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一

来书云:“下手工夫,觉此心无时宁静,妄心固动也,照心亦动也。

心既恒动,则无刻暂停也。

” 是有意于求宁静,是以愈不宁静耳。

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

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久也。

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

“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

”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信中说:“在用功的时候,感觉心中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妄心固然在动,照心也在动。心既然是恒久运动的,那么也就没有停下来的片刻。” 这是刻意追求心静,所以就越发地静不下来了。你的妄心本来就是恒动,照心本来就是恒静。恒照则是恒动恒静,天地万物因此就永远运动不止。照心固照,妄心亦照。《中庸》中说:“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息。”有片刻的停息,就会死亡,就不是“至诚无息”学问了。


注释

《易经·彖传上·恒卦》:“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 《中庸》第二十六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 《中庸》第二十六章:“故至诚无息。”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二

〔王守仁〕 〔明〕

来信云:“良知亦有起处。

”云云。

此或听之未审。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

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

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

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

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

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三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前日精一之论,即作圣之功否?

”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气言。

理者,气之条理。

气者,理之运用。

无条理则不能运用,无运用则亦无以见其所谓条理者矣。

精则精,精则明,精则一,精则神,精则诚。

一则精,一则明,一则神,一则诚,原非有二事也。

但后世儒者之说与养生之说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

前日“精一”之论,虽为原静爱养精神而发,然而作圣之功,实亦不外是矣。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四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

又有真阴之精、真阳之气。

”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

真阴之精,即真阳之气之母。

真阳之气,即真阴之精之父。

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

苟吾良知之说明,即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喻。

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五

〔王守仁〕 〔明〕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

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

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

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

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

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

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

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传习录·卷中·答陆原静书·六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周子曰‘主静’,程子曰‘动亦定,静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体’。

是静定也,绝非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谓也。

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动也,已发也,何以谓之静?

何以谓之本体?

岂是静定也,又有以贯乎心之动静者邪?

” 理无动者也。

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

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

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深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

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

传习录·卷中·答周道通书·七

〔王守仁〕 〔明〕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

’何故不容说?

何故不是性?

晦庵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

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

’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

气即是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

孟子性善,是从本原上说。

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

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

论气不论性,不明。

”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

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传习录·卷中·答周道通书·六

〔王守仁〕 〔明〕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

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

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

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

又尝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

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

若明道则无此矣。

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

气象何等从容!

尝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

以言语谤人,其谤浅。

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

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进德之地矣。

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传习录·卷中·答周道通书·五

〔王守仁〕 〔明〕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

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

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

”云云。

“格物”是“致知”工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

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

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传习录·卷中·答周道通书·四

〔王守仁〕 〔明〕

来书云:“事上磨炼。

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

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

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

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

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

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

如何?

”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

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

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

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

“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

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

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传习录·卷中·答周道通书·三

〔王守仁〕 〔明〕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

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乃就实地做功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

未知是否?

”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

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

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此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

圣人气象何由认得?

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

程子尝云:“觑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

”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

”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

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