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卷八·范与兰

范与兰七十有三,好琴,喜种兰及盆池小景。

建兰三十馀缸,大如簸箕。

早舁而入,夜异而出者,夏也。

早舁而出,夜舁而入者,冬也。

长年辛苦,不减农事。

花时,香出里外,客至坐一时,香袭衣裾,三五日不散。

余至花期至其家,坐卧不去,香气酷烈,逆鼻不敢嗅,第开口吞欱之,如流瀣焉。

花谢,粪之满箕,余不忍弃,与与兰谋曰:“有面可煎,有蜜可浸,有火可焙,奈何不食之也?

”与兰首肯余言。

与兰少年学琴于王明泉,能弹《汉宫秋》、《山居吟》、《水龙吟》三曲。

后见王本吾琴,大称善,尽弃所学而学焉,半年学《石上流泉》一曲,生涩犹棘手。

王本吾去,旋亦忘之,旧所学又锐意去之,不复能记忆,究竟终无一字,终日抚琴,但和弦而已。

所畜小景,有豆板黄杨,枝干苍古奇妙,盆石称之。

朱樵峰以二十金售之,不肯易,与兰珍爱,“小妾”呼之。

余强借斋头三月,枯其垂一干,余懊惜,急舁归与兰。

与兰惊惶无措,煮参汁浇灌,日夜摩之不置,一月后枯干复活。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范与兰七十三岁,喜欢弹琴,也喜欢种兰花和小盆景。种有三十多缸像簸其那么大的建兰。夏天,早晨抬进来,夜晚再抬出去;冬天,早晨抬出去,夜晚再抬进来的;长年辛苦,也不曾减少农事。开花的时候,花香能飘出一里之外,有客人来坐一会儿,衣服也会被熏染上花香,而能够持续三五天不散。在开花的季节,我到他家去,无论坐着还是躺着都不愿离开,香气如此浓烈,以至于鼻子都不敢闻,如果开口呼吸,像饮水汽般。花谢了,扫起满满一其的落花像粪土一样被抛弃。我不忍心丢弃,和范与兰商量:“落花和面可以煎,也可用蜂蜜浸泡,用火培干,为什么不吃了它呢?”范与兰也同意我的建议。 范与兰幼年时曾师从王明泉学琴,能弹奏《汉宫秋》《山居吟》《水龙吟》三首曲子。后来见到王本吾弹琴,很是称赞,于是丢弃了之前所学的,又向王本吾学琴,半年时间只学了《石上流泉》一首曲子,手法仍然生涩。王本吾离开了,他所学的很快就忘了,以前学的又彻底丢弃了,再也记不起来,到最后一首曲子都不会了,一天到晚弹琴,就只能随便弹弹。 他所种的小盆景,有枝干苍劲古朴的豆板黄杨,盆和石搭配得都很恰当。朱樵峰出二十两银子买,范与兰都不肯卖,他用“小妾”称呼这个盆景,可见他对这个盆景的珍爱。我强行借来放在书斋里三个月,其中有一枝干枯萎并下垂了,我十分懊恼惋惜,急忙搬回去还给范与兰。范与兰惊惶失措,煮参汤浇灌,日夜抚摸不停,一个月后枯干竟然活了。



陶庵梦忆·卷八·蟹会

〔张岱〕 〔明〕

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

河蟹至十月与稻粱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蚓蜒。

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

一到十月,余与友人兄弟辈立蟹会,期于午后至,煮蟹食之,人六只,恐冷腥,迭番煮之。

从以肥腊鸭、牛乳酪。

醉蚶如琥珀,以鸭汁煮白菜如玉版。

果瓜以谢橘、以风栗、以风菱。

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馀杭白,漱以兰雪茶。

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陶庵梦忆·卷八·露兄

〔张岱〕 〔明〕

崇祯癸酉,有好事者开茶馆,泉实玉带,茶实兰雪,汤以旋煮,无老汤,器以时涤,无秽器,其火候、汤候,亦时有天合之者。

余喜之,名其馆曰“露兄”,取米颠“茶甘露有兄”句也。

为之作《斗茶檄》,曰:“水淫茶癖,爰有古风。

瑞草雪芽,素称越绝。

特以烹煮非法,向来葛灶生尘。

更兼赏鉴无人,致使羽《经》积蠹。

迩者择有胜地,复举汤盟,水符递自玉泉,茗战争来兰雪。

瓜子炒豆,何须瑞草桥边。

橘柚查梨,出自仲山圃内。

八功德水,无过甘滑香洁清凉。

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盐酱醋。

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齐名。

七碗吃不得了,卢仝茶不算知味。

一壶挥塵,用畅清谈。

半榻焚香,共期白醉。

陶庵梦忆·卷八·闰元宵

〔张岱〕 〔明〕

崇祯庚辰闰正月,与越中父老约重张五夜灯,余作张灯致语曰:“两逢元正,岁成闰于摄提之辰。

再值孟陬,天假人以闲暇之月。

《春秋传》详记二百四十二年事,春王正月,孔子未得重书。

开封府更放十七、十八两夜灯,乾德五年,宋祖犹烦钦赐。

兹闰正月者,三生奇遇,何幸今日而当场。

百岁难逢,须效古人而秉烛。

况吾大越,蓬莱福地,宛委洞天。

大江以东,民皆安堵。

遵海而北,水不扬波。

含哺嬉兮,共乐太平之世界。

重译至者,皆言中国有圣人。

千百国来朝,白雉之陈无算。

十三年于兹,黄耇之说有征。

乐圣衔杯,宜纵饮屠苏之酒。

较书分火,应暂辍太乙之藜。

前此元宵,竟因雪妒,天亦知点缀丰年。

后来灯夕,欲与月期,人不可蹉跎胜事。

六警山立,只说飞来东武,使鸡犬不惊。

百兽室悬,毋曰下守海澨,唯鱼鳖是见。

笙箫聒地,竹椽出自柯亭。

花草盈街,禊帖携来兰渚。

士女潮涌,撼动蠡城。

车马雷殷,唤醒龙屿。

况时逢丰穰,呼庚呼癸,一岁自兆重登。

且科际辰年,为龙为光,两榜必征双首。

莫轻此五夜之乐,眼望何时?

试问那百年之人,躬逢几次?

敢祈同志,勿负良宵。

敬藉赫蹄,喧传口号。

陶庵梦忆·卷八·合采牌

〔张岱〕 〔明〕

余作文武牌,以纸易骨,便于角斗,而燕客复刻一牌,集天下之斗虎、斗鹰、斗豹者,而多其色目、多其采,曰“合采牌”。

余为之作叙曰:“太史公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古人以钱之名不雅驯,缙绅先生难道之,故易其名曰赋、曰禄、曰饷,天子千里外曰采。

采者,采其美物以为贡,犹赋也。

诸侯在天子之县内曰采,有地以处其子孙亦曰采,名不一,其实皆谷也,饭食之谓也。

周封建多采则胜,秦无采则亡。

采在下无以合之,则齐桓、晋文起矣。

列国有采而分析之,则主父偃之谋也。

由是而亮采服采,好官不过多得采耳。

充类至义之尽,窃亦采也,盗亦采也,鹰虎豹由此其选也。

然则奚为而不禁?

曰: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

《皋陶谟》曰:‘载采采’,微哉、之哉、庶哉!

陶庵梦忆·卷八·瑞草溪亭

〔张岱〕 〔明〕

瑞草溪亭为龙山支麓,高与屋等。

燕客相其下有奇石,身执蔓臿,为匠石先,发掘之。

见土盖土,见石甃石,去三丈许,始与基平,乃就其上建屋。

屋今日成,明日拆,后日又成,再后日又拆,凡十七变而溪亭始出。

盖此地无溪也,而溪之,溪之不足,又潴之、壑之,一日鸠工数千指,索性池之,索性阔一亩,索性深八尺。

无水,挑水贮之,中留一石如案,回潴浮峦,颇亦有致。

燕客以山石新开,意不苍古,乃用马粪涂之,使长苔藓,苔藓不得即出,又呼画工以石青石绿皴之。

一日左右视,谓此石案焉可无天目松数棵盘郁其上,遂以重价购天目松五六棵,凿石种之。

石不受锸,石崩裂,不石不树,亦不复案,燕客怒,连夜凿成砚山形,缺一角,又盖一岩石补之。

燕客性卞急,种树不得大,移大树种之,移种而死,又寻大树补之。

种不死不已,死亦种不已,以故树不得不死,然亦不得即死。

溪亭比旧址低四丈,运土至东多成高山,一亩之室,沧桑忽变。

见其一室成,必多坐看之,至隔宿或即无有矣。

故溪亭虽渺小,所费至巨万焉。

燕客看小说:“姚崇梦游地狱,至一大厂,炉鞴千副,恶鬼数千,铸泻甚急,问之,曰:‘为燕国公铸横财。

’后至一处,炉灶冷落,疲鬼一二人鼓橐,奄奄无力,崇问之,曰:‘此相公财库也。

’崇寤而叹曰:‘燕公豪奢,殆天纵也。

’”燕客喜其事,遂号“燕客”。

二叔业四五万,燕客缘手立尽。

甲申,二叔客死淮安,燕客奔丧,所积薪俸及玩好币帛之类又二万许,燕客携归,甫三月又辄尽,时人比之鱼宏四尽焉。

溪亭住宅,一头造,一头改,一头卖,翻山倒水无虚日。

有夏耳金者,制灯剪彩为花,亦无虚日。

人称耳金为“败落隋炀帝”,称燕客为“穷极秦始皇”,可发一粲。

陶庵梦忆·卷八·巘花阁

〔张岱〕 〔明〕

巘花阁在筠芝亭松峡下,层崖古木,高出林皋,秋有红叶。

坡下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

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

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

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蹐,若石窟书砚。

隔水看山、看阁、看石麓、看松峡上松,庐山面目反于山外得之。

五雪叔属余作对,余曰:“身在襄阳袖石里,家来辋口扇图中。

”言其小处。

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

〔张岱〕 〔明〕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

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

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

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

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

至于《十错认》之龙灯、之紫姑,《摩尼珠》之走解、之猴戏,《燕子笺》之飞燕、之舞象、之波斯进宝,纸札装束,无不尽情刻画,故其出色也愈甚。

阮圆海大有才华,恨居心勿静,其所编诸剧,骂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诋毁东林,辩宥魏党,为士君子所唾弃,故其传奇不之著焉。

如就戏论,则亦镞镞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陶庵梦忆·卷八·楼船

〔张岱〕 〔明〕

家大人造楼,船之。

造船,楼之。

故里中人谓船楼,谓楼船,颠倒之不置。

是日落成,为七月十五,自大父以下,男女老稚靡不集焉。

以木排数重搭台演戏,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小千馀艘。

午后飓风起,巨浪磅礴,大雨如注,楼船孤危,风逼之几覆,以木排为戙索缆数千条,网网如织,风不能撼。

少顷风定,完剧而散。

越中舟如蠡壳,局蹐篷底看山,如矮人观场,仅见鞋靸而已,升高视明,颇为山水吐气。

陶庵梦忆·卷八·张东谷好酒

〔张岱〕 〔明〕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余父余叔不能饮一蠡壳,食糟茄,面即发赪,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

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

有客在,不待客辞,亦即自去。

山人张东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

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

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

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

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曰:“张氏兄弟赋性奇哉!

肉不论美恶,只是吃。

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

”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东谷善滑稽,贫无立锥,与恶少讼,指东谷为万金豪富,东谷忙忙走诉大父曰:“绍兴人可恶,对半说谎,便说我是万金豪富!

”大父常举以为笑。

陶庵梦忆·卷八·王月生

〔张岱〕 〔明〕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

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

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

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

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

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

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

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

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

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婷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

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

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

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

”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