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亭记

余外家世居吴淞江南千墩浦上。

表兄澱山公,自田野登朝,宦游二十馀年,归始僦居县城。

嘉靖三十年,定卜于马鞍山之阳、娄水之阴。

忆余少时尝在外家,盖去县三十里,遥望山颓然如积灰,而烟云杳霭,在有无之间。

今公于此山日亲,高楼曲槛,几席户牗常见之。

又于屋后构小园,作亭其中,取靖节“悠然见南山”之语以为名。

靖节之诗,类非晋、宋雕绘者之所为。

而悠然之意,每见于言外,不独一时之所适。

而中无留滞,见天壤间物,何往而不自得?

余尝以为悠然者实与道俱。

谓靖节不知道,不可也。

公负杰特有为之才,所至官,多著声绩,而为妒媢者所不容。

然至今朝廷论人才有用者,必推公。

公殆未能以忘于世,而公之所以自忘者如此。

靖节世远,吾无从而问也。

吾将从公问所以悠然者。

夫“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靖节不得而言之,公乌得而言之哉?

公行天下,尝登泰山,览邹峄,历嵩、少间,涉两海,入闽、越之隩阻,兹山何啻泰山之礨石?

顾所以悠然者,特寄于此!

庄子云:“旧国旧都,望之畅然。

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

况见见闻闻者也?

”予获侍斯亭,而僭为之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我外祖父家世代居住在吴淞江南边的千墩浦边上。表兄周澱山由考中进士进入仕途,在外做官二十多年,罢官回来后在崑山县城租房居住。嘉靖三十年,在马鞍山的南麓,娄水的南岸定居。 回忆起我小时候曾经住在外祖父家,大概离县城三十里,远远地遥望马鞍山坍塌如一堆堆积的土灰一样,云雾缭绕,似有似无。现在澱山公一天比一天喜欢这座山了,在山上建了高大的楼阁,弯曲的栏杆,台几、坐席、门窗随处可见,又在房子的后面建了一座小花园,在园子中建了一座亭子,用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作为亭子的名字。陶渊明的诗不像晋代、宋代那些刻意修饰文字的人所做的一样,而恬淡自然的意韵,常常体现在言外,不只是一时的适意。而看到天地间的万物,心中无阻塞之处,随遇而安,到了哪里能不悠然自得呢?我曾经认为悠然自得的人确实能够和天道成为—体,说陶渊明先生不知道天道,是不行的啊。 澱山公依仗杰出有为的才能,所做官职,多有显著的声名和功绩,因而不被嫉妒他的人容纳。然而到现在,朝廷谈论可以重用的人才,还—定推崇澱山公。大概澱山公没有被世人所忘怀,然而,他自己却忘怀到这种地步。 陶渊明先生已经远去了,我无从跟随他来向他请教。我将要跟随澱山公向他请教“悠然”的原因。那“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诗句,陶渊明没有能够说出其中“悠然”的含义,澱山公哪里能够说出它呢?澱山公游历天下,曾登上泰山;游览邹山,游历嵩山及少室山之间,涉游东海和南海;进入福建和浙江两地深险难行的地域,这马鞍山与泰山的一块大石头有什么不同呢?回想澱山公的悠然自得,只寄托在这座山中吧!庄子说:“自己的祖国和故乡,看到她心里就舒畅,即使丘陵萆木杂芜,掩蔽了十分之九,心里仍然舒畅。何况是亲身见闻到本来面目的呢?”我获得陪同这座悠然亭的主人的荣耀,冒昧地写下了这篇文章。


注释

外家:指外祖父家。 吴淞江:又名苏州河,在今江苏省南部、上海市西部,流经崑山。 千墩浦:归有光《前山丘翁寿序》:“吴郡太湖之别,为澱山湖,湖水溢出为千墩浦,入于吴淞江。当浦入江之处,地名千墩;环浦而居者,无虑数千家。” 表兄澱山公:周大礼别号澱山,系因澱山湖之地而名。归有光的母亲周桂与周大礼的父亲周书同一祖父。 自田野登朝:指周大礼于嘉靖十一年考中进士而入仕途。 宦游:古人指外出做官。 归:指罢官里居。 僦(jiù)居:租房。 县城:指昆山县城。 嘉靖三十年:即公元1551年。 定卜:指定居。 马鞍山:在今江苏崑山境内,又名玉峰。其形如马鞍,故名马鞍山。 阳:山的南面。 娄水:即娄江。归有光《见村楼记》:“崑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 阴:水的南面。 颓(tuí)然:坍塌的样子。 杳霭:云雾飘渺的样子。 靖节:即陶渊明(公元365年—公元427年),晋浔阳(今属江西)人,一名潜,字元亮。曾为州祭酒,复为镇军、建威参军,后为彭泽令,因“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弃官归隐,以诗酒自娱。他诗风恬淡,状写山川田园之美,朴素自然。有《陶渊明集》,世称靖节先生。《晋书》《宋书》皆有传。 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二十首》诗之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雕绘:指刻意修饰文字。 中无留滞:指心中无阻塞之处,随遇而安。 天壤间物:指天地间的万物。 道:这里指宇宙万物的本原、本体。《韩非子·解老》:“道者,万物之所然者,万理之所稽也。” 声绩:指声名与功绩。 妒媢:即妒忌。 殆:大概。 未能以忘于世:指没有被世人所忘怀。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句:见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大意是说,归鸟群使人感受到真朴自然的意趣,忘了再加辨析。李善注“欲辨已忘言”云:“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 乌得:哪里能够。 泰山:我国五岳中的东岳,主峰在今山东泰安市北,山上名胜古迹众多。 邹峄:即峄山,又名邹山,在今山东邹城东南。秦始皇曾登此山刻石记功。 嵩:即嵩山,五岳中的中岳,在今河南登封以北。 少:指少室山,为嵩山三高峰之一。《名山记》:“嵩山中为峻极峰,东曰太室,西曰少室。”少室山北麓五乳峰下有著名的少林寺。 两海:这里指东海与南海。周大礼曾受“广南之命”,见归有光《封中宪大夫兴化知府周公行状》一文。 闽、越:指今福建与浙江一带。 隩(ào)阻:深险难行之地。 兹山:指马鞍山。 何啻(chì):何异于。 礨(lěi)石:大石。 庄子:即庄周(公元前369年—公元前286年),战国宋蒙人,曾为漆园吏,著《庄子》十馀万言,主张清静无为。《史记》有传。以下引文见《庄子·则阳》。 旧国旧都:指故乡。 畅然:欢快的样子。成玄英疏云:“少失本邦,流离他邑,归望桑梓,畅然欢喜。” 草木之缗(mín):草木丛生,芒昧不分之意。 入之者十九:指进入于丘陵草木所掩蔽之中,见十识九。 犹之畅然:意谓出于外而可望见者止十之一,却仍然欢快喜悦。 见见闻闻:看到曾经看过的,听到曾经听过的。指接触到熟悉的事物。 获侍斯亭:获得陪同这座悠然亭的主人的荣耀。此乃谦词。 僭(jiàn):谦词。指超越本分,冒用在上者的职权、名义行事。这里代指周大礼写作此文。



杏花书屋记

〔归有光〕 〔明〕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

孺允自言其先大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

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

公指其后隙地谓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

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

如是数年,始获安居。

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

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

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

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

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

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

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石心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

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

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

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

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

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大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

《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

于胥乐兮!

”吾于周氏见之矣!

尚节亭记

〔刘基〕 〔明〕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

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

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欹。

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于是乎有裨焉。

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

予观而喜之。

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

至于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

信乎,有诸中,形于外,为能践其形也。

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

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

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

无庸外而求也。

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

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

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

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

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

人道有变,其节乃见。

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于是乎有中焉。

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

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

必有义焉,不可胶也。

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樛屈矣,不亦远哉?

传曰:“行前定则不困。

”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

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可楼记

〔高攀龙〕 〔明〕

水居一室耳,高其左偏为楼。

楼可方丈,窗疏四辟。

其南则湖山,北则田舍,东则九陆,西则九龙峙焉。

楼成,高子登而望之曰:“可矣!

吾于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风之爽,可以负日之暄,可以宾月之来而饯其往,优哉游哉,可以卒岁矣!

”于是名之曰“可楼”,谓吾意之所可也。

曩吾少时,慨然欲游五岳名山,思得丘壑之最奇如桃花源者,托而栖焉。

北抵燕赵,南至闽粤,中逾齐鲁殷周之墟,观览及,无足可吾意者,今乃可斯楼耶?

噫,是予之惑矣。

凡人之大患,生于有所不足。

意所不足,生于有所不可。

无所不可焉,斯无所不足矣,斯无所不乐矣。

今人极力以营其口腹,而所得止于一饱。

极力以营居处,而所安止几席之地。

极力以营苑囿,而止于岁时十一之游观耳,将焉用之!

且天下之佳山水多矣,吾不能日涉也,取其可以寄吾之意而止。

凡为山水者一致也,则吾之于兹楼也,可矣。

虽然,有所可则有所不可,是犹与物为耦也。

吾将由兹忘乎可,忘乎不可,则斯楼其赘矣。

游虎丘小记

〔李流芳〕 〔明〕

虎丘,中秋游者尤盛。

士女倾城而往,笙歌笑语,填山沸林,终夜不绝。

遂使丘壑化为酒场,秽杂可恨。

予初十日到郡,连夜游虎丘,月色甚美,游人尚稀,风亭月榭间,以红粉笙歌一两队点缀,亦复不恶。

然终不若山空人静,独往会心。

尝秋夜坐钓月矶,昏黑无往来,时闻风铎,及佛灯隐现林梢而已。

又今年春中,与无际偕访仲和于此。

夜半月出无人,相与趺坐石台,不复饮酒,亦不复谈,以静意对之,觉悠悠欲与清景俱往也。

生平过虎丘才两度,见虎丘本色耳。

友人徐声远诗云:“独有岁寒好,偏宜夜半游。

”真知言哉!

豁然堂记

〔徐渭〕 〔明〕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

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

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

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

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

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畊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

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

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

或至游舫冶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

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

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

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

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

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

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

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

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

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

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

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

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

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

”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

女二二圹志

〔归有光〕 〔明〕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时又戊戌戊午,予以为奇。

今年,予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予,辄常呼予。

一日,予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

及予出门,二二尚跃人予怀中也。

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

”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

”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

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瘗于城武公之墓阴。

呜呼!

予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而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畏垒亭记

〔归有光〕 〔明〕

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

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

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

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壬寅之岁,读书于此。

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

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

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

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

《庄子》称,庚桑楚得老聃之道,居畏垒之山。

其臣之画然智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远之。

臃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

三年,畏垒大熟。

畏垒之民,尸而祝之,社而稷之。

而予居于此,竟日闭户。

二三子或有自远而至者,相与讴吟于荆棘之中。

予妻治田四十亩,值岁大旱,用牛挽车,昼夜灌水,颇以得谷。

酿酒数石,寒风惨栗,木叶黄落。

呼儿酌酒,登亭而啸,欣欣然。

谁为远我而去我者乎?

谁与吾居而吾使者乎?

谁欲尸祝而社稷我者乎?

作《畏垒亭记》。

见村楼记

〔归有光〕 〔明〕

昆山治城之隍,或云即古娄江,然娄江已湮,以隍为江,未必然也。

吴淞江自太湖西来,北向,若将趋入县城,未二十里,若抱若折,遂东南入于海。

江之将南折也,背折而为新洋江。

新洋江东数里,有地名罗巷村,亡友李中丞先世居于此,因自号为罗村云。

中丞游宦二十馀年,幼子延实,产于江右南昌之官廨。

其后,每迁官辄随,历东兖、汴、楚之境,自岱岳、嵩山、匡庐、衡山、潇湘、洞庭之渚,延实无不识也。

独于罗巷村者,生平犹昧之。

中丞既谢世,延实卜居县城之东南门内金潼港。

有楼翼然出于城闉之上,前俯隍水,遥望三面,皆吴淞江之野,塘浦纵横,田塍如画,而村墟远近映带,延实日焚香洒扫读书其中,而名其楼日见村。

余间过之,延实为具饭。

念昔与中丞游,时时至其故宅所谓南楼者,相与饮酒论文,忽忽二纪,不意遂已隔世。

今独对其幼子饭,悲怆者久之。

城外有桥,余常与中丞出郭,造故人方思曾,时其不在,相与凭槛,常至暮,怅然而返。

今两人者皆亡,而延实之楼,即方氏之故庐,余能无感乎!

中丞自幼携策入城,往来省墓及岁时出郊嬉游,经行术径,皆可指也。

孔子少不知父葬处,有挽父之母知而告之,余可以为挽父之母乎?

延实既能不忘其先人,依然水木之思,肃然桑梓之怀,怆然霜露之感矣。

自古大臣子孙蚤孤而自树者,史传中多其人,延实在勉之而已。

思子亭记

〔归有光〕 〔明〕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

嘉靖壬寅。

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二百六十里水道之中也。

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

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

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

儿来时九岁,今十六矣。

诸弟少者三岁、六岁、九岁。

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

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

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

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

因作思子之亭。

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于是刻石亭中,其词曰: 天地运化,与世而迁。

生气日漓,曷如古先。

浑敦梼杌,天以为贤。

矬陋乱躄,天以为妍。

跖年必永,回寿必悭。

噫嘻吾儿,敢觊其全!

今世有之,玩固宜焉。

开昔郗超,殁于贼间。

遗书在笥,其父舍旃。

胡为吾儿,愈思愈妍?

爰有贫士,居海之边。

重趼来哭,涕泪潺湲。

王公大人,死则无传。

吾儿孱弱,何以致然?

人自胞胎,至于百年。

何时不死,死者万千。

如彼死者,亦奚足言!

有如吾儿,真为可怜。

我庭我庐。

我简我编。

髧彼两髦,翠眉朱颜。

宛其绿衣,在我之前。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似耶非耶?

悠悠苍天!

腊月之初,儿坐合子。

我倚栏杆,池水弥弥。

日出山亭,万鸦来止。

竹树交满,枝垂叶披。

如是三日,予以为祉。

岂知斯祥,兆儿之死?

儿果为神,信不死矣。

是时亭前,有两山茶。

影在石池,绿叶朱花。

儿行山径,循水之涯。

从容笑言,手撷双葩。

花容照映,烂然云霞。

山花尚开,儿已辞家。

一朝化去,果不死耶?

汉有太子,死后八日,周行万里,苏而自述。

倚尼渠余,白壁可质。

大风疾雷,俞老战栗。

奔走来告,人棺已失。

儿今起矣,宛其在室。

吾朝以望,及日之昳。

吾夕以望,及日之出。

西望五湖之清泌,东望大海之荡潏。

寥寥长天,阴云四密。

俞老不来,悲风萧瑟。

宇宙之变,日新日茁。

岂曰无之,吾匪怪谲。

父子重欢,兹生已毕。

于乎天乎,鉴此诚壹!

重修忠肃于公墓记

〔陈继儒〕 〔明〕

万历甲寅,武陵杨公,以御史奉命理两浙盐策,下车武林,首揭于忠肃公墓下,叹曰:“浙中伍大夫、岳武穆,与公鼎立而三,而公祠宇如陋巷矮屋。

无论谒者伛偻几筵,有如公肃仪拥从出入庙中,讵此一丸土,能容数百万风车云马乎?

”于是捐俸,命仁和令乔君,鸠聚工料,式增廓之,而此祠岿然,遂成湖上伟观。

公属陈子碑而记之。

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不敢。

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

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既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

昔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

虏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

”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

”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

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

”帝默默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

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

由后言之,公为廉颇、王旦,何也?

呜呼!

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复立,谁不知之?

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

又岂出钟同、章纶下?

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有不必言者。

当裕陵在虏,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宋高,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虏地也:此不当言也。

此不当言也。

裕陵既返,见济薨,郕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

又非茂陵而谁?

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耳:此不必言耳。

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诸?

”呜呼!

公何可去也!

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后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

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

乃知回銮,公功也。

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

复储,亦公功也。

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

能见者,豪杰之敢。

不见者,圣贤之闷。

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窃尝谓裕陵之返国,高皇帝不杀元顺帝之报也。

天生于忠肃以一社稷,高皇帝庙祀余阙之报也。

忠肃以谗死,报何居?

夫使公功成身退,老死故乡,亦郭汾阳、李西平等耳。

镯镂之剑扬,而胥涛泣。

风波之狱构,而岳庙尊。

迎立外藩之冤酷,而于墓惨。

公至是一腔热血,始真有洒处矣!

今湖山之上,古冢累累,身死名灭,不可胜计。

而东西往来于公之庙门者,登故垅,扫枯松,禁樵徼,哭英雄,又非独侍杨公一人而已。

特侍御倡俸修墓,毖勒楹宇,垂百年馀,而表章忠贤之典始备,是不可以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