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

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

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

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

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决绌。

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

”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

“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

后忽呼为“三太太”,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欤?

乾隆乙巳,随侍吾父于海宁官舍。

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之。

”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不令代笔。

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

”余即作札问之,亦不答。

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

”迨余归,探知委曲,欲为婉剖,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

”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

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

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

”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

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

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

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

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

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

”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

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

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

佳人已属沙叱利矣!

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

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

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

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

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

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

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

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

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

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

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

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特遗来耶?

抑便道来耶?

”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

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

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

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

何如?

”荩臣喜曰:“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

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

“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办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

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

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

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

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

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

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

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

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

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

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

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

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

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

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

我非公,死填沟壑矣!

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

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

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

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

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

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

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

”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芸曰:“君遇雪乎?

”余告以所苦。

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

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

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

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

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

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

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

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

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

“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

投刺焉。

良久,司阍者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

倩人大索,今犹不得。

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

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

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

华家盟姊赠以匪人,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

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

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

“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

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

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

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

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言已,泪落如豆。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线,断不敢惊君听闻。

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

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

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居于此,待君将来可耳。

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

”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宇,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

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

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

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呜呼!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

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

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

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

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

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

话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居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

延羽士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

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

一家尽出,调之“避眚”。

以故有因避被窃者。

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

众冀魄归一见,姑漫应之。

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强对曰:“死生有命。

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口:“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

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

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

转念待魂而来,何去遽睡耶?

开目四现,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

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

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

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

出告禹门,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

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

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

携木主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

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

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

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

”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持家乡信息。

”未几,江都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三月,得备御寒之具。

封篆出署,张禹门招寓其家。

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

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

正趑趄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

刺骨痛心,呼天莫及。

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

呜呼!

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

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余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

余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

”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

”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

”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从未得过纤毫嗣产,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产争故耶?

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

”言已,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于世外矣。

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熏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

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

足下如执以为不便,四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

”余诺之。

青君曰:“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

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

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

”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

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

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中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

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

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

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口:“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条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

赖神默佑,竟得无恙。

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

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号几莼芗有交易赴崇明,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

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

”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

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揖山有田在东海永寨沙,又偕余往收其息。

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

真异姓骨肉也。

乙丑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

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

乾隆庚戌殿元,出为四川重庆守。

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

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

余即四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

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

重振家声,全望汝也!

”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

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

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

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

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

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

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

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

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

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

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

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

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简介

本文节选自《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



浮生六记·卷四·浪游记快

〔沈复〕 〔清〕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

惜乎轮蹄徵逐,处处随人,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道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

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历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

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

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馀里。

不通陆路。

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

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

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

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

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生。

此幼时快游之始。

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

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

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

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

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

其馀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胁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

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

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

馀思古来烈魄忠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不为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

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武有祟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

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阑上。

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尽态极妍。

白莲香里,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

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

午后交卷。

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

有入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

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

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

」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江如带,极目可数百里。

此生平第一大观也。

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

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

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余同游。

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厄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

余甘之,尽其两碗。

先生曰:「噫!

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

」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

过石屋洞,不甚可观。

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

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

余俯流就饮,烦躁顿解。

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

衲子请观万年缸。

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

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

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

心境恶劣,莫可名状。

吾父呼余嘱之曰:「我仓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仍继吾业可耳。

」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

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

芸亦得徐力起床。

而余则从此习幕矣。

此非快事,何记于此?

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

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

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馀一岁,呼之为兄。

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交。

此余第一知己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

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

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借访他日结庐之地。

芸为整理衅榼。

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

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

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

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

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

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

归舟,饭已熟。

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自云精舍。

轩临峭壁,飞凿小池,围以石栏,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霉苔。

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

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

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栈,仅可远眺。

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

」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

」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

」于是舟子导往。

村在两山夹道中。

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

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

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

旁一青石加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

」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

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

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

」(岂意竟成谶语!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

归舟,日已将没。

更许抵家,客犹未散。

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

」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

余顾芸曰:「美则美矣,终嫌名不称实。

」芸曰:「肥者有福相。

」余曰:「马嵬之祸,玉环之福安在?

」芸以他辞遣之出。

谓余曰:「今日君又大醉耶?

」余乃历述所游,芸亦神往者久之。

癸卯春,余从思斋先生就维扬之聘,始见金、焦面目。

金山宜远观,焦山宜近视,惜余往来其间未尝登眺。

渡江而北,渔洋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一语已活现矣!

平山堂离城约三四里,行其途有八九里,虽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点缀天然,即阆苑瑶池、琼楼玉宇,谅不过此。

其妙处在十馀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

其最难位置处,出城入景,有一里许紧沿城郭。

夫城缀于旷远重山间,方可入画,园林有此,蠢笨绝伦。

而观其或亭或台、或墙或石、或竹或树,半隐半露间,使游人不觉其触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断难下手。

城尽,以虹园为首折面向北,有石梁曰「虹桥」,不知园以桥名乎?

桥以园名乎?

荡舟过,曰「长堤春柳」,此景不缀城脚而缀于此,更见布置之妙。

再折而西,垒土立庙,曰「小金山」,有此一挡便觉气势紧凑,亦非俗笔。

闻此地本沙土,屡筑不成,用木排若干,层叠加土,费数万金乃成,若非商家,乌能如是。

过此有胜概楼,年年观竞渡于此。

河面较宽,南北跨一莲花桥,桥门通八面,桥面设五亭,扬人呼为「四盘一暖锅」,此思穷力竭之为,不甚可取。

桥南有莲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顶缨络,商矗云霄,殿角红墙松柏掩映,钟磬时闻,此天下园亭所未有者。

过桥见三层高阁,画栋飞檐,五采绚烂,叠以太湖石,围以白石栏,名目「五云多处」,如作文中间之大结构也。

过此名「蜀冈朝阳」,平坦无奇,且属附会。

将及山,河面渐束,堆土植竹树,作四五曲。

似已山穷水尽,而忽豁然开朗,平山之万松林已列于前矣。

「平山堂」为欧阳文忠公所书。

所谓淮东第五泉,真者在假山石洞中,不过一井耳,味与天泉同。

其荷亭中之六孔铁井栏者,乃系假设,水不堪饮。

九峰园另在南门幽静处,别饶天趣,余以为诸园之冠。

康山未到,不识如何。

此皆言其大概,其工巧处、精美处,不能尽述,大约宜以艳妆美人目之,不可作浣纱溪上观也。

余适恭逢南巡盛典,各工告竣,敬演接驾点缀,因得畅其大观,亦人生难遇者也。

甲辰之春,余随待吾父于吴江明府幕中,与山阴章苹江、武林章映牧、苕溪颐蔼泉诸公同事,恭办南斗圩行宫,得第二次瞻仰天颜。

一日,天将晚矣,忽动归兴。

有办差徐船,双舻两浆,于太湖飞棹疾驰,吴俗呼为「出水辔头」,转瞬已至吴门桥。

即跨鹤腾空,无此神爽。

抵家,晚餐未熟也。

吾乡素尚繁华,至此日之争奇夺胜,较昔尤奢。

灯彩眩眸,笙歌聒耳,古人所谓「画栋雕甍」、「珠帘绣幕」、「玉栏杆」、「锦步障」,不啻过之。

余为友人东拉西扯,助其插花结彩,闲则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少年豪兴,不倦不疲。

苟生于盛世而仍居僻壤,安得此游观哉?

是年,何明府因事被议,吾父即就海宁王明府之聘。

嘉兴有刘蕙阶者,长斋佞佛,来拜吾父。

其家在烟雨楼侧,一阁临河,曰「水月居」,其诵经处也,洁静如僧舍。

烟雨楼在镜湖之中,四岸皆绿杨,惜无多竹。

有平台可远眺,渔舟星列,漠漠平波,似宜月夜。

衲子备素斋甚佳。

至海宁,与白门史心月、山阴俞午桥同事。

心月一子名烛衡,澄静缄默,彬彬儒雅,与余莫逆,此生平第二知心交也。

惜萍水相逢,聚首无多日耳。

游陈氏安澜园,地占百亩,重楼复阁,夹道回廊。

池甚广,桥作六曲形。

石满藤萝,凿痕全掩。

古木千章,皆有参天之势。

鸟啼花落,如入深山。

此人工而归于天然者。

余所历平地之假石园亭,此为第一。

曾于桂花楼中张宴,诸味尽为花气所夺,惟酱姜味不变。

姜接之性老而愈辣,以喻忠节之臣,洵不虚也。

出南门即大海,一日两潮,如万丈银堤破海而过。

船有迎潮者,潮至,反棹相向,于船头设一木招,状如长柄大刀,招一捺,潮即分破,船即随招而入,俄顷始浮起,拨转船头随潮而去,顷刻百里。

塘上有塔院,中秋夜曾随吾父观潮于此。

循塘东约三十里,名尖山,一峰突起,扑入海中,山顶有阁,匾曰「海阔天空」,一望无际,但见怒涛接天而已。

余年二十有五,应徽州绩溪克明府之召,由武林下「江山船」,过富春山,登子陵钓台。

台在山腰,一峰突起,离水十馀丈。

岂汉时之水竞与峰齐耶?

月夜泊界口,有巡检署,「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此景宛然。

黄山仅见其脚,惜未一瞻面目。

绩溪城处于万山之中,弹丸小邑,民情淳朴。

近城有石镜山,由山弯中曲折中里许,悬崖急湍,湿翠欲滴。

渐高至山腰,有一方石亭,四面皆陡壁。

亭左石削如屏,青色光润,可鉴人形,俗传能照前生。

黄巢至此,照为猿猴形,纵火焚之,故不复现。

离域十里有火云洞天,石纹盘结,凹凸廛岩,如黄鹤山樵笔意,而杂乱无章,洞石皆深绛色。

旁有一庵甚幽静,盐商程虚谷曾招游设宴于此。

席中有肉馒头,小沙弥眈眈旁视,授以四枚,临行以番银二圆为酬,山僧不识,推不受。

告以一枚可易青钱七百馀文,僧以近无易处,仍不受。

乃攒凑青蚨六百文付之,始欣然作谢。

他日余邀同人携榼再往,老僧嘱曰:「曩者小徒不知食何物而腹泻,今勿再与。

」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

余谓同人曰:「作和尚者,必用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

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 又去城三十里,名曰仁里,有花果会,十二年一举,每举各出盆花为赛。

余在绩溪适逢其会,欣然欲往,苦无轿马,乃教以断竹为杠,缚椅为轿,雇人肩之而去,同游者惟同事许策廷,见者无不讶笑。

至其地,有庙,不知供何神。

庙前旷处高搭戏台,画梁方柱极其巍焕,近视则纸札彩画,抹以油漆者。

锣声忽至,四人抬对烛大如断柱,八人抬一猪大若牯牛,盖公养十二年始宰以献神。

策廷笑曰:「猪固寿长,神亦齿利。

我若为神,乌能享此。

」余曰:「亦足见其愚诚也。

」入庙,殿廊轩院所设花果盆玩,并不剪枝拗节,尽以苍老古怪为佳,大半皆黄山松。

既而开场演剧,人如潮涌而至,余与策廷遂避去。

未两载,余与同事不合,拂衣归里。

余自绩溪之游,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因易儒为贾。

余有姑丈袁万九,在盘溪之仙人塘作酿酒生涯,余与施心耕附资合夥。

袁酒本海贩,不一载,值台湾林爽文之乱,海道阻隔,货积本折,不得已仍为冯妇。

馆江北四年,一无快游可记。

迨居萧爽楼,正作烟火神仙,有表妹倩徐秀峰自粤东归,见余阅居,慨然曰:「足下待露而爨,笔耕而炊,终非久计,盍偕我作岭南游?

当不仅获蝇头利也。

」芸亦劝余曰:「乘此老亲尚健,子尚壮年,与其商柴计米而寻欢,不如一劳永逸。

」余乃商诸交游者,集资作本。

芸会亦自办绣货及岭南所无之苏酒醉蟹等物。

禀知堂上,于小春十日,偕秀峰由东坝出芜湖口。

长江初历,大畅襟怀。

每晚舟泊后,必小酌船头。

见捕鱼者罾幂不满三尺,孔大约有四寸,铁箍四角,似取易沉。

余笑曰:「圣人之教虽曰『罟不用数』,而如此之大孔小罾,焉能有获?

」秀峰曰:「此专为网鳊鱼设也。

」见其系以长绠,忽起忽落,似探鱼之有无。

末几,急挽出水,已有鳊鱼枷罾孔而起矣。

余始喟然曰:「可知一己之见,未可测其奥妙。

」一日,见江心中一峰突起,四无依倚。

秀峰曰:「此小孤山也。

」霜林中,殿阁参差。

乘风径过,惜未一游。

至滕王阁,犹吾苏府学之尊经阁移于胥门之大码头,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

即于阁下换高尾昂首船,名「三板子」,由赣关至南安登陆。

值馀三十诞辰,秀峰备面为寿。

越日过大庾岭,出巅一亭,匾曰「举头日近」,言其高也。

山头分为二,两边峭壁,中留一道如石巷。

口列两碑,一曰「急流勇退」,一曰「得意不可再往」。

山顶有梅将军祠,未考为何朝人。

所谓岭上梅花,并无一树,意者以梅将军得名梅岭耶?

余所带送礼盆梅,至此将交腊月,已花落而叶黄矣。

过岭出口,山川风物便觉顿殊。

岭西一山,石窍玲珑,已忘其名,舆夫曰:「中有仙人床榻。

」匆匆竟过,以未得游为怅。

至南雄,雇老龙船,过佛山镇,见人家墙顶多列盆花,叶如冬青,花如牡丹,有大红、粉白、粉红三种,盖山茶花也。

腊月望,始抵省城,寓靖海门内,赁王姓临街楼屋三椽。

秀峰货物皆销与当道,余亦随其开单拜客,即有配礼者络绎取货,不旬日而余物已尽。

除夕蚊声如雷。

岁朝贺节,有棉袍纱套者。

不惟气候迥别,即土著人物,同一五官而神情迥异。

正月既望,有署中园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

于是同出靖海门,下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

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

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

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

鸨儿呼为「梳头婆」,头用银丝为架,高约四寸许,空其中而蟠发于外,以长耳挖插一朵花于鬓,身披元青短袄,著元青长裤,管拖脚背,腰束汗巾,或红或绿,赤足撒鞋,式如梨园旦脚。

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

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

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傅粉如粉墙,搽脂如榴火,或红袄绿裤,或绿袄红裤,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或蹲于炕,或倚于门,双瞳闪闪,一言不发。

余顾秀峰曰:「此何为者也?

」秀峰曰:「目成之后,招之始相就耳。

」余试招之,果即欢容至前,袖出槟榔为敬。

入口大嚼,涩不可耐,急吐之,以纸擦唇,其吐如血。

合艇皆大笑。

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惟长幼皆能琵琶而已。

与之言,对曰「?」,「?」者,「何」也。

余曰:「『少不入广』者,以其销魂耳,若此野妆蛮语,谁为动心哉?

」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

」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

有著名鸨儿素娘者,妆束如花鼓妇。

其粉头衣皆长领,颈套项锁,前发齐眉,后发垂肩,中挽一鬏似丫髻,裹足者著裙,不裹足者短袜,亦著蝴蝶履,长拖裤管,语音可辩。

而余终嫌为异服,兴趣索然。

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留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

」一友曰:「所谓扬帮者,仅一鸨儿,呼曰邵寡妇,携一媳曰大姑,系来自扬州,余皆湖广江西人也。

」因至扬帮。

对面两排仅十馀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

遂有一友另唤酒船,大者曰「恒艛」,小者曰「沙姑艇」,作东道相邀,请余择妓。

余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

秀峰唤一妓,名翠姑。

余皆各有旧交。

放艇中流,开怀畅饮。

至更许,余恐不能自持,坚欲回寓,而城已下钥久矣。

盖海疆之城,日落即闭,余不知也。

及终席,有卧吃鸦片烟者,有拥妓而调笑者,使头各送衾枕至,行将连床开铺。

余暗询喜儿:「汝本艇可卧否?

」对曰:「有寮可居,未知有客否也。

」(寮者,船顶之楼。

)余曰:「姑往探之。

」招小艇渡至邵船,但见合帮灯火相对如长廊,寮适无客。

鸨儿笑迎曰:「我知今日贵客来,故留寮以相待也。

」余笑曰:「姥真荷叶下仙人哉!

」遂有使头移烛相引,由舱后梯而登。

宛如斗室,旁一长榻,几案俱备。

揭帘再进,即在头舱之顶,床亦旁设,中间方窗嵌以玻璃,不火而光满一室,盖对船之灯光也。

衾帐镜奁,颇极华美。

喜儿曰:「从台可以望月。

」即在梯门之上叠开一窗,蛇行而出,即后梢之顶也。

三面皆设短栏,一轮明月,水阔天空。

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

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

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余曰:「『少不入广』,当在斯矣!

」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顾喜儿,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台,息烛而卧。

天将晓,秀峰等已哄然至,余披衣起迎,皆责以昨晚之逃。

余曰:「无他,恐公等掀衾揭帐耳!

」遂同归寓。

越数日,偕秀峰游海珠寺。

寺在水中,围墙若城四周。

离水五尺许有洞,设大炮以防海寇,潮长潮落,随水浮沉,不觉炮门之或高或下,亦物理之不可测者。

十三洋行在幽兰门之西,结构与洋画同。

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

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或土音之不同钦?

海珠寺规模极大,山门内植榕树,大可十馀抱,阴浓如盖,秋冬不凋。

柱槛窗栏皆以铁梨木为之。

有菩提树,其叶似柿,浸水去皮,肉筋细如蝉翼纱,可裱小册写经。

归途访喜儿于花艇,适翠、喜二妓俱无客。

茶罢欲行,挽留再三。

余所属意在寮,而其媳大姑已有酒客在上,因谓邵鸨儿曰:「若可同往寓中,则不妨一叙。

」邵曰:「可。

」秀峰先归,嘱从者整理酒肴。

余携翠、喜至寓。

正谈笑间,适郡署王懋老不期来,挽之同饮。

酒将沾唇,忽闻楼下人声嘈杂,似有上楼之势,盖房东一侄素无赖,知余招妓,故引人图诈耳。

秀峰怨曰:「此皆三白一时高兴,不合我亦从之。

」余曰:「事已至此,应速思退兵之计,非斗口时也。

」懋老曰:「我当先下说之。

」余即唤仆速雇两轿,先脱两妓,再图出城之策。

闻懋老说之不退,亦不上楼。

两轿已备,余仆手足颇捷,令其向前开路,秀峰挽翠姑继之,余挽喜儿于后,一哄而下。

秀峰、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喜儿为横手所拿,余急起腿,中其臂,手一松而喜儿脱去,余亦乘势脱身出。

余仆犹守于门,以防追抢。

急问之曰:「见喜儿否?

」仆曰:「翠姑已乘轿去,喜娘但见其出,未见其乘轿也。

」余急燃炬,见空轿犹在路旁。

急追至靖海门,见秀峰侍翠轿而立,又问之,对曰:「或应投东,而反奔西矣。

」急反身,过寓十馀家,闻暗处有唤余者,烛之,喜儿也,遂纳之轿,肩而行。

秀峰亦奔至,曰:「幽兰门有水窦可出,已托人贿之启钥,翠姑去矣,喜儿速往!

」余曰:「君速回寓退兵,翠、喜交我!

」至水窦边,果已启钥,翠先在。

余遂左掖喜,右挽翠,折腰鹤步,踉跄出窦。

天适微雨,路滑如油,至河干沙面,笙歌正盛。

小艇有识翠姑者,招呼登舟。

始见喜儿首如飞蓬,钗环俱无有。

余曰:「被抢去耶?

」喜儿笑曰:「闻此皆赤金,阿母物也,妾于下楼时已除去,藏于囊中。

若被抢去,累君赔偿耶。

」余闻言,心甚德之,令其重整钗环,勿舍阿母,托言寓所人杂,故仍归舟耳。

翠姑如言告母,并曰:「酒菜已饱,备粥可也。

」时寮上酒客已去,邵鸨儿命翠亦陪余登寮。

见两对绣鞋泥污已透。

三人共粥,聊以充饥。

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

翠姑告以迎新送旧之苦,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

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

喜儿年轻初到,母犹惜之。

不觉泪随言落。

喜儿亦嘿然涕泣。

余乃挽喜入怀,抚慰之。

瞩翠姑卧于外榻,盖因秀峰交也。

自此或十日或五日,必遣人来招,喜或自放小艇,亲至河干迎接。

余每去必邀秀峰,不邀他客,不另放艇。

一夕之欢,番银四圆而已。

秀峰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

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钦,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

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

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余四月在彼处,共费百馀金,得尝荔枝鲜果,亦生平快事。

后鸨儿欲索五百金强余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

秀峰迷恋于此,因劝其购一妾,仍由原路返吴。

明年,秀峰再往,吾父不准偕游,遂就青浦杨明府之聘。

及秀峰归,述及喜儿因余不往,几寻短见。

噫!

「半年一觉扬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矣!

余自粤东归来,馆青浦两载,无快游可述。

未几,芸、憨相遇,物议沸腾,芸以激愤致病。

余与程墨安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侧,聊佐汤药之需。

中秋后二日,有吴云客偕毛忆香、王屋灿邀余游西山胁室,余适腕底无闲,嘱其先往。

吴曰:「子能出城,明午当在山前水踏桥之来鹤庵相候。

」余诺之。

越日,留程守铺,余独步出阊门,至山前过水踏桥,循田塍而西。

见一庵南向,门带清流,剥琢问之,应曰:「客何来?

」余告之。

笑曰:「此『得云』也,客不见匾额乎?

『来鹤』已过矣!

」余曰:「自桥至此,未见有庵。

」其人回指曰:「客不见土墙中森森多竹者,即是也。

」余乃返至墙下。

小门深闭,门隙窥之,短篱曲径,绿竹猗猗,寂不闻人语声,叩之亦无应者。

一人过,曰:「墙穴有石,敲门具也。

」余试连击,果有小沙弥出应。

余即循径入,过小石桥,向西一折,始见山门,悬黑漆额,粉书「来鹤」二字,后有长跋,不暇细观。

入门经韦陀殿,上下光洁,纤尘不染,知为好静室。

忽见左廊又一小沙弥奉壶出,余大声呼问,即闻室内星灿笑曰:「何如?

我谓三白决不失信也!

」旋见云客出迎,曰:「候君早膳,何来之迟?

」一僧继其后,向余稽首,问知为竹逸和尚。

入其室,仅小屋三椽,额曰「桂轩」,庭中双桂盛开。

星灿、忆香群起嚷曰:「来迟罚三杯!

」席上荤素精洁,酒则黄白俱备。

余问曰:「公等游几处矣?

」云客曰:「昨来已晚,今晨仅到得云、河亭耳。

」欢饮良久。

饭毕,仍自得云、河亭共游八九处,至华山而止。

各有佳处,不能尽述。

华山之顶有莲花峰,以时欲暮,期以后游。

桂花之盛至此为最,就花下饮清茗—瓯,即乘山舆,径回来鹤。

桂轩之东另有临洁小阁,已杯盘罗列。

竹逸寡言静坐而好客善饮。

始则折桂催花,继则每人一令,二鼓始罢。

余曰:「今夜月色甚佳,即此酣卧,未免有负清光,何处得高旷地,一玩月色,庶不虚此良夜也?

」竹逸曰:「放鹤亭可登也。

」云客曰:「星灿抱得琴来,未闻绝调,到彼一弹何如?

」乃偕往.但见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长空,万籁俱寂。

星灿弹梅花三弄,飘飘欲仙。

忆香亦兴发,袖出铁笛,呜呜而吹之。

云客曰:「今夜石湖看月者,谁能如吾辈之乐裁?

」盖吾苏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串月胜会,游船排挤,彻夜笙歌,名虽看月,实则挟妓哄饮而已。

未几,月落霜寒,兴逋归卧。

明晨,云客谓众曰:「此地有无隐庵,极幽僻,君等有到过者否?

」咸对曰:「无论未到,并未尝闻也。

」竹逸曰:「无隐四面皆山,其地甚僻,僧不能久居。

向年曾一至,已坍废,自尺木彭居士重修后,未尝往焉,今犹依稀识之。

如欲往游,请为前导。

」忆香曰:「枵腹去耶?

」竹逸笑曰:「已备素面矣,再令道人携酒盒相从也。

」面毕,步行而往。

过高义园,云客欲往白云精舍,入门就坐。

一僧徐步出,向云客拱手曰:「违教两月,城中有何新闻?

抚军在辕否?

」忆香忽起曰:「秃!

」拂袖径出。

余与星灿忍笑随之,云客、竹逸酬答数语,亦辞出。

高义园即范文正公墓,白云精舍在其旁。

一轩面壁,上悬藤萝,下凿一潭,广丈许,一泓清碧,有金鳞游泳其中,名曰「钵盂泉」。

竹炉茶灶,位置极幽。

轩后于万绿丛中,可瞰范园之概。

惜衲子俗,不堪久坐耳。

是时由上沙村过鸡笼山,即余与鸿干登高处也。

风物依然,鸿干已死,不胜今昔之感。

正惆怅间,忽流泉阻路不得进,有三、五村童掘菌子于乱草中,探头而笑,似讶多人之至此者。

询以无隐路,对曰:「前途水大不可行,请返数步,南有小径,度岭可达。

」从其言。

度岭南行里许,渐觉竹树丛杂,四山环绕,径满绿茵,已无人迹。

竹逸徘徊四顾曰:「似在斯,而径不可辨,奈何?

」余乃蹲身细瞩,于千竿竹中隐隐见乱石墙舍,径拨丛竹间,横穿入觅之,始得一门,曰「无隐禅院,某年月日南园老人彭某重修」,众喜曰:「非君则失武陵源矣!

」山门紧闭,敲良久,无应者。

忽旁开一门,呀然有声,一鹑衣少年出,面有菜色,足无完履,问曰:「客何为者?

」竹逸稽首曰:「慕此幽静,特来瞻仰。

」少年曰:「如此穷山,僧散无人接待,请觅他游。

」言已,闭门欲进。

云客急止之,许以启门放游,必当酬谢。

少年笑曰:「茶叶俱无,恐慢客耳,岂望酬耶?

」山门一启,即见佛面,金光与绿阴相映,庭阶石础苔积如绣,殿后台级如墙,石栏绕之。

循台而西,有石形如馒头,高二丈许,细竹环其趾。

再西折北,由斜廊蹑级而登,客堂三卷楹紧对大石。

石下凿一小月池,清泉一派,荇藻交横。

堂东即正殿,殿左西向为僧房厨灶,殿后临峭壁,树杂阴浓,仰不见天。

星灿力疲,就池边小憩,余从之。

将启盒小酌,忽闻忆香音在树杪,呼曰:「三白速来,此间有妙境!

」仰而视之,不见其人,因与星灿循声觅之。

由东厢出一小门,折北,有石蹬如梯,约数十级,于竹坞中瞥见一楼。

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额曰「飞云阁」。

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遥见一水浸天,风帆隐隐,即太湖也。

倚窗俯视,风动竹梢,如翻麦浪。

忆香曰:「何如?

」余曰:「此妙境也。

」忽又闻云客于楼西呼曰:「忆香速来,此地更有妙境!

」因又下楼,折而西,十馀级,忽豁然开朗,平坦如台。

度其地,已在殿后峭壁之上,残砖缺础尚存,盖亦昔日之殿基也。

周望环山,较阁更畅。

忆香对太湖长啸一声,则群山齐应。

乃席地开樽,忽愁枵腹,少年欲烹焦饭代茶,随令改茶为粥,邀与同啖。

询其何以冷落至此,曰:「四无居邻,夜多暴客,积粮时来强窃,即植蔬果,亦半为樵子所有。

此为崇宁寺下院,长厨中月送饭乾一石、盐菜一坛而已。

某为彭姓裔,暂居看守,行将归去,不久当无人迹矣。

」云客谢以番银一圆。

返至来鹤,买舟而归。

余绘无隐图一幅,以赠竹逸,志快游也。

是年冬,余为友人作中保所累,家庭失欢,寄居锡山华氏。

明年春,将之维扬而短于资,有故人韩春泉在上洋幕府,因往访焉。

衣敝履穿,不堪入署,投札约晤于郡庙园亭中。

及出见,知余愁苦,慨助十金。

园为洋商捐施而成,极为阔大,惜点缀各景,杂乱无章,后叠山石,亦无起伏照应。

归途忽思虞山之胜,适有便舟附之。

时当春仲,桃李争研,逆旅行踪,苦无伴侣,乃怀青铜三百,信步至虞山书院。

墙外仰瞩,见丛树交花,娇红稚绿,傍水依山,极饶幽趣。

惜不得其门而入,问途以往,遇设篷瀹茗者,就之,烹碧罗春,饮之极佳。

询虞山何处最胜,一游者曰:「从此出西关,近剑门,亦虞山最佳处也,君欲往,请为前导。

」余欣然从之。

出西门,循山脚,高低约数里,渐见山峰屹立,石作横纹,至则一山中分,两壁凹凸,高数十仞,近而仰视,势将倾堕。

其人曰:「相传上有洞府,多仙景,惜无径可登。

」余兴发,挽袖卷衣,猿攀而上,直造其巅。

所谓洞府者,深仅丈许,上有石罅,洞然见天。

俯首下视,腿软欲堕。

乃以腹面壁,依藤附蔓而下。

其人叹曰:「壮裁!

游兴之豪,未见有如君者。

」余口渴思饮,邀其人就野店沽饮三杯。

阳乌将落,未得遍游,拾赭石十馀块,怀之归寓,负笈搭夜航至苏,仍返锡山。

此余愁苦中之快游也。

嘉庆甲子春,痛遭先君之变,行将弃家远遁,友人夏揖山挽留其家。

秋八月,邀余同往东海永泰沙勘收花息。

沙隶崇明。

出刘河口,航海百馀里。

新涨初辟,尚无街市。

茫茫芦荻,绝少人烟,仅有同业丁氏仓库数十椽,四面掘沟河,筑堤栽柳绕于外。

丁字实初,家于崇,为一沙之首户。

司会计者姓王。

俱家爽好客,不拘礼节,与余乍见即同故交。

宰猪为饷,倾瓮为饮。

令则拇战,不知诗文。

歌则号呶,不讲音律。

酒酣,挥工人舞拳相扑为戏。

蓄牯牛百馀头,皆露宿堤上。

养鹅为号,以防海盗。

日则驱鹰犬猎于芦丛沙渚间,所获多飞禽。

余亦从之驰逐,倦则卧。

引至园田成熟处,每一字号圈筑高堤,以防潮汛。

堤中通有水窦,用闸启闭,旱则长潮时启闸灌之,潦则落潮时开闸泄之。

佃人皆散处如列星,一呼俱集,称业户曰「产主」,唯唯听命,朴诚可爱。

而激之非义,则野横过于狼虎。

幸一言公平,率然拜服。

风雨晦明,恍同太古。

卧床外瞩即睹洪涛,枕畔潮声如鸣金鼓。

一夜,忽见数十里外有红灯大如栲栳,浮于海中,又见红光烛天,势同失火,实初日:「此处起现神灯神火,不久又将涨出沙田矣。

」揖山兴致素豪,至此益放。

余更肆无忌惮,牛背狂歌,沙头醉舞,随其兴之所至,真生平无拘之快游也。

事竣,十月始归。

吾苏虎丘之胜,余取后山之千顷云一处,次则剑池而已,馀皆半借人工,且为脂粉所污,已失山林本相。

即新起之白公祠、塔影桥,不过留雅名耳。

其冶坊滨,余戏改为「野芳滨」,更不过脂乡粉队,徒形其妖冶而已。

其在城中最著名之狮子林,虽曰云林手笔,且石质玲珑,中多古木,然以大势观之,竟同乱堆煤渣,积以苔藓,穿以蚁灾,全无山林气势。

以余管窥所及,不知其妙。

灵岩山,为吴王馆娃宫故址,上有西施洞、响屉廊、采香径诸胜,而其势散漫,旷无收束,不及天平支硎之别饶幽趣。

邓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东对锦峰,丹崖翠阁,望如图画,居人种梅为业,花开数十里,一望如积雪,故名「香雪海」。

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茂如翠盖。

奇者,卧地三曲,形「之」字。

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

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

相传汉以前物也。

乙丑孟春,揖山尊人莼芗先生偕其弟介石,率子侄四人,往襆山家祠春祭,兼扫祖墓,招余同往。

顺道先至灵岩山,出虎山桥,由费家河进香雪海观梅。

襆山祠宇即藏于香雪海中,时花正盛,咳吐俱香,余曾为介石画襆山风木国十二册。

是年九月,余从石琢堂殿撰赴四川重庆府之任,溯长江而上,舟抵皖城。

皖山之麓,有元季忠臣余公之墓,墓侧有堂三楹,名曰「大观亭」,面临南湖,背倚潜山。

亭在山脊,眺远颇畅。

旁有深廊,北窗洞开,时值霜时初红,烂如桃李。

同游者为蒋寿朋、蔡子琴。

南城外又有王氏园,其地长于东西,短于南北,盖北紧背城、南则临湖故也。

既限于地,颇难位置,而观其结构,作重台叠馆之法。

重台者,屋上作月台为庭院,叠石栽花于上,使游人不知脚下有屋。

盖上叠石者则下实,上庭院者则下虚,故花木仍得地气而生也。

叠馆者,楼上作轩,轩上再作平台。

上下盘折,重叠四层,且有小池,水不漏泄,竟莫测其何虚何实。

其立脚全用砖石为之,承重处仿照西洋立柱法。

幸面对南湖,目无所阻,骋怀游览,胜于平园。

真人工之奇绝者也。

武昌黄鹤楼在黄鹄矶上,后拖黄鹄山,俗呼为蛇山。

楼有三层,画栋飞檐,倚城屹峙,面临汉江,与汉阳晴川阁相对。

余与琢堂冒雪登焉,俯视长空,琼花飞舞,遥指银山玉树,恍如身在瑶台。

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壁间题咏甚多,不能记忆,但记楹对有云:「何时黄鹤重来,且共倒金樽,浇洲渚千年芳草。

但见白云飞去,更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 黄州赤壁在府城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

石皆绛色,故名焉。

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

壁下已成陆地,上有二赋亭。

是年仲冬抵荆州。

琢堂得升潼关观察之信,留余祝州,余以未得见蜀中山水为怅。

时琢堂入川,而哲嗣敦夫眷属及蔡子琴、席芝堂俱留于荆州,居刘氏废园。

余记其厅额曰「紫藤红树山房」。

庭阶围以石栏,凿方池一亩。

池中建一亭,有石桥通焉。

亭后筑土垒石,杂树丛生。

馀多旷地,楼阁俱倾颓矣。

客中无事,或吟或啸,或出游,或聚谈。

岁暮虽资斧不继,而上下雍雍,典衣沽酒,且置锣鼓敲之。

每夜必酌,每酌必令。

窘则四两烧刀,亦必大施觞政。

遇同乡蔡姓者,蔡子琴与叙宗系,乃其族子也,倩其导游名胜。

至府学前之曲江楼,昔张九龄为长史时,赋诗其上,朱子亦有诗曰:「相思欲回首,但上曲江楼。

」城上又有雄楚搂,五代时高氏所建。

规模雄峻,极目可数百里。

绕城傍水,尽植垂杨,小舟荡浆往来,颇有画意。

荆州府署即关壮缪帅府,仪门内有青石断马槽,相传即赤兔马食槽也。

访罗含宅于城西小湖上,不遇。

又访宋玉故宅于城北。

昔庾信遇侯景之乱,遁归江陵,居宋玉故宅,继改为酒家,今则不可复识矣。

是年大除,雪后极寒,献岁发春,无贺年之扰,日惟燃纸炮、放纸鸢、扎纸灯以为乐。

既而风传花信,雨濯春尘,琢堂诸姬携其少女幼子顺川流而下,敦夫乃重整行装,合帮而走。

由樊城登陆,直赴潼关。

由山南阌乡县西出函谷关,有「紫气东来」四字,即老子乘青牛所过之地。

两山夹道,仅容二马并行。

约十里即潼关,左背峭壁,右临黄河,关在山河之间扼喉而起,重楼垒垛,极其雄峻。

而车马寂然,人烟亦稀。

昌黎诗曰:「日照潼关四扇开」,殆亦言其冷落耶?

城中观察之下,仅一别驾。

道署紧靠北城,后有园圃,横长约三亩。

东西凿两池,水从西南墙外而入,东流至两池间,支分三道:一向南至大厨房,以供日用。

一向东入东池。

一向北折西、由石螭口中喷入西池,绕至西北,设闸泄泻,由城脚转北,穿窦而出,直下黄河。

日夜环流,殊清人耳。

竹树阴浓,仰不见天。

西池中有亭,藕花绕左右。

东有面南书室三间,庭有葡萄架,下设方石,可弈可饮,以外皆菊畦。

西有面东轩屋三间,坐其中可听流水声。

轩南有小门可通内室。

轩北窗下另凿小池,池之北有小庙,祀花神。

园正中筑三层楼一座,紧靠北城,高与城齐,俯视城外即黄河也。

河之北,山如屏列,已属山西界。

真洋洋大观也!

余居园南,屋如舟式,庭有土山,上有小亭,登之可览园中之概,绿阴四合,夏无暑气。

琢堂为余颜其斋曰」不系之舟」。

此余幕游以来第一好居室也。

土山之间,艺菊数十种,惜未及含葩,而琢堂调山左廉访矣。

眷属移寓潼川书院,余亦随往院中居焉。

琢堂先赴任,余与子琴、芝堂等无事,辄出游。

乘骑至华阴庙。

过华封里,即尧时三祝处。

庙内多秦槐汉柏,大皆三四抱,有槐中抱柏而生者,柏中抱槐而生者。

殿廷古碑甚多,内有陈希夷书「福」、「寿」字。

华山之脚有玉泉院,即希夷先生化形骨蜕处。

有石洞如斗室,塑先生卧像于石床。

其地水净沙明,草多绛色,泉流甚急,修竹绕之。

洞外一方亭,额曰「无忧亭」。

旁有古树三栋,纹如裂炭,叶似槐而色深,不知其名,土人即呼曰「无忧树」。

太华之高不知几千仞,惜未能裹粮往登焉。

归途见林柿正黄,就马上摘食之,土人呼止弗听,嚼之涩甚,急吐去,下骑觅泉漱口,始能言,土人大笑。

盖柿须摘下煮一沸,始去其涩,余不知也。

十月初,琢堂自山东专人来接眷属,遂出潼关,由河南入鲁。

山东济南府城内,西有大明湖,其中有历下亭、水香亭诸胜。

夏月柳阴浓处,菡萏香来,载酒泛舟,极有幽趣。

余冬日往视,但见衰柳寒烟,一水茫茫而已。

趵突泉为济南七十二泉之冠,泉分三眼,从地底怒涌突起,势如腾沸。

凡泉皆从上而下,此独从下而上,亦一奇也。

池上有楼,供吕祖像,游者多于此品茶焉。

明年二月,余就馆莱阳。

至丁卯秋,琢堂降官翰林,余亦入都。

所谓登州海市,竟无从一见。

夜坐

〔龚自珍〕 〔清〕

其一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

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

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

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其二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

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论诗(其二)

〔赵翼〕 〔清〕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纳兰性德〕 〔清〕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浪淘沙·写梦

〔龚自珍〕 〔清〕

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寻思依样到心头。

去也无踪寻也惯,一桁红楼。

中有话绸缪,灯火帘钩。

是仙是幻是温柔。

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

浮生六记·卷二·闲情记趣

〔沈复〕 〔清〕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

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又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也。

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

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

此皆幼时闲情也。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

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

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

从此誓不植兰。

次扰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

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

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

喜摘插瓶,不爱盆玩。

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鳃。

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参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

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

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之病。

况取不乱。

梗取不强。

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粳,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矣。

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

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

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

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

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

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筦之。

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

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

—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

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

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

又不可前后直出。

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

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

馀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

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也。

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邪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

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

种水仙无灵壁石,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

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

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如石葛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

以老蓬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

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

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

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

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

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

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

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可通别院。

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

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

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

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馀。

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

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

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

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

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

神游其中,如登蓬岛。

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

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

余叹曰:「即此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

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

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

惟香圆无忌。

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

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

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

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

「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

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

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

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

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

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

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

晦明风雨,可以远眺。

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

有廓有厢,地极幽静。

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

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

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

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

袁少迂名沛,工山水。

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

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

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旧怜」者乎!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

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

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馀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

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

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

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

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

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

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

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神情确肖。

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

」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

」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

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

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

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

众议末定。

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

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

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余鼓掌称善。

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

鲍欣然允议。

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

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

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

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

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

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

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

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

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

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

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

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姜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

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

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满江红·茅屋新成,却赋

〔纳兰性德〕 〔清〕

问我何心?

却构此、三楹茅屋。

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

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

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

尘土梦,蕉中鹿。

翻覆手,看棋局。

且耽闲殢酒,消他薄福。

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

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

临终诗

〔李鸿章〕 〔清〕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入都

〔李鸿章〕 〔清〕

【其一】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其二】 频年伏枥困红尘,悔煞驹光二十春。

马足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即此可求文字益,胡为抑郁老吾身! 【其三】 黄河泰岱势连天,俯看中流一点烟。

此地尽能开眼界,远行不为好山川。

陆机入洛才名振,苏轼来游壮志坚。

多谢咿唔穷达士,残年兀坐守遗编。

【其四】 回头往事竟成尘,我是东西南北身。

白下沉酣三度梦,青衫沦落十年人。

穷通有命无须卜,富贵何时乃济贫。

角逐名场今已久,依然一幅旧儒巾。

【其五】 局促真如虱处裈,思乘春浪到龙门。

许多同辈矜科第,已过年华付水源。

两字功名添热血,半生知已有殊恩。

壮怀枨触闻鸡夜,记取秋风拭泪痕。

【其六】 桑干河上白云横,惟冀双亲旅舍平。

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成名。

六年宦海持清节,千里家书促远行。

直到明春花放日,人间乌鸟慰私情。

【其七】 一枕邯郸梦醒迟,蓬瀛虽远系人思。

出山志在登鳌顶,何日身才入凤池?

诗酒未除名士习,公卿须称少年时。

碧鸡金马寻常事,总要生来福命宜。

【其八】 一肩行李又吟囊,检点诗书喜欲狂。

帆影波痕淮浦月,马蹄草色蓟门霜。

故人共赠王祥剑,荆女同持陆贾装。

自愧长安居不易,翻教食指累高堂。

【其九】 骊歌缓缓度离筵,正与亲朋话别天。

此去但教磨铁砚,再来唯望插金莲。

即今馆阁需才日,是我文章报国年。

览镜苍苍犹未改,不应身世久迍邅。

【其十】 一入都门便到家,征人北上日西斜。

槐厅谬赴明经选,桂苑犹虚及第花。

世路恩仇收短剑,人情冷暖验笼纱。

倘无驷马高车日,誓不重回故里车。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

〔龚自珍〕 〔清〕

道力战万籁,微芒课其功。

不能胜寸心,安能胜苍穹。

相彼鸾与凤,不栖枯枝松。

天神傥下来,清明可与通。

返听如有声,消息鞭愈聋。

死我信道笃,生我行神空。

障海使西流,挥日还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