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封禅

夫正位北辰,向明南面,所以运天枢,毓黎献者,何尝不经道纬德,以勒皇迹者哉?

《绿图》曰∶“潬潬噅噅,棼棼雉雉,万物尽化。

”言至德所被也。

《丹书》曰∶“义胜欲则从,欲胜义则凶。

”戒慎之至也。

则戒慎以崇其德,至德以凝其化,七十有二君,所以封禅矣。

昔黄帝神灵,克膺鸿瑞,勒功乔岳,铸鼎荆山。

大舜巡岳,显乎《虞典》。

成康封禅,闻之《乐纬》。

及齐桓之霸,爰窥王迹,夷吾谲谏,拒以怪物。

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

然则西鹣东鲽,南茅北黍,空谈非征,勋德而已。

是以史迁八书,明述封禅者,固禋祀之殊礼,铭号之秘祝,祀天之壮观矣。

秦皇铭岱,文自李斯,法家辞气,体乏弘润。

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

铺观两汉隆盛,孝武禅号于肃然,光武巡封于梁父,诵德铭勋,乃鸿笔耳。

观相如《封禅》,蔚为唱首。

尔其表权舆,序皇王,炳玄符,镜鸿业。

驱前古于当今之下,腾休明于列圣之上,歌之以祯瑞,赞之以介丘,绝笔兹文,固维新之作也。

及光武勒碑,则文自张纯。

首胤典谟,末同祝辞,引钩谶,叙离乱,计武功,述文德。

事核理举,华不足而实有馀矣!

凡此二家,并岱宗实迹也。

及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

观《剧秦》为文,影写长卿,诡言遁辞,故兼包神怪。

然骨制靡密,辞贯圆通,自称极思,无遗力矣。

《典引》所叙,雅有懿采,历鉴前作,能执厥中,其致义会文,斐然馀巧。

故称“《封禅》靡而不典,《剧秦》典而不实”,岂非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欤?

至于邯郸《受命》,攀响前声,风末力寡,辑韵成颂,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陈思《魏德》,假论客主,问答迂缓,且已千言,劳深绩寡,飙焰缺焉。

兹文为用,盖一代之典章也。

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

使意古而不晦于深,文今而不坠于浅。

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则为伟矣。

虽复道极数殚,终然相袭,而日新其采者,必超前辙焉。

赞曰∶ 封勒帝绩,对越天休。

逖听高岳,声英克彪。

树石九旻,泥金八幽。

鸿律蟠采,如龙如虬。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北极星处于天的正中,帝王受命南面而治,就像北极星那样来治理天下,养育百姓;因此,怎能不颂扬其功德,刻下他的伟大事迹呢!绿图中说:“变化不定,杂乱纷纷,万物都发育滋长。”这是讲至上之德所达到的。丹书中说:“道义胜于私欲就吉利,私欲胜过道义就凶险。”这是指要加以警戒和慎重。因此,警戒慎重可以使道德高尚,至上之德可以化生万物,所以古来七十二个帝王,都曾到泰山来举行封禅典礼。相传黄帝生而神异,能够得到鸿大的符瑞;曾在泰山上刻其功迹,在荆山上铸鼎。大舜巡视山岳的史迹,《尚书·舜典》中有显著的记载。周成王和周康王的封禅典礼,也见于纬书《乐·动声仪》之中。到东周时齐桓公称霸,曾打算按帝王之礼进行封禅;管仲婉转劝阻,认为当时有蓬草、恶鸟等怪异现象出现,不宜封禅。由此可见,只有帝王才能刻石封禅。但管仲所讲西海的比翼鸟、东海的比目鱼、南方的三脊茅、北方的黄米等祥瑞的出现,都是一些空谈,无以证验,主要还是帝王功德的大小而已。司马迁在《史记》中把《封禅书》列为《八书》之一,特地要讲述封禅,可见这的确是祭天的重大典礼;而铭刻功绩以进行祝祷,就是祭天的大观了。秦始皇刻石封禅于泰山,其《泰山刻石》文为李斯所写;法家文辞的特点,是缺乏弘大润泽的风格。它虽然比较粗疏,却颇有力量,也可算是当时最好的作品了。展望两汉,封禅之礼隆重而盛大,如西汉武帝在肃然山、东汉光武帝在梁父山封禅,歌功颂德的封禅文,都是名家大作: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是汉代首先出现的佳篇。它说明封禅的开始,叙述历代帝王,显示美好的符瑞,反映盛大的功业,歌颂当今,超越往古,宣扬美德,贤于列圣;用吉祥的符瑞来歌颂,用泰山盼望帝王的临幸来赞美。这篇司马相如最后写成的《封禅文》,其实是汉代封禅文的新作。到东汉光武帝时的《泰山刻石文》,则是张纯所写。它的开始是学习《尚书》,末尾却写得如同祝辞;其中引用不少纬书,叙述西汉末年的离乱,赞扬光武帝的武功和文德等等;叙事核实而说理正确,虽然文采不足,内容却是有余了。以上二家之文,都是泰山上的刻石。至于扬雄的《剧秦美新》,班固的《典引》,虽然没有刻石,所写都是有关封禅的事。读《剧秦美新》,它的写作显然是模仿司马相如的《封禅文》;其中多用隐约诡诈的言辞,因而写了不少神怪之事。但它的整个结构相当严密,文辞有条理而圆和畅通。扬雄自己说写这篇作品已“极尽思考”,可见他是用尽全力了。《典引》的描写,雅正而优美;这是作者考察了前人的得失,因而能掌握得当;它表达意义、组成文章,写得富有文采而又巧妙。所以班固曾说:“《封禅文》虽然华丽却不典雅,《剧秦美新》虽然典雅但不核实。”这岂不是考察了前人的作品就易于认识明确,循其体势就容易收到功效吗?至于魏初邯郸淳的《受命述》,不过攀附前代名作,风力不足;写得好像颂体,虽然文理还有条不紊,却很平庸而不高超。到曹植的《魏德论》,是假设主客的议论,一问一答,文势迂缓,长达千言;费劲不小,却收效甚微,缺乏力量和光芒。这种文体的作用,是一个时代的典章制度。在写作上开始考虑布局时,必须明确其总的面貌。要如《伊训》、《尧典》一类著作树立主干,从宏伟富丽方面来选择言辞,使内容合于古意而不致深奥不明显,文辞新颖而又不流于浮浅,内容能放出光芒,文辞能利如锋刃,就是最好的作品了。即使古人把道理讲完,方法用尽,后世作者必将有所继承,但只要在文采上不断创新,就一定会超过前代作者。封泰山而刻下帝王的功绩,是称扬帝王来报答上天授予美命。远听那高山之上,美妙的声音十分动人。树立的石碑高入云霄,封禅的文章传遍八方。封禅大法凝成的佳作,腾空飞舞,有如虬龙。


注释

向明南面:指帝王治理天下。向明,天将明,指早朝议政;南面,帝王朝南坐。毓(yù):养育。黎献:黎民,老百姓。黎,众;献,贤人。绿图:传说有龙马衔出“赤文绿地”的河图献给尧,实际是假托尧名造的一种纬书。棼棼(fén fén):纷纷。雉雉:杂乱,指万物在变化中的纷杂情状。化:化生。《丹书》:也是一种纬书。戒:警戒。凝其化:造成各种祥瑞。凝,成。化,化生瑞物。克:能。膺:承受。大舜巡岳:《尚书·舜典》载,舜向东巡守东岳泰山,烧柴祭天。“成康封禅”二句:《乐动声仪》说成王、康王都曾封禅。成、康,即西周成王、康王。窥王迹:指齐桓公打算行封禅典礼。窥,窥视。王迹,王者的事,封禅是帝王之事。夷吾:管仲的字。谲陈:诈言。拒以怪物:《管子·封禅篇》载,齐桓公称霸后,与诸侯盟会于蔡丘,想行封禅礼。管仲劝谏不听,于是诈言说:要有祥瑞之物出现才能封禅。现在不见,怎能封禅呢?于是齐桓公才作罢。西鹣(jiān):西方的比翼鸟。东鲽:东海的比目鱼。征:验。史迁八书:司马迁的《史记》有《封禅书》等八书。铭号:刻石记功。秘祝:秘密的祷告,指刻在玉牒上的秘祝文。李斯:法家,秦始皇的丞相。光武:东汉光武帝。相如封禅:司马相如病退在家,汉武帝怕他死后作品失散,便派人去把他的作品全部取走。使者到他家中时司马相如已经死了,家中已无书,只有临死前写的一卷书《封禅文》。权舆:本义为草开始萌发,引申为开始、起源。《封禅文》先叙上古。休明:盛明。休,美。祯:吉祥。介丘:泰山,指泰山盼望封禅。介,大;丘,山。维新:创新,即“首唱”,司马相如以前没有人写作《封禅文》。典谟:指《尚书》,《尚书》中有《尧典》《大禹谟》等篇。钩:指《孝经》的纬书《钩命诀》等九种。岱宗:泰山。司马相如的《封禅文》没有刻石的记载。典引:班固模仿扬雄的《剧秦美新》作《典引》,赞美唐尧,来赞美汉朝,再加引申。影写:模仿。长卿:司马相如的字。靡:细。懿采:美好的文采。厥:其,它的。斐然:有文采的样子。循:依。风末力寡:冲风之末。指没有风骨,飞不起来。冲风,暴风;末,尾。辑韵:辑集韵语,指写作。陈思:陈思王曹植。其《魏德论》存残文。构位:即构思。晦:暗,不明。道:理。数:术,方法。殚(dān):竭,尽。辙:车轮碾压的沟槽,指老路。逖:远。九旻(mín):九天,指天上极高处。蟠:屈曲,环绕。蟠采:像虬龙那样盘曲起来显耀文采。虬:传说中的一种龙。


简介

《封禅》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一篇。封禅是古代帝王所谓“功成治定”之后祭告天地的典礼,“封”指祭天,“禅”指祭地。因为这是封建王朝的重大典礼,之文就成为封建文人所重视的文体之一。



文心雕龙·章表

〔刘勰〕 〔南北朝〕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

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

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

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

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

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

文翰献替,事斯见矣。

周监二代,文理弥盛。

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

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

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

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

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章者,明也。

《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

其在文物,赤白曰章。

表者,标也。

《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

其在器式,揆景曰表。

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

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

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

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

左雄表议,台阁为式。

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

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

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至如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

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

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

琳禹章表,有誉当时。

孔璋称健,则其标也。

陈思之表,独冠群才。

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

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

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

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

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

序志联类,有文雅焉。

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

既其身文,且亦国华。

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

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

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

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

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

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 敷表降阙,献替黼扆。

言必贞明,义则弘伟。

肃恭节文,条理首尾。

君子秉文,辞令有斐。

文心雕龙·奏启

〔刘勰〕 〔南北朝〕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

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

奏者,进也。

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

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

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兴。

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晋氏多难,灾屯流移。

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

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

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

秦有御史,职主文法。

汉置中丞,总司按劾。

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

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

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

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各其志也。

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诗》刺谗人,投畀豺虎。

《礼》疾无礼,方之鹦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

孟轲讥墨,比诸禽兽。

《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

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切哉!

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

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

启者,开也。

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

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

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

奏事之末,或云“谨启”。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

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

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

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

谠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

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

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错受书,还上便宜。

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赞曰∶ 皂饰司直,肃清风禁。

笔锐干将,墨含淳酖。

虽有次骨,无或肤浸。

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文心雕龙·议对

〔刘勰〕 〔南北朝〕

“周爰咨谋”,是谓为议。

议之言宜,审事宜也。

《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

《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

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

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

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

三代所兴,询及刍荛。

春秋释宋,鲁桓预议。

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

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辩: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

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

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

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

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辩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辨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

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

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

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

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

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

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

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

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

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

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

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

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

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存于兹矣。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

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

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

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

古者造士,选事考言。

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

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

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

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

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

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

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

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

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

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

对策揄扬,大明治道。

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

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

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

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赞曰∶ 议惟畴政,名实相课。

断理必刚,攡辞无懦。

对策王庭,同时酌和。

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文心雕龙·檄移

〔刘勰〕 〔南北朝〕

震雷始于曜电,出师先乎威声。

故观电而惧雷壮,听声而惧兵威。

兵先乎声,其来已久。

昔有虞始戒于国,夏后初誓于军,殷誓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

故知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

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

及春秋征伐,自诸侯出,惧敌弗服,故兵出须名。

振此威风,暴彼昏乱,刘献公之所谓“告之以文辞,董之以武师”者也。

齐桓征楚,诘苞茅之缺。

晋厉伐秦,责箕郜之焚。

管仲、吕相,奉辞先路,详其意义,即今之檄文。

暨乎战国,始称为檄。

檄者,皦也。

宣露于外,皦然明白也。

张仪《檄楚》,书以尺二,明白之文,或称露布。

露布者,盖露板不封,播诸视听也。

夫兵以定乱,莫敢自专,天子亲戎,则称“恭行天罚”。

诸侯御师,则云“肃将王诛”。

故分阃推毂,奉辞伐罪,非唯致果为毅,亦且厉辞为武。

使声如冲风所击,气似欃枪所扫,奋其武怒,总其罪人,征其恶稔之时,显其贯盈之数,摇奸宄之胆,订信慎之心,使百尺之冲,摧折于咫书。

万雉之城,颠坠于一檄者也。

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意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

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

虽奸阉携养,章实太甚,发丘摸金,诬过其虐,然抗辞书衅,皦然露骨,敢矣撄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

锺会檄蜀,征验甚明。

桓温檄胡,观衅尤切,并壮笔也。

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

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已然,虽本国信,实参兵诈。

谲诡以驰旨,炜晔以腾说。

凡此众条,莫之或违者也。

故其植义扬辞,务在刚健。

插羽以示迅,不可使辞缓。

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

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此其要也。

若曲趣密巧,无所取才矣。

又州郡征吏,亦称为檄,固明举之义也。

移者,易也,移风易俗,令往而民随者也。

相如之《难蜀老》,文晓而喻博,有移檄之骨焉。

及刘歆之《移太常》,辞刚而义辨,文移之首也。

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

故檄移为用,事兼文武。

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

所以洗濯民心,坚同符契,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也。

赞曰∶ 三驱弛网,九伐先话。

鞶鉴吉凶,蓍龟成败。

摧压鲸鲵,抵落蜂虿。

移风易俗,草偃风迈。

文心雕龙·诏策

〔刘勰〕 〔南北朝〕

皇帝御宇,其言也神。

渊嘿黼扆,而响盈四表,其唯诏策乎!

昔轩辕唐虞,同称为“命”。

命之为义,制性之本也。

其在三代,事兼诰誓。

誓以训戎,诰以敷政,命喻自天,故授官锡胤。

《易》之《姤》象∶“后以施命诰四方。

”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

降及七国,并称曰“令”。

令者,使也。

秦并天下,改命曰制。

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一曰策书,二曰制书,三曰诏书,四曰戒敕。

敕戒州部,诏诰百官,制施赦命,策封王侯。

策者,简也。

制者,裁也。

诏者,告也。

敕者,正也。

《诗》云“畏此简书”,《易》称“君子以制数度”,《礼》称“明神之诏”,《书》称“敕天之命”,并本经典以立名目。

远诏近命,习秦制也。

《记》称“丝纶”,所以应接群后。

虞重纳言,周贵喉舌,故两汉诏诰,职在尚书。

王言之大,动入史策,其出如綍,不反若汗。

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视草。

陇右多文士,光武加意于书辞:岂直取美当时,亦敬慎来叶矣。

观文景以前,诏体浮杂,武帝崇儒,选言弘奥。

策封三王,文同训典。

劝戒渊雅,垂范后代。

及制诏严助,即云∶“厌承明庐”,盖宠才之恩也。

孝宣玺书,责博于陈遂,亦故旧之厚也。

逮光武拨乱,留意斯文,而造次喜怒,时或偏滥。

诏赐邓禹,称司徒为尧。

敕责侯霸,称黄钺一下。

若斯之类,实乖宪章。

暨明章崇学,雅诏间出。

和安政弛,礼阁鲜才,每为诏敕,假手外请。

建安之末,文理代兴,潘勖九锡,典雅逸群。

卫觊禅诰,符采炳耀,弗可加已。

自魏晋诰策,职在中书。

刘放张华,并管斯任,施令发号,洋洋盈耳。

魏文帝下诏,辞义多伟。

至于作威作福,其万虑之一蔽乎!

晋氏中兴,唯明帝崇才,以温峤文清,故引入中书。

自斯以后,体宪风流矣。

夫王言崇秘,大观在上,所以百辟其刑,万邦作孚。

故授官选贤,则义炳重离之辉。

优文封策,则气含风雨之润。

敕戒恒诰,则笔吐星汉之华。

治戎燮伐,则声有洊雷之威。

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

明罚敕法,则辞有秋霜之烈:此诏策之大略也。

戒敕为文,实诏之切者,周穆命郊父受敕宪,此其事也。

魏武称作敕戒,当指事而语,勿得依违,晓治要矣。

及晋武敕戒,备告百官。

敕都督以兵要,戒州牧以董司,警郡守以恤隐,勒牙门以御卫,有训典焉。

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

君父至尊,在三罔极。

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

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

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

教者,效也,出言而民效也。

契敷五教,故王侯称教。

昔郑弘之守南阳,条教为后所述,乃事绪明也。

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

若诸葛孔明之详约,庾稚恭之明断,并理得而辞中,教之善也。

自教以下,则又有命。

《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

《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

今诏重而命轻者,古今之变也。

赞曰∶ 皇王施令,寅严宗诰。

我有丝言,兆民伊好。

辉音峻举,鸿风远蹈。

腾义飞辞,涣其大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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