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议对

“周爰咨谋”,是谓为议。

议之言宜,审事宜也。

《易》之《节卦》∶“君子以制度数,议德行”。

《周书》曰∶“议事以制,政乃弗迷”。

议贵节制,经典之体也。

昔管仲称轩辕有明台之议,则其来远矣。

洪水之难,尧咨四岳,宅揆之举,舜畴五人。

三代所兴,询及刍荛。

春秋释宋,鲁桓预议。

及赵灵胡服,而季父争论。

商鞅变法,而甘龙交辩:虽宪章无算,而同异足观。

迄至有汉,始立驳议。

驳者,杂也,杂议不纯,故曰驳也。

自两汉文明,楷式昭备,蔼蔼多士,发言盈庭。

若贾谊之遍代诸生,可谓捷于议也。

至如吾丘之驳挟弓,安国之辩匈奴,贾捐之之陈于珠崖,刘歆之辨于祖宗:虽质文不同,得事要矣。

若乃张敏之断轻侮,郭躬之议擅诛。

程晓之驳校事,司马芝之议货钱。

何曾蠲出女之科,秦秀定贾充之谥:事实允当,可谓达议体矣。

汉世善驳,则应劭为首。

晋代能议,则傅咸为宗。

然仲瑗博古,而铨贯有叙。

长虞识治,而属辞枝繁。

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

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夫动先拟议,明用稽疑,所以敬慎群务,弛张治术。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

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

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

然后标以显义,约以正辞,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

事以明核为美,不以环隐为奇:此纲领之大要也。

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

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

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

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存于兹矣。

又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

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

言中理准,譬射侯中的。

二名虽殊,即议之别体也。

古者造士,选事考言。

汉文中年,始举贤良,晁错对策,蔚为举首。

及孝武益明,旁求俊乂,对策者以第一登庸,射策者以甲科入仕,斯固选贤要术也。

观晁氏之对,验古明今,辞裁以辨,事通而赡,超升高第,信有征矣。

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烦而不慁者,事理明也。

公孙之对,简而未博,然总要以约文,事切而情举,所以太常居下,而天子擢上也。

杜钦之对,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

及后汉鲁丕,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

凡此五家,并前代之明范也。

魏晋以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

及其来选,又称疾不会,虽欲求文,弗可得也。

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

晋策秀才,而麇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

对策揄扬,大明治道。

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

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

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

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

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

赞曰∶ 议惟畴政,名实相课。

断理必刚,攡辞无懦。

对策王庭,同时酌和。

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诗经》说“于是诚心地访寻贤人来商量。”可见普遍的访问谋划就是说的“议”。“议”之所以说是说话得宜,就是因为考查事情仔细周密因而得宜。《周易》的《节卦》说:“君子用节制来制定法度,议论德行。”《尚书·周官》说:“按照一定的法度来议事,政事才不会迷误。”议事贵在有节制,这是经典的要求。从前管仲说,轩辕黄帝在明台上面议论国家大事。这就说明“议”的由来已经很久远了。在洪水的灾难里,尧便去询问四方诸侯的首领;推举出任政务的人选,舜和五位大臣筹谋商量。黄帝、唐尧、虞舜这三代所以兴盛,就是因为连打柴的老百姓的意见也征求到了。春秋时代楚国释放宋襄公,是因为鲁僖公参与商议了这件事。到战国时代,赵国的武灵王改革改穿胡人的服装,季父公子成和他展开了辩论;秦国的商鞅主张变法,大臣甘龙便和他交锋论辩。虽然争论根据的法则很多,其中同异的观点是很可观的。到了汉代,才开始设立驳议制度。“驳”,就是杂的意思。议论的意见很多不纯,所以叫做驳。自从两汉礼制昌明,作为模范的仪式明白具备,人才济济,发言议论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朝廷。如贾谊代表所有的朝臣发表的意见,可以算得上发表议论敏捷的人了。至于吾丘寿王批驳禁止百姓挟带gōng弩的主张,韩安国辩论不宜对匈奴进行进攻的问题,贾捐之反对继续派兵镇压珠崖叛乱的意见,刘歆为汉武帝建立宗庙的辩护:虽然各自的质朴和文华不同,但是都抓住了辩驳的问题的要点和叙述的要领了。至于张敏请求废弃《轻侮法》,郭躬为秦彭的辩护,程晓建议废除校事官一职,司马芝议论恢复五铢钱的制度,何曾主张免除株连出嫁女的法律条文,秦秀为贾充定谥为“荒”的奏议,都是事实确当公允,可以说是明白了“议”这种体制了。汉朝善于写驳议的,以应劭为首领;晋朝作议的能手,则以傅成为第一。应劭博古通今,所以他的驳议议论通贯有条有序;傅咸懂得国政的治理,然而他做议文却文辞重复琐碎。到陆机议论编写《晋书》所载历史的断限,颇有锋芒,但是辞采过多没有删削,显得累赘,损害了文章的骨力;但也各有自己的优点,保持了各自的风格。有行动先要比较议论,明察可疑的事,为了恭敬谨慎地处理各种事务,使得统治的方法紧张和放松合适。所以写“议”的主要依据,一定以经典的内容为关键;采取前代的典故史实,观察当今的各种继承变化,说理不荒谬,用字不随便。还有,祭天祭神一定要熟悉礼仪;论军事方面应很熟悉兵法;议论田谷庄稼方面一定先要通晓农事,判断官司方面的议文务必要精通法律。然后突出论点来显示它的意义,用严正的文辞加以概括,文辞明辨简洁为确当,不以繁冗缛丽为妙;叙事述理以明确扼要为美,不以曲折隐晦为奇特。这些就是写作议这种文体的纲要。如果写议文不注重要解决国家政务中的问题,而只是玩弄笔墨,文辞支离破碎,内容牵强附会,徒然运用辞藻,终为客观事实所摈弃。即使说得有道理,也要被浮游的文辞所埋没。从前秦国的国君把女儿嫁给晋国公子,随从陪嫁女都穿着彩衣、打扮得很漂亮,结果晋人看重陪嫁的女子而看不起君王的女儿;楚国人把珠宝装在用香料熏过的精致的匣子里,后来宝珠卖给郑国人,结果郑国人买了匣子而退还了宝珠。如果写议文只讲究华丽的文辞,使文辞掩盖了所有的道理,枝节胜过了主题,那秦人嫁女、楚人卖珠的笑话,又出现在这里了。还有对策,是对答诏书所提问题而向天子陈述自己的政见;射策,就是为了探究事理而向天子奉献自己的意见。言辞说得中肯,事理又说得准确,就如同射箭射中了靶心一样。对策和射策两种文体的名称虽然不同,但都是属于“议”的另一种体裁形式。古代造就的人才,选拔能办事的,考试善辞令的。汉文帝中期,开始诏令诸侯王公卿和地方官郡守举荐贤良。晁错回答汉文帝提问的《对策文》最好,被举荐为第一名。到了汉成帝更为显著,广泛访求人才,对策的人因第一而被提升任用,射策的人射中了甲科便入仕做官。这确实是选拔贤才的重要方法。看看晁错的《对策文》,检验古代来说明当今,文辞有裁断而辨明事理,论事通达而丰富,他能够超群出众,高升第一,确实完全是有根据的。董仲舒的《对策文》,根据《春秋》的大义,本着阴阳两气相生的变化,研究各个时代的政治演变,文辞多而不烦琐混乱,是由于明白事理的缘故。公孙弘的《对策文》,简明扼要而不旁征博引,然而他能总括要点而文辞简约,事情切合而情理昭举,所以太常官虽然把它定位下等,而汉武帝却把它擢升为上等。杜钦的《对策文》,对答得简略,却肯切地指出了他的好色事实,他的文辞因治事而作,不为辞藻而作文。到了东汉的鲁丕,他的对策文辞质朴,以儒家的正论合于对策,说到了点子上,因此他独自考入高等。以上这五家的对策文,都是前代公认的典范。从魏晋以来,渐渐追求文辞的华丽,以文辞来记载讲求实际的对策文,不足之处就多起来了。到他们被推举来应选,又假称有病不参加对策,虽然想征求对策文,也不能得到了。所以西汉成帝举行的博士饮酒礼,有野鸡飞来停在堂上;晋成帝召会各州郡的秀才举行对策考试,有麇鹿出现在堂前。这没有什么怪异,只不过是选举失当的怪异罢了。驳这种文体,偏重在辩论事理,各自执有不同的见解;对策宣扬理论,大力阐明治理天下的道理。对策如能使所述的事宜符合治国之道,所说的道理密切结合当时政务;能斟酌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来陶铸世俗,而不是迂缓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议,运用通权达变来拯救世俗,而不是刻薄的谬论。如果论议能像狂风的广大而能吹到远方,像水的盛大而能不泛滥,那就要算是朝廷上的优秀对策文了。难得呀,有才的士人!有的熟练于治理政务却缺乏文才,有的精通做文章却又疏远治理政务,通过对策所要选拔的是那些既会治理国家又有文采的,这种人确实是通才。思想能充分表达,文采传播久远,这样的人才不是很少吗?总结:“议”、“驳”用来筹谋政治,考核名称和实际。论断事理必须要刚健果敢,运用文辞不要软弱。当面对策在那帝王朝廷,同一时刻就要斟酌应和。论治的体裁要牢牢掌握,雅正的议谋才会向远方传播。


注释

宜:合理。“周书”三句:《尚书·周官》有“议事以制,政乃不迷”的话。体:体制,指要求。洪水之难:相传唐尧时洪水的灾难。尧咨四岳:《尚书·尧典》有尧就洪水为灾向四岳咨询商议的记载。咨:和人商议。四岳:四方诸侯的首领,尧问四岳治理洪水的人选。宅:处在。揆:度量,度量人选。宅揆之举:举荐政务官。畴:谁,问谁可任。朝臣向舜推举禹、弃、契、皋陶、垂五人。《尚书·舜典》中有“舜畴五臣”的记载。刍荛(chú ráo):打柴者,指老百姓。鲁僖预议:鲁僖公参与议论释放宋襄公的事。预:同“与”,参与。“赵灵胡服”二句:《史记·赵世家》载,战国时赵武灵王改革服装,改穿胡人服装,便于骑射,他的叔父公子成反对,展开了争辩。赵灵,赵武灵王。季父,即叔父公子成。宪章:法制,指写“议”的法则。无算:无数,指多。楷式:典范。发言盈庭:发言之声满朝廷。见于《诗经》。盈,满。“吾丘”句:《汉书·吾丘寿王传》载,汉武帝时,丞相公孙弘上书主张禁民携带gōng弩,吾丘寿王认为使民不能自救而废弃学弓箭,不方便,所以反对这一主张。贾捐之:《汉书·贾捐之传》载,汉元帝元年,珠崖郡反叛,出兵镇压结果却反叛更多,于是贾捐之主张放弃,元帝听从了他的主张。珠崖,今海南地区。刘歆之辨:《汉书·韦玄成传》载,博士认为,汉武帝庙已过五世应毁,不宜为汉武帝建立宗庙,认为不能把他和祖宗并列祭祀。刘歆认为武帝功大,称世宗,不宜毁,哀帝听从了他,驳斥了这种主张。张敏:《后汉书·张敏传》载,汉章帝时人们认为杀了侮辱父亲的人,可以不死,后来据此制定了《轻侮法》。张敏上奏议否定了《轻侮法》。校事:刺探官民隐私的小吏,随便抓人加刑,罪名昭著,程晓于是上书主张取缔校事官职。何曾:西晋人。《晋书·刑法志》说何曾认为妇女未嫁时,父母有罪应从罪,但是出嫁以后,不应该受母家牵连办罪,于是改定刑律。蠲:免除。秦秀:西晋人。贾充:西晋武帝时官至尚书令,专以谄媚取容。《晋书·秦秀传》载,贾充子死后,用外孙继承其子,违反礼制。秦秀建议定贾充的谥号为荒。傅咸:字长虞,善为奏议谏书。断议:指陆机论《晋书》的断限。明用稽疑:见于《尚书·洪范》。稽疑,考查疑点。资:凭,依。实:典故史实。郊祀:祭祀。郊:祭天。戎事:军事。田:耕田。辨洁:辨析明洁。穿凿:牵强附会。摈:遗弃、排除。“秦女嫁晋”三句:《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秦君嫁女与晋公子,穿文绣衣的陪嫁女七十人,晋人爱陪嫁女儿贱秦君女。文衣,纹彩华丽之衣。媵(yìng),陪嫁的女人。末:指“议”的形式。本:指“议”的内容。射策:汉代取士的考试制度之一。主试者将疑难题写在很多的简册上,把题目遮住然后由应试者自己取答。射侯:射箭靶。侯,射布,张挂以受矢,即箭靶。选事:考试才学。考言:考试辞令。晁错对策:指晁错的《贤良文学对策》,是汉文帝选拔人才所作,在参加对策的百余人中最好。孝武:汉武帝。旁求:广求。俊乂:杰出人才。甲科:汉代射策,按试题大小、难易分甲乙科。赡:富。征:证验。祖述春秋:宗祖阐述《春秋》之学,即儒家之学。烦:烦琐。恩:乱。“太常居下”二句:《汉书·平津侯传》:公孙弘被推荐对策,作对策者有百余人。太常官将他的对策列为下等。汉武帝看后,将其升为第一。擢,提升。杜钦:西汉文人。作有《举贤良方正对策》和《白虎殿对策》。鲁丕:东汉文人,其《举贤良方正对策文》主张“从民之所欲,除民之所恶”,所以称为“儒雅”。纪:记述综理。“汉饮博士”二句:《汉书·成帝纪》:成帝命博士行饮酒礼,有野鸡飞来停在堂上叫,当时人认为是不祥之兆,但这与选举人才无关,这里只是用来作对偶。雉,野鸡。密:密切,结合。迂缓:濡滞、徐舒。恢恢:广大的样子。志足文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足,成。鲜:少。畴:同“筹”,谋划。课:考核。和:应和。



文心雕龙·书记

〔刘勰〕 〔南北朝〕

大舜云∶“书用识哉!

”所以记时事也。

盖圣贤言辞,总为之书,书之为体,主言者也。

扬雄曰∶“言,心声也。

书,心画也。

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故书者,舒也。

舒布其言,陈之简牍,取象于夬,贵在明决而已。

三代政暇,文翰颇疏。

春秋聘繁,书介弥盛。

绕朝赠士会以策,子家与赵宣以书,巫臣之遗子反,子产之谏范宣,详观四书,辞若对面。

又子叔敬叔进吊书于滕君,固知行人挈辞,多被翰墨矣。

及七国献书,诡丽辐辏。

汉来笔札,辞气纷纭。

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之《谒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盘桓,各含殊采。

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

逮后汉书记,则崔瑗尤善。

魏之元瑜,号称翩翩。

文举属章,半简必录。

休琏好事,留意词翰,抑其次也。

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

赵至叙离,乃少年之激切也。

至如陈遵占辞,百封各意。

弥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

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

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

若夫尊贵差序,则肃以节文。

战国以前,君臣同书,秦汉立仪,始有表奏,王公国内,亦称奏书,张敞奏书于胶后,其义美矣。

迄至后汉,稍有名品,公府奏记,而郡将奉笺。

记之言志,进己志也。

笺者,表也,表识其情也。

崔寔奏记于公府,则崇让之德音矣。

黄香奏笺于江夏,亦肃恭之遗式矣。

公幹笺记,丽而规益,子桓弗论,故世所共遗。

若略名取实,则有美于为诗矣。

刘廙谢恩,喻切以至,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美者也。

原笺记之为式,既上窥乎表,亦下睨乎书,使敬而不慑,简而无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响,盖笺记之分也。

夫书记广大,衣被事体,笔札杂名,古今多品。

是以总领黎庶,则有谱籍簿录。

医历星筮,则有方术占式。

申宪述兵,则有律令法制。

朝市征信,则有符契券疏。

百官询事,则有关刺解牒。

万民达志,则有状列辞谚:并述理于心,著言于翰,虽艺文之末品,而政事之先务也。

故谓谱者,普也。

注序世统,事资周普,郑氏谱《诗》,盖取乎此。

籍者,借也。

岁借民力,条之于版,春秋司籍,即其事也。

簿者,圃也。

草木区别,文书类聚,张汤、李广,为吏所簿,别情伪也。

录者,领也。

古史《世本》,编以简策,领其名数,故曰录也。

方者,隅也。

医药攻病,各有所主,专精一隅,故药术称方。

术者,路也。

算历极数,见路乃明,《九章》积微,故以为术,《淮南》、《万毕》,皆其类也。

占者,觇也。

星辰飞伏,伺候乃见,登观书云,故曰占也。

式者,则也。

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变虽不常,而稽之有则也。

律者,中也。

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法律驭民,八刑克平,以律为名,取中正也。

令者,命也。

出命申禁,有若自天,管仲下令如流水,使民从也。

法者,象也。

兵谋无方,而奇正有象,故曰法也。

制者,裁也。

上行于下,如匠之制器也。

符者,孚也。

征召防伪,事资中孚。

三代玉瑞,汉世金竹,末代从省,易以书翰矣。

契者,结也。

上古纯质,结绳执契,今羌胡征数,负贩记缗,其遗风欤!

券者,束也。

明白约束,以备情伪,字形半分,故周称判书。

古有铁券,以坚信誓。

王褒髯奴,则券之谐也。

疏者,布也。

布置物类,撮题近意,故小券短书,号为疏也。

关者,闭也。

出入由门,关闭当审。

庶务在政,通塞应详。

韩非云∶“孙亶回,圣相也,而关于州部。

”盖谓此也。

刺者,达也。

诗人讽刺,周礼三刺,事叙相达,若针之通结矣。

解者,释也。

解释结滞,征事以对也。

牒者,叶也。

短简编牒,如叶在枝,温舒截蒲,即其事也。

议政未定,故短牒咨谋。

牒之尤密,谓之为签。

签者,纤密者也。

状者,貌也。

体貌本原,取其事实,先贤表谥,并有行状,状之大者也。

列者,陈也。

陈列事情,昭然可见也。

辞者,舌端之文,通己于人。

子产有辞,诸侯所赖,不可已也。

谚者,直语也。

丧言亦不及文,故吊亦称谚。

廛路浅言,有实无华。

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

《牧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

”《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诗》《书》所引者也。

至于陈琳谏辞,称“掩目捕雀”,潘岳哀辞,称“掌珠”、“伉俪”,并引俗说而为文辞者也。

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书》,采以为谈,况逾于此,岂可忽哉!

观此众条,并书记所总∶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异,或全任质素,或杂用文绮,随事立体,贵乎精要。

意少一字则义阙,句长一言则辞妨,并有司之实务,而浮藻之所忽也。

然才冠鸿笔,多疏尺牍,譬九方堙之识骏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言既身文,信亦邦瑞,翰林之士,思理实焉。

赞曰∶ 文藻条流,托在笔札。

既驰金相,亦运木讷。

万古声荐,千里应拔。

庶务纷纶,因书乃察。

文心雕龙·神思

〔刘勰〕 〔南北朝〕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神思之谓也。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

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

悄焉动容,视通万里。

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

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其思理之致乎!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

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

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

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

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

何则?

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

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

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

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

含章司契,不必劳情也。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

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沉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

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

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禹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

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

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虑后,研虑方定。

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

难易虽殊,并资博练。

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

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弱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

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

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

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

物心貌求,心以理应。

刻镂声律,萌芽比兴。

结虑司契,垂帷制胜。

文心雕龙·体性

〔刘勰〕 〔南北朝〕

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

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

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

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

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

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典雅者,熔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

远奥者,馥采曲文,经理玄宗者也。

精约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

显附者,辞直义畅,切理厌心者也。

繁缛者,博喻酿采,炜烨枝派者也。

壮丽者,高论宏裁,卓烁异采者也。

新奇者,摈古竞今,危侧趣诡者也。

轻靡者,浮文弱植,缥缈附俗者也。

故雅与奇反,奥与显殊,繁与约舛,壮与轻乖,文辞根叶,苑囿其中矣。

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

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

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

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

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

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

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

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

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

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

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

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

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

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

夫才由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难可翻移。

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叶,思转自圆。

八体虽殊,会通合数,得其环中,则辐辏相成。

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

赞曰∶ 才性异区,文体繁诡。

辞为肌肤,志实骨髓。

雅丽黼黻,淫巧朱紫。

习亦凝真,功沿渐靡。

文心雕龙·奏启

〔刘勰〕 〔南北朝〕

昔唐虞之臣,敷奏以言。

秦汉之辅,上书称奏。

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

奏者,进也。

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

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

观王绾之奏勋德,辞质而义近。

李斯之奏骊山,事略而意诬:政无膏润,形于篇章矣。

自汉以来,奏事或称“上疏”,儒雅继踵,殊采可观。

若夫贾谊之务农,晁错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劝礼,温舒之缓狱,,谷永之谏仙,理既切至,辞亦通辨,可谓识大体矣。

后汉群贤,嘉言罔伏,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

张衡指摘于史职,蔡邕铨列于朝仪,博雅明焉。

魏代名臣,文理迭兴。

若高堂天文,黄观教学,王朗节省,甄毅考课,亦尽节而知治矣。

晋氏多难,灾屯流移。

刘颂殷劝于时务,温峤恳恻于费役,并体国之忠规矣。

夫奏之为笔,固以明允笃诚为本,辨析疏通为首。

强志足以成务,博见足以穷理,酌古御今,治繁总要,此其体也。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

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

秦有御史,职主文法。

汉置中丞,总司按劾。

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观孔光之奏董贤,则实其奸回。

路粹之奏孔融,则诬其衅恶。

名儒之与险士,固殊心焉。

若夫傅咸劲直,而按辞坚深。

刘隗切正,而劾文阔略:各其志也。

后之弹事,迭相斟酌,惟新日用,而旧准弗差。

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诗》刺谗人,投畀豺虎。

《礼》疾无礼,方之鹦猩。

墨翟非儒,目以羊彘。

孟轲讥墨,比诸禽兽。

《诗》、《礼》、儒墨,既其如兹,奏劾严文,孰云能免。

是以世人为文,竞于诋诃,吹毛取瑕,次骨为戾,复似善骂,多失折衷。

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然后逾垣者折肱,捷径者灭趾,何必躁言丑句,诟病为切哉!

是以立范运衡,宜明体要。

必使理有典刑,辞有风轨,总法家之裁,秉儒家之文,不畏强御,气流墨中,无纵诡随,声动简外,乃称绝席之雄,直方之举耳。

启者,开也。

高宗云“启乃心,沃朕心”,取其义也。

孝景讳启,故两汉无称。

至魏国笺记,始云启闻。

奏事之末,或云“谨启”。

自晋来盛启,用兼表奏。

陈政言事,既奏之异条。

让爵谢恩,亦表之别干。

必敛饬入规,促其音节,辨要轻清,文而不侈,亦启之大略也。

又表奏确切,号为谠言。

谠者,正偏也。

王道有偏,乖乎荡荡,矫正其偏,故曰谠言也。

孝成称班伯之谠言,言贵直也。

自汉置八能,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

晁错受书,还上便宜。

后代便宜,多附封事,慎机密也。

夫王臣匪躬,必吐謇谔,事举人存,故无待泛说也。

赞曰∶ 皂饰司直,肃清风禁。

笔锐干将,墨含淳酖。

虽有次骨,无或肤浸。

献政陈宜,事必胜任。

文心雕龙·章表

〔刘勰〕 〔南北朝〕

夫设官分职,高卑联事。

天子垂珠以听,诸侯鸣玉以朝。

敷奏以言,明试以功。

故尧咨四岳,舜命八元,固辞再让之请,俞往钦哉之授,并陈辞帝庭,匪假书翰。

然则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

明试以功,即授爵之典也。

至太甲既立,伊尹书诫,思庸归亳,又作书以赞。

文翰献替,事斯见矣。

周监二代,文理弥盛。

再拜稽首,对扬休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

虽言笔未分,而陈谢可见。

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王,皆称上书。

秦初定制,改书曰奏。

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议。

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

章者,明也。

《诗》云“为章于天”,谓文明也。

其在文物,赤白曰章。

表者,标也。

《礼》有《表记》,谓德见于仪。

其在器式,揆景曰表。

章表之目,盖取诸此也。

按《七略》、《艺文》,谣咏必录。

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然阙而不纂者,乃各有故事,布在职司也。

前汉表谢,遗篇寡存。

及后汉察举,必试章奏。

左雄表议,台阁为式。

胡广章奏,天下第一:并当时之杰笔也。

观伯始谒陵之章,足见其典文之美焉。

昔晋文受册,三辞从命,是以汉末让表,以三为断。

曹公称“为表不必三让”,又“勿得浮华”。

所以魏初表章,指事造实,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

至如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

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

虽华实异旨,并表之英也。

琳禹章表,有誉当时。

孔璋称健,则其标也。

陈思之表,独冠群才。

观其体赡而律调,辞清而志显,应物制巧,随变生趣,执辔有馀,故能缓急应节矣。

逮晋初笔札,则张华为俊。

其三让公封,理周辞要,引义比事,必得其偶,世珍《鹪鹩》,莫顾章表。

及羊公之辞开府,有誉于前谈。

庾公之《让中书》,信美于往载。

序志联类,有文雅焉。

刘琨《劝进》,张骏《自序》,文致耿介,并陈事之美表也。

原夫章表之为用也,所以对扬王庭,昭明心曲。

既其身文,且亦国华。

章以造阙,风矩应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课实,以文为本者也。

是以章式炳贲,志在典谟。

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浅。

表体多包,情伪屡迁。

必雅义以扇其风,清文以驰其丽。

然恳恻者辞为心使,浮侈者情为文屈,必使繁约得正,华实相胜,唇吻不滞,则中律矣。

子贡云“心以制之,言以结之”,盖一辞意也。

荀卿以为“观人美辞,丽于黼黻文章”,亦可以喻于斯乎?

赞曰∶ 敷表降阙,献替黼扆。

言必贞明,义则弘伟。

肃恭节文,条理首尾。

君子秉文,辞令有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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