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十二·汉纪四

起玄黓摄提格,尽昭阳赤奋若,凡十二年。

太祖高皇帝下八年(壬寅,公元前一九九年) 冬,上东击韩王信馀寇于东垣,过柏人。

贯高等壁人于厕中,欲以要上。

上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上曰:“柏人者,迫于人也。

”遂不宿而去。

十二月,帝行自东垣至。

春,三月,行如洛阳。

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操兵、乘、骑马。

秋,九月,行自洛阳至。

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皆从。

匈奴冒顿数苦北边。

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

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

然恐陛下不能为。

”上曰:“奈何?

”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

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辨士风谕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

死,则外孙为单于。

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可无战以渐臣也。

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知,不肯贵近,无益也。

”帝曰:“善!

”欲遣长公主。

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

”上竟不能遣。

太祖高皇帝下九年(癸卯,公元前一九八年) 冬,上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以妻单于。

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臣光曰:建信侯谓冒顿残贼,不可以仁义说,而欲与为婚姻,何前后之相违也!

夫骨肉之恩,尊卑之叙,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

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

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未闻与为婚姻也。

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

建信侯之术,固已疏矣。

况鲁元已为赵后,又可夺乎!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

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

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

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民,东有六国之强族,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

臣愿陛下徙六国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

此强本弱末之术也。

”上曰:“善!

”十一月,徙齐、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族及豪桀于关中,与利田、宅,凡十馀万口。

十二月,上行如洛阳。

贯高怨家知其谋,上变告之。

于是上逮捕赵王及诸反者。

赵午等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扌旁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

上曰:“壮士!

谁知者?

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往问之箯舆前。

泄公与相劳苦,如生平欢,因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爱王过于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

春,正月,上赦赵王敖,废为宣平侯,徒代王如意为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弑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亢,遂死。

荀悦论曰: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

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

《春秋》之义大居正,罪无赦可也。

臣光曰: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

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

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

诏:“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

” 二月,行自洛阳至。

初,上诏:“赵群臣宾客敢从张王者,皆族。

”郎中田叔、客孟舒皆处髡钳为王家奴以从。

及张敖既免,上贤田叔、孟舒等。

召见,与语,汉廷臣无能出其右者。

上尽拜为郡守、诸侯相。

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是岁,更以丞相何为相国。

太祖高皇帝下十年(甲辰,公元前一九七年) 夏,五月,太上皇崩于栎阳宫。

秋,七月,癸卯,葬太上皇于万年。

楚王、梁王皆来送葬。

赦栎阳囚。

定陶戚姬有宠于上,生赵王如意。

上以太子仁弱,谓如意类己。

虽封为赵王,常留之长安。

上之关东,戚姬常从,日夜啼泣,欲立其子。

吕后年长,常留守,益疏。

上欲废太子而立赵王,大臣争之,皆莫能得。

御史大夫周昌廷争之强,上问其说。

昌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

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上欣然而笑。

吕后侧耳于东厢听,既罢,见昌,为跪谢,曰:“微君,太子几废!

”时赵王年十岁,上忧万岁之后不全也。

符玺御史赵尧请为赵王置贵强相,及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敬惮者。

上曰:“谁可者?

”尧曰:“御史大夫昌,其人也。

”上乃以昌相赵,而以尧代昌为御史大夫。

初,上以阳夏侯陈豨为相国,监赵、代边兵。

豨过辞淮阴侯。

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豨曰:“唯将军令之!

”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

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

再至,陛下乃疑矣。

三至,必怒而自将。

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

”豨常慕魏无忌之养士,及为相守边,告归,过赵,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

赵相周昌求入见上,具言豨宾客甚盛,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

上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诸不法事,多连引豨。

豨恐,韩王信因使王黄、曼丘臣等说诱之。

太上皇崩,上使人召豨,豨称病不至。

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自东击之。

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矣。

” 周昌奏:“常山二十五城,亡其二十城。

请诛守、尉。

”上曰:“守、尉反乎?

”对曰:“不。

”上曰:“是力不足,亡罪。

”上令周昌选赵壮士可令将者,白见四人。

上嫚骂曰:“竖子能为将乎?

”四人惭,皆伏地。

上封各千户,以为将。

左右谏曰。

“从入蜀、汉,伐楚,赏未遍行。

今封此,何功?

”上曰:“非汝所知。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

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计唯独邯郸中兵耳。

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

”皆曰:“善!

”又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所以与之矣。

”乃多以金购豨将,豨将多降。

太祖高皇帝下十一年(乙巳,公元前一九六年) 冬,上在邯郸。

陈豨将侯敞将万馀人游行,王黄将骑千馀军曲逆,张春将卒万馀人渡河攻聊城。

汉将军郭蒙与齐将击,大破之。

太尉周勃道太原入定代地,至马邑,不下,攻残之。

赵利守东垣,帝攻拔之,更命曰真定。

帝购王黄、曼丘臣以千金,其麾下皆生致之。

于是陈豨军遂败。

淮阴侯信称病,不从击豨,阴使人至豨所,与通谋。

信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部署已定,待豨报。

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

春,正月,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吕后欲召,恐其傥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

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彻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遂夷信三族。

臣光曰: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

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岂有反心哉!

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

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

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

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

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

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

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

及天下已定,则信复何恃哉!

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

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

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

是故太史公论之曰:“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

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

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 将军柴武斩韩王信于参合。

上还洛阳,闻淮阴侯之死,且喜且怜之,问吕后曰:“信死亦何言?

”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彻计。

”上曰:“是齐辩士蒯彻也。

”乃诏齐捕蒯彻。

蒯彻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

”对曰:“然,臣固教之。

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如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上怒曰。

“烹之!

”彻曰:“嗟乎!

冤哉烹也!

”上曰:“君教韩信反,何冤?

”对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

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

”上曰:“置之。

” 立子恒为代王,都晋阳。

大赦天下。

上之击陈豨也,征兵于梁。

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

上怒,使人让之。

梁王恐,欲自往谢。

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

不如遂发兵反。

”梁王不听。

梁太仆得罪,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

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遂囚之洛阳。

有司治“反形已具,请论如法”,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

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

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愿处故昌邑。

吕后许诺,与俱东。

至洛阳,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

不如遂诛之。

妾谨与俱来。

”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

廷尉王恬关奏请族之,上可其奏。

三月,夷越三族。

枭越首洛阳,下诏:“有收视者,辄捕之。

”梁大夫栾布使于齐,还,奏事越头下,祠而哭之。

吏捕以闻。

上召布,骂,欲烹之。

方提趋汤,布顾曰:“愿一言而死。

”上曰:“何言?

”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遂不能西者,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

当是之时,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则楚破。

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

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

今陛下一征兵于梁,彭王病不行。

而陛下疑以为反。

反形未具,以苛小案诛灭之。

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

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

”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丙午,立皇子恢为梁王。

丙寅,立皇子友为淮阳王。

罢东郡,颇益梁。

罢颍川郡,颇益淮阳。

夏,四月,行自洛阳至。

五月,诏立秦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使陆贾即授玺绶,与剖符通使,使和集百越,无为南边患害。

初,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

召龙川令赵佗,语曰:“秦为无道,天下苦之。

闻陈胜等作乱,天下未知所安。

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

会病甚。

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

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

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

”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

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

”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陆生至,尉佗魋结、箕倨见陆生。

陆生说佗曰:“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

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

且夫秦失其政,诸族、豪桀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

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

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遂诛项羽,灭之。

五年之间,海内平定。

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

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

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

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

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

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

”于是尉佗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

”陆生曰:“王似贤也。

”复曰:“我孰与皇帝贤?

”陆生曰:“皇帝继五帝、三皇之业,统理中国。

中国之人以亿计,地方万里,万物殷富。

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未始有也。

今王众不过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耳,何乃比于汉!

”尉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

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

”乃留陆生与饮。

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

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

”赐陆生橐中装直千金,他送亦千金。

陆生卒拜违法佗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

归报,帝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时时前说称《诗》、《书》,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

”陆生曰:“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

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

昔者吴王夫差、智伯、秦始皇,皆以极武而亡。

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

”帝有惭色,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败之国。

”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

号其书曰《新语》。

帝有疾,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群臣绛、灌等莫敢入,十馀日。

舞阳侯樊哙排闼直入,大臣随之。

上独枕一宦者卧。

哙等见上,流涕曰:“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

今天下已定,又何惫也!

且陛下病甚,大臣震恐。

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

且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

”帝笑而起。

秋,七月,淮南王布反。

初,淮阴侯死,布已心恐。

及彭越诛,醢其肉以赐诸侯。

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病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赫乃厚馈遗,从姬饮医家。

王疑其与乱,欲捕赫。

赫乘传诣长安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

”上读其书,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

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

”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

汉使又来,颇有所验。

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计,皆曰:“发兵击之,坑竖子耳,何能为乎!

”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薛公问之。

令尹曰:“是固当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封之,疏爵而王之。

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

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上乃召见,问薛公,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

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

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

”上曰:“何谓上计?

”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行也。

”“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上曰:“是计将安出?

”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

故曰出下计。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户。

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是时,上有疾,欲使太子往击黥布。

太子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说建成侯吕释之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则从此受祸矣。

君何不急请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

今诸将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肯为用。

且使布闻之,则鼓行而西耳!

上虽病,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

上虽苦,为妻子自强!

’”于是吕释之立夜见吕后。

吕后承间为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

上曰:“吾惟竖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

”于是上自将兵而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

留侯病,自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病甚。

楚人剽疾,愿上无与争锋!

”因说上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

上曰:“子房虽病,强卧而傅太子。

”是时,叔孙通为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之言,东击荆。

荆王贾走死富陵。

尽劫其兵,渡淮击楚。

楚发兵与战徐、僮间。

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

”不听。

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布遂引兵而西。

太祖高皇帝下十二年(丙午,公元前一九五年) 冬,十月,上与布兵遇于蕲西,布兵精甚。

上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

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

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上令别将追之。

上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诸母、子弟佐酒,道旧故为笑乐。

酒酣,上自为歌,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谓沛父兄曰:“游子悲故乡。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

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乐饮十馀日,乃去。

汉别将击英布军洮水南、北,皆大破之。

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成王臣使人诱布,伪欲与亡走越,布信而随之。

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

周勃悉定代郡、雁门、云中地,斩陈豨于当城。

上以荆王贾无后,更以荆为吴国。

辛丑,立兄仲之子濞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十一月,上过鲁,以太牢祠孔子。

上从破黥布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

张良谏不听,因疾不视事。

叔孙通谏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

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

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

吕后与陛下攻苦食淡,其可背哉!

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

”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

”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

奈何以天下为戏乎!

”时大臣固争者多。

上知群臣心皆不附赵王,乃止不立。

相国何以长安地狭,上林中多空地,弃。

愿令民得入田,毋收稿,为禽兽食。

上大怒曰:“相国多受贾人财物,乃为请吾苑!

”下相国廷尉,械系之。

数日,王卫尉侍,前问曰:“相国何大罪,陛下系之暴也?

”上曰:“吾闻李斯相秦皇帝,有善归主,有恶自与。

今相国多受贾竖金,而为之请吾苑以媚于民,故系治之。

”王卫尉曰:“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

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

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

当是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

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

且秦以不闻其过亡天下。

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

陛下何疑宰相之浅也!

”帝不怿。

是日,使使持节赦出相国。

相国年老,素恭谨,入,徒跣谢。

帝曰:“相国休矣!

相国为民请苑,吾不许,我不过为桀、纣王,而相国为贤相。

吾故系相国,欲令百姓闻吾过也。

” 陈豨之反也,燕王绾发兵击其东北。

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

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

张胜至胡,故燕王藏荼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

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

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

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

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

事宽,得长王燕。

即有汉急,可以安国。

”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

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

胜还,具道所以为者。

燕王乃诈论他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

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

汉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

帝使使召卢绾,绾称病。

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

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

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

令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

”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

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

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

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

”春,二月,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立皇子建为燕王。

诏曰:“南武侯织,亦粤之世也,立以为南海王。

” 上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疾甚。

吕后迎良医。

医入见,曰:“疾可治。

”上嫚骂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遂不使治疾,赐黄金五十斤,罢之。

吕后问曰:“陛下百岁后,萧相国既死,谁令代之?

”上曰:“曹参可。

”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助之。

陈平知有馀,然难独任。

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

”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乃所知也。

”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

丁未,发丧,大赦天下。

卢绾与数千人居塞下候伺,幸上疾愈,自入谢。

闻帝崩,遂亡入匈奴。

五月,丙寅,葬高帝于长陵。

初,高祖不修文学,而性明达,好谋,能听,自监门、戍卒,见之如旧。

初顺民心作三章之约。

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

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

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

己巳,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初,高帝病甚,人有恶樊哙,云:“党于吕氏,即一日上晏驾,欲以兵诛赵王如意之属。

”帝大怒,用陈平谋,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

平至军中,即斩哙头!

”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吕后弟吕之夫,有亲且贵。

帝以仇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

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

”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

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

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

平行,闻帝崩,畏吕谗之于太后,乃驰传先去。

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荥阳。

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殊悲。

因固请得宿卫中。

太后乃以为郎中令,使傅教惠帝。

是后吕谗乃不得行。

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太后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

遣使召赵王如意。

使者三反,赵相周昌谓使者曰:“高帝属臣赵王,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戚夫人,欲召赵王并诛之,臣不敢遣王。

王且亦病,不能奉诏。

”太后怒,先使人召昌。

昌至长安,乃使人复召赵王。

王来,未到。

帝知太后怒,自迎赵王霸上,与入宫,自挟与起居饮食。

太后欲杀之,不得间。

孝惠皇帝 太祖高皇帝下元年(丁未,公元前一九四年) 冬,十二月,帝晨出射。

赵王少,不能蚤起。

太后使人持鸩饮之。

犁明,帝还,赵王已死。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日“人彘”。

居数日,乃召帝观人彘。

帝见,问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

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

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帝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

臣光曰:为人子者,父母有过则谏。

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

安有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

若孝惠者,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

徙淮阳王友为赵王。

春,正月,始作长安城西北方。

太祖高皇帝下二年(戊申,公元前一九三年) 冬,十月,齐悼惠王来朝,饮于太后前。

帝以齐王,兄也,置之上坐。

太后怒,酌鸩酒置前,赐齐王为寿。

齐王起,帝亦起取卮。

太后恐,自起泛帝卮。

齐王怪之,因不敢饮,佯醉去。

问知其鸩,大恐。

齐内史士说王,使献城阳郡为鲁元公主汤沐邑。

太后喜,乃罢归齐王。

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

陇西地震。

夏,旱。

郃阳侯仲薨。

酂文终侯萧何病,上亲自临视,因问曰:“君即百岁后,谁可代君者?

”对曰:“知臣莫如主。

”帝曰:“曹参何如?

”何顿首曰:“帝得之矣,臣死不恨!

”秋,七月,辛未,何薨。

何置田宅,必居穷僻处,为家,不治垣屋。

曰:“后世贤,师吾俭。

不贤,毋为势家所夺。

” 癸巳,以曹参为相国。

参闻何薨,告舍人:“趣治行!

吾将入相。

”居无何,使者果召参。

始,参微时,与萧何善。

及为将相,有隙。

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

参代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

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

日夜饮醇酒。

卿、大夫以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参辄饮以醇酒。

间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后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

见人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

参子窋为中大夫。

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

”使窋归,以其私问参。

参怒,笞窋二百,曰:“趣入侍!

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

”至朝时,帝让参曰:“乃者我使谏君也。

”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

”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

”又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

”上曰:“君似不及也。

”参曰:“陛下言之是也。

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

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帝曰:“善!

” 参为相国,出入三年,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较若画一。

曹参代之,守而勿失。

载其清净,民以宁壹。

” 太祖高皇帝下三年(己酉,公元前一九二年) 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以宗室女为公主,嫁匈奴冒顿单于。

是时,冒顿方强,为书,使使遗高后,辞极亵嫚。

高后大怒,召将相大臣,议斩其使者,发兵击之。

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中郎将季布曰:“哙可斩也!

前匈奴围高帝于平城,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不能解围。

今歌吟之声未绝,伤夷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

且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

”高后曰:“善!

”令大谒者张释报书,深自谦逊以谢之,并遗以车二乘,马二驷。

冒顿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

”因献马,遂和亲。

夏,五月,立闽越君摇为东海王。

摇与无诸,皆越王句践之后也,从诸侯灭秦,功多,其民便附,故立之。

都东瓯,世号东瓯王。

六月,发诸侯王、列侯徒隶二万人城长安。

秋,七月,都厩灾。

是岁,蜀湔氐反,击平之。

太祖高皇帝下四年(庚戌,公元前一九一年) 冬,十月,立皇后张氏。

后,帝姊鲁元公主女也,太后欲为重亲,故以配帝。

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

三月,甲子,皇帝冠,赦天下。

省法令妨吏民者。

除挟书律。

帝以朝太后于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民,乃筑复道于武库南。

奉常叔孙通谏曰:“此高帝月出游衣冠之道也,子孙奈何乘宗庙道上行哉!

”帝惧曰:“急坏之!

”通曰:“人主无过举。

今已作,百姓皆知之矣。

愿陛下为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宗庙,大孝之本。

”上乃诏有司立原庙。

臣光曰:过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惟圣贤为能知而改之。

古之圣王,患其有过而不自知也,故设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岂畏百姓之闻其过哉!

是以仲虺美成汤曰:“改过不吝。

”傅说戒高宗曰:“无耻过作非。

”由是观之,则为人君者,固不以无过为贤,而以改过为美也。

今叔孙通谏孝惠,乃云“人主无过举”,是教人君以文过遂非也,岂不缪哉!

长乐宫鸿台灾。

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

丙子,织室灾。

太祖高皇帝下五年(辛亥,公元前一九零年) 冬,雷。

桃李华,枣实。

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夏,大旱,江河水少,溪谷水绝。

秋,八月,己丑,平阳懿侯曹参薨。

太祖高皇帝下六年(壬子,公元前一八九年) 冬,十月,以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齐悼惠王肥薨。

夏,留文成侯张良薨。

以周勃为太尉。

太祖高皇帝下七年(癸丑,公元前一八八年) 冬,发车骑、材官诣荥阳,太尉灌婴将。

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夏,五月,丁卯,日有食之,既。

秋,八月,戊寅,帝崩于未央宫。

大赦天下。

九月,辛丑,葬安陵。

初,吕太后命张皇后取他人子养之,而杀其母,以为太子。

既葬,太子即皇帝位,年幼。

太后临朝称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汉纪四汉高帝八年(壬寅,公元前199年)冬季,汉高帝刘邦在东垣攻打韩王信的余党,经过赵国的柏人城。赵相贯高派人藏在厕所的夹墙中,准备行刺高帝。高帝正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动不安,问:“这个县叫什么?”回答说:“柏人。”高帝说:“柏人,就是受迫于人呀!”于是不住宿而离开。十二月,高帝从东垣城回长安。春季,三月,高帝前往洛阳。高帝下令,商人不准穿锦、绣、细绫、绉纱、细葛布、布、毛织品,不准持兵器、乘车、骑马。秋季,九月,高帝一行从洛阳回长安。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都随行。匈奴冒顿屡次侵扰汉朝北部边境。高帝感到忧虑,问刘敬对策,刘敬说;“天下刚刚安定,士兵们因兵事还很疲劳,不宜用武力去征服冒顿。但冒顿杀父夺位,把父亲的群妃占为妻子,以暴力建立权威,我们也不能用仁义去说服他。唯独可以用计策,使他的子孙长久做汉的臣属,然而我担心陛下做不到。”高帝问:“如何做呢?”回答说:“陛下如果能把嫡女大公主嫁给他为妻,又赠送丰厚俸禄,他一定仰慕汉朝,以公主为匈奴的阏氏,生下儿子,肯定是太子。陛下每年四季用汉朝多余而匈奴缺乏的东西,频繁地慰问赠送他们,乘机派能说善辩的人士前去讽劝和讲解礼节。这样,冒顿在世时,他本是汉朝的女婿辈;他死后,您的外孙便即位为匈奴王单于。难道曾听说过外孙敢和外祖父分庭抗礼的吗?我们可以不经一战而让匈奴渐渐臣服。如果陛下舍不得让大公主去,而令宗室及后宫女子假称公主,他们知道了,不肯尊敬亲近,还是没有用。”高帝说:“好!”便想让大公主去。但吕后日日夜夜哭泣着说:“我只有太子和一个女儿,为什么把她扔给匈奴!”高帝到底没有办法让大公主去。九年(癸卯,公元前198年)冬季,高帝在庶民家找来一名女子,称之为大公主,把她嫁给匈奴单于作妻子,同时派刘敬前往缔结和亲盟约。臣司马光曰:建信侯刘敬说冒顿残暴,不能用仁义道德去说服他,而又想与其联姻,为什么前后这样矛盾呀!骨肉亲人的恩情,长幼尊卑的次第,只有仁义的人才能明白,怎么要以此来降服匈奴呢?先代帝王驾御夷狄民族的对策是:他们归服就用德来安抚,他们叛扰就用威来镇慑,从没听说过用联姻的办崐法。况且,冒顿把生身父亲视为禽兽而猎杀,对岳父会怎么样!刘敬的计策本已粗疏了,何况公主鲁元已经成了赵王王后,又怎么能夺回来呢!刘敬从匈奴归来,说:“匈奴的河南白羊、楼烦王部落,离长安城近的只有七百里,轻骑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达关中。关中刚遭过战事洗劫,缺少百姓,但土地肥沃,应该加以充实。诸侯最初起事时,没有齐国田氏,楚国昭、屈、景氏就不能勃兴。现在陛下您虽然已经建都关中,实际却没有多少人民,而东部有旧六国的强族,一旦有什么事变,您也就不能高枕而卧了。我建议陛下把旧六国的后人及地方豪强、名门大族迁徙到关中居住,国家无事可以防备匈奴,如果各地旧诸侯有变,也足以征集大军向东讨伐。这是加强根本而削弱末枝的办法。”高帝说:“对。”十一月,便下令迁徙旧齐国、楚国的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怀氏、田氏五族及豪强到关中地区,给予便利的田宅安顿,共迁来十余万人。十二月,高帝前往洛阳。赵国相国贯高的阴谋被他的仇家探知,向高帝举报这桩不寻常的大事。高帝下令逮捕赵王及各谋反者。赵王属下赵午等十几人都争相表示要自杀,只有贯高怒骂道:“谁让你们这样做的?如今赵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而被一并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来申明赵王不曾谋反的真情?”于是被关进胶封的木栏囚车,与赵王一起押往长安。贯高对审讯官员说:“只是我们自己干的,赵王的确不知道。”狱吏动刑,拷打鞭笞几千下,又用刀刺,直至体无完肤,贯高始终不再说别的话。吕后几次说:“赵王张敖娶了公主,不会有此事。”高帝怒气冲冲地斥骂她:“要是张敖夺了天下,难道还缺少你的女儿不成!”不予理睬。廷尉把审讯情况和贯高的话报告高帝,高帝感慨地说:“真是个壮士,谁平时和他要好,用私情去探听一下。”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同邑,平常很了解他,他在赵国原本就是个以义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诺言的人。”高帝便派泄公持节去贯高的竹床前探问。泄公慰问他的伤情,见仍像平日一样欢洽,便套问:“赵王张敖真的有谋反计划吗?”贯高回答说:“以人之常情,难道不各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吗?现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难道我爱赵王胜过我的亲人吗?因为实在是赵王不曾谋反,只是我们自己这样干的。”又详细述说当初的谋反原因及赵王不曾知道的情况。于是泄公入朝一一报告了高帝。春季,正月,高帝下令赦免赵王张敖,废黜为宣平侯,另调代王刘如意为赵王。高帝称许贯高的为人,便派泄公去告诉他:“张敖已经放出去了。”同时赦免贯高。贯高高兴地问:“我的大王真的放出去了?”泄公说:“是的。”又告诉他:“皇上看重你,所以赦免了你。”贯高却说:“我之所以不死、被打得遍体鳞伤,就是为了表明赵王张敖没有谋反。现在赵王已经出去,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可以死而无憾。况且,我作为臣子有谋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么脸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杀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吗!”于是掐断自己的颈脉,自杀了。荀悦论曰:贯高带头谋反作乱,是个弑君的贼子。虽然他舍身证明赵王无罪,但小的优点掩盖不住大逆不道,个人的品行赎不了法律上的罪过。按照《春秋》大义,遵循正道最为重要,他的罪应是不可赦免的。臣司马光曰:汉高祖因为骄横失去了臣下,贯高因为狠毒使他的主子失掉原有的封国。促使贯高谋反行逆的,是汉高祖的过失;致令张敖亡国的,是贯高的罪过。高帝颁布诏书:“丙寅日以前犯罪者,死罪以下,都予以赦免。”二月,高帝一行自洛阳回长安。当初,高帝颁布诏书:“赵王群臣及宾客有敢随从张敖者,满门抄斩。”但郎中田叔、孟舒等都自行剃去头发,以铁圈束颈,作为赵王家奴随从。待到张敖免罪,高帝称许田叔、孟舒的为人,下令召见,与他们交谈,发现他们的才干超过了汉朝朝廷的大臣。高帝任命两人为郡守、诸侯国相。夏季,六月晦(三十日),出现日食。改任丞相萧何为相国。十年(甲辰,公元前197年)夏季,五月,太上皇于栎阳宫驾崩。秋季,七月癸卯(十四日),将太上皇安葬于万年。楚王、梁王都来送葬。高帝下令特赦栎阳囚犯。定陶女子戚夫人受高帝宠爱,生下赵王刘如意。高帝因为太子为人仁慈懦弱,认为刘如意像自己,虽然封他为赵王,却把他长年留在长安。高帝出巡关东,戚夫人也常常随行,日夜在高帝面前哭泣,想要立如意为太子。而吕后因年老,常留守长安,与高帝愈发疏远。高帝便想废掉太子而立赵王为继承人,大臣们表示反对,都未能说服他。御史大夫周昌在朝廷上强硬地争执,高帝问他理由何在。周昌说话口吃,又在盛怒之下,急得只是说:“臣口不能言,但臣期期知道不能这样做,陛下要废太子,臣期期不奉命!”高帝欣然而笑。吕后在东厢房侧耳聆听,事过后,她召见周昌,向他跪谢说:“要不是您,太子几乎就废了。”当时赵王刚十岁,高帝担心自己死后他难以保全;符玺御史赵尧于是建议为赵王配备一个地位高而又强有力,平时能让吕后、太子及群臣敬惮的相。高帝问:“谁合适呢?”赵尧说:“御史大夫周昌正是这样的人。”高帝便任命周昌为赵国的相,而令赵尧代替周昌为御史大夫。起初,高帝任命阳夏侯陈为相国,监管赵国、代国边境部队。陈拜访淮阴侯韩信并向他辞行。淮阴侯握着他的手,屏退左右随从,与他在庭院中散步,忽然仰天叹息道:“有几句话,能和你说吗?”陈说:“只要是将军您的指示,我都听从。”韩信说:“你所处的地位,集中了天下精兵;而你,又是陛下信任的大臣。如果有人说你反叛,陛下肯定不信;然而再有人说,陛下就会起疑心;说第三次,陛下必定会愤怒地亲自率领大兵来攻打你。请让我为你做个内应,那么天下就可以谋取了。”陈平常便知道韩信的能力,相信他,于是说:“遵奉你的指教!”陈常常羡慕当年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养士的行为,及至他做相国驻守边境,告假回来时,经过赵国,跟随他的宾客乘坐的车有一千多辆,把邯郸城的官舍都住满了。赵相周昌见此情况请求入京进见高帝,详述陈门下宾客盛多,又专擅兵权在外数年,恐怕会有事变等等。高帝令人再审查陈宾客在代国时的种种不法之事,很多牵连到陈。陈听说后十分恐慌,韩王信趁机派王黄、曼丘臣等人来劝诱他联成一伙。太上皇驾崩时,高帝派人来召陈,陈称病不去;九月,他便与王黄等人公开反叛,自封为代王,率军劫掠赵国、代国。高帝领兵从东面进击,到达邯郸,高兴地说:“陈不占据邯郸而去扼守漳水,我知道他没多大能耐了!”周昌奏报说:“常山郡二十五城,有二十城都失陷了,请处死郡守、郡尉。”高帝问:“郡守、郡尉反叛了吗?”周昌回答:“没有。”高帝说:“这是他们力量不足,没有罪。”高帝又令周昌选挑赵国壮士中可充当将领的,周昌报告说有四个人,并让他们来进见。高帝谩骂道:“你们这群小子能当将军吗?”四人大为惭愧,都伏在地上;高帝却真的赏赐各人以一千户的封邑,任用为将领。左右随从劝阻说:“跟随您进兵蜀、汉,征讨楚王的功臣都没有全部封赏;今天封他们,凭的什么功劳?”高帝说:“这就不是你们所能知道的了。陈造反,赵国、代国一带都被他占有。我用紧急军书征调天下军队,至今还没有到来的,现在估计能够调遣的只有邯郸城中这些士兵而已,我为什么还要吝惜那四个千户封邑,不用来抚慰赵国子弟呢!”属下都点头说:“好主意。”高帝又听说陈的部将很多过去都是商人,便说:“我知道如何对付他们了。”下令多用黄金去收买陈部将,果然有大部分来降。十一年(乙巳,公元前196年)冬季,高帝在邯郸城。陈的部将侯敞率一万余人游动袭击,王黄率骑兵一千余人屯军曲逆,张春率一万余士卒渡过黄河进攻聊城;汉朝将军郭蒙与齐国将军迎击,大破陈军。太尉周勃取道太原去平定代地,兵抵马邑,久攻不下,攻下后便大行杀戮。赵利守东垣城,高帝亲自率军攻克,将地名改为真定。高帝又悬赏千金捉拿王黄、曼丘臣,结果其部下都将他们活捉送来,于是陈军队溃败。淮阴侯韩信假称有病,不随从高帝去攻击陈,暗中却派人到陈那里,与他勾结谋划。韩信想在夜间与家臣用伪诏书赦免官府的有罪工匠及奴隶,打算发动他们去袭击吕后、太子。已经部署完毕,只等陈的消息。韩信有个门下舍人曾因得罪韩信,被囚禁起来,准备处死。春季,正月,舍人的弟弟上书举报事变,将韩信打算谋反的情况告诉吕后。吕后想把韩信召来,又担心他可能不服从,便与相国萧何商议,假装让人从高帝处来,说陈已经被擒,处死。列侯及群臣闻讯都到朝中祝贺。萧何又欺骗韩信说:“你虽然病了,也应当强挺着来道贺。”韩信来到朝廷,吕后便派武士将他捆绑起来,在长乐宫钟室里斩首。韩信在斩首之前,叹息说:“我真后悔没用蒯彻的计策,竟上了小孩子、妇人的当,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吕后随后下令将韩信三族都连坐杀死。臣司马光曰:世人有的认为,韩信为汉高祖首先奠定开业大计,与他一同在汉中起事,平定三秦后,又分兵向北,擒获魏国,夺取代国,扑灭赵国,胁迫燕国,再向东攻击占领齐国,复向南在垓下消灭楚国,汉朝之所以能得到天下,大致都归功于韩信。再看他拒绝蒯彻的建议,在陈地迎接高祖,哪里有反叛之心呢!实在是因为失去诸侯王的权位后怏怏不快,才陷于大逆不道。卢绾仅仅有高祖里巷旧邻的交情,就封为燕王,而韩信却以侯爵身分奉朝请;高祖难道不也有亏待韩信的地方吗?我认为:汉高祖用诈骗手段在陈地抓获韩信,说他亏待是有的;不过,韩信也有咎由自取之处。当初,汉王与楚王在荥阳相持,韩信灭了齐国,不来奏报汉王却自立为王;其后,汉王追击楚王到固陵,与韩信约定共同进攻楚王,而韩信按兵不动;当时,高祖本已有诛杀韩信的念头了,只是力量还做不到罢了。待到天下已经平定,韩信还有什么可倚仗的呢!抓住机会去谋取利益,是市井小人的志向;建立大功以报答恩德,是有志操崐学问的君子的胸怀。韩信用市井小人的志向为自己谋取利益,而要求他人用君子的胸怀回报,不是太难了吗!所以,太史公司马迁评论说:“假如让韩信学习君臣之道,谦虚礼让,不夸耀自己的功劳,不矜持自己的才能,情况大概就不同了!他对汉家的功勋,可以与周公、召公、太公吕尚等人相比,后代也就可以享有祭祀了!他不去这样做,反而在天下已定之时,图谋叛逆,被斩灭宗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将军柴武在参合将韩王信斩首。高帝回到洛阳,知道淮阴侯韩信被杀,又是欣喜又是怜惜。他问吕后:“韩信临死有什么话?”吕后说:“韩信说后悔没用蒯彻的计谋。”高帝悟道:“是齐国的能辩之士蒯彻呀!”便诏令齐国逮捕蒯彻。蒯彻被押来后,高帝问:“你教韩信造反吗?”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教过。那家伙不听我的计策,所以才自取灭亡,落到这个地步;如果用我的计策,陛下怎么能够杀了他呢!”高帝勃然大怒,下令:“煮死他!”蒯彻大叫:“哎呀!煮我实在冤枉!”高帝问“你教韩信造反,还有何冤枉?”蒯彻说:“秦朝失去江山,天下人都群起争夺,有才能、动作快的人能先得到。古时跖的狗对尧吠叫,并不是尧不仁,而是狗本来就要对不是它主人的人吠叫。当时,我作为臣子只知道有韩信,不知道有陛下啊!何况,天下磨刀霍霍,想做陛下这般大业的人很多,只是力量达不到罢了,您又能都煮死吗?”高帝听罢说:“放了他。”高帝立儿子刘恒为代王,以晋阳为都城。高帝下令大赦天下。高帝进攻陈时,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称病,只派将军率兵赴邯郸。高帝大怒,令人前去斥责。彭越恐惧,想亲身入朝谢罪。部将扈辄说:“您当初不去,受到斥责后才去,去就会被擒,不如就势发兵反了吧。”彭越不听劝告。他的太仆因获罪逃往长安,控告梁王彭越与扈辄谋反。于是高帝派人突袭彭越,彭越事先没有发觉,便被俘囚禁到洛阳。有关部门审讯结果是:“已有谋反迹象,应按法律处死。”高帝赦免他为平民,押送到蜀郡青衣居住。彭越向西到了郑地,遇到吕后从长安来。彭越向吕后哭泣,说自己无罪,希望能到故地昌邑居住。吕后口中应允,与他一起东行。到了洛阳,吕后对高帝说:“彭越是个壮士,如今把他流放到蜀郡,这是自留后患,不如就此杀了他。我已与他同来。”吕后又指使彭越门下舍人控告彭越再行谋反。廷尉王恬开奏请将彭越灭三族,高帝予以批准。三月,彭越三族都被斩首。还割下彭越的首级在洛阳示众,并颁布诏令:“有来收敛尸体者,一律逮捕。”梁王彭越的大夫栾布出使齐国,回来后,在彭越的头颅下奏报,祭祀后大哭一场。官吏将他逮捕,报告高帝。高帝召来栾布,痛骂一番,想煮死他。两旁的人正提起他要投入滚水中,栾布回头说:“请让我说句话再死。”高帝便问:“还有什么话?”栾布说:“当年皇上受困于彭城,战败于荥阳、成皋之间,而项羽却不能西进,只是因为彭越守住梁地,与汉联合而使楚为难。当时,只要彭越一有倾向,与项羽联合则汉失败,与汉联合则楚失败。而且垓下会战,没有彭越,项羽就不会灭亡。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彭越接受符节,被封为王,也想传给子孙后代。而如今陛下向梁国征一次兵,彭越因病不能前来,陛下就疑心以为造反;未见到反叛迹象,便以苛细小事诛杀了他。我担心功臣会人人自危。现在彭越已经死了,我活着也不如死,请煮死我吧!”高帝认为有理,便赦免了栾布的罪,封他为都尉。丙午(疑误),高帝立皇子刘恢为梁王,丙寅(十一日),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废除东郡,较大地扩充了梁国;废除颍川郡,较大地扩充了淮阳国。夏季,四月,高帝一行从洛阳回长安。五月,高帝下诏立原秦朝南海尉赵佗为南粤王,派陆贾前往授予印信绶带,颁发符节,互通使者,让他团结安抚百越,不要成为南方边境的祸害。当初,秦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重将死,他召来龙川县令赵佗,对赵佗说:“秦朝的政治暴虐无道,天下都十分怨愤。听说陈胜等人已起兵造反,天下不知怎样才能安定。我们南海虽然地处偏远,我也担心盗贼匪兵到这里来侵占地盘,想发动军队切断秦朝修筑的通往内地的新道,以自做准备,等待诸侯的变化,恰在此时我却病重。再说我们的番禺城后山势险要,前有南海阻隔,东西几千里,有很多中原人在辅佐治理,这也是一州之主,可以建立个国家。我看郡中的官员,没有人足以商议,所以召你前来,告诉你我的嘱托。”任嚣说完,便为赵佗写下委任书,请他代理南海尉的政事。任嚣死后,赵佗立即发出檄文通知横浦、阳山、湟关说:“盗匪军队就要来到,各地立即断绝通道,聚兵自守。”随后又逐渐地利用法律诛杀秦朝所设官员,以他的同党做代理郡守。秦朝灭亡后,赵佗立即发兵进攻吞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陆贾来到南越,赵佗头上盘着南越族的头髻,伸开两脚坐着接见他。陆贾劝说赵佗:“您是中原人士,亲戚、兄弟、祖先坟墓都在真定。现在您违反天性,抛弃华夏冠带,想以区区南越之地与汉朝天子相抗衡成为敌国,大祸就要临头了!再说,秦朝丧失德政,各地诸侯、豪强纷纷起兵反抗,只有汉王能先入关中,占据咸阳。项羽背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都成为他的部属,他可以说是极强大的了。但汉王起兵巴、蜀后,便横扫天下,终于诛杀了项羽,消灭了楚军。五年之间,海内获得平定,这并非人力所为,而是上天的建树啊!汉朝天子听说您在南越称王,却不协助天下诛杀暴逆,文武将相都请求派兵来剿灭您。但天子怜悯百姓刚刚经过兵事劳苦,所以暂且休兵不发,派我前来授您君王印信,颁发符节,互通使臣。您应该亲自到郊外迎接,向北称臣才是,而您竟要凭借新近缔造尚未安定的越国,对汉朝如此倔强不服从!汉朝要是知道了,掘毁焚烧您祖先的坟墓,杀光您的宗族,再派一员偏将率领十万大兵压境,那么南越人杀您投降汉朝,是易如反掌的!”于是赵佗大惊失色,立即离开坐位,向陆贾谢罪说:“我在蛮夷民族中居住已久,太没有礼义了。”他又问陆贾:“我与萧何、曹参、韩信比,谁高明?”陆贾回答:“似乎是您高明些。”赵佗又问:“那么我与汉朝皇帝比,谁高明?”陆贾说:“皇帝继承三皇、五帝的伟业,统一治理中国;中原人口以亿计算,土地方圆万里,万物殷实丰富;皇帝能把政权集于一家之手,是开天辟地以来未曾有过的事。您的臣民不过几十万,还都是蛮夷,散布在崎岖的崇山大海之间,好像是汉朝的一个郡而已,怎么可以与汉朝相提并论!”赵佗大笑着说:“我没有在中原兴起,所以在这里称王;如果我在中原,怎么就见得不如汉朝!”说完便留下陆贾与他畅饮。过了几个月,赵佗说:“南越没有可说话的人,直到你来,才让我每天听到从未听过的事。”又赏赐陆贾一袋珠宝,价值千金,其他馈赠也达千金之多。陆贾最后便拜赵佗为南越王,令他向汉朝称臣,遵守汉朝的约定。陆贾回朝报告,高帝大为高兴,封陆贾为太中大夫。陆贾时时在高帝面前称道《诗经》、《尚书》,高帝斥骂他说:“你老子是在马上打下的天下,哪里用得着《诗经》、《尚书》!”陆贾反驳道:“在马上得天下,难道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况且商朝汤王、周朝武王都是逆上造反取天下,顺势怀柔守天下。文武并用,才是长治久安的方法。当年吴王夫差、智伯瑶、秦始皇,也都是因为穷兵黩武而遭致灭亡。假使秦国吞并天下之后,推行仁义,效法先圣,陛下今天怎能拥有天下!”高帝露出惭愧面容,说:“请你试为我写出秦国所以失去天下,我所以得到天下及古代国家成败的道理。”陆贾于是大略阐述了国家存亡的征兆,共写成十二篇。每奏上一篇,高帝都称赞叫好,左右随从也齐呼万岁。该书被称为《新语》。高帝生了病,讨厌见人,躺在宫中,命令守宫门官员不准群臣进入,周勃,灌婴等群臣都不敢进去。这样过了十几天,舞阳侯樊哙闯开宫门直冲而崐入,各大臣也随后跟进。只见高帝正以一个宦官为枕头,独自躺在那里。樊哙等人见了高帝,流着眼泪说:“想当年,陛下与我们一同在丰、沛起事,平定天下,是何等的雄壮!现在天下已经安定,又是多么的疲惫不堪!而且,陛下病重,大臣们都感到震惊恐惧;陛下不接见我们商议国家大事,就只是和一个宦官到死吗!再说陛下难道不知道赵高篡权的事吗?”高帝便笑着起了身。秋季,七月,淮南王黥布反叛。起初,淮阳侯韩信被杀,黥布已感到心惊。待到彭越也遭处死,高帝又把他的肉制成肉酱分赐各地诸侯。使者到了淮南,淮南王黥布正在打猎,见了肉酱,大为惊恐,便暗中派人部署军队,等候邻郡报警告急。黥布的一个宠姬,因病去就医,医生与中大夫贲赫住对门。贲赫便备下厚礼,陪同宠姬在医生家饮酒。黥布却怀疑贲赫与宠姬私通,想抓起贲赫治罪。贲赫觉察,乘传车跑到长安城向高帝告发事变,说:“黥布谋反,已有迹象,应该趁他尚未发动先行诛杀。”高帝读了他的举报信,对萧何说起,萧何认为:“黥布不至于做这种事,恐怕是仇人妄行诬告他。可以先把贲赫抓起来,派人暗中查验黥布。”黥布见贲赫畏罪逃去向高帝控告,本来已经疑心他会说出本国的阴谋;汉朝使者又来,查验出不少证据;便杀光贲赫全家,发兵反叛。关于黥布造反的报告传至,高帝于是赦免贲赫,任命为将军。高帝召集众将询问对策,大家都说:“发兵征讨,坑杀这家伙罢了,他有什么能耐!”汝阴侯滕公夏侯婴召来原楚国的令尹薛公,向他征求意见。薛公说:“黥布当然要反。”夏侯婴问:“皇上割地封给他,又分赐爵位让他称王,还有什么造反的道理?”薛公回答道:“皇上前不久杀了彭越,再早些还杀了韩信,他们三人,功劳相同是三位一体的,他自己疑心大祸降临,所以便造反了。”夏侯婴将此话告诉高帝,高帝于是传来薛公,问他,薛公回答说:“黥布造反不足为怪。但是,如果他采用上策,崤山之东便不再是汉朝所有的了;如果他采用中策,两方谁胜谁负还难以预料;如果他采用下策,那么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高帝问:“什么是他的上策?”回答说:“向东攻取吴地,向西夺占楚地,吞并齐地,占据鲁地,传令给燕、赵两地,让他们固守本土,那么崤山以东就不在汉朝手中了。”“什么是他的中策?”“向东攻取吴地,向西夺占楚地,吞并韩地,占据魏地,掌握敖仓的储粮,阻塞成皋通道,那么谁胜谁负就难以预料。”“什么是他的下策?”“向东攻取吴地,向西夺占下蔡,然后把辎重送回越地,自己回到长沙,那么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汉朝就没事了。”高帝又问:“他将会使哪种计策呢?”薛公说:“必使下策。”高帝问:“为什么他会舍弃上、中策而采用下策呢?”薛公答道:“黥布其人,原是个骊山的刑徒,自己奋力爬到王的高位,这些都使他只顾自身,不顾以后崐,更不会为百姓做长远打算。所以说他必采用下策。”高帝说:“好!”下令封薛公一千户。于是立皇子刘长为淮南王。这时,高帝正有病,想让太子前去进攻黥布。太子的宾客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劝建成侯吕释之说:“太子统领大军,有了功劳地位已无以再增高,没有功劳便从此受祸。你何不赶快去请求吕后,抓个机会在皇上面前哭求说:‘黥布是天下闻名的猛将,擅长用兵。而我方众将领又都是过去与陛下平起平坐的旧人,要是让太子指挥这些人,无异于让羊去驱使狼,无人听命于他。况且假使黥布知道,便会击鼓向西,长驱直入了。皇上您虽然有病,也要勉强上帘车,躺着指挥,众将领就不敢不尽力。皇上虽然生病困苦,为了妻子儿女还是要自己振作一下!’”于是吕释之立刻连夜求见吕后。吕后找个机会对高帝流泪哀求,照四位宾客的意思说了。高帝说:“我本知道这小子不配派遣,还是我自己去吧!”于是高帝亲自统领大兵向东进发,君臣留守朝中,都送行到霸上。留侯张良生了病,也支撑身子,来到曲邮,对高帝说:“我本应随您出征,但实在病重。黥布那些楚国人剽悍凶猛,望皇上不要和他硬拼!”又建议高帝让太子为将军,监领关中军队。高帝说:“张先生虽然有病在身,请勉强躺着辅佐太子。”当时,叔孙通是太子的太傅,张良代理少傅之事。高帝又下令征发上郡、北地、陇西的车、骑兵,巴、蜀两地的材官及京师中尉的军队三万人,作为皇太子的警卫部队,驻扎在霸上。黥布造反之初,对部将说:“皇上老了,讨厌兵事,肯定不能来。要是派各大将,其中我只怕韩信、彭越,但他们现在都死了。其他人全不值得担心。”所以决心反叛。他果然像薛公说的那样,向东攻击吴地的荆王刘贾,刘贾败逃死在富陵;黥布胁迫刘贾的全部兵士,渡过淮河攻打楚王刘交。刘交发兵在徐县、僮县一带迎战,他把军队分为三支,想以互相救援出奇制胜。有人劝说楚将道:“黥布善于用兵,人们平时就惧怕他。何况兵法说:‘诸侯在自己领土上作战,士兵极易逃散。’现在楚军分为三支,敌军只要打败一支,其余的就会逃跑,哪能互相援救呢!”楚王不听,结果被黥布攻破一支,另两支果然便四散了。黥布于是引兵西进。十二年(丙午,公元前195年)冬季,十月,高帝刘邦与黥布军队在蕲西对阵。黥布军队十分精锐,高帝便在庸城坚壁固守。远远望去,黥布军队的布阵如同当年的项籍军队,高帝心中厌恶。他与黥布互相望见,远远地质问黥布:“你何苦要造反?”黥布崐回答说:“想当皇帝而已!”高帝怒声斥骂他,于是双方大战。黥布军队败退而逃,渡过淮河,虽然几次停住阵脚再战,仍不能取胜。他只好与一百余人逃到长江南岸,高帝便另派一员将军继续追击。高帝凯旋,路过沛县,留下来,在沛宫举行酒宴。把旧友、父老、女长辈、家族子弟全部召来陪同饮酒,共叙旧情,欢笑作乐。酒喝到畅快时,高帝自己作歌,欣然起舞,唱到慷慨伤怀之时,洒下了几行热泪。高帝对沛县父老兄弟说:“游子悲故乡。我以沛公名义起事诛灭秦朝暴逆,才夺取了天下。现在把沛县当作我的汤沐邑,免除县中百姓的赋役,世世代代不予征收。”高帝在沛县饮酒欢乐十余天后,才离去。汉朝将军在洮水南、北追击黥布残军,都大获全胜。黥布曾与番君吴芮结有婚姻之好,所以长沙成王吴臣便派人诱骗黥布,假称想和他一起逃到南越去。黥布果然相信,与使者前往,结果在布兹乡农民田舍被番阳人杀死。周勃全部平定代郡、雁门、云中等地,在当城将陈斩首。高帝因为荆王刘贾没有后人,便改荆国为吴国。辛丑(二十五日),立兄长刘仲的儿子刘濞为吴王,管辖三个郡五十三座城。十一月,高帝经过鲁地,用牛、羊、猪的太牢礼祭祀孔子。高帝自从击败黥布归来,病更加重,愈发想换太子。张良劝止未被接受,只好称病不过问政事。叔孙通又劝谏说:“从前晋献公因为宠爱骊姬,废黜太子,另立奚齐,结果造成晋国几十年内乱,被天下耻笑。秦国也因为不早定扶苏为太子,使赵高得以用奸诈手段立胡亥为皇帝,自己使宗庙灭绝。这是陛下亲眼所见。如今太子仁义孝顺,天下都知道。吕后又与陛下艰苦创业,粗茶淡饭地共过患难,怎可背弃。陛下一定要废去嫡长子而立小儿子,我愿先受诛杀,用脖颈的血涂地!”高帝只好说:“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叔孙通又说:“太子,是国家的根本,根本一旦动摇,天下就会震动;怎么能用天下来开玩笑呢!”当时大臣中坚持反对的人很多,高帝明白群臣的心都不向着赵王,于是放下此事不再提。相国萧何因为长安地方狭窄,而皇家上林苑中有很多空地,且荒弃不崐用,希望能让百姓入内耕种,留下禾杆不割,作为苑中鸟兽的饲料。高帝一听勃然大怒说:“相国你一定收下了商人的大批财物,才替他们算计我的上林苑!”将萧何交付廷尉,用刑具锁铐。过了几天,一个姓王的卫尉侍奉高帝,上前探问:“相国犯了什么大罪,陛下突然把他拘禁起来?”高帝说:“我听说李斯做秦始皇的丞相时,有善行就归功于君主,有过失就自己承担。现在萧何接受了商人的大批财物,为他们要我的上林苑,以讨好下民,所以拘禁起来治罪。”王卫尉便劝说:“份内的事只要对百姓有利就向皇帝建议,这是真正的宰相行为,陛下为什么竟疑心相国受了商人钱财呢?况且,陛下与楚霸王作战几年,陈、黥布造反,您亲自率军出征。当时,相国独守关中,只要关中一有动摇,函谷关以西就不再是陛下所有了!相国不在那时为自己谋利,反而在现在贪图商人的金钱吗?再说,秦朝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过失才丧失了天下,李斯为秦始皇分担过失的作为,又有什么值得效法的呢?陛下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怀疑相国呢!”高帝听完很不高兴。当天,派人持符节赦免释放了萧何。萧何年纪已老,平时对高帝很恭谨,进宫后光着脚前去谢恩。高帝说:“相国您不要这样!相国为人民讨要上林苑,我不准许,我不过是夏桀、商纣那样的昏君,而相国您是贤相。我所以抓起相国,就是想让百姓知道我的过失啊!”陈造反时,燕王卢绾发兵进攻他的东北面。当时,陈派王黄向匈奴求救;燕王卢绾也派出使臣张胜去匈奴那里,声称陈的军队已经失败了。张胜到了匈奴部落,原来的燕王臧茶的儿子臧衍正逃亡在那里,见了张胜便说:“先生您之所以在燕国受到重用,就是因为熟悉匈奴的事务;燕国之所以能长期存在,就是因为内地各诸侯屡次反叛,兵事连绵,久而不决。如今您为燕国考虑,想赶快灭掉陈等人;陈等人一消灭,接下来也就轮到燕国,你们也就将成为阶下囚了。您何不让燕王暂缓进攻陈,而与匈奴和好?情况缓和,便可以长期在燕称王;一旦汉廷有急变,也可以借外援保全本国。”张胜认为很对,于是私下让匈奴帮助陈等人攻击燕军。燕王卢绾疑心张胜勾结匈奴汉击黥布,常将兵居代。汉击斩,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所。帝使使召卢绾,绾称病;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氏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春,二月,使樊哙以相国将兵击绾,立皇子建为燕王。高帝颁布诏书说:“南武侯织,也是南越的贵族世家,立为南海王。”高帝刘邦进攻黥布时,曾被流箭射中,行军路上,病势沉重。吕后请来一位良医,医生入内诊视后说:“病可以治。”高帝却破口大骂:“我以一个老百姓手提三尺剑夺取了天下,这不是天命吗!我的生死在天,即使扁鹊复生又有什么用!”于是不让医生治病,而赏给医生黄金五十斤,让他回去。吕后问高帝:“陛下百年之后,萧何相国死了,让谁代替他呢?”高帝说:“曹参可以。”吕后再问曹参之后,高帝说:“王陵可以,但他有点憨,陈平可以帮助他。陈平智谋有余,但难以独自承担重任。周勃为人厚道不善言词,但将来安定刘家天下的必定是他,可任用为太尉。”吕后再追问其后,高帝只说:“这以后的事也就不是你能操心的了。”夏季,四月,甲辰(二十五日),高帝刘邦驾崩于长乐宫。丁未(二十八日),朝廷发布丧事消息,宣布大赦天下。卢绾率领几千人住在边塞等候机会,希望高帝病愈,他好亲自入朝谢罪。他听到高帝驾崩的消息,便逃入匈奴。五月,丙寅(十七日),将高帝刘邦安葬在长陵。当初,高帝刘邦不修习学术,而秉性聪明通达,喜谋略,能采纳旁人意见,纵是守门官或戍卒,见面时也如同老熟人一般。当年他顺应民心约法三章,天下平定以后,又命令萧何整理法律、法令,韩信申明军法,张苍制订历法及度量衡章程,叔孙通规定礼仪;又与功臣剖分符节,立下誓言,用朱砂写就,以铁制成,放入国家收存重要文书的金柜石室,妥藏在宗庙中。高帝虽然众事繁多,日不暇给,但创立制度规模宏远。己巳(二十日),太子登上皇帝大位,尊吕后为皇太后。当初,高帝病重时,有人诬谄樊哙“与吕姓结党,只要有一天皇上过世,就要兴兵诛杀赵王如意及其从属”。高帝大怒,采纳陈平建议,召来绛侯周勃在床前接受诏令:“陈平立刻乘驿车,载着周勃,让周勃代樊哙为将军;陈平一到军中,就砍下樊哙的头!”两人接受命令后,乘驿车前往,还未到军中,在路上商议道:“樊哙是皇上的旧人,功劳很大,而且是吕后妹妹吕的丈夫,有皇亲关系又是尊贵之人,皇上因为一时动怒所以想杀他,恐怕日后会反悔。我们不如抓起他来送到皇上那里,让皇上自己去杀。”他们还没到军中,就筑了坛,用符节召樊哙前来。樊哙接受诏令后,立即将手放到背后叫人把他反绑起来,用木栏囚车押送到长安;而让绛侯周勃代他为将军,率军征讨燕国谋反的诸县。陈平一行走到中途,听到高帝驾崩消息。陈平怕吕太后的妹妹吕在吕太后面前说他的坏话,便驱驰驿车先行回都。路上他又遇到朝廷使者,传诏命令陈平与灌婴屯守荥阳。陈平接受诏书后,立即又疾驰到宫中,哭得十分悲哀,又坚决要求亲自守卫内宫。吕太后于是任命他为掌管宫殿门户的郎中令,还让他辅导汉惠帝刘盈。此后,吕便无法说陈平的坏话。樊哙到长安,便被赦免,恢复原来的爵位和封地。吕太后下令把戚夫人关在宫中永巷里,剃去头发,带上刑具,穿上土红色的囚服,做舂米的苦活。她又派使者去召赵王刘如意,使者三次往返,赵相周昌对使者说:“高帝生前把赵王嘱托给我,赵王年纪小,我听说吕太后怨恨戚夫人,想把赵王召去一齐杀掉,我不敢让赵王去。而且赵王也病了,不能接受命令。”吕太后听到回报,大为愤怒,便先派人去召周昌。待周昌到了长安,才派人再去召赵王。赵王前来,还未到达时,汉惠帝听说吕太后要对赵王动怒,便亲自去霸上迎接赵王,与他一起入宫,自己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吕太后想杀掉赵王,但找不到机会。汉惠帝元年(丁未,公元前194年)冬季,十二月,惠帝凌晨便出去打猎,赵王因为年纪小,不能早起同去,吕太后便派人拿着毒酒让赵王喝。黎明,惠帝回宫时,赵王已经死了。吕太后又下令砍断戚夫人的手、脚,挖去眼珠,熏聋耳朵,喝哑药,让她呆在厕所里,称她为“人彘”。过了几天,吕太后便召惠帝来看“人彘”。惠帝见后,问知这就是戚夫人,便大哭起来,从此患病,一年多不能起身。他派人向吕太后请求说:“这种事不是人做的。我虽然是太后您的儿子,到底还是治不了这个天下。”惠帝因此每天饮酒淫乐,不理政事。臣司马光曰:做儿子的,见父母有过失就应该劝谏;劝谏不听,就应该跟着痛哭。哪有继承汉高祖的伟业,当天下的君主,因为不忍心于母亲的残酷,便抛弃国家不顾念,纵情酒色自伤身体的道理!像汉惠帝这样,可以说只是固执于小的仁爱,而不知道大义啊!朝廷改封淮阳王刘友为赵王。春季,正月,开始修筑长安西北面的城墙。二年(戊申,公元前193年)冬季,十月。齐悼惠王刘肥来朝见惠帝,在吕太后面前举行酒宴。惠帝认为齐王是自己的哥哥,便请他坐上座。吕太后非常恼怒,让人倒了一杯毒酒放在面前,赏赐给齐王,为他祝福。齐王刚起身要接,惠帝也起身来取酒杯崐。太后一见大惊,自己起来泼去惠帝手中的酒。齐王心知有怪,不敢再喝,假装酒醉离去。经打听知道那是杯毒酒,大为惊恐。齐国一个名叫士的内史向齐王建议,使齐王献出城阳郡做吕太后女儿鲁元公主的汤沐邑。太后因此大喜,便放走了齐王。春季,正月,癸酉(初四),兰陵一平民家的井中出现两条龙。陇西发生地震。夏季,大旱。阳侯刘仲去世。文终侯萧何病重,惠帝亲自前去探视,问他:“您百年之后,谁可以替接您?”萧何说:“最了解臣下的还是皇上。”惠帝又问:“曹参怎么样?”萧何立即叩头说:“皇上已找到人选,我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秋季,七月,辛未(初五),萧何去世。他生前购置田地房宅,必定选位于穷乡僻壤的;他主持家政,也从不起建高墙大屋。他说:“如果我的后代贤德,就学我的俭朴;如果后代不贤,这些劣房差地也不会被权势之家抢夺。”癸巳(二十七日),朝廷任命曹参为相国。曹参刚听说萧何去世时,就对门下舍人说:“快准备行装!我要进京去做相国了。”过了不久,使者果然前来召曹参入朝。起初,曹参当平民时,和萧何相交甚好;及至做了将相,两人有些隔阂。到萧何快死时,所推举接替自己的贤能之人惟独曹参。曹参接替做了相国后,所有的条令都不做变更,一律遵照萧何当年的规定。他挑选各郡各封国中为人质朴、拘谨不善言辞、敦厚的长者,召来任命为丞相的属官。对那些言谈行文苛刻、专门追逐名声的官员,都予以斥退。然后曹参日夜只顾饮香醇老酒。卿、大夫以下的官员及宾客见他不管政事,来看望时都想劝说,曹参却总是劝他们喝酒;喝酒间隙中再想说话,曹参又劝他们再喝,直到喝醉了回去,始终没机会开口说话。这样的情况成为常事。曹参见到别人犯有小错误,也一昧包庇掩饰,相国府中终日无事。曹参的儿子曹任中大夫之职,惠帝向他埋怨曹参不理政事,认为“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吗”?让曹回家时,以私亲身分探问曹参。曹参大怒,鞭笞曹二百下,喝斥:“快回宫去侍候,国家大事不是你该说的!”到上朝时,惠帝责备曹参说:“那天是我让曹劝你的。”曹参立即脱下帽子谢罪,说:“陛下自己体察圣明威武比高帝如何?”惠帝说:“朕哪里敢比高帝!”曹参又问:“陛下再看我的才能比萧何谁强?”惠帝说:“你好像不如他。”曹参便说:“陛下说得太对了。高帝与萧何平定天下,法令已经明确。如今陛下垂手治国,我们臣下恭谨守职,大家认真遵守不去违反旧时法令,不就够了吗!崐”惠帝说:“对。”曹参做相国,前后三年,百姓唱歌称颂他说:“萧何制法,整齐划一;曹参接替,守而不失;做事清净,百姓安心。”三年(己酉,公元前192年)春季,朝廷征发长安周围六百里内的男女民工十四万六千人修筑长安城,三十天结束。惠帝以宗室女子作为公主,嫁给匈奴冒顿单于。当时,冒顿正强大,写信派人送给吕太后,措词极为亵污傲慢。吕太后大为愤怒,召集将相大臣,商议要杀掉匈奴来使,发兵攻打。樊哙说:“我愿意率领十万军队去横扫匈奴!”中郎将季布却说:“樊哙真该杀!从前匈奴在平城围困高帝,那时汉兵有三十二万,樊哙身为上将军,而不能解围。如今四方百姓哀苦之声尚未断绝,受伤兵士刚能起身,而樊哙却想搞乱天下,妄称以十万军队横扫匈奴。这是当面说谎!况且,匈奴好比禽兽一般,听了他的好话不必高兴,听了他的谩骂也不值得生气。”吕太后说:“说得对。”便派大谒者张释送去回信,十分谦逊地致以歉意,并送给匈奴二乘车、八匹马。冒顿接信后又派使臣前来道歉,说:“我们从不知道中国的礼义,感谢陛下的宽恕。”于是献上马匹,与汉朝和亲为好。夏季,五月,朝廷立名为摇的闽越君为东海王。摇与无诸,都是越王勾践的后代,曾跟随诸侯推翻秦朝,功劳不小,当地百姓归附,所以立他为王。建都东瓯,世人称之为东瓯王。六月,朝廷征发各封国的王、侯属下刑徒奴隶二万人修筑长安城。秋季,七月,太仆的马厩起火。本年,蜀郡湔氐部族反叛,朝廷出兵平定。四年(庚戌,公元前191年)冬季,十月,惠季立张氏为皇后。张后是惠帝姐姐鲁元公主的女儿。吕太后想亲上加亲,所以将她嫁给惠帝。春季,正月,朝廷下令推荐民间孝顺父母、和睦兄长、努力耕作的人,免除他们的赋役。三月,甲子(初七),皇帝行成年加冠礼,大赦天下。检查法令中对官民有防害的条目,废除秦律中禁止携带、收藏书籍的“挟书律”。惠帝认为去长乐宫朝见太后及平时前往时,经常清道警戒,使百姓惊忧,便在武库的南面修筑了一条空中道路。奉常叔孙通劝阻说:“那是每月举行高帝衣冠出巡仪式的道路啊!子孙后代怎么能在祖宗的道上行走呢!”惠帝惊惧地说:“快快拆去!”叔孙通又说:“天子没有错误的举动;现在路已经修了,百姓也都知道。希望陛下在渭河北面再建个原庙,可以到那里去举行高帝衣冠出巡仪式,这样也扩大了宗庙,是大孝的根本。”惠帝便下令有关部门修建原庙。臣司马光曰:错误,是人人都必定无法避免的;但只有圣贤能知而改正。古代圣明的君主,怕自己有错误不知道,所以设置批评君主的诽谤木和劝阻君主的敢谏鼓,哪里会怕百姓知道自己的过错呢!所以仲虺赞美商汤王说:“改正错误决不吝惜。”傅说劝诫商王武丁道:“不要因为怕别人耻笑便不改正过失。”由此而见,做君王的人,本来就不是以不犯错误为贤明,而是以改正错误为美德。这里叔孙通却劝谏汉惠帝说“天子没有错误的举动”,正是在教做君主的文过饰非,岂不太荒谬了吗!长乐宫中鸿台发生火灾。秋季,七月,乙亥(二十日),未央宫的藏冰室发生火灾。丙子(二十一日),织造室发生火灾。五年(辛亥,公元前190年)冬季,雷声响起,桃树、李树开花,枣树结果。春季,正月,再次征发长安周围六百里内男女民工十四万五千人修筑长安城,三十天后结束。夏季,大旱,长江、黄河水少,溪谷干涸。秋季八月,平阳侯曹参去世。六年(壬子,公元前189年)冬季,十月,任命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齐悼惠王刘肥去世。夏季,留侯张良去世。任命周勃为太尉。七年(癸丑,公元前188年)冬季,征发战车和骑兵、步兵前往荥阳,由太尉灌婴统率。春季,正月,辛丑朔(初一),出现日食。夏季,五月,丁卯(二十九日),出现日全食。秋季,八月,戊寅(十二日),汉惠帝刘盈在未央宫驾崩。大赦天下。九月,辛丑(初五),惠帝下葬在安陵。当初,吕太后让张皇后找个别人的孩子来抚养,杀死他的母亲,以他为太子。惠帝下葬后,太子登上皇帝之位,因为年幼,便由吕太后在朝廷上行使天子权力。



资治通鉴·卷十三·汉纪五

〔司马光〕 〔宋〕

起阏逢摄提格,尽昭阳大渊献,凡十年。

高皇后元年(甲寅,公元前一八七年) 冬,太后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陵。

陵曰:“高帝刑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今王吕氏,非约也。

”太后不说,问左丞相平、太尉勃,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

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

”太后喜,罢朝。

王陵让陈平、绛侯曰。

“始与高帝啑血盟,诸君不在邪?

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

诸君纵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

”陈平、降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

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陵无以应之。

十一月,甲子,太后以王陵为帝太傅,实夺之相权。

陵遂病免归。

乃以左丞相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不治事,令监宫中,如郎中令。

食其故得幸于太后,公卿皆因而决事。

太后怨赵尧为赵隐王谋,乃抵尧罪。

上党守任敖尝为沛狱吏,有德于太后,乃以为御史大夫。

太后又追尊其父临泗侯吕公为宣王,兄周吕令武侯泽为悼武王,欲以王诸吕为渐。

春,正月,除三族罪、妖言令。

夏,四月,鲁元公主薨。

封公主子张偃为鲁王,谥公主曰鲁元太后。

辛卯,封所名孝惠子山为襄城侯,朝为轵侯,武为壶关侯。

太后欲王吕氏,乃先立所名孝惠子强为淮阳王,不疑为恒山王。

使大谒者张释风大臣。

大臣乃请立悼武王长子郦侯台为吕王,割齐之济南郡为吕国。

五月,丙申,赵王宫丛台灾。

秋,桃、李华。

高皇后二年(乙卯,公元前一八六年) 冬,十一月,吕肃王台薨。

春,正月,乙卯,地震。

羌道、武都道山崩。

夏,五月,丙申,封楚元王子郢客为上邳侯,齐悼惠王子章为朱虚侯,令入宿卫,又以吕禄女妻章。

六月,丙戌晦,日有食之。

秋,七月,恒山哀王不疑薨。

行八铢钱。

癸丑,立襄成侯山为恒山王,更名义。

高皇后三年(丙辰,公元前一八五年) 夏,江水、汉水溢,流四千余家。

秋,星昼见。

伊水、洛水溢,流千六百余家。

汝水溢,流八百余家。

高皇后四年(丁巳,公元前一八四年) 春,二月,癸未,立所名孝惠子太为昌平侯。

夏,四月,丙申,太后封女弟嬃为临光侯。

少帝浸长,自知非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杀吾母而名我!

我壮,即为变!

”太后闻之,幽之永巷中,言帝病,左右莫得见。

太后语群臣曰:“今皇帝病久不已,失惑昏乱,不能继嗣治天下。

其代之。

”群臣皆顿首言:“皇太后为天下齐民计,所以安宗庙、社稷甚深。

群臣顿首奉诏。

”遂废帝,幽杀之。

五月,丙辰,立恒山王义为帝,更名曰弘,不称元年,以太后制天下事故也。

以轵侯朝为恒山王。

是岁,以平阳侯曹窋为御史大夫。

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

南越王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

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

” 高皇后五年(戊午,公元前一八三年) 春,佗自称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败数县而去。

秋,八月,淮阳怀王强薨,以壶关侯武为淮阳王。

九月,发河东、上党骑屯北地。

初令戍卒岁更。

高皇后六年(己未,公元前一八二年) 冬,十月,太后以吕王嘉居处骄恣,废之。

十一月,立肃王弟产为吕王。

春,星昼见。

夏,四月,丁酉,赦天下。

封朱虚侯章弟兴居为东牟侯,亦入宿卫。

匈奴寇狄道,攻阿阳。

行五分钱。

宣平侯张敖卒,赐谥曰鲁元王。

高皇后七年(庚申,公元前一八一年) 冬,十二月,匈奴寇狄道,略二千馀人。

春,正月,太后召赵幽王友。

友以诸吕女为后,弗爱,爱他姬。

诸吕女怒,去,谗之于太后曰:“王言‘吕氏安得王!

太后百岁后,吾必击之。

’”太后以故召赵王,赵王至,置邸,不得见,令卫围守之,弗与食。

其群臣或窃馈,辄捕论之。

丁丑,赵王饿死,以民礼葬之长安民冢次。

己丑,日食,昼晦。

太后恶之,谓左右曰:“此为我也!

” 二月,徙梁王恢为赵王,吕王产为梁王。

梁王不之国,为帝太傅。

秋,七月,丁巳,立平昌侯太为济川王。

吕嬃女为将军、营陵侯刘泽妻。

泽者,高祖从祖昆弟也。

齐人田生为之说大谒者张卿曰:“诸吕之王也,诸大臣未大服。

今营陵侯泽,诸刘最长。

今卿言太后王之,吕氏王益固矣。

”张卿入言太后,太后然之,乃割齐之琅邪郡封泽为琅邪王。

赵王恢之徙赵,心怀不乐。

太后以吕产女为王后,王后从官皆诸吕,擅权,微伺赵王,赵王不得自恣。

王有所爱姬,王后使人鸩杀之。

六月,王不胜悲愤,自杀。

太后闻之,以为王用妇人弃宗庙礼,废其嗣。

是时,诸吕擅权用事。

朱虚侯章,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

尝入侍太后燕饮,太后令章为酒吏。

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

”太后曰:“可。

”酒酣,章请为《耕田歌》,太后许之。

章曰:“深耕穊种,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太后默然。

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

”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因罢。

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

陈平患诸吕,力不能制,恐祸及己。

尝燕居深念,陆贾往,直入坐,而陈丞相不见。

陆生曰:“何念之深也!

”陈平曰:“生揣我何念?

”陆生曰:“足下极富贵,无欲矣。

然有忧念,不过患诸吕、少主耳。

”陈平曰:“然!

为之奈何?

”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

天下危,注意将。

将相和调,则士豫附。

天下虽有变,权不分。

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

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

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

”因为陈平画吕氏数事。

陈平用其计,乃以五百金为绛侯寿,厚具乐饮。

太尉报亦如之。

两人深相结,吕氏诸益衰。

陈平以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遗陆生为饮食费。

太后使使告代王,欲徙王赵。

代王谢之,愿守代边。

太后乃立兄子吕禄为赵王,追尊禄父建成康侯释之为赵昭王。

九月,燕灵王建薨,有美人子,太后使人杀之。

国除。

遣隆虑侯周灶将兵击南越。

高皇后八年(辛酉,公元前一八零年) 冬,十月,辛丑,立吕肃王子东平侯通为燕王,封通弟庄为东平侯。

三月,太后礻犮,还,过轵道,见物如苍犬,撠太后掖,忽不复见。

卜之,云“赵王如意为祟”。

太后遂病掖伤。

太后为外孙鲁王偃年少孤弱,夏,四月,丁酉,封张敖前姬两子侈为新都侯,寿为乐昌侯,以辅鲁王。

又封中大谒者张释为建陵侯,以其劝王诸吕,赏之也。

江、汉水溢,流万馀家。

秋,七月,太后病甚,乃令赵王禄为上将军,居北军。

吕王产居南军。

太后诫产、禄曰:“吕氏之王,大臣弗平。

我即崩,帝年少,大臣恐为变。

必据兵卫宫,慎毋送丧,为人所制!

”辛巳,太后崩,遗诏:大赦天下,以吕王产为相国,以吕禄女为帝后。

高后已葬,以左丞相审食其为帝太傅。

诸吕欲为乱,畏大臣绛、灌等,未敢发。

朱虚侯以吕禄女为妇,故知其谋,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朱虚侯、东牟侯为内应,以诛诸吕,立齐王为帝。

齐王乃与其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

齐相召平弗听。

八月,丙午,齐王欲使人诛相。

相闻之,乃发卒卫王宫。

魏勃绐召平曰:“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验也。

而相君围王固善,勃请为君将兵卫王。

”召平信之。

勃既将兵,遂围相府,召平自杀。

于是齐王以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悉发国中兵。

使祝午东诈琅邪王曰:“吕氏作乱,齐王发兵欲西诛之。

齐王自以年少,不习兵革之事,愿举国委大王。

大王,自高帝将也。

请大王幸之临菑,见齐王计事。

”琅邪王信之,西驰见齐王。

齐王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尽发琅邪国兵,并将之。

琅邪王说齐王曰:“大王,高皇帝适长孙也,当立。

今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泽于刘氏最为长年,大臣固待泽决计。

今大王留臣,无为也,不如使我入关计事。

”齐王以为然,乃益具车送琅邪王。

琅邪王既行,齐遂举兵西攻济南。

遗诸侯王书,陈诸吕之罪,欲举兵诛之。

相国吕产等闻之,乃遣颍阴侯灌婴将兵击之。

灌婴至荥阳,谋曰:“诸吕拥兵关中,欲危刘氏而自立。

今我破齐还报,此益吕氏之资也。

”乃留屯荥阳,使使谕齐王及诸侯与连和,以待吕氏变,共诛之。

齐王闻之,乃还兵西界待约。

吕禄、吕产欲作乱,内惮绛侯、朱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

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

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及鲁王张偃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

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

皆吕氏之人也。

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

太尉绛侯勃不得主兵。

曲周侯郦商老病,其子寄与吕禄善。

绛侯乃与丞相陈平谋,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寄往绐说吕禄曰:“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所立九王,吕氏所立三王,皆大臣之议,事已布告诸侯,皆以为宜。

今太后崩,帝少,而足下佩赵王印,不急之国守籓,乃为上将,将兵留此,为大臣诸侯所疑。

足下何不归将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归相国印,与大臣盟而之国。

齐兵必罢,大臣得安,足下高枕而王千里,此万世之利也。

”吕禄信然其计,欲以兵属太尉。

使人报吕产及诸吕老人,或以为便,或曰不便,计犹豫未有所决。

吕禄信郦寄,时与出游猎,过其姑吕嬃。

嬃大怒曰:“若为将而弃军,吕氏今无处矣!

”乃悉出珠玉、宝器散堂下,曰:“毋为他人守也!

” 九月,庚申旦,平阳侯窋行御史大夫事,见相国产计事。

郎中令贾寿使从齐来,因数产曰:“王不早之国,今虽欲行,尚可得邪!

”具以灌婴与齐、楚合从欲诛诸吕告产,且趣产急入宫。

平阳侯颇闻其语,驰告丞相、太尉。

太尉欲入北军,不得入。

襄平侯纪通尚符节,乃令持节矫内太尉北军。

太尉复令郦寄与典客刘揭先说吕禄曰:“帝使太尉守北军,欲足下之国。

急归将印辞去。

不然,祸且起。

”吕禄以为郦况不欺己,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

太尉至军,吕禄已去。

太尉入军门,行令军中曰:“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

”军中皆左袒,太尉遂将北军。

然尚有南军。

丞相平乃召朱虚侯章佐太尉,太尉令朱虚侯监军门,令平阳侯告卫尉:“毋入相国产殿门。

”吕产不知吕禄已去北军,乃入未央宫,欲为乱。

至殿门,弗得入,徘徊往来。

平阳侯恐弗胜,驰语太尉。

太尉尚恐不胜诸吕,未敢公言诛之,乃谓朱虚侯曰:“急入宫卫帝!

”朱虚侯请卒,太尉予卒千馀人。

入未央宫门,见产廷中。

日饣甫时,遂击产,产走。

天风大起,以故其从官乱,莫敢斗,逐产,杀之郎中府吏厕中。

朱虚侯已杀产,帝命谒者持节劳朱虚侯。

朱虚侯欲夺其节,谒者不肯。

朱虚侯则从与载,因节信驰走,斩长乐卫尉吕更始。

还,驰入北军报太尉。

太尉起,拜贺朱虚侯曰:“所患独吕产。

今已诛,天下定矣!

”遂遣人分部悉捕诸吕男女,无少长皆斩之。

辛酉,捕斩吕禄而笞杀吕嬃,使人诛燕王吕通而废鲁王张偃。

戊辰,徙济川王王梁。

遣朱虚侯章以诛诸吕事告齐王,令罢兵。

灌婴在荥阳,闻魏勃本教齐王举兵,使使召魏勃至,责问之。

勃曰:“失火之家,岂暇先言丈人而后救火乎!

”因退立,股战而栗,恐不能言者,终无他语。

灌将军熟视笑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何能为乎!

”乃罢魏勃。

灌婴兵亦罢荥阳归。

班固赞曰:孝文时,天下以郦寄为卖友。

夫卖友者,谓见利而忘义也。

若寄父为功臣而又执劫,虽摧吕禄以安社稷,谊存君亲可也。

诸大臣相与阴谋曰:“少帝及梁、淮阳、恒山王,皆非真孝惠子也。

吕后以计诈名他人子,杀其母养后宫,令孝惠子之,立以为后及诸王,以强吕氏。

今皆已夷灭诸吕,而所立即长,用事,吾属无类矣。

不如视诸王最贤者立之。

”或言:“齐王,高帝长孙,可立也。

”大臣皆曰:“吕氏以外家恶而几危宗庙,乱功臣。

今齐王舅驷钧,虎而冠。

即立齐王,复为吕氏矣。

代王方今高帝见子最长,仁孝宽厚,太后家薄氏谨良。

且立长固顺,况以仁孝闻天下乎!

”乃相与共阴使人召代王。

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

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

今已诛诸吕,新疌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

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

”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

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桀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

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

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

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

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

此乃天授,非人力也。

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

方今内有朱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阳、琅邪、齐、代之强。

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

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

大王勿疑也。

”代王报太后计之。

犹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横。

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代王曰:“寡人固已为王矣,又何王?

”卜人曰:“所谓天王者,乃天子也。

”于是代王遣太后弟薄昭往见绛侯,绛侯等具为昭言所以迎立王意。

薄昭还报曰:“信矣,无可疑者。

”代王乃笑谓宋昌曰:“果如公言。

”乃命宋昌参乘,张武等六人乘传,从诣长安。

至高陵,休止,而使宋昌先驰之长安观变。

昌至渭桥,丞相以下皆迎。

昌还报。

代王驰至渭桥,群臣拜谒称臣,代王下车答拜。

太尉勃进曰:“愿请间。

”宋昌曰:“所言公,公言之。

所言私,王者无私。

”太尉乃跪上天子玺、符。

代王谢曰:“至代邸而议之。

” 后九月,己酉晦,代王至长安,舍代邸,群臣从至邸。

丞相陈平等皆再拜言曰:“子弘等皆非孝惠子,不当奉宗庙。

大王,高帝长子,宜为嗣。

愿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遂即天子位。

群臣以礼次侍。

东牟侯兴居曰:“诛吕氏,臣无功,请得除宫。

”乃与太仆汝阴侯滕公入宫,前谓少帝曰:“足下非刘氏子,不当立!

”乃顾麾左右执戟者掊兵罢去。

有数人不肯去兵,宦者令张释谕告,亦去兵。

滕公乃召乘舆车载少帝出。

少帝曰:“欲将我安之乎?

”滕公曰:“出就舍。

”舍少府。

乃奉天子法驾迎代王于邸,报曰:“宫谨除。

”代王即夕入未央宫。

有谒者十人持戟卫端门,曰:“天子在也,足下何为者而入?

”代王乃谓太尉。

太尉往谕,谒者十人皆掊兵而去,代王遂入。

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

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

有司分部诛灭梁、淮阳、恒山王及少帝于邸。

文帝还坐前殿,夜,下诏书赦天下。

太宗孝文皇帝上 高皇后元年(壬戌,公元前一七九年) 冬,十月,庚戌,徙琅邪王泽为燕王。

封赵幽王子遂为赵王。

陈平谢病。

上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

”十一月,辛巳,上徙平为左丞相,太尉勃为右丞相,大将军灌婴为太尉。

诸吕所夺齐、楚故地,皆复与之。

论诛诸吕功,右丞相勃以下益户、赐金各有差。

绛侯朝罢趋出,意得甚。

上礼之恭,常目送之。

郎中安陵袁盎谏曰:“诸吕悖逆,大臣相与共诛之。

是时丞相为太尉,本兵柄,适会其成功。

今丞相如有骄主色,陛下谦让。

臣主失礼,窃为陛下弗取也!

”后朝,上益庄,丞相益畏。

十二月,诏曰:“法者,治之正也。

今犯法已论,而使无罪之父母、妻子、同产坐之,及为收帑,朕甚不取!

其除收帑诸相坐律令。

” 春,正月,有司请蚤建太子。

上曰。

“朕既不德,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

其安之!

”有司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

”上曰:“楚王,季父也。

吴王,兄也。

淮南王,弟也,岂不豫哉?

今不选举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为忘贤有德者而专于子,非所以忧天下也!

”有司固请曰:“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馀岁,用此道也。

立嗣必子,所从来远矣。

高帝平天下为太祖,子孙继嗣世世不绝,今释宜建而更选于诸侯及宗室,非高帝之志也。

更议不宜。

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

”上乃许之。

三月,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

皇后,清河观津人。

有弟广国,字少君,幼为人所略卖,传十馀家,闻窦后立,乃上书自陈。

召见,验问,得实,乃厚赐田宅、金钱,与兄长君家于长安。

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县此两人。

两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宾客。

又复效吕氏,大事也!

”于是乃选士之有节行者与居。

窦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尊贵骄人。

诏振贷鳏、寡、孤、独、穷困之人。

又令:“八十已上,月赐米、肉、酒。

九十已上,加赐帛、絮。

赐物当禀鬻米者,长吏阅视,丞若尉致。

不满九十,啬夫、令史致。

二千石遣都吏循行,不称者督之。

” 楚元王交薨。

夏,四月,齐、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大水溃出。

时有献千里马者。

帝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三十里。

朕乘千里马,独先安之?

”于是还其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

其令四方毋求来献。

” 帝既施惠天下,诸侯、四夷远近欢洽。

乃修代来功,封宋昌为壮武侯。

帝益明习国家事。

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

”勃谢不知。

又问:“一岁钱谷出入几何?

”勃又谢不知,惶愧,汗出沾背。

上问左丞相平。

平曰:“有主者。

”上曰:“主者谓谁?

”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

问钱谷,责治粟内史。

”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

”平谢曰:“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

下遂万物之宜。

外镇抚四夷诸侯。

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帝乃称善。

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

”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

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

”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

居顷之,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

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久之,即祸及身矣。

”勃亦自危,乃谢病,请归相印,上许之。

秋,八月,辛未,右丞相勃免,左丞相平专为丞相。

初,隆虑侯灶击南越,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隃领。

岁馀,高后崩,即罢兵。

赵佗因此以兵威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

东西万馀里,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帝乃为佗亲冢在真定者置守邑,岁时奉祀。

召其昆弟,尊官、厚赐宠之。

复使陆贾使南越,赐佗书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也,弃外,奉北籓于代。

道里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

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

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

今即位。

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请罢长沙两将军。

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

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人存问,修治先人冢。

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

当其时,长沙苦之,南郡尤甚。

虽王之国,庸独利乎!

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

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土也。

’朕不得擅变焉。

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

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

服领以南,王自治之。

虽然,王之号为帝。

两帝并立,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

争而不让,仁者不为也。

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

” 贾至南越,南越王恐,顿首谢罪,愿奉明诏,长为籓臣,奉贡职。

于是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

汉皇帝,贤天子。

自今以来,去帝制、黄屋、左纛。

”因为书,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

孝惠皇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甚厚。

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

即予,予牡,毋予牝。

’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

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籓、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过,皆不反。

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已诛论。

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

’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

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

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发兵以伐其边。

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

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

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

老夫死,骨不腐。

改号,不敢为帝矣!

” 齐哀王襄薨。

上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召以为廷尉。

吴公荐洛阳人贾谊,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

帝爱其辞博,一岁中,超迁至太中大夫。

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以立汉制,更秦法。

帝谦让未遑也。

高皇后二年(癸亥,公元前一七八年) 冬,十月,曲逆献侯陈平薨。

诏列侯各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

十一月,乙亥,周勃复为丞相。

癸卯晦,日有食之。

诏:“群臣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丐以启告朕。

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

”因各敕以职任,务省繇费以便民,罢卫将军。

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颍阴侯骑贾山上书言治乱之道曰:“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折者。

万钧之所压,无不糜灭者。

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

执重,非特万钧也。

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

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

震之以威,压之以重,虽有尧、舜之智,孟贲之勇,岂有不摧折者哉!

如此,则人主不得闻其过,社稷危矣。

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馀财,民有馀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

一君之身耳,所自养者驰骋弋猎之娱,天下弗能供也。

秦皇帝计其功德,度其后嗣世世无穷。

然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

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

天下莫敢告也。

其所以莫敢告者,何也?

亡养老之义,亡辅弼之臣,退诽谤之人,杀直谏之士。

是以道谀、媮合苟容,比其德则贤于尧、舜,课其功则贤于汤、武。

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

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皆欣欣焉曰:‘将兴尧舜之道、三王之功矣。

’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

今方正之士皆在朝廷矣。

又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驱射猎,一日再三出。

臣恐朝廷之解驰,百官之堕于事也。

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节用爱民,平狱缓刑。

天下莫不说喜。

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

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乡风而从。

豪俊之臣,方正之士,直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

古者大臣不得与宴游,使皆务其方而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体。

夫士,修之于家而坏之于天子之廷,臣窃愍之。

陛下与众臣宴游,与大臣、方正朝廷论议,游不失乐,朝不失礼,议不失计,轨事之大者也。

”上嘉纳其言。

上每朝,郎、从官上书疏,未尝不止辇受其言。

言不可用置之,言可用采之,未尝不称善。

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

中郎将袁盎骑,并车揽辔。

上曰:“将军怯邪?

”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圣主不乘危,不徼幸。

今陛下骋六飞驰下峻山,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上乃止。

上所幸慎夫人,在禁中常与皇后同席坐。

及坐郎置,袁盎引却慎夫人坐。

慎夫人怒,不肯坐。

上亦怒,起,入禁中。

盎因前说曰:“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

今陛下既已立后,慎夫人乃妾。

妾、主岂可与同坐哉!

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也。

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于是上乃说,召语慎夫人,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

贾谊说上曰:“《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

古之人曰:‘一夫不耕,或受之饥。

一女不织,或受之寒。

’生之有时而用之亡度,则物力必屈。

古之治天下,至纤至悉,故其畜积足恃。

今背本而趋末者甚众,是天下之大残也!

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

残、贼公行,莫之或止。

大命将泛,莫之振救。

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蹷。

汉之为汉,几四十年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

失时不雨,民且狼顾。

岁恶不入,请卖爵子。

既闻耳矣,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

世之有饥、穰,天之行也。

禹、汤被之矣。

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国胡以相恤?

卒然边境有急,数十百万之众,国胡以馈之?

兵、旱相乘,天下大屈,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罢夫、羸老,易子上咬其骨。

政治未毕通也,远方之能僭拟者并举而争起矣。

乃骇而图之,岂将有及乎!

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

苟粟多而财有馀,何为而不成!

以攻则取,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怀敌附远,何招而不至!

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

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畮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可以为富安天下,而直为此廪廪也,窃为陛下惜之!

” 上感谊言,春,正月,丁亥,诏开藉田,上亲耕以率天下之民。

三月,有司请立皇子为诸侯王。

诏先立赵幽王少子辟强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

然后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揖为梁王。

五月,诏曰:“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所以通治道而来谏者也。

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

其除之!

” 九月,诏曰:“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

而民或不务本而事末,故生不遂。

朕忧其然,故今兹亲率群臣农以劝之。

其赐天下民今年田租之半。

” 燕敬王泽薨。

资治通鉴·卷十四·汉纪六

〔司马光〕 〔宋〕

起阏逢困敦,尽重光协洽,凡八年。

太宗孝文皇帝中前三年(甲子,公元前一七七年) 冬,十月,丁酉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丁卯晦,日有食之。

诏曰:“前遣列侯之国,或辞未行。

丞相,朕之所重,其为朕率列侯之国!

” 十二月,免丞相勃,遣就国。

乙亥,以太尉灌婴为丞相。

罢太尉官,属丞相。

夏,四月,城阳景王章薨。

初,赵王敖献美人于高祖,得幸,有娠。

及贯高事发,美人亦坐系河内。

美人母弟赵兼因辟阳侯审食其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

美人已生子,恚,即自杀。

吏奉其子诣上,上悔,名之曰长,令吕后母之,而葬其母真定。

后封长为淮南王。

淮南王蚤失母,常附吕后,故孝惠、吕后时得无患。

而常心怨辟阳侯,以为不强争之于吕后,使其母恨而死也。

及帝即位,淮南王自以最亲,骄蹇,数不奉法。

上常宽假之。

是岁,入朝,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

王有材力,能扛鼎。

乃往见辟阳侯,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

驰走阙下,肉袒谢罪。

帝伤其志为亲,故赦弗治。

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淮南王。

淮南王以此,归国益骄恣,出入称警跸,称制拟于天子。

袁盎谏曰:“诸侯太骄,必生患。

”上不听。

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略人民。

上幸甘泉。

遣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

发中尉材官属卫将军,军长安。

右贤王走出塞。

上自甘泉之高奴,因幸太原,见故群臣,皆赐之。

复晋阳、中都民三岁租。

留游太原十馀日。

初,大臣之诛诸吕也,朱虚侯功尤大。

大臣许尽以赵地王朱虚侯,尽以梁地王东牟侯。

及帝立,闻朱虚、东牟之初欲立齐王,故绌其功,及王诸子,乃割齐二郡以王之。

兴居自以失职夺功,颇怏怏。

闻帝幸太原,以为天子且自击胡,遂发兵反。

帝闻之,罢丞相及行兵皆归长安,以棘浦侯柴武为大将军,将四将军、十万众击之。

祁侯缯贺为将军,军荥阳。

秋,七月,上自太原至长安。

诏:“济北吏民,兵未至先自定及以军城邑降者,皆赦之,复官爵。

与王兴居去来者,赦之。

”八月,济北王兴居兵败,自杀。

初,南阳张释之为骑郎,十年不得调,欲免归。

袁盎知其贤而荐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

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

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

口对响应,无穷者。

帝曰:“吏不当若是邪!

尉无赖!

”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

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

”上曰:“长者也。

”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

”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

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

其敝,徒文具而无实,不闻其过,陵迟至于土崩。

今陛下以啬夫口辨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辨而无其实。

夫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

”帝曰:“善!

”乃不拜啬夫。

上就车,诏释之参乘。

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

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

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

薄太后闻之。

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

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

从行至霸陵,上谓群臣曰:“嗟乎!

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昔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

”释之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隙。

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

”帝称善。

是岁,释之为廷尉。

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

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

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

”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马,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

而廷尉乃当之罚金。

”释之曰:“法者,天下公共也。

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

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

今已下廷尉。

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

唯陛下察之。

”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

” 其后人有盗高庙坐前玉环,得。

帝怒,下廷尉治。

释之按“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当:弃市。

上大怒曰:“人无道,乃盗先帝器!

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

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

”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

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

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且何以加其法乎?

”帝乃白太后许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四年(乙丑,公元前一七六年) 冬,十二月,颍阴懿侯灌婴薨。

春,正月,甲午,以御史大夫阳武张苍为丞相。

苍好书,博闻,尤邃律历。

上召河东守季布,欲以为御史大夫。

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者。

至,留邸一月,见罢。

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

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毁臣者。

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以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之浅深也!

”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

” 上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

大臣多短之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为长沙王太傅。

绛侯周勃既就国,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

廷尉逮捕勃,治之。

勃恐,不知置辞。

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与狱吏,狱吏乃书牍背示之曰:“以公主为证。

”公主者,帝女也,勃太子胜之尚之。

薄太后亦以为勃无反事。

帝朝太后,太后以冒絮提帝曰:“绛侯始诛诸吕,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

”帝既见绛侯狱辞,乃谢曰:“吏方验而出之。

”于是使使持节赦绛侯,复爵邑。

绛侯既出,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 作顾成庙。

太宗孝文皇帝中五年(丙寅,公元前一七五年) 春,二月,地震。

初,秦用半两钱,高祖嫌其重,难用,更铸荚钱。

于是物价腾踊,米至石万钱。

夏,四月,更造四铢钱,除盗铸钱令,使民得自铸。

贾谊谏曰:“法使天下公得雇租铸铜、锡为钱,敢杂以铅、铁为它巧者,其罪黥。

然铸钱之情,非殽杂为巧,则不可得赢。

而殽之甚微,为利其厚。

夫事有召祸而法有起奸。

今令细民人操造币之势,各隐屏而铸作,因欲禁其厚利微奸,虽黥罪日报,其势不止。

乃者,民人抵罪多者一县百数,及吏之所疑搒笞奔走者甚众。

夫县法以诱民,使入隐阱,孰多于此!

又民用钱,郡县不同:或用轻钱,百加若干。

或用重钱,平称不受。

法钱不立,吏急而壹之乎?

则大为烦苛而力不能胜。

纵而弗呵乎?

则市肆异用,钱文大乱。

苟非其术,何乡而可哉!

今农事弃捐而采铜者日蕃,释其耒耨,冶熔炊炭。

奸钱日多,五谷不为多。

善人怵而为奸邪,愿民陷而之刑戮。

刑戮将甚不详,奈何而忽!

国知患此,吏议必曰‘禁之’。

禁之不得其术,其伤必大。

令禁铸钱,则钱必重。

重则其利深,盗铸如云而起,弃市之罪又不足以禁矣。

奸数不胜而法禁数溃,铜使之然也。

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故不如收之。

”贾山亦上书谏,以为:“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

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

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

”上不听。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宠幸,上欲其富,赐之蜀严道铜山,使铸钱。

吴王濞有豫章铜山,招致天下亡命者以铸钱。

东煮海水为盐。

以故无赋而国用饶足。

于是吴、邓钱布天下。

初,帝分代为二国,立皇子武为代王,参为太原王。

是岁,徙代王武为淮阳王。

以太原王参为代王,尽得故地。

太宗孝文皇帝中六年(丁卯,公元前一七四年) 冬,十月,桃、李华。

淮南厉王长自作法令行于其国,逐汉所置吏,请自置相、二千石。

帝曲意从之。

又擅刑杀不辜及爵人至关内侯。

数上书不逊顺。

帝重自切责之,乃令薄昭与书风谕之,引管、蔡及代顷王、济北王兴居以为儆戒。

王不说,令大夫但、士伍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辇车四十乘反谷口。

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有司治之。

使使召淮南王。

王至长安,丞相张苍、典客冯敬行御史大夫事,与宗正、廷尉奏:“长罪当弃市。

”制曰:“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徙处蜀郡严道邛邮。

”尽诛所与谋者。

载长以辎车,令县以次传之。

袁盎谏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

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有杀弟之名,奈何?

”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

” 淮南王果愤恚不食死。

县传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

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

今为奈何?

”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

”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馈侍者,皆弃市。

以列侯葬淮南王于雍,置守冢三十户。

匈奴单于遣汉书曰:“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

汉边吏侵侮右贤王。

右贤王不请,听后义卢侯难支等计,与汉吏相距。

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

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力强,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定之。

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已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以定。

愿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

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

”帝报书曰:“单于欲除前事,复故约,朕甚嘉之。

此古圣王之志也。

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

倍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

然右贤王事已在赦前,单于勿深诛!

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 后顷之,冒顿死,子稽粥立,号曰老上单于。

老上单于初立,帝复遣宗室女翁主为单于阏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说傅翁主。

说不欲行,汉强使之。

说曰:“必我也,为汉患者!

”中行说既至,因降单于,单于甚亲幸之。

初,匈奴好汉缯絮、食物。

中行说曰:“匈奴人众不能当汉之一郡,然所以强者,以衣食异,无仰于汉也。

今单于变俗,好汉物。

汉物不过什二,则匈奴尽归于汉矣。

”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

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

于是说教单于左右疏记,以计课其人众、畜牧。

其遗汉书牍及印封,皆令长大,倨傲其辞,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

汉使或訾笑匈奴俗无礼义者,中行说辄穷汉使曰:“匈奴约束径,易行。

君臣简,可久。

一国之政,犹一体也。

故匈奴虽乱,必立宗种。

今中国虽云有礼义,及亲属益疏则相杀夺,以至易姓,皆从此类也。

嗟!

土室之人,顾无多辞,喋喋占占!

顾汉所输匈奴缯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言为乎!

且所给,备、善,则已。

不备、苦恶,则候秋熟,以骑驰蹂而稼穑耳!

” 梁太傅贾谊上疏曰:“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

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因谓之安。

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匈奴宾服,百姓素朴,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立经陈纪,为万世法。

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

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虖!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

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

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艹熭},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虖!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而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长沙乃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

如此,则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

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伸,一二指慉,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瘇也。

又苦炙盭。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盭。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悬。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

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

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

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德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伸,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

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以缘其履。

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

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櫌锄,虑有德色。

母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居。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今其遗见馀俗,犹尚未改,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

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殷、周为天子皆数十世,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过阙则下,过庙则趋,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孩提有识,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前车覆,后车诫。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都,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嗜欲不异。

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为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

行此之令,信如四时。

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

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

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

此亡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

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无陛虖!

被戮辱者不泰迫虖!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虖!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

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尊尊、贵贵之化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

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熹。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皆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 谊以绛侯前逮系狱,卒无事,故以此讥上。

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

太宗孝文皇帝中七年(戊辰,公元前一七三年) 冬,十月,令列侯太夫人、夫人、诸侯王子及吏二千石无得擅征捕。

夏,四月,赦天下。

六月,癸酉,未央宫东阙罘罳灾。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相容!

”帝闻而病之。

太宗孝文皇帝中八年(己巳,公元前一七二年) 夏,封淮南厉王子安等四人为列侯。

贾谊知上必将复王之也,上疏谏曰:“淮南王之悖逆无道,天下孰不知其罪!

陛下幸而赦迁之,自疾而死,天下孰以王死之不当!

今奉尊罪人之子,适足以负谤于天下耳。

此人少壮,岂能忘其父哉!

白公胜所为父报仇者,大父与叔父也。

白公为乱,非欲取国代主,发忿快志,剡手以冲仇人之匈,固为俱靡而已。

淮南虽小,黥布尝用之矣,汉存,特幸耳。

夫擅仇人足以危汉之资,于策不便。

予之众,积之财,此非有子胥、白公报于广都之中,即疑有专诸、荆轲起于两柱之间,所谓假贼兵,为虎翼者也。

愿陛下少留计!

”上弗听。

有长星出于东方。

太宗孝文皇帝中九年(庚午,公元前一七一年) 春,大旱。

太宗孝文皇帝中十年(辛未,公元前一七零年) 冬,上行幸甘泉。

将军薄昭杀汉使者。

帝不忍加诛,使公卿从之饮酒。

欲令自引分,昭不肯。

使群臣丧服往哭之,乃自杀。

臣光曰:李德裕以为:“汉文帝诛薄昭,断则明矣,于义则未安也。

秦康送晋文,兴如存之感。

况太后尚存,唯一弟薄昭,断之不疑,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

”臣愚以为法者天下之公器,惟善持法者,亲疏如一,无所不行,则人莫敢有所恃而犯之也。

夫薄昭虽素称长者,文帝不为置贤师傅而用之典兵。

骄而犯上,至于杀汉使者,非有恃而然乎!

若又从而赦之,则与成、哀之世何异哉!

魏文帝尝称汉文帝之美,而不取其杀薄昭,曰:“舅后之家,但当养育以恩而不当假借以权,既触罪法,又不得不害。

”讥文帝之始不防闲昭也,斯言得之矣。

然则欲慰母心者,将慎之于始乎!

资治通鉴·卷十五·汉纪七

〔司马光〕 〔宋〕

起玄黓涒滩,尽柔兆阉茂,凡十五年。

太宗孝文皇帝下前十一年(壬申,公元前一六九年) 冬,十一月,上行幸代。

春,正月,自代还。

夏,六月,梁怀王揖薨,无子。

贾谊复上疏曰:“陛下即不定制,如今之势,不过一传、再传,诸侯犹且人恣而不制,豪植而大强,汉法不得行矣。

陛下所以为籓扞及皇太子之所恃者,唯淮阳、代二国耳。

代,北边匈奴,与强敌为邻,能自完则足矣。

而淮阳之比大诸侯,廑如黑子之著面,适足以饵大国,而不足以有所禁御。

方今制在陛下,制国而令子适足以为饵,岂可谓工哉!

臣之愚计,愿举淮南地以益淮阳,而为梁王立后,割淮阳北边二、三列城与东郡以益梁。

不可者,可徙代王而都睢阳。

梁起于新郪而北著之河,淮阳包陈而南揵之江,则大诸侯之有异心者破胆而不敢谋。

梁足以扞齐、赵,淮阳足以禁吴、楚,陛下高枕,终无山东之忧矣,此二世之利也。

当今恬然,适遇诸侯之皆少。

数岁之后,陛下且见之矣。

夫秦日夜苦心劳力以除六国之祸。

今陛下力制天下,颐指如意,高拱以成六国之祸,难以言智,苟身无事,畜乱,宿祝,孰视而不定。

万年之后,传之老母、弱子,将使不宁,不可谓仁。

”帝于是从谊计,徙淮阳王武为梁王,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得大县四十馀城。

后岁馀,贾谊亦死,死时年三十三矣。

徙城阳王喜为淮南王。

匈奴寇狄道。

时匈奴数为边患,太子家令颍川晁错上言兵事曰:“《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由此观之,安边境,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也。

臣又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兵法:步兵、车骑、弓弩、长戟、矛鋋、剑楯之地,各有所宜。

不得其宜者,或十不当一。

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指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

兵不完利,与空手同。

甲不坚密,与袒裼同。

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

射不能中,与无矢同。

中不能入,与无镞同。

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

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卒不可用,以其将予敌也。

将不知兵,以其主予敌也。

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

’四者,兵之至要也。

臣又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

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

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

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

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

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

此匈奴之长技也。

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

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材官驺发,矢道同的,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

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此中国之长技也。

以此观之,匈奴之长技三,中国之长技五。

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以诛数万之匈奴,众寡之计,以一击十之术也。

虽然,兵,凶器。

战,危事也。

故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仰之间耳。

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

帝王之道,出于万全。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其众数千,饮食、长技与匈奴同。

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郡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

即有险阻,以此当之。

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

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衡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 帝嘉之,赐错书,宠答焉。

错又上言曰:“臣闻秦起兵而攻胡、粤者,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

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战则为人禽,屯则卒积死。

夫胡、貉之人,其性耐寒。

扬、粤之人,其性耐暑。

秦之戍卒不耐其水土,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

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

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

发之不顺,行者愤怨,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己也。

陈胜行戍,至于大泽,为天下先倡,天下从之如流水者,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

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其势易以扰乱边境,往来转徙,时至时去。

此胡人之生业,而中国之所以离南畮也。

今胡人数转牧、行猎于塞下,以候备塞之卒,卒少则入。

陛下不救,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

救之,少发则不足,多发,远县才至,则胡又已去。

聚而不罢,为费甚大。

罢之,则胡复入。

如此连年,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

陛下幸忧边境,遣将吏发卒以治塞,甚大惠也。

然今远方之卒守塞,一岁而更,不知胡人之能。

不如选常居者家室田作,且以备之,以便为之高城深堑。

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

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民,免罪,拜爵,复其家,予冬夏衣、禀食,能自给而止。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

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

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

非以德上也,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

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功相万也。

以陛下之时,徙民实边,使远方无屯戍之事。

塞下之民,父子相保,无系虏之患。

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

” 上从其言,募民徙塞下。

错复言:“陛下幸募民徙以实塞下,使屯戍之事益省,输将之费益寡,甚大惠也。

下吏诚能称厚惠,奉明法,存恤所徙之老弱,善遇其壮士,和辑其心而勿侵刻,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则贫民相慕而劝往矣。

臣闻古之徙民者,相其阴阳之和,尝其水泉之味,然后营邑、立城、制里、割宅,先为筑室家,置器物焉。

民至有所居,作有所用。

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

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男女有昏,生死相恤,坟墓相从,种树畜长,室屋完安。

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

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使五家为伍,伍有长。

十长一里,里有假士。

四里一连,连有假五百。

十连一邑,邑有假候。

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习地形、知民心者。

居则习民于射法,出则教民于应敌。

故卒伍成于内,则军政定于外。

服习以成,勿令迁徙,幼则同游,长则共事。

夜战声相知,则足以相救。

昼战目相见,则足以相识。

欢爱之心,足以相死。

如此而劝以厚赏,威以重罚,则前死不还踵矣。

所徙之民非壮有材者,但费衣粮,不可用也。

虽有材力,不得良吏,犹亡功也。

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臣窃意其冬来南也。

壹大治,则终身创矣。

欲立威者,始于折胶。

来而不能困,使得气去,后未易服也。

” 错为人峭直刻深,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二年(癸酉,公元前一六八年) 冬,十二月,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东郡大兴卒塞之。

春,三月,除关,无用传。

晁错言于上曰:“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减汤、禹,加以无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馀力。

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

民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

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畮,百畮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繇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仟伯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

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 帝从之,令民入粟边,拜爵各以多少级数为差。

错复奏言:“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郡县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愈勤农,大富乐矣。

” 上复从其言,诏曰:“道民之路,在于务本。

朕亲率天下农,十年于今,而野不加辟,岁一不登,民有饥色。

是从事焉尚寡而吏未加务。

吾诏书数下,岁劝民种树而功未兴,是吏奉吾诏不勤而劝民不明也。

且吾农民甚苦而吏莫之省,将何以功焉!

其赐农民今年租税之半。

”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三年(甲戌,公元前一六七年) 春,二月,甲寅,诏日。

“朕亲率天下农耕以供粢盛,皇后亲桑以供祭服。

其具礼仪。

” 初,秦时祝官有袐祝,即有灾祥,辄移过于下。

夏,诏曰:“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繇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

今袐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弗取。

其除之!

” 齐太仓令淳于意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

其少女缇萦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

今坐法当刑。

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繇也。

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

” 天子怜悲其意,五月,诏曰:“《诗》曰:‘恺弟君子,民之父母。

’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无繇至,朕甚怜之!

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刑之痛而不德也!

岂为民父母之意哉!

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及令罪人各以轻重,不记逃,有年而免。

具为令!

”丞相张苍、御史大夫冯敬奏请定律曰:“诸当髡者为城旦、舂。

当黥者髡钳为城旦、舂。

当劓者笞三百。

当斩左止者笞五百。

当斩右止及杀人先自告及吏坐受赇、枉法、守县官财物而即盗之、已论而复有笞罪皆弃市。

罪人狱已决为城旦、舂者,各有岁数以免。

”制曰:“可。

”是时,上既躬修玄默,而将相皆旧功臣,少文多质。

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

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浸息。

风流笃厚,禁罔疏阔,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焉。

六月,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今勤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为本末者无以异也,其于劝农之道未备。

其除田之租税。

”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四年(乙亥,公元前一六六年) 冬,匈奴老上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

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

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卒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

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屯三郡。

上亲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吏卒,自欲征匈奴。

群臣谏,不听。

皇太后固要,上乃止。

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内史栾布皆为将军,击匈奴。

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

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上辇过郎署,问郎署长冯唐曰:“父家安在?

”对曰:“臣大父赵人,父徙代。

”上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巨鹿下。

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巨鹿也。

父知之乎?

”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

”上搏髀曰:“嗟乎!

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

吾岂忧匈奴哉!

”唐曰:“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

”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上方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

”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

阃以外者,将军制之。

’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

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

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

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

选车千三百乘,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强秦,南支韩、魏。

当是之时,赵几霸。

其后会赵王迁立,用郭开谗,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

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

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私养钱五日一椎牛,自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

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

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

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幕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臣愚以为陛下赏太轻,罚太重。

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

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

”上说。

是日,令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

春,诏广增诸祀坛场、珪币,且曰:“吾闻祠官祝釐,皆归福于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

夫以朕之不德,而专飨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也。

其令祠官致敬,无有所祈!

” 是岁,河间文王辟强薨。

初,丞相张苍以为汉得水德,鲁人公孙臣以为汉当土德,其应,黄龙见。

苍以为非是,罢之。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五年(丙子,公元前一六五年) 春,黄龙见成纪。

帝召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申明土德,草改历、服色事。

张苍由此自绌。

夏,四月,上始幸雍,郊见五帝,赦天下。

九月,诏诸侯王、公卿、郡守举贤良、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

太子家令晁错对策高第,擢为中大夫。

错又上言宜削诸侯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

上虽不尽听,然奇其材。

是岁,齐文王则、河间哀王福皆薨,无子,国除。

赵人新垣平以望气见上,言长安东北有神气,成五采,于是作渭阳五帝庙。

太宗孝文皇帝下十六年(丁丑,公元前一六四年) 夏,四月,上郊祀上帝于渭阳五帝庙。

于是贵新垣平至上大夫,赐累千金。

而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中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

又于长门道北立五帝坛。

徙淮南王喜复为城阳王,又分齐为六国。

丙寅,立齐悼惠王子在者六人:杨虚侯将闾为齐王,安都侯志为济北王,武成侯贤为菑川王,白石侯雄渠为胶东王,平昌侯卬为胶西王,扐侯辟光为济南王。

淮南厉王子在者三人:阜陵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

秋,九月,新垣平使人持玉杯上书阙下献之。

平言上曰:“阙下有宝玉气来者。

”已,视之,果有献玉杯者,刻曰“人主延寿”。

平又言:“臣侯日再中。

”居顷之,日却,复中。

于是始更以十七年为元年,令天下大酺。

平言曰:“周鼎亡在泗水中。

今河决,通于泗,臣望东北汾阴直有金宝气,意周鼎其出乎!

兆见,不迎则不至。

”于是上使使治庙汾阴南,临河,欲祠出周鼎。

太宗孝文皇帝下后元年(戊寅,公元前一六三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新垣平“所言谐诈也”。

下吏治,诛夷平。

是后,上亦怠于改正、服、鬼神之事,而渭阳、长门五帝,使祠官领,以时致礼,不往焉。

春,三月,孝惠皇后张氏薨。

诏曰:“间者数年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

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

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

何以致此?

将百官之奉养或废,无用之事或多与?

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馀,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

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众与?

细大之义,吾未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

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 太宗孝文皇帝下二年(己卯,公元前一六二年) 夏,上行幸雍棫阳宫。

六月,代孝王参薨。

匈奴连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

云中、辽东最甚,郡万馀人。

上患之,乃使使遗匈奴书。

单于亦使当户报谢,复与匈奴和亲。

八月,戊戌,丞相张苍免。

帝以皇后弟窦广国贤,有行,欲相之,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久念不可。

”而高帝时大臣,馀见无可者。

御史大夫梁国申屠嘉,故以材官蹶张从高帝,封关内侯。

庚午,以嘉为丞相,封故安侯。

嘉为人廉直,门不受私谒。

是时,太中大夫邓通方爱幸,赏赐累巨万。

帝尝燕饮通家,其宠幸无比。

嘉尝入朝,而通居上旁,有怠慢之礼,嘉奏事毕,因言曰:“陛下幸爱群臣,则富贵之。

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

”上曰:“君勿言,吾私之。

”罢朝,坐府中,嘉为檄召通诣丞相府,不来,且斩通。

通恐,入言上。

上曰:“汝第往,吾今使人召若。

”通诣丞相,免冠、徒跣,顿首谢嘉。

嘉坐自如,弗为礼,责曰:“夫朝廷者,高帝之朝廷也。

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当斩。

吏!

今行斩之!

”通顿首,首尽出血,不解。

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节召通而谢丞相:“此吾弄臣,君释之!

”邓通既至,为上泣曰:“丞相几杀臣!

” 太宗孝文皇帝下三年(庚辰,公元前一六一年) 春,二月,上行幸代。

是岁,匈奴老上单于死,子军臣单于立。

太宗孝文皇帝下四年(辛巳,公元前一六零年) 夏,四月,丙寅晦,日有食之。

五月,赦天下。

上行幸雍。

太宗孝文皇帝下五年(壬午,公元前一五九年) 春,正月,上行幸陇西。

三月,行幸雍。

秋,七月,行幸代。

太宗孝文皇帝下六年(癸未,公元前一五八年) 冬,匈奴三万骑入上郡,三万骑入云中,所杀略甚众,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以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屯飞狐。

故楚相苏意为将军,屯句注。

将军张武屯北地。

河内太守周亚夫为将军,次细柳。

宗正刘礼为将军,次霸上,祝兹侯徐厉为将军,次棘门。

以备胡。

上自劳军,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

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先驱曰:“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曰。

“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

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营劳军。

”亚夫乃传言“开壁门”。

壁门士请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

”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

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

”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

上曰:“嗟乎,此真将军矣!

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

至于亚夫,可得而犯耶!

”称善者久之。

月馀,汉后至边,匈奴亦远塞,汉兵亦罢。

乃拜周亚夫为中尉。

夏,四月,大旱,蝗。

令诸侯无入贡。

弛山泽,减诸服御,损郎吏员。

发仓庾以振民。

民得卖爵。

太宗孝文皇帝下七年(甲申,公元前一五七年) 夏,六月,已亥,帝崩于未央宫。

遗诏曰:“朕闻之: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有不死。

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

当今之世,咸嘉生而恶死,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

且朕既不德,无在佐百姓。

今崩,又使重服久临以罹寒暑之数,哀人父子,伤长老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谓天下何!

朕获保宗庙,以眇眇之身托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馀年矣。

赖天之灵,社稷之福,方内安宁,靡有兵革。

朕既不敏,常畏过行以羞先帝之遗德,惟年之久长,惧于不终。

今乃幸以天年得复供养于高庙,其奚哀念之有!

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

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自当给丧事服临者,皆无跣。

绖带毋过三寸。

毋布车及兵器。

毋发民哭临宫殿中。

殿中当临者,皆以旦夕各十五举音,礼毕罢。

非旦夕临时,禁毋得擅哭临。

已下棺,服大功十五日,小功十四日,纤七日,释服。

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

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

归夫以下至少使。

”乙巳,葬霸陵。

帝即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

有不便,辄驰以利民。

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

上曰:“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

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

”身衣弋绨。

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

帷帐无文绣。

以示敦朴,为天下先。

治霸陵,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

吴王诈病不朝,赐以几杖。

群臣袁盎等谏说虽切,常假借纳用焉。

张武等受赂金钱,觉,更加赏赐以愧其心。

专务以德化民。

是以海内安宁,家给人足,后世鲜能及之。

丁未,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薄氏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

九月,有星孛于西方。

是岁,长沙王吴著薨,无子,国除。

初,高祖贤文王芮,制诰御史:“长沙王忠,其令著令。

”至孝惠、高后时,封芮庶子二人为列侯,传国数世绝。

孝景皇帝上 太宗孝文皇帝下元年(乙酉,公元前一五六年) 冬,十月,丞相嘉等奏:“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

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

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

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

”制曰:“可。

” 夏,四月,乙卯,赦天下。

遣御史大夫青至代下与匈奴和亲。

五月,复收民田半租,三十而税一。

初,文帝除肉刑,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

斩右止者又当死。

斩左止者笞五百,当劓者笞三百,率多死。

是岁,下诏曰:“加笞、重罪无异。

幸而不死,不可为人。

其定律:笞五百曰三百,笞三百曰二百。

” 以太中大夫周仁为郎中令,张欧为廷尉,楚元王子平陆侯礼为宗正,中大夫晁错为左内史。

仁始为太子舍人,以廉谨得幸。

张欧亦事帝于太子宫,虽治刑名家,为人长者,帝由是重之,用为九卿。

欧为吏未尝言按人,专以诚长者处官。

官属以为长者,亦不敢大欺。

太宗孝文皇帝下二年(丙戌,公元前一五五年) 冬,十二月,有星孛于西南。

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春,三月,甲寅,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馀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川王,发为长沙王。

夏,四月,壬午,太皇太后薄氏崩。

六月,丞相申屠嘉薨。

时内史晁错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丞相嘉自绌所言不用,疾错。

错为内史,东出不便,更穿一门南出。

南出者,太上皇庙堧垣也。

嘉闻错穿宗庙垣,为奏,请诛错。

客有语错,错恐,夜入宫上谒,自归上。

至朝,嘉请诛内史错。

上曰:“错所穿非真庙垣,乃外耎垣,故冗官居其中。

且又我使为之,错无罪。

”丞相嘉谢。

罢朝,嘉谓长史曰:“吾悔不先斩错乃请之,为错所卖。

”至舍,因欧血而死。

错以此愈贵。

秋,与匈奴和亲。

八月,丁未,以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为丞相。

丁巳,以内史晁错为御史大夫。

彗星出东北。

秋,衡山雨雹,大者五寸,深者二尺。

荧惑逆行守北辰,月出北辰间。

岁星逆行天廷中。

梁孝王以窦太后少子故,有宠,王四十馀城,居天下膏腴地。

赏赐不可胜道,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于京师。

筑东苑,方三百馀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馀里。

招延四方豪俊之士,如吴人枚乘、严忌,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蜀人司马相如之属皆从之游。

每入朝,上使使持节以乘舆驷马迎梁王于关下。

既至,宠幸无比,入则侍上同辇,出则同车,射猎上林中。

因上疏请留,且半岁。

梁侍中、郎、谒者著籍引出入天子殿门,与汉宦官无异。

资治通鉴·卷十一·汉纪三

〔司马光〕 〔宋〕

起屠维大渊献,尽重光赤奋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五年(己亥,公元前二零二年) 冬,十月,汉王追项羽至固陵,与齐王信、魏相国越期会击楚。

信、越不至,楚击汉军,大破之。

汉王复坚壁自守,谓张良曰:“诸侯不从,奈何?

”对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

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

齐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坚。

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为相国,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

今能取睢阳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

信家在楚,其意欲复得故邑。

能出捐此地以许两人,使各自为战,则楚易破也。

”汉王从之。

于是韩信、彭越皆引兵来。

十一月,刘贾南渡淮,围寿春,遣人诱楚大司马周殷。

殷畔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迎黥布,并行屠城父,随刘贾皆会。

十二月,项王至垓下,兵少,食尽,与汉战不胜,入壁。

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项王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

”则夜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

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乘其骏马名骓,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馀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才百馀人。

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

身七十馀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

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何如?

”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

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馀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

楚地悉定,独鲁不下。

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

至其城下,犹闻弦诵之声,为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鲁乃降。

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穀城,亲为发哀,哭之而去。

诸项氏枝属皆不诛。

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赐姓刘氏。

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

太史公曰:羽起陇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

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

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

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扬子《法言》:或问:“楚败垓下,方死,曰‘天也!

’谅乎?

”曰:“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

楚憞群策而自屈其力。

屈人者克,自屈者负。

天曷故焉!

” 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

临江王共尉不降,遣卢绾、刘贾击虏之。

春,正月,更立齐王信为楚王,王淮北,都下邳。

封魏相国建城侯彭越为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万民与苦甚。

今天下事毕,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 诸侯王皆上疏请尊汉王为皇帝。

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

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

追尊先媪曰昭灵夫人。

诏曰:“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

诸侯立以为王,项羽侵夺之地,谓之番君。

其以芮为长沙王。

”又曰:“故粤王无诸,世奉粤祀。

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

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弗立。

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

” 帝西都洛阳。

夏,五月,兵皆罢归家。

诏:“民前或相聚保山泽,不书名数。

今天下已定,令各归其县,复故爵、田宅。

吏以文法教训辨告,勿笞辱军吏卒。

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复其身及户,勿事。

” 帝置酒洛阳南宫,上曰:“彻侯、诸将毋敢隐朕,皆言其情。

吾所以有天下者何?

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

”高起、王陵对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其利。

项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

”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

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

”群臣说服。

韩信至楚,召漂母,赐千金。

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

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

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此。

” 彭越既受汉封,田横惧诛,与其徒属五百馀人入海,居岛中。

帝以田横兄弟本定齐地,齐贤者多附焉。

今在海中,不取,后恐为乱。

乃使使赦横罪,召之。

横谢曰:“臣烹陛下之使郦生,今闻其弟商为汉将。

臣恐惧,不敢奉诏,请为庶人,守海岛中。

”使还报,帝乃诏卫尉郦商曰:“齐王田横即至,人马从者敢动摇者,致族夷!

”乃复使使持节具告以诏商状,曰:“田横来,大者王,小者乃侯耳。

不来,且举兵加诛焉!

”横乃与其客二人乘传诣洛阳。

未至三十里,至尸乡厩置。

横谢使者曰:“人臣见天子,当洗沐。

”因此留,谓其客曰:“横始与汉王俱南面称孤。

今汉王为天子,而横乃为亡虏,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

且吾烹人之兄,与其弟并肩而事主,纵彼畏天子之诏不敢动,我独不愧于心乎!

且陛下所以欲见我者,不过欲一见吾面貌耳。

今斩吾头,驰三十里间,形容尚未能败,犹可观也。

”遂自刭,令客奉其头,从使者驰奏之。

帝曰:“嗟乎!

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

”为之流涕,而拜其二客为都尉。

发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之。

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刭,下从之。

帝闻之,大惊。

以横客皆贤,馀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

至,则闻田死,亦皆自杀。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

项籍灭,帝购求布千金。

敢有舍匿,罪三族。

布乃髡钳为奴,自卖于朱家。

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身之洛阳见藤公,说曰。

“季布何罪!

臣各为其主用,职耳。

项氏臣岂可尽诛邪?

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

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

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

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

”滕公待间言于上,如朱家指。

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复见之。

布母弟丁公,亦为项羽将,逐窘帝彭城西。

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相厄哉!

”丁公引兵而还。

及项王灭,丁公谒见。

帝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

”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 臣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招亡纳叛,亦已多矣。

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

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

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

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

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

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

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

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

子孙享有天禄四百馀年,宜矣!

齐人娄敬戍陇西,过洛阳,脱輓辂,衣羊裘,因齐人虞将军求见上。

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

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

”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问之。

娄敬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

”上曰:“然。

”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异。

周之先,自后稷封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至于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诸侯自归之,遂灭殷为天子。

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营洛邑,以为此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

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

故周之盛时,天下和洽,诸侯、四夷莫不宾服,效其贡职。

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

非唯其德薄也,形势弱也。

今陛下起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成皋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

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起。

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

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立具也。

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

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

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

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

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渑,倍河,乡伊、洛,其固亦足恃也。

”上问张良。

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

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

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

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

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

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娄敬说是也。

”上即日车驾西,都长安。

拜娄敬为郎中,号曰奉春君,赐姓刘氏。

张良素多病,从上入关,即道引,不食穀,杜门不出,曰:“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强秦,天下振动。

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

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

”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犹夜旦之必然。

自古及今,固未尝有超然而独存者也。

以子房之明辨达理,足以知神仙之为虚诡矣。

然其欲从赤松子游者,其智可知也。

夫功名之际,人臣之所难处。

如高帝所称者,三杰而已。

淮阳诛夷,萧何系狱,非以履盛满而不止耶!

故子房托于神仙,遗弃人间,等功名于外物,置荣利而不顾,所谓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

上自将征之。

赵景王耳、长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虏藏荼。

壬子,立太尉长安侯卢绾为燕王。

绾家与上同里闬,绾生又与上同日。

上宠幸绾,群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项羽故将利几反,上自击破之。

后九月,治长乐宫。

项王将钟离昧,素与楚王信善。

项王死后,亡归信。

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

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太祖高皇帝中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者。

帝以问诸将,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

”帝默然。

又问陈平。

陈平曰:“人上书言信反,信知之乎?

”曰:“不知。

”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

”上曰:“不能过。

”平曰:“陛下诸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

”上曰:“莫及也。

”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及,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

”上曰:“为之奈何?

”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会诸侯。

陛下第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

陈,楚之西界。

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

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

”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

”上因随以行。

楚王信闻之,自疑惧,不知所为。

或说信曰:“斩钟离昧以谒上,上必喜,无患。

”信从之。

十二月,上会诸侯于陈,信持昧首谒上。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上曰:“人告公反。

”遂械系信以归,因赦天下。

田肯贺上曰:“陛下得韩信,又治秦中。

秦,形胜之国也,带河阻山,地势便利。

其以下兵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

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此东西秦也,非亲子弟,莫可使王齐者。

”上曰:“善!

”赐金五百斤。

上还,至洛阳,赦韩信,封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多称病,不朝从。

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

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将兵多少。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

”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上曰:“于君何如?

”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 甲申,始剖符封诸功臣为彻侯。

萧何封酂侯,所食邑独多。

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坚执锐,多者百馀战,小者数十合。

今萧何未尝有汗马之劳,徒持文墨议论,顾反居臣等上,何也?

”帝曰:“诸君知猎乎?

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

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

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

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

”群臣皆不敢言。

张良为谋臣,亦无战斗功。

帝使自择齐三万户。

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

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

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

”乃封张良为留侯。

封陈平为户牖侯。

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

”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

”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

”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

”乃复赏魏无知。

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惩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抚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为二国,以淮东五十三县立从兄将军贾为荆王,以薛郡、东海、彭城三十六县立弟文信君交为楚王。

壬子,以云中、雁门、代郡五十三县立兄宜信侯喜为代王。

以胶东、胶西、临淄、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微时外妇之子肥为齐王,诸民能齐言者皆以与齐。

上以韩王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

乃以太原郡三十一县为韩国,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

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寇。

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

”上许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馀人,其馀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

上在洛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

上曰:“此何语?

”留侯曰:“陛下不知乎?

此谋反耳!

”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

”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

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亲爱,所诛皆平生所仇怨。

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

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

”上乃忧曰:“为之奈何?

”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

”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怨,数尝窘辱我。

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

”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则群臣人人自坚矣。

”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

而急趋丞相、御史定功行封。

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 臣光曰:张良为高帝谋臣,委以心腹,宜其知无不言。

安有闻诸将谋反,必待高帝目见偶语,然后乃言之邪?

盖以高帝初得天下,数用爱憎行诛赏,或时害至公,群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纳忠以变移帝意,使上无阿私之失,下无猜惧之谋,国家无虞,利及后世。

若良者,可谓善谏矣。

列侯毕已受封,诏定元功十八人位次。

皆曰:“平阳侯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

”谒者、关内侯鄂千秋进曰:“群臣议皆误。

夫曹参虽有野战略地之功,此特一时之事耳。

上与楚相距五岁,失军亡众,跳身遁者数矣,然萧何常从关中遣军补其处,非上所诏令召,而数万众会。

上之乏绝者数矣。

又军无见粮,萧何转漕关中,给食不乏。

陛下虽数亡山东,萧何常全关中以待陛下。

此万世之功也。

今虽无曹参等百数,何缺于汉。

汉得之,不必待以全。

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万世之功哉!

萧何第一,曹参次之。

”上曰:“善!

”于是乃赐萧何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上曰:“吾闻进贤受上赏。

萧何功虽高,得鄂君乃益明。

”于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为安平侯。

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馀人,皆有食邑。

益封何二千户。

上归栎阳。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为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馀年。

及秦灭,匈奴复稍南渡河。

单于头曼有太子曰冒顿。

后有所爱阏氏,生少子,头曼欲立之。

是时,东胡强而月氏盛,乃使冒顿质于月氏。

既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

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

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

冒顿乃作鸣镝,习勒其骑射。

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冒顿乃以鸣镝自射其善马,既又射其爱妻。

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斩之。

最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

于是冒顿知其可用。

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

遂杀头曼,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

冒顿自立为单于。

东胡闻冒顿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千里马。

”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此匈奴宝马也,勿与!

”冒顿日。

“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

”遂与之。

居顷之,东胡又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

”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

请击之!

”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

东胡王愈益骄。

东胡与匈奴中间有弃地莫居,千馀里,各居其边,为瓯脱。

东胡使使谓冒顿:“此弃地,欲有之。

”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乎,勿与亦可!

”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

”诸言予之者,皆斩之。

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出者斩!

”遂袭击东胡。

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

冒顿遂灭东胡。

既归,又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夺匈奴故地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那、肤施。

是时,汉兵方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馀万,威服诸国。

秋,匈奴围韩王信于马邑。

信数使使胡,求和解。

汉发兵救之。

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

信恐诛,九月,以马邑降匈奴。

匈奴冒顿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

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

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

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帝曰:“得无难乎?

”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

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

”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为之。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馀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

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

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

吾不忍为公所为。

公去矣,无污我!

”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之。

月馀,言于上曰:“可试观矣。

”上使行礼,曰:“吾能为此。

”乃令群臣习肄。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贺。

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

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

于是皇帝传警,辇出房。

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

至礼毕,复置法酒。

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

以尊卑次起上寿。

觞九行,谒者言“置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

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

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初,秦有天下,悉内六国礼仪,采择其尊君、抑臣者存之。

及通制礼,颇有所增损,大抵皆袭秦故,自天子称号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变改。

其书,后与律、令同录,藏于理官。

法家又复不传,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礼之为物大矣!

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

用之于家,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

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

用之于国,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

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

岂直几席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

夫以高祖之明达,闻陆贾之言而称善,睹叔孙通之仪而叹息。

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

当是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

惜夫,叔孙生之为器小也!

徒窃礼之糠粃,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

是以扬子讥之曰:“昔者鲁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

’曰:‘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召先生于鲁,所不能致者二人。

’曰:‘若是,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

”曰:‘仲尼开迹,将以自用也。

如委己而从人,虽有规矩、准绳,焉得而用之!

’”善乎扬子之言也!

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上自将击韩王信,破其军于铜鞮,斩其将王喜。

信亡走匈奴。

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与信及匈奴谋攻汉。

匈奴使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汉兵击之,匈奴辄败走,已复屯聚,汉兵乘胜追之。

会天大寒,雨雪,士卒堕指者什二三。

上居晋阳,闻冒顿居代谷,欲击之。

使人觇匈奴,冒顿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

使者十辈来,皆言匈奴可击。

上复使刘敬往使匈奴,未还。

汉悉兵三十二万北逐之,逾句注。

刘敬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

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

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是时,汉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

”械系敬广武。

帝先至平城,兵未尽到。

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帝用陈平秘计,使使间厚遗阏氏。

阏氏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

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

且汉主亦有神灵,单于察之!

”冒顿与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乃解围之一角。

会天大雾,汉使人往来,匈奴不觉。

陈平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从解角直出。

帝出围,欲驱。

太仆滕公固徐行。

至平城,汉大军亦到,胡骑遂解去。

汉亦罢兵归,令樊哙止定代地。

上至广武,赦刘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

吾皆已斩前使十辈矣。

”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帝南过曲逆,曰:“壮哉县!

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

”乃更封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

平从帝征伐,凡六出奇计,辄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还,过赵。

赵王敖执子婿礼甚卑,上箕倨慢骂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

”乃说王曰:“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帝甚恭,而帝无礼。

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先人亡国,赖帝得复,德流子孙。

秋豪皆帝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

今帝辱我王,故欲杀之,何洿王为!

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匈奴攻代。

代王喜弃国自归,赦为郃阳侯。

辛卯,立皇子如意为代王。

春,二月,上至长安。

萧何治未央宫,上见其壮丽,甚怒,谓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

”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

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

”上说。

臣光曰: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

天下未定,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

而顾以宫室为先,岂可谓之知所务哉!

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

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以示子孙,其末流犹入于淫靡,况示之以侈乎!

乃云“无令后世有以加”,岂不谬哉!

至于孝武,卒以宫室罢敝天下,未必不由酂侯启之也!

上自栎阳徙都长安。

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洛阳。

资治通鉴·卷十·汉纪二

〔司马光〕 〔宋〕

起强圉作噩,尽著雍阉茂,凡二年。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三年(丁酉,公元前二零四年) 冬,十月,韩信、张耳以兵数万东击赵。

赵王及成安君陈馀闻之,聚兵井陉口,号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韩信、张耳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

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

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

愿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路绝其辎重。

足下深沟高垒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麾下。

否则必为二子所擒矣。

”成安君尝自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韩信兵少而疲,如此避而不击,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矣。

”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广武君策,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

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

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餐,曰:“今日破赵会食!

”诸将皆莫信,佯应曰:“诺。

”信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

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也。

”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旗鼓,鼓行出井陉口。

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于是信与张耳佯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旗、鼓,逐信、耳。

信、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

壁皆汉赤帜,见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诸将效首虏,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

’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然竟以胜,此何术也?

”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

”诸将皆服,曰:“善!

非臣所及也。

” 信募生得广武君者予千金。

有缚致麾下者,信解其缚,东乡坐,师事之。

问曰:“仆欲北攻燕,东代齐,何若而有功?

”广武君辞谢曰:“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

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今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

东下井陉,不终朝而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衤俞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敝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不得,攻之不拔,情见势屈。

旷日持久,粮食单竭。

燕既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强。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此将军所短也。

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镇抚赵民,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

北首燕路,而后遣辨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而东临齐,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遣使报汉,且请以张耳王赵,汉王许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张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甲戌晦,日有食之。

十一月,癸卯晦,日有食之。

随何至九江,九江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

随何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强,以汉为弱也。

此臣之所以为使。

使何得见,言之而是,大王所欲闻也。

言之而非,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九江市,足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

”太宰乃言之王。

王见之。

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

”九江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

”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者,必以楚为强,可以托国也。

项王伐齐,身负版筑,为士卒先。

大王宜悉九江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前锋。

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

汉王入彭城,项王未出齐也。

大王宜悉九江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

大王乃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

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

夫楚兵虽强,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

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

楚人深入敌国八九百里,老弱转粮千里之外。

汉坚守而不动,楚进则不得攻,退则不能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

夫楚之强,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

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臣非以九江之兵足以亡楚也。

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

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

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

又况九江必大王有也。

”九江王曰:“请奉命。

”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九江,舍传舍,方急责布发兵。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说布曰:“事已构,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

”于是杀楚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九江,数月,龙且破九江军。

布欲引兵走汉,恐楚兵杀之,乃间行与何俱归汉。

十二月,九江王至汉。

汉王方踞床洗足,召布入见。

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及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皆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

汉益九江王兵,与俱屯成皋。

楚数侵夺汉甬道,汉军乏食。

汉王与郦食其谋桡楚权。

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

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

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灭其社稷,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之后,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

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

”汉王曰:“善!

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

汉王方食,曰:“子房前!

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

”具以郦生语告良,曰:“何如?

”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

陛下事去矣!

”汉王曰:“何哉?

”对曰:“臣请借前箸,为大王筹之。

昔汤、武封桀、纣之后者,度能制其死生之命也。

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

其不可一也。

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二也。

发巨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三也。

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四也。

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为,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五也。

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乎?

其不可六也。

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

今复立六国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

其不可七也。

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

其不可八也。

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

”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而公事!

”令趣销印。

荀悦论曰:夫立策决胜之术,其要有三:一曰形,二曰势,三曰情。

形者,言其大体得失之数也。

势者,言其临时之宜、进退之机也。

情者,言其心志可否之实也。

故策同、事等而功殊者,三术不同也。

初,张耳、陈馀说陈涉以复六国,自为树党。

郦生亦说汉王。

所以说者同而得失异者,陈涉之起,天下皆欲亡秦。

而楚、汉之分未有所定,今天下未必欲亡项也。

故立六国,于陈涉,所谓多己之党而益秦之敌也。

且陈涉未能专天下之地也,所谓取非其有以与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也。

立六国,于汉王,所谓割己之有而以资敌,设虚名而受实祸也。

此同事而异形者也。

及宋义待秦、赵之毙,与昔卞庄刺虎同说者也。

施之战国之时,邻国相攻,无临时之急,则可也。

战国之立,其日久矣,一战胜败,未必以存亡也。

其势非能急于亡敌国也。

进乘利,退自保,故累力待时,承敌之毙,其势然也。

今楚、赵所起,其与秦势不并立,安危之机,呼吸成变,进则定功,退则受祸。

此同事而异势者也。

伐赵之役,韩信军于泜水之上而赵不能败。

彭城之难,汉王战于睢水之上,士卒皆赴入睢水而楚兵大胜。

何则?

赵兵出国迎战,见可而进,知难而退,怀内顾之心,无出死之计。

韩信军孤在水上,士卒必死,无有二心,此信之所以胜也。

汉王深入敌国,置酒高会,士卒逸豫,战心不固。

楚以强大之威而丧其国都,士卒皆有愤激之气,救败赴亡之急,以决一旦之命,此汉之所以败也。

且韩信选精兵以守,而赵以内顾之士攻之。

项羽选精兵以攻,而汉以怠惰之卒应之,此同事而异情者也。

故曰:权不可豫设,变不可先图。

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

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

”陈平曰:“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昩、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

大王诚能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

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

”汉王曰:“善!

”乃出黄金四万斤与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

平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昩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

”项王果意不信钟离昩等。

夏,四月,楚围汉王于荥阳,急。

汉王请和,割荥阳以西者为汉。

亚父劝羽急攻荥阳。

汉王患之。

项羽使使至汉,陈平使为太牢具。

举进,见楚使,即佯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

”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

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

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

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请骸骨!

”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五月,将军纪信言于汉王曰:“事急矣!

臣请诳楚,王可以间出。

”于是陈平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楚因而四面击之。

纪信乃乘王车,黄屋左纛,曰:“食尽,汉王降楚。

”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

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去,令韩王信与周苛、魏豹、枞公守荥阳。

羽见纪信,问:“汉王安在?

”曰:“已出去矣。

”羽烧杀信。

周苛、枞公相谓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

”因杀魏豹。

汉王出荥阳,至成皋,入关,收兵欲复东。

辕生说汉王曰:“汉与楚相距荥阳数岁,汉常困。

愿君王出武关,项王必引兵南走。

王深壁勿战,令荥阳、成皋间且得休息,使韩信等得安辑河北赵地,连燕、齐,君王乃复走荥阳。

如此,则楚所备者多,力分。

汉得休息,复与之战,破之必矣!

”汉王从其计,出军宛、叶间。

与黥布行收兵。

羽闻汉王在宛,果引兵南。

汉王坚壁不与战。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

是月,彭越渡睢,与项声、薛公战下邳,破,杀薛公。

羽乃使终公守成皋,而自东击彭越。

汉王引兵北,击破终公,复军成皋。

六月,羽已破走彭越,闻汉复军成皋,乃引兵西拔荥阳城,生得周苛。

羽谓苛:“为我将,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

”周苛骂曰:“若不趋降汉,今为虏矣。

若非汉王敌也!

”羽烹周苛,并杀枞公而虏韩王信,遂围成皋。

汉王逃,独与滕公共车出成皋玉门,北渡河,宿小修武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既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徇行,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

楚拔成皋,欲西。

汉使兵距之巩,令其不得西。

秋,七月,有星孛于大角。

临江王龙薨,子尉嗣。

汉王得韩信军,复大振。

八月,引兵临河,南乡,军小修武,欲复与楚战。

郎中郑忠说止汉王,使高垒深堑勿与战。

汉王听其计,使将军刘贾、卢绾将卒二万人,骑数百,度白马津,入楚地,佐彭越,烧楚积聚,以破其业,无以给项王军食而已。

楚兵击刘贾,贾辄坚壁不肯与战,而与彭越相保。

彭越攻徇梁地,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

九月,项王谓大司马曹咎曰:“谨守成皋。

即汉王欲挑战,慎勿与战,勿令得东而已。

我十五日必定梁地,复从将军。

”羽引兵东行,击陈留、外黄、睢阳等城,皆下之。

汉王欲捐成皋以东,屯巩、洛以距楚。

郦生曰:“臣闻‘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

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适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也。

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

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海内摇荡,农夫释耒,红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

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王从之,乃复谋取敖仓。

食其又说王曰:“方今燕、赵已定,唯齐未下,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济,南近于楚,人多变诈。

足下虽遣数万师,未可以岁月破也。

臣请得奉明诏说齐王,使为汉而称东籓。

”上曰:“善!

”乃使郦生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

”王曰:“不知也。

天下何所归?

”郦生曰:“归汉。

”曰:“先生何以言之?

”曰:“汉王先入咸阳,项王负约,王之汉中。

项王迁杀义帝,汉王闻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

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

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赂即以分其士。

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

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实。

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

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

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

故天下之事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

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

涉西河,破北魏。

出井陉,诛成安君。

此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

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

天下后服者先亡矣。

王疾先下汉王,齐国可得而保也。

不然,危亡可立而待也!

”先是,齐闻韩信且东兵,使华无伤、田解将重兵屯历下以距汉。

及纳郦生之言,遣使与汉平,乃罢历下守战备,与郦生日纵酒为乐。

韩信引兵东,未度平原,闻郦食其已说下齐,欲止。

辨士蒯彻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以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城。

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遂渡河。

太祖高皇帝上之下四年(戊戌,公元前二零三年) 冬,十月,信袭破齐历下军,遂至临淄。

齐王以郦生为卖己,乃烹之。

引兵东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田横走博阳,守相田光走城阳,将军田既军于胶东。

楚大司马咎守成皋,汉数挑战,楚军不出。

使人辱之,数日,咎怒,渡兵汜水。

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金玉、货赂,咎及司马欣皆自刭汜水上。

汉王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

项羽下梁地十馀城,闻成皋破,乃引兵还。

汉军方围钟离昩于荥阳东,闻羽至,尽走险阻。

羽亦军广武,与汉相守。

数月,楚军食少。

项王患之,乃为高祖,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汉王曰:“吾与羽俱北面受命怀王,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

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项王怒,欲杀之。

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

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只益祸耳!

”项王从之。

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

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

”汉王笑谢曰。

“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项王三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辄射杀之。

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

楼烦欲射之,项王真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

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

于是项王乃即汉王,相与临广武间而语。

羽欲与汉王独身挑战。

汉王数羽曰:“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

矫杀卿子冠军,罪二。

救赵不还报,而擅劫诸侯兵入关,罪三。

烧秦宫室,掘始皇帝冢,收私其财,罪四。

杀秦降王子婴,罪五。

诈坑秦子弟新安二十万,罪六。

王诸将善地而徙逐故主,罪七。

出逐义帝彭城,自都之,夺韩王地,并王梁、楚,多自与,罪八。

使人阴杀义帝江南,罪九。

为政不平,王约不信,天下所不容,大逆无道,罪十也。

吾以义兵从诸侯诛残贼,使刑馀罪人击公,何苦乃与公挑战!

”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

汉王伤胸,乃扪足曰:“虏中吾指。

”汉王病创卧,张良强请汉王起行劳军,以安士卒,毋令楚乘胜。

汉王出行军,疾甚,因驰入成皋。

韩信已定临淄,遂东追齐王。

项王使龙且将兵,号二十万,以救齐,与齐王合军高密。

客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

亡城闻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地,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寄食于漂母,无资身之策。

受辱于袴下,无兼人之勇,不足畏也。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也。

”十一月,齐、楚与汉夹潍水而陈。

韩信储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

引军半渡击龙且,佯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龙且军太半不得渡。

即急击杀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成阳,虏齐王广。

汉将灌婴追得齐守相田光,进至博阳。

田横闻齐王死,自立为齐王,还击婴,婴败横军于嬴下。

田横亡走梁,归彭越。

婴进击齐将田吸于千乘,曹参击田既于胶东,皆杀之,尽定齐地。

立张耳为赵王。

汉王疾愈,西入关。

至栎阳,枭故塞王欣头栎阳市。

留四日,复如军,军广武。

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

南边楚。

请为假王以镇之。

”汉王发书,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自王乎!

不如因而立之,善遇,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春,二月,遣张良操印立韩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项王闻龙且死,大惧,使盱台人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

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

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必终为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

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夫人深亲我,我倍之不祥。

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

” 武涉已去,蒯彻知天下权在信,乃以相人之术说信曰:“仆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何谓也?

”蒯彻曰:“天下初发难也,忧在亡秦而已。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

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

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百姓罢极怨望,无所归倚。

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聚,据强齐,从赵、燕,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强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

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愿足下熟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吾岂可乡利而倍义乎!

”蒯生曰:“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

后争张黡、陈泽之事,常山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

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者。

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大夫种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尽而猎狗烹。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之于句践也,此二者足以观矣!

愿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

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

”后数日,蒯彻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

计者,事之机也。

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故知者,决之断也。

疑者,事之害也。

审豪厘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

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时乎时,不再来!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

又自以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

蒯彻因去,佯狂为巫。

秋,七月,立黥布为淮南王。

八月,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

汉王下令:军士不幸死者,吏为衣衾棺敛,转送其家。

四方归心焉。

是岁,以中尉周昌为御史大夫。

昌,苛从弟也。

项羽自知少助。

食尽,韩信又进兵击楚,羽患之。

汉遣侯公说羽请太公。

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割洪沟以西为汉,以东为楚。

九月,楚归太公、吕后,引兵解而东归。

汉王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

楚兵疲食尽,此天亡之时也。

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汉王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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