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于长洲(今江苏苏州)。著有《浮生六记》。工诗画、散文。据《浮生六记》来看,他出身于幕僚家庭,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曾以卖画维持生计。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7年)随父亲到浙江绍兴求学。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乾隆皇帝巡江南,沈复随父亲恭迎圣驾。后来到苏州从事酒业。他与妻子陈芸感情甚好,因遭家庭变故,夫妻曾旅居外地,历经坎坷。妻子死后,他去四川充当幕僚。此后情况不明。



童趣

〔沈复〕 〔清〕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一惊。

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

〔沈复〕 〔清〕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

惜乎轮蹄徵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

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馀里。

不通陆路。

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

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

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

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

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

此幼时快游之始。

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

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

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

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

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

其馀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胁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

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

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馀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

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

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

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

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

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

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

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

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

」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

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

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

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

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厄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

余甘之,尽其两碗。

先生曰:「噫!

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

」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

过石屋洞,不甚可观。

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

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

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

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

衲子请观万年缸。

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

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

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

吾父呼余嘱之曰:「我仓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

」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

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

芸亦得徐力起床。

而余则从此习幕矣。

此非快事,何记于此?

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

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

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馀一岁,呼之为兄。

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

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

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

芸为整理衅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

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

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

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

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

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

归舟,饭已熟。

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

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霉苔。

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

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

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

」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

」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

」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

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

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

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

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

」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

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

」(岂意竟成谶语!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

更许抵家,客犹未散。

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

」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

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

」芸曰:「肥者有福相。

」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

」芸以他辞遣之出。

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

」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

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

其妙处在十馀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

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

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

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

桥以园名乎?

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

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

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

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

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

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

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

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

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

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

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

康山未到,不识如何。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

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

有办差徐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

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

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

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不啻过之。

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

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

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

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

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

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

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

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

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

池甚广,桥作六曲形。

石满藤萝,凿痕全掩。

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

鸟啼花落,如入深山。

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

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

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

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

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

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

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馀丈。

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

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

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

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

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

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

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

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

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

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馀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

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

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

」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

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

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

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

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

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札彩画,抹以油漆者。

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

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

我若为神,乌能享此。

」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

」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

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

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

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夥。

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

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

当不仅获蝇头利也。

」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

」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

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

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

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

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

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

」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

」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

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

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

秀峰曰:「此小孤山也。

」霜林中,殿阁参差。

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码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

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

值馀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

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

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

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

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

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

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

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

」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

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

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

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

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

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

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

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

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

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

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

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

」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

」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

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

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

与之言,对曰「?」,「?」者,「何」也。

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

」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

」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

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

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

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

」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

」因至扬帮。

对面两排仅十馀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

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艛」,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

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

秀峰唤一妓,名翠姑。

余皆各有旧交。

放艇中流,开怀畅饮。

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

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

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

」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

」(寮者,船顶之楼。

)余曰:「姑往探之。

」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

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

」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

」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

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

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

衾帐镜奁,颇极华美。

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

」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

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

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

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

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

」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

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

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

」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

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

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

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

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馀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

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

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

茶罢欲行,挽留再三。

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

」邵曰:「可。

」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

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

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

」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

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

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

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

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

急问之曰:「见喜儿否?

」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

」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

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

」急反身,过寓十馀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

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

」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

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

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

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

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

余曰:「被抢去耶?

」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

」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

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

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

三人共粥,聊以充饥。

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

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

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

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

不觉泪随言落。

喜儿亦嘿然涕泣。

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

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

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

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

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

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

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

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馀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

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

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

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

噫!

「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

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

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胁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

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

」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

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

」余告之。

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

『来鹤』已过矣!

」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

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

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

」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

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

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

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

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

」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

」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

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

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

」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

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

」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

」欢饮良久。

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

各有佳处,不能尽述。

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

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

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

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

」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

」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

」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

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

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

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

」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

未几,月落霜寒,兴逋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

」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

」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

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

如欲往游,请为前导。

」忆香曰:「枵腹去耶?

」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

」面毕,步行而往。

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

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

抚军在辕否?

」忆香忽起曰:「秃!

」拂袖径出。

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

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

竹炉茶灶,位置极幽。

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

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

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

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

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步,南有小径,度岭可达。

」从其言。

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

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

」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失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

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

」言已,闭门欲进。

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

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

」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

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

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

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

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

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

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

」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

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

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

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

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

忆香曰:「何如?

」余曰:「此妙境也。

」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

」因又下楼,折而西,十馀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

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

周望环山,较阁更畅。

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

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

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

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乾一石、盐菜一坛而已。

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

」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

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

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

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

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

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

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

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

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

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

」余欣然从之。

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

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

」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

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

俯首下视,腿软欲堕。

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

其人叹曰:「壮裁!

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

」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

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馀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

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

沙隶崇明。

出刘河口,航海百馀里。

新涨初辟,尚无街市。

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

司会计者姓王。

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

宰猪为饷,倾瓮为饮。

令则拇战,不知诗文。

歌则号呶,不讲音律。

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

蓄牯牛百馀头,皆露宿堤上。

养鹅为号,以防海盗。

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

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

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

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

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

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

风雨晦明,恍同太古。

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

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

」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馀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

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

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

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

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

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

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

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

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

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襆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

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

襆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襆山风木国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

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

亭在山脊,眺远颇畅。

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

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

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

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

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

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

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

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

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

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

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

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

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

石皆绛色,故名焉。

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

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

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祝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

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

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

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

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

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

馀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

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

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

每夜必酌,每酌必令。

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

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

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

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

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

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

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

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

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

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

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

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

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

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

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

一向东入东池。

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

日夜环流,殊清人耳。

竹树阴浓,仰不见天。

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

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

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

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

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

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

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

真洋洋大观也!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

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

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

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

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

乘骑至华阴庙。

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

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

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

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

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

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

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

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

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

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

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

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

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

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

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

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

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

〔沈复〕 〔清〕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

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

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

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

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

“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

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

”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

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

”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

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

”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

”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

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

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

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

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

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

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

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

”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

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

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

佳人已属沙叱利矣!

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

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

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

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

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

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

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

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

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

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

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

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

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

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

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

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

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

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

“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办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

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

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

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

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

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

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

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

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

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

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

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

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

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

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

我非公,死填沟壑矣!

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

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

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

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

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

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

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

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

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

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

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

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

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

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

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

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

“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

投刺焉。

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

倩人大索,今犹不得。

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

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

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

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

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

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

“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

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

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

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

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

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

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

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

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

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

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

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

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

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

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

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

一家尽出,调之“避眚”。

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

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

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

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

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

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

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

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

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

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

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

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

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

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

”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

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

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

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

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

刺骨痛心,呼天莫及。

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

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

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

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

”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

”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

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

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

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

”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

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

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

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

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

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

赖神默佑,竟得无恙。

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

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

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

”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

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

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

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

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

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

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

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

重振家声,全望汝也!

”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

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

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

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

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

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

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

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

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

〔沈复〕 〔清〕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又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

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

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

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

从此誓不植兰。

次扰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

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

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

喜摘插瓶,不爱盆玩。

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鳃。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参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

况取不乱。

梗取不强。

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

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

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

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

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

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

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

—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

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

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

又不可前后直出。

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

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

馀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

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

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邪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

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

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

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

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

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

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

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

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

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

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

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

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

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

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馀。

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

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

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

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

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

神游其中,如登蓬岛。

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

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

余叹曰:「即此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

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

惟香圆无忌。

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

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

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

「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

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

晦明风雨,可以远眺。

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

有廓有厢,地极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

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

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

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

袁少迂名沛,工山水。

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

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

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旧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

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

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馀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

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

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

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

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

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

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

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

」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

」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

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

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

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

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

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

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

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

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

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

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

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

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

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

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

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浮生六记·卷一·闺房记乐(节选)

〔沈复〕 〔清〕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

娶陈氏。

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

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

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

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

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一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

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

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

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

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

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

似非佳相。

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

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

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

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

”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

”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

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

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

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

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

”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

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

《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

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

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芸回眸微笑。

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

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

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

”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

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