹鸡。

其状如鸡而小,有文采,善鸣。

寺居山中,山四面环之。

其前山曰陶山,华阳外史弘景之所隐居。

其东南山曰日铸之峰,欧冶子之所铸剑也。

寺之后,薄崖石有阁曰松风阁,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

浸为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为四小池,东至山麓,潴为大池,又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

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

俯视,则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

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旁,名之曰活水源。

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鲼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

其草多水松、菖蒲。

有鸟大如鸜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

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

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

至是,悉出。

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

上人又曰:“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

”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之也。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会稽的灵峰山,它的最高峰叫做金鸡峰。那里的草木,多半是翠绿的竹子;那里的树多是枫树、槠树,还有许多松树,那里的鸟多是竹鸡,竹鸡的形状很像鸡。可是比鸡小,身上披着美丽的羽毛,鸣叫的声音非常动听。灵峰寺就在灵峰山中,四面被山环抱着。寺院对面的山叫“陶山”,曾经是华阳外史陶弘景隐居的地方。寺院东南的山叫“日铸峰”,曾是欧冶子铸造宝剑的地方。寺院的后边迫近山崖的地方有一小阁楼,名叫“松风阁”,奎上人就住在那里。 这里有一道清清的泉水,泉水从山石的缝隙流出涓涓细流,冬季温暖而夏日清凉。泉水慢慢汇成一条小水渠,一年四季永不枯涸。渠水涨满了于是就向西南流去,遇到有沙土的地方就在沙土底下暗暗流过,从沙土旁流出来就形成了四个小水池。往东流到山脚下。就汇聚成一个大水池,再往东流就注入了若耶溪,再向东北注入镜湖。这条水刚刚汇成小渠的时候,水深不过一尺,清澈可以照见两岸景物,俯视清流,那山崖上的苍松翠竹花草树木无不在水底倒映出来。所以秘书卿白野公常常到这里来游赏,一天到晚坐在流水旁边,还给流水取个名字叫“活水源"。流水中有石蟹,如铜钱一样大小,还有小鲫鱼,纯是黑色,居住在石穴中,有水耗子经常来吃小鲫鱼。水中的草多是水松、菖蒲。有一种鸟就像鹦鹤那么大,黑色的羽毛,嘴是红的,常常在水边叫个不停,那声音就象竹鸡,可比竹鸡叫声还要宛转流利。有两只脊令,常常从翠竹上飞下来,立在山石上,洗完澡,饮足水,就鸣叫着飞走了。我初春来的时候正当特别冷的天气,这些水中的生物都还蛰伏着没有出来。到这一时候,全出来活动了。还有四五个小虫子,全如小指头那么大,形状如同半个莲子,整天在水面上转着圈浮游,日光照在它们的脊背上,颜色就象是紫色的水晶石,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虫子。 我既喜爱这条溪水的清澈澄明,又喜欢它源头永不枯竭,而能让这么多小生物都来依附它,很有点像君子所具有的高尚品德。奎上人又说:“每逢遇到大旱的年景,泉水所经过的地方,能灌溉数十亩良田。”那么,是它的恩泽又能普及到众人了。白野公深深地爱上了这“活水源”是很有道理的呀。


注释

活水源:在今浙江省绍兴县会稽山上。 灵峰之山:在绍兴东南会稽山上。山中有灵峰寺,下文“寺居山中”即是。 曰:说。 金鸡之峰:金鸡峰,在会稽山上。 槠(zhū):常绿乔木,叶子长椭圆形,花黄绿色,果实球形。 竹鸡:一种形似鹧鸪而小的鸟,多呈橄榄褐色,生活于竹林中。 寺:指灵峰寺。 陶山:一名陶晏岭,在绍兴东南四十馀里,以南北朝时齐陶弘景曾隐居于此,故名陶山。 华阳外史弘景:即南北朝的陶弘景(公元456年-公元536年),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为齐诸王侍读,后隐居于句容句曲山,自号华阳隐居,以佐萧衍夺齐帝位,建立梁朝,被时人称为山中宰相。主张儒、释、道三教合一。外史,古人常用为别号。 日铸(zhù)之峰:即日铸岭,在陶山以北,相传为春秋时工匠欧冶子铸剑之所。 欧冶子:春秋时期的工匠,曾应越王聘,为铸湛庐、巨阙、胜邪、鱼肠、纯钓五剑,后又与干将为楚王铸龙渊、泰阿、工布三剑。 薄(bó):迫近,靠近。 松风阁:今湖北省鄂州市之西的西山灵泉寺附近。 奎(kuí)上人:当时的一位僧人。上人,对僧人的尊称。 石罅(xià):石缝。 涓涓然:细水慢流的样子。 浸:渐渐地。 伏行:从地下流。 山麓(lù):山脚。 潴(zhū):汇聚。 若耶之溪:即若耶溪,在绍兴东南若耶山下,相传春秋时期美女西施曾浣纱于此,故又名浣纱溪。 湖:指鉴湖,在绍兴南,又名镜湖。 秘书卿(qīng):元代秘书监长官,正三品。秘书监,掌历代图籍并阴阳禁书。见《元史·百官志六》。 白野公:即泰不华(公元1304年-公元1352年),字兼善,伯牙吾台氏,世居白野山,故称白野公。元英宗至治间进士,历官集贤修撰、秘书监、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读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后与方国珍水战,阵亡。《元史》有传。 鲼(fèn)鱼:即鲫鱼。 水鼠:生活于水边的一种鼠。 水松:藻类植物,可入药。 菖(chāng)蒲:多年生草本植物,长于水边。 鸜鹆(qú yù):鸟名,俗称八哥。 滑:流利。 脊(jǐ)令:鸟名,即鹤钨。 诸水族:生活于水中的动物。 兹(zī):这。 群动:各类动物。 咸(xián):皆。 属岁旱时:当逢农旱之时。属,适逢。 泽:润泽、湿泽。


简介

《活水源记》是元末明初文学家刘基创作的一篇游记散文。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活水源周围的山川形势,泉水的源流变化,水里的草木虫鱼,以及游人的欣赏迷恋,传达出作者对大自然的无限向往与亲近之情。文章清新流畅,读之如临其境。结尾以君子之德为喻,联想自然,寓意深刻,文章虽短小,结构精巧。


赏析

现代学者林邦钧《历代游记选》:《活水源记》首先介绍了活水源周围的环境,再细致地描写了活水源的源流、水质,然后用溪水周围生机勃勃的花草树木和活泼可爱的鸟虫鱼蟹来衬托活水源的特点,幽邃而不凄清,静谧丽富,生机勃勃,并为下文作了铺垫。最后作者用“君子之德”喻活水源泽被作物,把对活水源的赞美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反映了他作为一位政治家所具有安民济世的胸怀和抱负。



游桃花记

〔陈继儒〕 〔明〕

南城独当阳,城下多栽桃花。

花得阳气及水色,太是秾华。

居民以细榆软柳编篱缉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

余以花朝后一日,呼陈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同胡安甫、宋宾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东,有桃花蓊然。

推户闯入,见一老翁,具鸡黍饷客。

余辈冲筵前索酒,请移酒花下。

老翁愕视,恭谨如命。

余亦不通姓字,便从花板洒杯,才饕一番。

复攀桃枝,坐花丛中,以藏钩输赢为上下,五六人从红雨中作活辘轳,又如孤猿狂鸟,探叶窥果,惟愁枝脆耳。

日暮乃若用。

是日也,老翁以花朝为生辰,余于酒后作歌赠之,谓翁明日请坐巵脯为寿。

十四日,余与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关路,途得伯灵、子犹,拉同往。

又遇袁长史披鹤氅入城中,长史得我辈看花消息,遂相与返至桃花溪。

至则田先生方握锄理草根,见余辈,便更衣冠出肃客。

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宾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

董、徐、何三君从城上窥见,色为动,复踉跄下城,又以酒及鲜笋、蛤蜊佐之。

是时,不速而会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归骈为十九。

榼十一,酒七八壶觞。

酒屈兴信,花醉客醒,方苦瓶罍相耻,忽城头以长绠缒酒一樽送城下,客则文卿、直卿兄弟是也。

余辈大喜,赏为韵士。

时人各为队,队各为戏。

长史、伯灵角智局上。

纷纷诸子,饱毒空拳,主人发短耳长,龙钟言笑。

时酒沥尚馀,乃从花篱外要路客,不问生熟妍丑,以一杯酒浇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发角:人人得大欢喜吉祥而去。

日暮鸟倦,余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顾视和纱巾缥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数语,输写心事,借桃源为寓言,非有真桃源也。

今桃花近在城齿,无一人为花作津梁,传之好事者。

自余问津后,花下数日间,便尔成蹊。

第赏花护花者,舍吾党后,能复几人?

几人摧折如怒风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阑珊狼藉?

则小人于桃花一公案,可谓功罪半之矣。

游天平山记

〔高启〕 〔明〕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

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

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

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

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

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

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

举瓢酌尝,味极甘冷。

泉上有亭,名与泉同。

草木秀润,可荫可息。

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

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

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

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

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

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

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

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

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

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

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

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

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

”众曰:“诺!

”遂书以为记。

游龙门记

〔薛瑄〕 〔明〕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

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

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

神禹疏凿之劳,于此为大。

由东南麓穴岩构木,浮虚架水为栈道,盘曲而上。

濒河有宽平地,可二三亩,多石少土。

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

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

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枝叶疏密交荫,皮幹苍劲偃蹇,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相持不相下。

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绝顶。

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甃甓为之。

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三面临激,石峰疑若摇振。

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

西则连山宛宛而去。

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

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然出没,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仿佛见之。

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

楼心穴板,上置井床辘轳,悬繘汲河。

凭栏槛,凉风飘洒,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

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馀步,至右谷,下视窈然。

东距山,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上横老槎为桥,蹐步以渡。

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

北山陡起,下与河际,遂穷祠东。

有石龛窿然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末炉,其状莫穷。

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

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

若床,若几,若屏。

可席,可凭,可倚。

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

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

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

东南山腹有道院,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胜。

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并东山而归。

时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

同游者,杨景瑞也。

游衡岳记

〔张居正〕 〔明〕

《山海经》,衡山在《中山之经》,而不列为岳,岂禹初奠山川望秩,犹未逮与?

《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

”今潇湘、苍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与?

张子曰:余登衡岳,盖得天下之大观焉。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

含烟袅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

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飙,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境也。

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霄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

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

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

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睟埏六合,举眦皆尽。

下视连峦别巘,悉如培嵝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

同游者五人,咸勒石记名焉。

暮宿观音岩。

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

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

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

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

奇哉伟与!

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

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寺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

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

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

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

谒晦庵、南轩二贤禂,宿嘉会堂。

夜雨。

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

问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辈正坐云间耳。

又从庙侧东转十馀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

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

若畔有冲退石,大可径丈。

列坐其次,解缨濯足,酌酒浩歌。

当此之时,意惬心融,居然有舞雩溯水之乐,诚不如簪祓尘鞅之足为累也。

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长沙至,会于岳庙,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来诸峰间,足穷于攀登,神罢于应接,然犹未尽其梗概也,聊以识大都云。

张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

嗟乎,人生几许时得了此尘事,唯当乘间自求适耳。

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

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

盖其性然也。

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谼。

乃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

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先妣事略

〔归有光〕 〔明〕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

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

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

逾年,生淑顺。

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

”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

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

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

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

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

痛哉!

游盘山记

〔袁宏道〕 〔明〕

盘山外骨而中肤。

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剑戟罢虎之林。

中肤,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欹嵚虬曲,与石争怒,其干压霜雪不得伸,故旁行侧偃,每十馀丈。

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游者可迂而达。

其石皆锐下而丰上,故多飞动。

其叠而上者,渐高则渐出。

高者屡数十寻,则其出必半仄焉。

若半圮之桥,故登者栗。

其下皆奔泉,夭矫曲折,触巨细石皆斗,故鸣声彻昼夜不休。

其山高古幽奇,无所不极。

述其最者:初入得盘泉,次曰悬空石,最高曰盘顶也。

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

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

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已。

悬空石数峰,一壁青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气性情者。

亭负壁临绝涧,涧声上彻,与松韵答。

其旁为上方精舍,盘之绝胜处也。

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上为窣诸波,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

住足不得久,乃下。

迂而僻,且无石级者,曰天门开。

从髻石取道,阔以掌,山石碍右臂,左履虚不见底,大石中绝者数。

先与导僧约,遇绝崄处,当大笑。

每闻笑声,皆胆落。

扪萝探棘,更上下仅得度。

两岩秀削立,太古云岚,蚀壁皆翠。

下得枰石,方广可几筵。

抚松下瞰,惊定乃笑。

世上无拼命人,恶得有此奇观也。

面有洞嵌绝壁,不甚阔,一衲攀而登,如猕猴。

余不往,谓导僧曰:“上山险在背,肘行可达。

下则目不谋足,殆已,将奈何?

”僧指其凸曰:“有微径,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过此,虽险,可攀至脊。

迂之即山行道也。

”僧乃跣,蛇矫而登。

下布以缒,健儿以手送余足,腹贴石,石腻且外欹,至半,体僵,良久足缩,健儿努以手从,遂上。

迨至脊,始咋指相贺,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尽载。

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

洞在下盘,道听涧声,觅之可得。

石距上方百步,纤瘦丰妍不一态,生动如欲语。

下临飞涧,松鬣覆之,如亭。

寐可凭,坐可茵,闲可侣,故慧之也。

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红龙池。

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云庵之前洞,次则中盘之后岭也。

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废者,曰九华顶,不果上。

其刹宇多,不录。

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盘,曰上方,曰塔院也。

其日为七月朔,数得十。

偕游者,曰苏潜夫、小修、僧死心、宝方、寂子也。

其官于斯而以旧雅来者,曰钟刺史君威也。

其不能来,而以书讯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中酉卿也。

游张公洞记

〔王世贞〕 〔明〕

由义兴而左泛,曰东久。

九者,九里袤也,水皆缥碧,两山旁袭之,掩映乔木,黄云储野,得夕照为益奇。

时余病足,李生亦病,为李觅一兜子,并余弟所携笋舆三,为一行,其三人为一行,可四里许,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

张生者,故尝游焉,谓余当从后洞入,毋从前洞入。

所以毋从前洞者,前路宽,一览意辄尽,无复馀。

意尽而穿横关,险狭甚多,中悔不能达。

余乃决策从后入。

多到炬火前导,始委身一窍,鱼贯而下。

渐下渐滑,且峻级不能尽受足。

后趾俟前趾发乃发,迫则以肩相辅。

其上隘,又不能尽受肩。

如是数十百级,稍稍睹前行人,如烟霞中鸟。

又闻若瓮中语者。

发炬则大叫惊绝。

巨乃乳皆下垂,崛㠥甗锜,玲珑晶莹,不可名状。

大抵色若渔阳媚玉,而润过之。

稍西南为大盘石,石柱踞其上,旁有所谓床及丹灶、盐廪者。

稍东,地欹下而湿,迹之则益湿,且益洼不可究,即所谓仙人田也。

回顾所入窍,不知几百丈,荧荧若日中沬,时现时灭。

久之,路几断。

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过,下上凡百馀级。

忽呀然中辟,可容万人坐。

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为五色自然,丹雘晃烂刺人眼。

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

或怒发上,不及者亦尺所。

或上下际不接者仅一发。

石状如虬,如跃龙,如奔狮,如踞象,如莲花,如钟鼓,如飞仙,如僧胡,诡不可胜纪。

余时惫足益蹇,强作气而上,至石台,俯视朗然。

洞之胜,至是而既矣。

会所赍酒脯误失道,呼水饮之,乃出。

张公者,故汉张道陵,或曰张果。

非也。

道陵事在蜀颇著。

许远游贻逸少书称:“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汉末得道之徒多在焉。

”此亦岂其一耶?

王子曰,余向所睹石床、丹灶、盐米廪及棋局者,仿佛貌之耳。

乌言仙迹哉!

乌言仙迹哉!

游石首绣林山记

〔袁中道〕 〔明〕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势常结约不舒。

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

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

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

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幹幹,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

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

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

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

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

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

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

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

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

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

”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

其下即刘郎浦。

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游青溪记

〔袁中道〕 〔明〕

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

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

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

如秋天,如晓岚。

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

温于玉,滑于纨。

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天目

〔袁宏道〕 〔明〕

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

由庄至颠,可二十馀里。

凡山深僻者多荒凉,峭削者鲜迂曲,貌古则鲜妍不足,骨大则玲珑绝少,以至山高水乏,石峻毛枯,凡此皆山之病。

天目盈山皆壑,飞流淙淙,若万匹缟,一绝也。

石色苍润,石骨奥巧,石径曲折,石壁竦峭,二绝也。

虽幽谷县岩,庵宇皆精,三绝也。

余耳不喜雷,而天目雷声甚小,听之若婴儿声,四绝也。

晓起看云,在绝壑下,白净如绵,奔腾如浪,尽大地作琉璃海,诸山尖出云上若萍,五绝也。

然云变态最不常,其观奇甚,非山居久者不能悉其形状。

山树大者,几四十围,松形如盖,高不逾数尺,一株直万馀钱,六绝也。

头茶之香者,远胜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七绝也。

余谓大江之南,修真栖隐之地,无逾此者,便有出缠结室之想矣。

宿幻住之次日,晨起看云,巳后登绝顶,晚宿高峰死关。

次日由活埋庵寻旧路而下。

数日睛霁甚,山僧以为异,下山率相贺。

山中僧四百馀人,执礼甚恭,争以饭相劝。

临行,诸僧进曰:“荒山僻小,不足当巨目,奈何?

”余曰:“天目山某等亦有些子分,山僧不劳过谦,某亦不敢面誉。

”因大笑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