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桃花记

南城独当阳,城下多栽桃花。

花得阳气及水色,太是秾华。

居民以细榆软柳编篱缉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

余以花朝后一日,呼陈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同胡安甫、宋宾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东,有桃花蓊然。

推户闯入,见一老翁,具鸡黍饷客。

余辈冲筵前索酒,请移酒花下。

老翁愕视,恭谨如命。

余亦不通姓字,便从花板洒杯,才饕一番。

复攀桃枝,坐花丛中,以藏钩输赢为上下,五六人从红雨中作活辘轳,又如孤猿狂鸟,探叶窥果,惟愁枝脆耳。

日暮乃若用。

是日也,老翁以花朝为生辰,余于酒后作歌赠之,谓翁明日请坐巵脯为寿。

十四日,余与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关路,途得伯灵、子犹,拉同往。

又遇袁长史披鹤氅入城中,长史得我辈看花消息,遂相与返至桃花溪。

至则田先生方握锄理草根,见余辈,便更衣冠出肃客。

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宾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

董、徐、何三君从城上窥见,色为动,复踉跄下城,又以酒及鲜笋、蛤蜊佐之。

是时,不速而会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归骈为十九。

榼十一,酒七八壶觞。

酒屈兴信,花醉客醒,方苦瓶罍相耻,忽城头以长绠缒酒一樽送城下,客则文卿、直卿兄弟是也。

余辈大喜,赏为韵士。

时人各为队,队各为戏。

长史、伯灵角智局上。

纷纷诸子,饱毒空拳,主人发短耳长,龙钟言笑。

时酒沥尚馀,乃从花篱外要路客,不问生熟妍丑,以一杯酒浇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发角:人人得大欢喜吉祥而去。

日暮鸟倦,余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顾视和纱巾缥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数语,输写心事,借桃源为寓言,非有真桃源也。

今桃花近在城齿,无一人为花作津梁,传之好事者。

自余问津后,花下数日间,便尔成蹊。

第赏花护花者,舍吾党后,能复几人?

几人摧折如怒风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阑珊狼藉?

则小人于桃花一公案,可谓功罪半之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南城独独向阳,城下多栽种桃花。桃花吸收了阳气和水色,非常繁盛娇艳。居民用细细的榆枝和柔软的柳枝编制篱笆,桃花间隔杂种在菜地里,盘绕纠结如同绣品。 我在花朝节后的一天,叫上陈山人父子,暖了酒提上盛酒的小榼,和胡安甫、宋宾之、孟直夫一起渡过河,来到城东,(此处)桃花十分繁盛。(我们)推门闯入一户农家,见到一位老翁,准备了鸡肉米饭招待客人。我们这群人冲到筵前索要酒肉,请求将酒肉筵席移到桃花树下。老翁很惊愕,但仍然十分恭谨地依从了我们的要求。我们也没有(与老翁)互通姓名,就用梨花杯,畅饮一番。又攀上桃树枝,坐在花丛中,凭藏钩游戏的输赢确定名次,五六个人在落花丛中像轱辘一样翻滚。又像孤猿狂鸟,探视花叶窥探果实,只担心枝条太细脆。到了日落十分才散去。这一天,老翁(权且)将花朝当作生日,我在酒后作了歌诗赠送给他,作为老翁第二天过寿的贺礼。 十四日,我和希周、直夫、叔意提着酒壶,刚刚出路口,半路就遇上伯灵、子犹,就拉住他们一起前往(南城)。又遇到袁长史披着鹤氅进入城中,长史得知我们要去看花的消息,便同我们一起返回桃花溪。到了那里就看到田先生正握着锄头清理草根,见到我们,就更换衣帽出来迎接客人。客人正分散着蹲坐在石头上,安甫、宾之、箕仲父子都提着酒榼来陪酒了。董、徐、何三位先生在城上见到,脸色为之(欢喜得)改变了,又踉踉跄跄地下城来,用酒和鲜笋、蛤蜊来陪酒了。这时,未受邀约而突然来会的客人总共有十八人,(加上)田先生的儿子归骈一共是十九人。榼十一个,酒七八壶。酒尽而兴浓,桃花醉去了而客人愈加清醒,装酒的瓶、罍互相以无酒为耻。忽然城头有人用长绳子悬挂一樽酒坠下城来,这送酒的客人原来是文卿、直卿兄弟。我们大为欢喜,欣赏他们是风雅之士。当时每个人各自归作一队,每队都各自游戏。长史、伯灵在棋局上鬥智。诸多棋子,饱受空拳荼毒,主人头发短耳垂长,有神仙之姿,老迈却言笑晏晏。这是尚有馀酒,就从花篱外邀请过路客人,不管生熟美丑,把一杯酒灌进口中,把一枝桃花插入鬓角:每个人都得到了大欢喜吉祥才离开。天色已晚,归鸟回巢,我也返回了,大家都在月色下相互搀扶着回家(因为喝醉了),回头看纱巾衣袖上面,都是星星点点的酒痕和桃花瓣。 昔日陶渊明用《桃花源记》书写一段心事,借桃花园作寓言,并非真有桃花园。现在桃花近在城郊却没有一个人为花做媒,传播消息给好事者。自从我来到此处游玩后,几日之内,桃花树下就踏出了一条路径(来的人很多)。只是前来赏花护花的人,除去我们这群人外,还能有几人?又有几人用暴风骤雨的手段摧折桃花,致使地下一片红色的花瓣衰败零落?那么我对于桃花这一事情,可以说是功过参半了吧。


注释

秾华:繁盛、娇艳。 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号花朝节,又称花朝;也有二月初二或二月十二日之说。 榼(kē):古时盛酒的器具。 蓊然:形容花木茂盛。 饷客:招待客人。 花板酒杯:即梨花杯,以形似花瓣而得名。 老饕:贪食。 藏钩:古代的一种博戏,也作“藏驱”。晋代周处《风土记》:“腊日饮祭之后,叟妪儿童分为藏彄之戏,分二曹较胜负。”钩,为博具。 红雨:比喻落花。唐代李贺《歌诗编·将进酒》:“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巵脯:此处指酒肴。巵,酒器;脯,乾肉。 肃客:揖拜、迎接客人。 酒屈兴信:即酒尽而兴浓。屈,竭尽;信,舒展,伸张。 瓶罍(píng léi):皆为盛酒的器具。 绠(gěng):汲水器上的绳索。 缒(zhuì):以绳悬物使下坠。 韵士:风雅之士。 言旋:即返回。言,助词,无义。 陶徵君:指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旧称曾经朝廷徵聘而不肯受职的隐者为徵君。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桃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 津梁:桥梁、媒介。 阑珊狼藉:衰败零落。 小人:作者自称。



游天平山记

〔高启〕 〔明〕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

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

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

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

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

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

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

举瓢酌尝,味极甘冷。

泉上有亭,名与泉同。

草木秀润,可荫可息。

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

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

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

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

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

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

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

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

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

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

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

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

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

”众曰:“诺!

”遂书以为记。

游龙门记

〔薛瑄〕 〔明〕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

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

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

神禹疏凿之劳,于此为大。

由东南麓穴岩构木,浮虚架水为栈道,盘曲而上。

濒河有宽平地,可二三亩,多石少土。

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

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

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枝叶疏密交荫,皮幹苍劲偃蹇,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相持不相下。

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绝顶。

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甃甓为之。

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三面临激,石峰疑若摇振。

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

西则连山宛宛而去。

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

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然出没,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仿佛见之。

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

楼心穴板,上置井床辘轳,悬繘汲河。

凭栏槛,凉风飘洒,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

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馀步,至右谷,下视窈然。

东距山,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上横老槎为桥,蹐步以渡。

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

北山陡起,下与河际,遂穷祠东。

有石龛窿然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末炉,其状莫穷。

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

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

若床,若几,若屏。

可席,可凭,可倚。

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

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

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

东南山腹有道院,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胜。

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并东山而归。

时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

同游者,杨景瑞也。

游衡岳记

〔张居正〕 〔明〕

《山海经》,衡山在《中山之经》,而不列为岳,岂禹初奠山川望秩,犹未逮与?

《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

”今潇湘、苍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与?

张子曰:余登衡岳,盖得天下之大观焉。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

含烟袅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

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飙,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境也。

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霄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

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

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

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睟埏六合,举眦皆尽。

下视连峦别巘,悉如培嵝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

同游者五人,咸勒石记名焉。

暮宿观音岩。

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

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

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

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

奇哉伟与!

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

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寺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

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

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

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

谒晦庵、南轩二贤禂,宿嘉会堂。

夜雨。

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

问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辈正坐云间耳。

又从庙侧东转十馀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

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

若畔有冲退石,大可径丈。

列坐其次,解缨濯足,酌酒浩歌。

当此之时,意惬心融,居然有舞雩溯水之乐,诚不如簪祓尘鞅之足为累也。

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长沙至,会于岳庙,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来诸峰间,足穷于攀登,神罢于应接,然犹未尽其梗概也,聊以识大都云。

张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

嗟乎,人生几许时得了此尘事,唯当乘间自求适耳。

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

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

盖其性然也。

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谼。

乃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

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先妣事略

〔归有光〕 〔明〕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

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

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

逾年,生淑顺。

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

”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

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

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

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

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

痛哉!

世美堂后记

〔归有光〕 〔明〕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

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

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

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

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

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

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

”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

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

五六年,始尽雠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恶。

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

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

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

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

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

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

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

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

余谓:“得无有所恨耶?

”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

”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

然张公负君耳!

”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

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

”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活水源记

〔刘基〕 〔明〕

灵峰之山,其上曰金鸡之峰。

其草多竹。

其木多枫槠,多松。

其鸟多竹鸡。

其状如鸡而小,有文采,善鸣。

寺居山中,山四面环之。

其前山曰陶山,华阳外史弘景之所隐居。

其东南山曰日铸之峰,欧冶子之所铸剑也。

寺之后,薄崖石有阁曰松风阁,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

浸为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为四小池,东至山麓,潴为大池,又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

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

俯视,则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

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旁,名之曰活水源。

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鲼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

其草多水松、菖蒲。

有鸟大如鸜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

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

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

至是,悉出。

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

上人又曰:“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

”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之也。

游盘山记

〔袁宏道〕 〔明〕

盘山外骨而中肤。

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剑戟罢虎之林。

中肤,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欹嵚虬曲,与石争怒,其干压霜雪不得伸,故旁行侧偃,每十馀丈。

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游者可迂而达。

其石皆锐下而丰上,故多飞动。

其叠而上者,渐高则渐出。

高者屡数十寻,则其出必半仄焉。

若半圮之桥,故登者栗。

其下皆奔泉,夭矫曲折,触巨细石皆斗,故鸣声彻昼夜不休。

其山高古幽奇,无所不极。

述其最者:初入得盘泉,次曰悬空石,最高曰盘顶也。

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

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

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已。

悬空石数峰,一壁青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气性情者。

亭负壁临绝涧,涧声上彻,与松韵答。

其旁为上方精舍,盘之绝胜处也。

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上为窣诸波,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

住足不得久,乃下。

迂而僻,且无石级者,曰天门开。

从髻石取道,阔以掌,山石碍右臂,左履虚不见底,大石中绝者数。

先与导僧约,遇绝崄处,当大笑。

每闻笑声,皆胆落。

扪萝探棘,更上下仅得度。

两岩秀削立,太古云岚,蚀壁皆翠。

下得枰石,方广可几筵。

抚松下瞰,惊定乃笑。

世上无拼命人,恶得有此奇观也。

面有洞嵌绝壁,不甚阔,一衲攀而登,如猕猴。

余不往,谓导僧曰:“上山险在背,肘行可达。

下则目不谋足,殆已,将奈何?

”僧指其凸曰:“有微径,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过此,虽险,可攀至脊。

迂之即山行道也。

”僧乃跣,蛇矫而登。

下布以缒,健儿以手送余足,腹贴石,石腻且外欹,至半,体僵,良久足缩,健儿努以手从,遂上。

迨至脊,始咋指相贺,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尽载。

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

洞在下盘,道听涧声,觅之可得。

石距上方百步,纤瘦丰妍不一态,生动如欲语。

下临飞涧,松鬣覆之,如亭。

寐可凭,坐可茵,闲可侣,故慧之也。

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红龙池。

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云庵之前洞,次则中盘之后岭也。

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废者,曰九华顶,不果上。

其刹宇多,不录。

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盘,曰上方,曰塔院也。

其日为七月朔,数得十。

偕游者,曰苏潜夫、小修、僧死心、宝方、寂子也。

其官于斯而以旧雅来者,曰钟刺史君威也。

其不能来,而以书讯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中酉卿也。

游张公洞记

〔王世贞〕 〔明〕

由义兴而左泛,曰东久。

九者,九里袤也,水皆缥碧,两山旁袭之,掩映乔木,黄云储野,得夕照为益奇。

时余病足,李生亦病,为李觅一兜子,并余弟所携笋舆三,为一行,其三人为一行,可四里许,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

张生者,故尝游焉,谓余当从后洞入,毋从前洞入。

所以毋从前洞者,前路宽,一览意辄尽,无复馀。

意尽而穿横关,险狭甚多,中悔不能达。

余乃决策从后入。

多到炬火前导,始委身一窍,鱼贯而下。

渐下渐滑,且峻级不能尽受足。

后趾俟前趾发乃发,迫则以肩相辅。

其上隘,又不能尽受肩。

如是数十百级,稍稍睹前行人,如烟霞中鸟。

又闻若瓮中语者。

发炬则大叫惊绝。

巨乃乳皆下垂,崛㠥甗锜,玲珑晶莹,不可名状。

大抵色若渔阳媚玉,而润过之。

稍西南为大盘石,石柱踞其上,旁有所谓床及丹灶、盐廪者。

稍东,地欹下而湿,迹之则益湿,且益洼不可究,即所谓仙人田也。

回顾所入窍,不知几百丈,荧荧若日中沬,时现时灭。

久之,路几断。

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过,下上凡百馀级。

忽呀然中辟,可容万人坐。

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为五色自然,丹雘晃烂刺人眼。

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

或怒发上,不及者亦尺所。

或上下际不接者仅一发。

石状如虬,如跃龙,如奔狮,如踞象,如莲花,如钟鼓,如飞仙,如僧胡,诡不可胜纪。

余时惫足益蹇,强作气而上,至石台,俯视朗然。

洞之胜,至是而既矣。

会所赍酒脯误失道,呼水饮之,乃出。

张公者,故汉张道陵,或曰张果。

非也。

道陵事在蜀颇著。

许远游贻逸少书称:“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汉末得道之徒多在焉。

”此亦岂其一耶?

王子曰,余向所睹石床、丹灶、盐米廪及棋局者,仿佛貌之耳。

乌言仙迹哉!

乌言仙迹哉!

游石首绣林山记

〔袁中道〕 〔明〕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势常结约不舒。

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

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

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

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幹幹,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

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

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

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

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

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

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

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

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

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

”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

其下即刘郎浦。

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游青溪记

〔袁中道〕 〔明〕

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

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

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

如秋天,如晓岚。

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

温于玉,滑于纨。

至寒至腴,可拊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