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黄溪记

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

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

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

祠之上,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

其缺者为崖峭岩窟,水之中,皆小石平布。

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最奇丽,殆不可状。

其略若剖大瓮,侧立千尺,溪水积焉。

黛蓄膏渟,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

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

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腭。

其下大石离列,可坐饮食。

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

自是又南数里,地皆一状,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

又南一里,至大冥之川,山舒水缓,有土田。

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

传者曰:“黄神王姓,莽之世也。

莽既死,神更号黄氏,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

”始莽尝曰:“予黄虞之后也,”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

黄与王声相迩,而又有本,其所以传言者益验。

神既居是,民咸安焉。

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

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既归为记,以启后之好游者。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北面至晋地,西面到邻州,东抵达吴地,南濒临楚越交界之地,在永州周边广大的地域范围内,山清水秀之州可以以百来计算,其中永州风景最美。在永州治所的百里之内,北至浯溪,西至湘江的源头,南至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山川秀美的村庄又有上百个,其中黄溪的风景最优美。 黄溪距离永州城约七十里,由东屯向南行走六百步,就到达黄神祠。黄神祠后面的高山陡峭险峻,犹如两面站立的高墙,山上并排生长着红花绿草,这些花花草草顺着山势蜿蜒起伏,或升或降,或沉或浮。那些没有花草的地方,则是悬崖峭壁和各种岩洞。黄溪水底铺满了小石头。过了黄神祠,提起裤脚涉水八十步,来到初潭,(这里的景致)新奇美丽,美得几乎让人无法形容。初潭的大概轮廓像一个剖开的大瓮,侧壁高达千尺。溪水汇聚在这里,乌光油亮,像贮了一瓮画眉化妆的油膏;水流疾速,像一道白虹,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有数百尾鱼儿游来游去,相聚在石头底下。又往南走百步,来到第二潭。周边的岩石高峻耸立,靠近激流,(山石的形状)像猛兽龇牙咧嘴,参差不齐。潭下散落着许多平整的大石块,可以当桌凳坐下来畅饮。(石上)有一种红头黑翅膀的鸟,大的像天鹅、朝东面站立。从这里再往南数里,地貌变化不大,树木茂盛,山石清瘦,流水锵然有声。再往南行一里,来到一片广阔幽深的平野,这里依山傍水,山路平坦,水流舒缓,有土地田园。黄神活着的时候,就居住在这个地方。 有资料记载:“黄神姓王,是汉末王莽的同宗。”王莽死后,王神改姓黄,逃到这里,选择这个险峻的山沟隐居下来。起初王莽曾经说过:“我本是黄帝与虞舜的后裔啊!”所以把曾是汉平帝皇后的自己的女儿封作黄皇室主。黄与王语音相近,而且又有(王莽自谓黄帝后裔的事实作为)根据,所以传言的人愈发相信其真实性。黄神定居这里以后,百姓认为他能给黄溪居民以太平,都安心地居庄下来。黄神死后,百姓不仅祭祀他,还为他修建祠堂。后来祠堂逐渐迁移到百姓聚居的地方,现在祠堂在山北的溪水边上。元和八年五月十六日,我出游归来为他写下这篇文章,供以后喜欢游历的人参考。


注释

黄溪:在今湖南祁(qí)阳大忠桥,湘江水系,二级支流黄溪河,于祁阳白水镇汇入一级支流白水后流入湘江,唐代属永州。 之:到。 晋:古诸侯国名,今山西西南部,位于永州北面。 适:到。 豳(bīn):古国名,唐代邠(bīn)州,今陕西、甘肃地区,位于永州西北。 极:极远到达。 吴:古国名,今江苏省境,位于永州东北。 楚:古国名,今两湖地区。 越:古国名,今浙东、福建一带。 名山水而州者:以山水著名的州。州,唐代行政区划的一级名称,略当于今“地区”一级。 以百数:数以百计,即“有好几百个”。 永最善:永州的山水最佳。 环永之治:围绕永州的治所。 浯(wú)溪:源出湖南祁阳西南松山,东北流入湘江。唐代在永州境,诗人元结居溪畔,名溪为“浯”。 湘之源:湘江源出广西兴安,此指唐代永州属县湘源,今广西全州。 泷(lóng)泉:地名不详。 东屯(tún):黄溪畔的村庄名。 黄神祠(cí):黄溪居民所立祠堂。 祠之上:即篇末所说“今祠在山阴溪水上”。 墙立:像墙壁似矗(chù)立。 丹碧之华叶骈(pián)植,与山升降:形容两座山盛开红花绿叶。华,同“花”;骈植,并行种植。 其缺者:指缺花叶。 水:即黄溪水。 黄神之上:从黄神祠沿溪水溯源而上。 揭水:撩起衣服,涉水而行。 初潭:第一个水潭。 殆(dài):几乎。 状:形容。 其略剖大瓮(wèng):指初潭的大概轮廓像剖开了的大陶罐。 侧立:倾斜地放着。 千尺:潭在山上,喻其高。 黛(dài)蓄膏渟(gāo tíng):溪水积在潭里,乌光油亮,像贮了一瓮画眉化妆的油膏。黛,古代妇女画眉用的颜料;膏,油脂;渟,水停止不流。 来若白虹,沉沉无声:水流疾速,像一道白虹,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形容“有鱼数百尾”从上流急速游来的情景。 会石下:聚集在溪底之下。 石皆巍(wēi)然:指溪流两边的山石都又高又大。 峻(jùn)流:从高而下的急流,即黄溪。 颏颔龂齶(kē hàn yín è):均指人类面部嘴唇以下的部位。颏,两腮和嘴下面部位;颔,下巴;龂,牙根;齶,牙床。 鹄(hú):天鹅。 一状:与第二潭附近地势形状一样。 锵(qiāng)然:流水声铿(kēng)锵。 大冥(míng):海一般大;冥,同“溟”,海。 舒:坡度小。 土田:泥土和田地。 黄神为人时:当黄神还是凡人、尚未成神时。 传者:介绍关于黄神传说的人。 黄神王姓:黄神本姓王。 莽(mǎng):王莽,字巨君,汉元帝妻王皇后的侄子,汉平帝时擅政篡汉,改国号“新”,世称“新莽”。 世:后嗣。 更号:改姓氏。 深峭(qiào)者:深山险崖的地方。 潜(qián):潜居藏身。 予黄、虞(yú)之后也:我本是黄帝与虞舜的后裔。王莽擅权摄政后,曾说王姓是黄帝的后裔,虞舜的嗣息。(见《汉书·王莽传中》)。 故号其女曰“黄皇室主”:所以把曾是汉平帝皇后的自己的女儿封作黄皇室主。王莽的女儿是汉平帝的皇后。平帝死后,王莽摄政,尊其女为皇太后。王莽立新朝,改其女为安定公太后。王莽想叫她改嫁,改称为“黄皇室主”,意思是新莽的公主,表示与汉断绝。(见《汉书·外戚传下》)。 声相迩(ěr):语音相近。 有本:有根据,即指上述王莽自谓黄帝后裔及改女号之事,可作黄神从姓王改姓黄的根据。 验:证实。 是:指黄溪一带。 咸安:都安心居住。 焉:兼词,于之。 有道:谓黄神给黄溪居民以太平。 俎(zǔ)豆:古代祭祀时放祭品的案盏。此用作动词,祭祀。 为立祠:给黄神修建祠堂。 后稍徙(xǐ)近乎民:后来在靠近村民处改建今祠。 山阴:山的北面。 元和八年:即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元和,唐宪宗李纯的年号。 启:引导。


简介

《游黄溪记》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于唐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所作的一篇散文。 全文由三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交代黄溪的位置。虽然文章题为《游黄溪记》,但一开始并不径直写出黄溪,而是先设笔墨,步步进逼。先概述以山水见称的州,大笔淋漓。下“永最善”三字,文章迭进,带出永州胜景。再着一“环”字,将视线集中永州。然后,推出以山水著名的村子,使范围进一步缩小。在几经跌衬之后,黄溪才赫然在目,进入卷面。作者在用笔时,似围野狩猎,逐渐圈小区域。这样不仅让人们了解到黄溪之所在,而且通过层层烘托,突出了它的美。 第二部分描写黄溪之美。这部分主要是围绕黄神祠、初潭、第二潭而展开。黄神祠无甚可写,则写祠上两山陡立如墙,山上并排长着红花绿叶,此花叶“与山升降”,随着山势高低起伏,神采宛转,奇趣横生。随后,笔锋转至窟洞。窟洞处于山间的凹陷缺口处,形状别致,洞内自是一派清幽。以上写山写洞,仿佛是顺手拈来,实际甚有深意。作者对于祠宇不作正面的刻画,而是通过侧面的山与洞,用壮观的和奇巧的画面交互映衬来表现因此显得格外有力。写初潭,先概括一句“殆不可状”,文章从观赏感受落笔,设置悬念,迫人追读,引人人胜。接着勾勒潭之全貌:“若剖大瓮,侧立千尺”,突出其高深的特征。然后对潭中细细地描绘:“黛蓄膏渟”,这是水色,既有青绿纯净的色感,又具润滑如脂的质感;“来若白虹”,这是水流,使人欲见水波荡漾的美景;“沉沉无声”,这是水声,“无声”也是“声”的一种表现,说明溪水积而成潭,既深且厚,故而无声。如果说对水色、水流、水声的种种描绘是电影中一个个摇曳生姿的全镜头的话,那么以下二句对游鱼的描写则是一个特写镜头“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活现了游鱼悠闲嬉戏的情态。于鱼见水,绝非闲笔。作者在完成了游鱼这个特写镜头后,又将镜头对准第二潭上的石头:“石皆巍然,临峻流,若颏颔龂齶”,不但写出了石形的参差怪异,而且赋予生命力。“其下大石杂列,可坐饮食”与上石相对照,一奇一平,亦具妙趣。忽然又涉笔写到“有鸟赤首乌翼,大如鹄,方东向立”,与上文的“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两个“方”字表明,无论是鱼还是鸟,都是作者此游即目所见,写景状物之间,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存在。随后,描绘南方数里之外的壮树、瘦石、水鸣以及大冥的山舒、水缓、有土田……使整个画面境界开阔,尺幅之中具万里之势,展现无尽的诗意。 第三部分写黄神的传说。这部分意在说明黄溪、黄神祠名称的由来。“始黄神为人时,居其地”,“逃来,择其深峭者潜焉”,“神既居是,民咸安焉”,还是一个平常人的样子。后来老百姓“以为有道,死乃俎豆之为立祠”,这才成了“神”,但又“后稍徙近乎民,今祠在山阴溪水上”,也是与老百姓接近的。第三部分写神的同时也还提到人,是文中不可少的笔墨,让山水增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游黄溪记》寥寥不足五百字,在艺术上却具有特色。首先,作者变换视角,体物入微。作者善于在统一和谐的基调上,运用多种艺术手法,从多种角度来刻画景物,使形象生动丰满,立体感甚强。比如山主要呈静态,作者去别出心裁地描绘其动态:“两山墙立,如丹碧之华叶骈植,与山升降。”水一般呈动态,作者就既不放过写其动态之美:“峻流”,“水鸣皆铿然”;又精止刻画其静态之美:“沉沉无声”,“水缓”;或用烘托法写水:“有鱼数百尾,方来会石下”;或用比喻法写水:“黛蓄膏渟,来若白虹”。其次,作者写游记,处处体现“游”字,其特征即在里程的记录上。如“黄溪距州治七十里,由东屯南行六百步,至黄神祠”;“黄神之上,揭水八十步,至初潭”;“南去又行百步,至第二潭”;“自是又南数里”,“叉南一里”:读来亦如作者之亲历其境。文字虽平常,却独有一番风味。


赏析

南宋学者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七》:《游黄溪记》仿太史公《西南夷传》,奇作也。 清代文学家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游黄溪记》一起先从豳、晋、吴、楚四面写来,抬出永州。次从永州名胜四面写来,抬出黄溪,便见得黄溪不独甲出一个永州,早已甲出于天下,地位最占得高。下写黄神祠,两山壁立状如丹霞,境界何等奇绝。次写初潭二潭,凡写石、墨泉、写树,处处换笔,便处处另换一个洞天福地。坐卧其间,此身恍在黄溪深处真是仅事。一路逐段记步记里,自成章法。 沈德潜《评注唐宋八大家古文评注·卷八》:游黄溪不过十馀里,却写得如千岩万壑、幽深、峭邃、平远,习境不备,手有化工,不同画笔。 学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五十三》:记黄溪之游,以黄神作标准,就所历分节布景。《游黄溪记》与柳宗元其他游记有别,其他游记皆去州近,多搜剔出之,时时憩息者,此去州远,特记一时之游耳。 学者储欣《唐宋文醇·卷十七》:所志不过数里,幽丽奇绝,正如万壑千岩,应接不暇。 近代文学家林纾《柳文研究法》:黄溪一记,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笔。



冷泉亭记

〔白居易〕 〔唐〕

东南山水,馀杭郡为最。

就郡言,灵隐寺为尤。

由寺观,冷泉亭为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

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

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

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

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

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

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

矧又潺湲洁沏,粹冷柔滑。

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

潜利阴益,可胜言哉!

斯所以最馀杭而甲灵隐也。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

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

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境殚矣,能事毕矣。

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

故吾继之,述而不作。

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三国论

〔王勃〕 〔唐〕

论曰:汉自顺桓之间,国统屡绝,奸回窃位,阉宦满朝。

士之蹈忠义履冰霜者,居显列则陷犯忏之诛,伏闾则婴党锢之戮。

当是时也,天下之君子,扫地将尽。

虽九伊周、十稷契,不能振已绝之纲,举土崩之势明矣。

熹平中,大黄星见楚宋之分,辽东殷馗曰:“其有真人起于谯沛之间。

”以知曹孟德不为人下,事之明验也。

先时秦帝东游,亦云金陵当有王者兴。

董扶求出,又曰益州有天子气。

从兹而言,则长江剑阁,作吴蜀之限。

天道人谋,有三分之兆,其来尚矣。

然费兴有际,崇替迭来。

每览其书,何能不临卷而永怀,扶事而伊郁也。

尝试论之曰:向使何进纳公业之言而不追董卓,郭汜弃文和之策而不报王允,则东京焚如之祸,关右乱麻之尸,何由而兴哉?

至使乘舆蒙尘于河上,天子露宿于曹阳,百官饥死于墙壁,六宫流离于道路,盖由何公之不明,贾诩之言过也,于是刘岱、乔瑁、张超、孔融之徒,举义兵而天下响应,英雄者骋其骁悍,运其谋能,海内嚣然,与兹大乱矣。

袁本初据四州之地,南向争衡。

刘景升拥十万之师,坐观成败。

区区公路,欲据列郡之尊。

琐琐伯珪,谓保易京之业。

瓒既窘毙,术亦忧终。

谭尚离心,琮琦失守,其故何哉?

有大贤而不能用,睹长策而不能施。

使谓力济九天,智周万物,天下可指麾而定,宇宙可大呼而致也。

呜呼悲夫!

余观三国之君,咸能推诚乐土,忍垢藏疾,从善如不及,闻谏如转规。

其割裂山河鼎足而王宜哉!

孙仲谋承父兄之馀事,委瑜肃之良图,泣周泰之痍,请吕蒙之命,惜休穆之才不加其罪,贤子布之谏而造其门。

用能南开交趾,驱五岭之卒。

东届海隅,兼百越之众。

地方五千里,带甲数十万。

若令登不早卒,休以永年,神器不移于暴酷,则彭蠡衡阳,未可图也。

以先主之宽仁得众,张飞、关羽万人之敌,诸葛孔明管、乐之俦,左提右挈,以取天下,庶几有济矣。

然而丧师失律,败不旋踵。

奔波谦、瓒之间,羁旅袁、曹之手,岂拙于用武,将遇非常敌乎?

初备之南也,樊、邓之士,其从如口。

比到当阳,众十万馀。

操以五千之卒,及长坂纵兵大击,廊然雾散,脱身奔走。

方欲远窜用鲁肃之谋,然投身夏口。

于是诸葛适在军中,向令帷幄有谋,军容宿练,包左车之际,运田单之奇,曹悬兵数千,夜行三百。

轴重不相继,声援不相闻,可不一战而禽也?

坐以十万之众,而无一矢之备,何异驱犬羊之群,饵豺虎之口?

故知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斯言近矣。

周瑜方严兵取蜀,会物故于巴邱。

若其人尚存,恐玉垒铜梁,非刘氏有也。

然备数困败而意不折。

终能大起西土者,其惟雅度最优乎?

武侯既没,刘禅举而弃之。

睹谯周之懦词,则忿愤而忘食。

闻姜维之立事,又慷慨而言口。

惜其功垂成而智不济,岂伊时丧?

抑亦人亡,乃知德之不修,栈道灵关,不足恃也。

魏武用兵,仿佛孙吴。

临敌制奇,鲜有丧败,故能东禽狡布,北走强袁,破黄巾于寿张,斩眭固于射犬。

援戈北指,踏顿悬颅。

拥旆南临,刘琮束手。

振威烈而清中夏,挟天子以令诸侯,信超然之雄杰矣。

而弊于褊刻,失于猜诈。

孔融、荀彧,终罹其灾。

孝先、季珪,卒不能免。

愚知操之不怀柔巴蜀,砥定东南,必然之利耶。

文帝富裕春秋,光应禅让,临朝恭俭,博览坟典,文质彬彬,庶几君子者矣。

不能恢崇万代之业,利建七百之基。

骨肉齐于匹夫,衡枢委乎他姓。

远求珠翠,废礼谅堂之中,近抱辛毗,取笑妇人之口。

明帝嗣位,继以奢淫。

征夫困于兵革,人力殚于台榭。

高贵乡公名决有馀,而深沉不足。

其雄才大略,经纬远图,求之数君,并无取焉。

山阳公之坟土未干,陈留王之宾馆已起,天之报施,何其速哉?

故粗而论之,式备劝戒,俾夫来者有以监诸焉。

添鱼具诗五首

〔皮日休〕 〔唐〕

【其一·鱼庵】 庵中只方丈,恰称幽人住。

枕上悉渔经,门前空钓具。

束竿时倚壁,晒网还侵户。

上浻有杨颙,须留往来路。

【其二·钓矶】 盘滩一片石,置我山居足。

洼处著筣笓,窍中维艒?。

多逢沙鸟污,爱彼潭云触。

狂奴卧此多,所以踏帝腹。

【其三·蓑衣】 一领蓑正新,著来沙坞中。

隔溪遥望见,疑是绿毛翁。

襟色裛䐑霭,袖香䙰褷风。

前头不施衮,何以为三公。

【其四·篛笠】 圆似写月魂,轻如织烟翠。

涔涔向上雨,不乱窥鱼思。

携来沙日微,挂处江风起。

纵带二梁冠,终身不忘尔。

【其五·背篷】 侬家背篷样,似个大龟甲。

雨中跼蹐时,一向听霎霎。

甘从鱼不见,亦任鸥相狎。

深拥竟无言,空成睡齁䶎。

燕喜亭记

〔韩愈〕 〔唐〕

太原王宏中在连州,与学佛人景常元慧游,异日从二人者,行于其居之后,邱荒之间,上高而望,得异处焉。

斩茅而嘉树列,发石而清泉激,辇粪壤,燔椔翳。

却立而视之,出者突然成邱,陷者呀然成谷,{穴洼}者为池,而阙者为洞,若有鬼神异物阴来相之。

自是宏中与二人者,晨往而夕忘归焉,乃立屋以避风雨寒暑。

既成,愈请名之,其邱曰“俟德之邱”,蔽于古而显于今,有俟之道也。

其石谷曰“谦受之谷”,瀑曰“振鹭之瀑”,谷言德,瀑言容也。

其土谷曰“黄金之谷”,瀑曰“秩秩之瀑”,谷言容,瀑言德也。

洞曰“寒居之洞”,志其入时也。

池曰“君子之地”,虚以锺其美,盈以出其恶也。

泉之源曰“天泽之泉”,出高而施下也。

合而名之以屋曰“燕喜之亭”,取诗所谓“鲁侯燕喜”者颂也。

于是州民之老,闻而相与观焉,曰:吾州之山水名天下,然而无与“燕喜”者比。

经营于其侧者相接也,而莫直其地。

凡天作而地藏之,以遗其人乎?

宏中自吏部郎贬秩而来,次其道途所经,自蓝田入商洛,涉淅湍,临汉水,升岘首以望方城。

出荆门,下岷江,过洞庭,上湘水,行衡山之下。

繇郴逾岭,猿狖所家,鱼龙所宫,极幽遐瑰诡之观,宜其于山水饫闻而厌见也。

今其意乃若不足,《传》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宏中之德与其所好,可谓协矣。

智以谋之,仁以居之,吾知其去是而羽仪于天朝也不远矣。

遂刻石以记。

哀溺文序

〔柳宗元〕 〔唐〕

永之氓咸善游。

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

中济,船破,皆游。

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

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

”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

”曰:“何不去之?

”不应,摇其首。

有顷,益怠。

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

”又摇其首。

遂溺死。

吾哀之。

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

于是作《哀溺》。

与元九书

〔白居易〕 〔唐〕

月日,居易白。

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所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

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

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馀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

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泄,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

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

地之文,五材首之。

人之文,六经首之。

就六经言,诗又首之。

何者?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上自贤圣,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宝也。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

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

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

于时六义寖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噫!

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

顾所用何如耳。

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

「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

「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

「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

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

反是者可乎哉!

然则「馀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

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

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

杜诗最多,可传者千馀篇,至于贯穿今古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

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嗟乎!

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

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无字之字示仆者,仆虽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

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盖以苦学力文所致。

又自悲矣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

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

次以酬恩奖,塞言责。

下以复吾平生之志。

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

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

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

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大率如此,不可遍举。

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

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

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其馀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

呜呼!

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

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

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弮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又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传为准的,其馀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

」由是增价。

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此诚雕虫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哉。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以多取。

」仆是何者?

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

今之迍穷,理固然也。

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迍剥至死。

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

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彼何人哉!

彼何人哉!

况仆之才,又不逮彼。

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

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袠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

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

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

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馀首,谓之「杂律诗」。

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仆虽不肖,常师此语。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

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

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

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

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

故览仆诗,知仆之道焉。

其馀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

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

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澹,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人贵之。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

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

闲适者,思澹而词迂。

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最要,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馀,樊李在傍无所措口。

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

何则?

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

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知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

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馀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元白往还诗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

嗟乎!

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

又可为之叹息矣。

又仆尝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

其间妍蚩,益又自惑。

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

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

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在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无睡。

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次第。

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也。

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乐天再拜。

菩提偈

〔惠能〕 〔唐〕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

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

重送裴郎中贬吉州

〔刘长卿〕 〔唐〕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

无题

〔王梵志〕 〔唐〕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无题

〔王梵志〕 〔唐〕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