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奏启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

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

奏者,进也。

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

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

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兴。

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晋氏多难,灾屯流移。

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

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

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

秦有御史,职主文法。

汉置中丞,总司按劾。

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

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

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

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各其志也。

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诗》刺谗人,投畀豺虎。

《礼》疾无礼,方之鹦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

孟轲讥墨,比诸禽兽。

《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

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切哉!

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

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

启者,开也。

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

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

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

奏事之末,或云“谨启”。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

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

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

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

谠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

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

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错受书,还上便宜。

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赞曰∶ 皂饰司直,肃清风禁。

笔锐干将,墨含淳酖。

虽有次骨,无或肤浸。

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前唐尧虞舜时代的臣子,用口头言辞敷陈政事进奏意见;秦汉两朝的辅佐大臣,给天子的书称为“奏”。陈述治理国家的大事,进献礼仪制度,上告紧急事变,弹劾官员的罪过错误,这些通通都叫做“奏”。“奏”,就是进的意思,臣子在下面敷陈进奏,把下情进奏给在上的天子。秦统一天下后才开始确定称奏书,但是当时法家当政,他们缺少文采。看看丞相王绾等人的上书称秦始皇功德,文辞质朴而意义浅近;李斯的《治骊山陵上书》,叙事简略,内容是虚假的。秦代的统治残暴,不施恩泽于百姓的情况也从文章中表现出来了。自从汉代以来,向皇帝进奏事情又叫上疏。文辞典雅的奏疏,前后相接,文采突出,颇为可观。如贾谊的向汉文帝上疏陈述务农的重要的《论积贮疏》,晁错的向汉文帝上疏议论对匈奴用兵的《言兵事疏》,匡衡的向汉成帝上疏建议定郊祀之礼的《奏徙南北郊》,王吉的向汉宣帝上疏劝告实行先王的礼制的《上宣帝疏言得失》,路温舒的向汉宣帝上疏建议崇尚德政缓狱减刑的《尚德缓刑书》,谷永的向汉成帝上疏劝谏不要喜好神仙方术一类迷信的《说成帝拒绝祭祀方术》。这些奏疏,说理既肯切周到,文辞也通畅明白,可以说是懂得奏章的体制了。东汉贤臣众多,好的议论没有隐藏起来。杨秉向汉桓帝的上疏发表了对灾异现象的看法,陈蕃的上疏表现了对天子赏罚不合制度的愤懑和怨恨,奏疏敢于直谏,很有骨气。张衡向汉安帝上疏指摘了《史记》《汉书》中与经典不相符的地方,蔡邕向汉灵帝上疏论列了朝廷制度典章制度的不合;他们都学识渊博,见识正确。魏代的名臣,有文采和理论的,轮替出现。如高堂隆上疏借天象变异来劝谏魏明帝修建宫室不要过于豪华,黄观上疏奏禀有关教学的事宜,王朗上疏建议节省的问题,甄毅上疏说明选拔要实行考核制度。这些奏书说明他们在尽应尽的操守。西晋多灾多难,处于祸乱不断的时代。刘颂在免除淮南王相的职务后仍然殷勤地关心国家大事,上疏陈述自己的意见;温峤看到太子修建西池楼观劳民伤财,便深感不安而上疏劝谏。这些都是体察国事的忠心规劝啊!奏这种体裁,必须以明确可信和忠厚诚实为根本,辨别分析和通达事理为首位。意志坚强才能完成任务,见闻广博才能够把道理说得透彻,斟酌古代的经验教训来处理当今的事务,治理繁杂众多的情况而能够抓住要害,这些就是奏疏写作的基本要求。至于检查弹劾他人罪过的奏书,是用来严明法纪、清除弊政的。从前周代的太仆官,就是专门负责纠正过失和错误的;秦代的御史大夫,主持执掌弹劾的法令和条文,汉代设置了中丞这一官职,以总管检查弹劾。他们的职责是像鹰鸷一样勇猛地打击坏人坏事,所以写作弹劾的奏书要磨砺得笔下生风,纸上结霜那样肃杀。看看孔光的奏本弹劾董贤,就用事实来证实他的奸邪;路粹的奏本弹劾孔融,就是用捏造罪名来诬陷他有罪恶。著名的学者与阴险的人本来用心就不同。至于傅成为人果敢正直,而他奏劾的言辞坚实深刻;刘隗为人恳切公正,而他弹劾的文奏却很疏梳概略。这反映了他们各有自己的用意。后来的弹劾奏书,轮替的互相斟酌取舍,在日常运用上有所革新,但是并不违背旧有的准则。然而和造铠甲的人总想把人保全,制造矢箭的人总想杀伤人一样,弹劾这种手段的目的在于纠正邪恶谬误,所以其势一定要深入严刻。《诗经》讽刺进谗言的人,说要把他们丢给豺狼虎豹;《礼记》对不讲礼的人很痛恨,把他们比喻成鹦鹉和猩猩;墨翟非难儒家,把他们看成羊和猪;孟轲讥讽墨家,把他们比作禽兽。《诗经》《礼记》、儒家、墨家既然都这样指责尖锐弹劾人的奏书,谁说能够避免这种攻击呢?所以近世的文人作文,都争相斥责,吹毛求疵,恨入切骨来作虐,好像只要善于谩骂就可以了,大多不能折其中而取其正,做到公平合理。如果能按礼仪为门作为标准,举正义为路来确定标准,然后对违背约法不走正路的人就折断他的手臂,对走入歧途的人就砍掉他的脚趾,何必写那些污秽的话,丑陋的辞,以辱骂别人的弊病为巧妙呢?因此,树立规范,运用标准,应该明确体制;一定要使理论有规范,文辞有法度。掌握法家不别亲疏贵贱善能裁断的长处,秉承儒家文辞的风格,不畏强霸的人,正气要流露于笔墨之中,不许纵容伪善从恶的人,使声势在文章之外震动,这样的弹劾奏书才称得上御史大夫专席的雄文和正义的壮举啊!“启”,就是开的意思。殷高宗说:“敞开你的心扉,灌溉我的心田。”就是取的这个意义。汉景帝名叫刘启,为了避讳,所以两汉的奏都没有称启的。到三国时魏国的书信,开始称“启闻”。在奏事末尾,有的称“谨启”。自从晋代以来,启这种文体非常盛行,作用兼有表和奏。陈述政见,讲明事实,即是奏这种文体的分支;辞让封爵,感谢恩典,也是表这种文体的别支。文字必须收敛谨饬合乎规矩,使其音节短促,辩论扼要,文辞轻快,既讲究文采但又不侈丽,这些也就是写作“启”的大概要求。还有“表”、“奏”这类文体讲究准确切实,所以称为“谠言”。“谠”,就是纠正偏差。王道的“表”、“奏”有了偏向,那便违背了《尚书》里“只有不偏不倚,王道才广阔久远”的教言。说话没有偏向,所以才叫做谠言。汉成帝称赞班伯的话是“谠言”,就是因为班伯的话正直无偏。自从汉代设置了会奏音乐的八能士,探索阴阳节气变化然后秘密上奏,他们用黑色的囊袋把奏文密封起来,所以这类奏书又称“封事”。西汉的晁错被奉派到伏生那里学习《尚书》,回来后上奏了“便利适宜”。后代“便宜”一类的奏书,都加了密封,为的是谨慎的保守机密。王臣不是考虑自身的安危,一定要说正直的话,要人活着政事就办好,所以不用说空话。总结:弹劾的奏书执拿在司直手里,肃清风化那歪风邪气。笔锋比宝剑干将还要锐利,墨汁比浓厚的毒酒还要猛烈。虽有那深刻至骨的耿直之言,但不用谗言伤人。进献政见陈述合宜的意见,都必须靠奏和启才能胜任。


注释

典仪:典章仪则。李斯:秦丞相。奏骊山:指李斯向秦王报告骊山陵建设情况的奏疏《治骊山陵上书》。骊山,在陕西,秦代皇陵所在地。疏:条列言事。晁错:西汉政治家、政论家。兵事:指晁错的《上书言兵事》,即《言兵事疏》。汉文帝时期,匈奴常常侵犯边疆,晁错于是就军事问题向文帝献策讲解军事。温舒:路温舒,西汉文学家。缓狱:指路温舒写给汉宣帝希望其尊崇德政,减轻酷刑的《尚德缓刑书》。陈蕃:东汉人。桓帝时封赏不合制度,内宠胡作非为,陈蕃上书对此提出了批评。懑:怨恨。尺一:古代书写文章的竹简或木板条长一尺一寸,指诏书。蔡邕铨列于朝仪:指蔡邕的《上封事陈政要七事》,列举朝廷制度有不合礼仪的。铨,评论、衡量。列,列举。朝仪,指朝廷仪法纲纪。王朗:三国时期魏文学家。节省:指王朗的《节省奏文》,劝魏明帝节约。刘颂:西晋人。时务:时事政务,指国家大事。刘颂关心时务,在做淮南相时,上书谈政事。太仆:周代的官名,职责是纠正王的过失。文法:法令,条文。司:主管。砥砺(dǐ lì):磨刀声,指磨炼。砥,细磨刀石;砺,粗磨刀石。“笔端振风”二句:西汉崔篆《御史箴》:“简上霜凝,笔端风起。”这二句比喻弹劾奏文严厉有力。振风,指压倒的声势。简,竹简、木板条,指纸。孔光:西汉哀帝、平帝的丞相,以名儒称相,不敢弹劾董贤,王莽专政后,攻董贤,让孔光弹劾董贤。董贤:西汉哀帝的幸臣。路粹:东汉末作家。曹操因孔融反对他,要杀孔融,便让路粹作奏章编织罪名诬陷他,把他杀死。名儒:指孔光,他是孔子的十四世孙。险士:指路粹。殊:异,不同。按辞:指按劾的奏文。阔略:疏略。峭:峻峭,严厉。“礼疾”二句:《礼记·曲礼上》:“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乎?”“孟轲讥墨”二句:《孟子·滕文公下》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氏,杨朱学派,主张一切为自己。墨氏,墨家学派,主张兼爱非攻。吹毛取瑕:吹毛求疵。瑕,疵,小缺点。次骨:切入骨里。为戾:行为暴虐。折衷:折中,得当,不过头。植:竖立。捷径:近路,指和正道相违背。趾:足趾。躁:骚扰。风轨:法度、风范。强御:强横。御,侮。简:简册,指劾奏。绝席:独占一席,御史大夫坐专席。“启乃心,沃朕心”:为高宗的话,见于《尚书·说命上》。乃,你。沃,灌溉滋养。朕,我,秦始皇以后才为帝王专用的自称。笺(jiān):小幅的纸,便笺。敛:聚集,收拢。饬:整治。敛饬(chì):收敛谨饬,指启是短篇说的。辨要:辨析要点。轻清:简明。谠(dǎng)言:直言。“王道有偏”二句:《尚书·洪范》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党,朋,为私利结合者。荡荡,广阔无际的样子。孝成:汉成帝刘骜。班伯:西汉文人,班彪的伯父,班固的伯祖,汉成帝时作中常侍官。汉成帝问班伯,屏风上画纣王醉后拥抱妲己的意义,班伯说,戒yín乱的原因在喝醉。成帝赞美他说了直言。阴阳:指各种自然、社会现象变化的情况。皂囊:黑色的皮囊。謇(jiǎn):正直,直言。谔:说话正直的样子。风禁:风化政教之所禁。风:风化。淳酖(dān):浓厚的毒酒。酖:同“鸩”。用鸩鸟头上的羽毛泡的毒酒。指奸恶之人诬告人的奏书。肤浸:切肤之痛和浸润的谗言。



文心雕龙·议对

〔刘勰〕 〔南北朝〕

“周爰咨谋”,是谓为议。

议之言宜,审事宜也。

《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

《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

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

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

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

三代所兴,询及刍荛。

春秋释宋,鲁桓预议。

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

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辩: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

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

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

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

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辩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辨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

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

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

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

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

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

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

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

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

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

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

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

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

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存于兹矣。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

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

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

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

古者造士,选事考言。

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

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

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

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

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

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

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

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

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

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

对策揄扬,大明治道。

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

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

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

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赞曰∶ 议惟畴政,名实相课。

断理必刚,攡辞无懦。

对策王庭,同时酌和。

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文心雕龙·书记

〔刘勰〕 〔南北朝〕

大舜云∶“书用识哉!

”所以记时事也。

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

扬雄曰∶“言,心声也。

书,心画也。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故书者,舒也。

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颇疏。

春秋聘繁,书介弥盛。

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

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

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

汉来笔札,辞气纷纭。

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

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

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

魏之元瑜,号称翩翩。

文举属章,半简必录。

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

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

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

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

弥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

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

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

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

记之言志,进己志也。

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

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

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

公幹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

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

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美者也。

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

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

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

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

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

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

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

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

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

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

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

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

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

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

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律者,中也。

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

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

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

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

征召防伪,事资中孚。

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

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

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

古有铁券,以坚信誓。

王褒髯奴,则券之谐也。

疏者,布也。

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关者,闭也。

出入由门,关闭当审。

庶务在政,通塞应详。

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

”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

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

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

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

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

牒之尤密,谓之为签。

签者,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

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

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

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

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

廛路浅言,有实无华。

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

《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

”《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所引者也。

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

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观此众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

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

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赞曰∶ 文藻条流,托在笔札。

既驰金相,亦运木讷。

万古声荐,千里应拔。

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文心雕龙·神思

〔刘勰〕 〔南北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

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

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

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

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

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

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弱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

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文心雕龙·章表

〔刘勰〕 〔南北朝〕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

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

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

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

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

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

文翰献替,事斯见矣。

周监二代,文理弥盛。

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

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

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

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

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章者,明也。

《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

其在文物,赤白曰章。

表者,标也。

《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

其在器式,揆景曰表。

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

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

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

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

左雄表议,台阁为式。

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

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

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至如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

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

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

琳禹章表,有誉当时。

孔璋称健,则其标也。

陈思之表,独冠群才。

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

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

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

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

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

序志联类,有文雅焉。

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

既其身文,且亦国华。

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

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

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

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

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

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 敷表降阙,献替黼扆。

言必贞明,义则弘伟。

肃恭节文,条理首尾。

君子秉文,辞令有斐。

文心雕龙·封禅

〔刘勰〕 〔南北朝〕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

《绿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

”言至德所被也。

《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

”戒慎之至也。

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

大舜巡岳,显乎《虞典》。

成康封禅,闻之《乐纬》。

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谏,拒以怪物。

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

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

是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

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

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

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

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

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

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

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

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

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

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

《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

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

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

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

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

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

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 封勒帝绩,对越天休。

逖听高岳,声英克彪。

树石九旻,泥金八幽。

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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