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论

论曰:汉自顺桓之间,国统屡绝,奸回窃位,阉宦满朝。

士之蹈忠义履冰霜者,居显列则陷犯忏之诛,伏闾则婴党锢之戮。

当是时也,天下之君子,扫地将尽。

虽九伊周、十稷契,不能振已绝之纲,举土崩之势明矣。

熹平中,大黄星见楚宋之分,辽东殷馗曰:“其有真人起于谯沛之间。

”以知曹孟德不为人下,事之明验也。

先时秦帝东游,亦云金陵当有王者兴。

董扶求出,又曰益州有天子气。

从兹而言,则长江剑阁,作吴蜀之限。

天道人谋,有三分之兆,其来尚矣。

然费兴有际,崇替迭来。

每览其书,何能不临卷而永怀,扶事而伊郁也。

尝试论之曰:向使何进纳公业之言而不追董卓,郭汜弃文和之策而不报王允,则东京焚如之祸,关右乱麻之尸,何由而兴哉?

至使乘舆蒙尘于河上,天子露宿于曹阳,百官饥死于墙壁,六宫流离于道路,盖由何公之不明,贾诩之言过也,于是刘岱、乔瑁、张超、孔融之徒,举义兵而天下响应,英雄者骋其骁悍,运其谋能,海内嚣然,与兹大乱矣。

袁本初据四州之地,南向争衡。

刘景升拥十万之师,坐观成败。

区区公路,欲据列郡之尊。

琐琐伯珪,谓保易京之业。

瓒既窘毙,术亦忧终。

谭尚离心,琮琦失守,其故何哉?

有大贤而不能用,睹长策而不能施。

使谓力济九天,智周万物,天下可指麾而定,宇宙可大呼而致也。

呜呼悲夫!

余观三国之君,咸能推诚乐土,忍垢藏疾,从善如不及,闻谏如转规。

其割裂山河鼎足而王宜哉!

孙仲谋承父兄之馀事,委瑜肃之良图,泣周泰之痍,请吕蒙之命,惜休穆之才不加其罪,贤子布之谏而造其门。

用能南开交趾,驱五岭之卒。

东届海隅,兼百越之众。

地方五千里,带甲数十万。

若令登不早卒,休以永年,神器不移于暴酷,则彭蠡衡阳,未可图也。

以先主之宽仁得众,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诸葛孔明管、乐之俦,左提右挈,以取天下,庶几有济矣。

然而丧师失律,败不旋踵。

奔波谦、瓒之间,羁旅袁、曹之手,岂拙于用武,将遇非常敌乎?

初备之南也,樊、邓之士,其从如口。

比到当阳,众十万馀。

操以五千之卒,及长坂纵兵大击,廊然雾散,脱身奔走。

方欲远窜用鲁肃之谋,然投身夏口。

于是诸葛适在军中,向令帷幄有谋,军容宿练,包左车之际,运田单之奇,曹悬兵数千,夜行三百。

轴重不相继,声援不相闻,可不一战而禽也?

坐以十万之众,而无一矢之备,何异驱犬羊之群,饵豺虎之口?

故知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斯言近矣。

周瑜方严兵取蜀,会物故于巴邱。

若其人尚存,恐玉垒铜梁,非刘氏有也。

然备数困败而意不折。

终能大起西土者,其惟雅度最优乎?

武侯既没,刘禅举而弃之。

睹谯周之懦词,则忿愤而忘食。

闻姜维之立事,又慷慨而言口。

惜其功垂成而智不济,岂伊时丧?

抑亦人亡,乃知德之不修,栈道灵关,不足恃也。

魏武用兵,仿佛孙吴。

临敌制奇,鲜有丧败,故能东禽狡布,北走强袁,破黄巾于寿张,斩眭固于射犬。

援戈北指,踏顿悬颅。

拥旆南临,刘琮束手。

振威烈而清中夏,挟天子以令诸侯,信超然之雄杰矣。

而弊于褊刻,失于猜诈。

孔融、荀彧,终罹其灾。

孝先、季珪,卒不能免。

愚知操之不怀柔巴蜀,砥定东南,必然之利耶。

文帝富裕春秋,光应禅让,临朝恭俭,博览坟典,文质彬彬,庶几君子者矣。

不能恢崇万代之业,利建七百之基。

骨肉齐于匹夫,衡枢委乎他姓。

远求珠翠,废礼谅堂之中,近抱辛毗,取笑妇人之口。

明帝嗣位,继以奢淫。

征夫困于兵革,人力殚于台榭。

高贵乡公名决有馀,而深沉不足。

其雄才大略,经纬远图,求之数君,并无取焉。

山阳公之坟土未干,陈留王之宾馆已起,天之报施,何其速哉?

故粗而论之,式备劝戒,俾夫来者有以监诸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东汉从顺帝桓帝之时,国家的正统已经断绝过多次了,而一些奸邪小人窃取了大位,太监满朝都是读书人如果遵循忠义之道,就象走在薄冰之上一样危险:处于朝廷之中就会因为正直敢言而被诛杀,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因为党锢之祸而死。在那个时候:天下的君子,已经快被消灭光了。即便有再多的尧舜之时的大臣,也不能重新恢复已经破坏殆尽的朝廷纲纪,天下即将大乱的形势已经明朗了。 在东汉灵帝熹平年间,有一颗大黄星出现在翼宿和氐宿之间,辽东殷馗说:“大概有真命天子能出现在谯地和沛地之间吧。”因此曹操不会长时间居为人下,这早就有天文上的应兆了。在更早的秦始皇东游的时候,也说过金陵应该有称雄天下的王者兴盛于此。董扶又说过益州有天子气,如此说来,那长江和剑阁作为吴蜀的屏障,从天文上和个人的预言上,三分天下的苗头早就出现了。 但是朝代兴亡和更替是有时机的,我每次看史书的时候,总是面对着书而感慨,对着历史事件而感到非常的郁闷。曾经尝试着评论一下:当初何进要是采纳郑泰的话不让董卓带兵进京,郭汜放弃了贾诩的计策而不报复王允,那么火烧洛阳之祸,关内尸横遍野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而天子被迫出京落难在黄河边,不得已之下在曹阳露宿,百官饿死在墙壁之下,六宫在道路上流离奔波,都是由于何进的不明智及贾诩之言的过失啊。于是刘岱、乔瑁、张超、孔融等人大起义兵而天下响应,英雄们显示他们的骁勇。运用他们的智谋和才能,从而导致了海内沸腾,天下大乱。袁绍占据四州之地向南争雄,刘表拥有十万军队却坐观成败。小小的袁术却想称帝,而无能的公孙瓒只想保存易京的基业,最后公孙瓒穷困而死,而袁术也是忧愁而死。至于袁谭、袁尚兄弟二人不能同心,刘琦、刘琮也失去了荆州,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有非常贤能的人而不能任用,看到了长期的计谋却不能实施,自以为自己的力量和智谋非常强大,天下仅仅靠着自己的名气就可以轻松取得啊。 悲哀啊!我看三国这些君主,很少人能够以诚待人,使百姓安于自己的土地,遮藏自己的不足之处,听从善言就怕还没有完全办到,一旦听到谏言就立刻改悔,那么他们只能割据地方,鼎足而立称王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孙权继承父兄的事业,委任周瑜、鲁肃以重任。因为周泰的伤势而哭泣,为吕蒙的病情祈祷上天,爱惜休穆的才能而不加罪于他,听取张昭的谏言而屡屡拜访,所以能南到交趾,赶走了五岭的士兵,东到海隅,拥有了百越的百姓,地方扩大到五千里,士兵拥有数十万。如果孙登不过早去世,孙休能多活几年,不将帝位传于暴虐的孙皓,那么江东之地,未必就能被西晋攻取。 以刘备的宽仁得众,关羽、张飞的万人之敌,诸葛亮有如管仲、乐毅般的才能,作为左右手来攻取天下,也差不多该成功吧!而当初战败丧师,居然败的如此迅速,奔波在陶谦、公孙瓒之间,寄居在袁绍、曹操之下,难道不是拙于用兵,而且遇到了非常厉害的敌人的原因吗?当初刘备南撤时,樊城河南一带跟随他的人很多,等到了当阳,已有十万人。曹操率五千人追到长坂,大举进攻,刘备十万人顿时烟消云散,仅仅能够单身逃跑。正要远逃之时采纳了鲁肃的意见,投奔了夏口。当时诸葛亮正在军中。假如真的能够运筹帷幄,军容严整,训练有素,运用象田单包左车似的奇谋。曹操孤军仅仅几千人,夜以继日行军三百馀里。辎重来不及补充,前后无法互相援助,难道此时不就可以一战而擒获曹操?拥有十万人,竟然连一个箭头也没有准备,这和把犬和羊喂给豺虎吃有何区别?由此可知应变将略,不是诸葛亮之所擅长的结论是对的。周瑜正要领兵取西蜀,却病逝于巴丘。如果他还活者,恐怕西蜀之地,再非刘备所有也。但是刘备屡次失败却百折不挠,终于能够在西蜀创立江山,难道不是由于他的仁德最优秀吗?诸葛亮去世后,刘禅把整个西蜀之地丢弃了。听到谯周懦弱的话而气愤得忘了吃饭,听到了姜维的计划而又兴奋的称赞。可惜姜维功败垂成而智谋不足,难道是由于天命吗?还是人面临灭亡之际才知道仁德不足的时候,栈道灵关都是不足以依靠呢? 曹操用兵就象孙子和吴子一样,面对敌人,使用奇谋而很少失败。所以能向东抓住吕布、向北击败袁绍、在寿张打败黄巾、在射犬斩杀了眭固,大军向北进攻,杀了踏顿,大军向南进攻,刘琮束手就擒。重振威烈之名,清理了中原之地,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确实是超然的英雄豪杰呀。然其缺点是气量狭小,猜忌过分。孔融、荀彧都因此而遇难,崔琰、毛玠最终也不能幸免,因此我知道曹操决不肯笼络巴蜀和江东使之归附,从而平定东南,这是必然的道理。曹丕登基时已经处于壮年。接受汉朝的禅让获得帝位,在朝廷上处理政事小心谨慎,博览过各种古书古籍。文质彬彬接近于君子了。但是不能够创立万代基业,打下数百年江山。(原因是什么呢?)不顾念骨肉之情,把执掌国家大权委任给外姓之人向远方求珠宝,在朝廷之中不讲求礼节。对辛毗有断袖之癖而被妇人取笑。曹睿即位仍然奢侈淫乱,老百姓们苦于劳役和兵役,天下之财力都浪费在建设台榭上。曹髦决断是足够了,但是忍耐力要差许多。他的雄才大略,经纬远国,和以前的几位君主相比,并无可取之处。山阳公的坟土还未干,陈留王的房舍已建立了,上天的报应为什么那么迅速呢?所以我粗略的评论一下,主要包含劝戒的意图,希望后来者能够有所借鉴。



添鱼具诗五首

〔皮日休〕 〔唐〕

【其一·鱼庵】 庵中只方丈,恰称幽人住。

枕上悉渔经,门前空钓具。

束竿时倚壁,晒网还侵户。

上浻有杨颙,须留往来路。

【其二·钓矶】 盘滩一片石,置我山居足。

洼处著筣笓,窍中维艒?。

多逢沙鸟污,爱彼潭云触。

狂奴卧此多,所以踏帝腹。

【其三·蓑衣】 一领蓑正新,著来沙坞中。

隔溪遥望见,疑是绿毛翁。

襟色裛䐑霭,袖香䙰褷风。

前头不施衮,何以为三公。

【其四·篛笠】 圆似写月魂,轻如织烟翠。

涔涔向上雨,不乱窥鱼思。

携来沙日微,挂处江风起。

纵带二梁冠,终身不忘尔。

【其五·背篷】 侬家背篷样,似个大龟甲。

雨中跼蹐时,一向听霎霎。

甘从鱼不见,亦任鸥相狎。

深拥竟无言,空成睡齁䶎。

燕喜亭记

〔韩愈〕 〔唐〕

太原王宏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邱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

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

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谷,{穴洼}者为池,而阙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

自是宏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

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

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

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

池曰“君子之地”,虚以锺其美,盈以出其恶也。

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

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

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

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

宏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

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

繇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

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宏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

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

遂刻石以记。

哀溺文序

〔柳宗元〕 〔唐〕

永之氓咸善游。

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

中济,船破,皆游。

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

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

”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

”曰:“何不去之?

”不应,摇其首。

有顷,益怠。

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

”又摇其首。

遂溺死。

吾哀之。

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

于是作《哀溺》。

醉乡记

〔王绩〕 〔唐〕

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

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

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

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

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

昔者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杳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

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壶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

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

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

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糟丘,阶级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见醉乡。

武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五齐,拓土七千里,仅与醉乡达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

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

而臣下之爱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嗟呼,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

何其淳寂也如是!

予得游焉,故为之记。

五斗先生传

〔王绩〕 〔唐〕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

人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

往必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

尝一饮五斗,因以为号焉。

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

忽然而去,倏焉而来。

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

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

生何足养?

而嵇康着论。

涂何为穷?

而阮籍恸哭。

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

”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冷泉亭记

〔白居易〕 〔唐〕

东南山水,馀杭郡为最。

就郡言,灵隐寺为尤。

由寺观,冷泉亭为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

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

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

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

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

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

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

矧又潺湲洁沏,粹冷柔滑。

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

潜利阴益,可胜言哉!

斯所以最馀杭而甲灵隐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

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

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

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

故吾继之,述而不作。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游黄溪记

〔柳宗元〕 〔唐〕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

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

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

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

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

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

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

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腭。

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

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

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

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

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

”始莽尝曰:“予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

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

神既居是,民咸安焉。

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

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与元九书

〔白居易〕 〔唐〕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所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馀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

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

地之文,五材首之。

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又首之。

何者?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贤圣,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宝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

于时六义寖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

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

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

「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

「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

「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

然则「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

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篇,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

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

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

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盖以苦学力文所致。

又自悲矣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

次以酬恩奖,塞言责。

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

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

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其馀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呜呼!

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

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弮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馀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

」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

」仆是何者?

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

今之迍穷,理固然也。

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

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

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

彼何人哉!

况仆之才,又不逮彼。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袠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

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

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

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

其馀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

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

闲适者,思澹而词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馀,樊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

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

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馀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

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

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蚩,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

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菩提偈

〔惠能〕 〔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刘长卿〕 〔唐〕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