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心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

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

”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

然须十年,家当乃就。

”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

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

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

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

我乃与尔优游以终馀年,不亦快乎?

” 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

”夫怒,挞其妻。

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

”官司问:“家何在?

败何状?

”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

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

”命烹之。

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

”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

”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

”官司笑而释之。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市场上有一个特别贫穷的人,吃过早饭不知道晚饭还有没有。有一天偶然拣到了一个鸡蛋,特别高兴得去告诉他的妻子说:“我们有家当了!”妻子问他在哪里,(这人)拿着鸡蛋给她(妻子)看,说:“这就是,只是需要十年之后,我们就完备家当了。”然后与妻子计划说:“我拿着这个鸡蛋,去管邻居借一只鸡,抚养它。等到这鸡长大了,我们取一只母鸡。拿回来生蛋,一个月可以获得十五只鸡。两年之内,鸡长大了又生小鸡,可以得到三百只鸡,可以换来十个金子。然后拿金子买五头母牛,母牛又生小牛,三年可得到二十五头牛,母牛生的牛,又再生母牛,三年之中可以得到一百五十头牛,能换三百金了。我拿着金子放债,三年之中可得五百金。拿其中的三分之二买田地和宅院,剩下的三分之一买仆人和小妾,我与你非常清闲的可以过剩下的日子,难道不快乐吗?” 他的妻子听他说要买小妾,勃然大怒,用手把鸡蛋打碎了,说:“不能留下祸种。”这人非常愤怒地鞭打了妻子一顿,然后带到衙门见官,说:“败坏我的家产的人,就是这个恶妇,请官吏判她死罪。”官吏问他家财在哪里,破败成什么样了。这人于是从鸡蛋讲起,讲到买小妾为止。官吏听完说道:“这么多家当竟然被这妇人一拳打毁了,真是可恶,该杀啊!”于是下令烹死。这妇人号叫着说:“我丈夫所说的都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就要烹死我啊?”官吏说:“你丈夫要买小妾也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嫉妒呢?”妇人说:“话虽然这样,但是祛除祸患要趁早啊!”官吏闻言大笑然后释放了她。


注释

贫:贫困。 家当:家产。 示:给……看。 计:盘算。 伏鸡:正在孵卵的鸡。 乳:孵化。 雏:小鸡。 堪:能。 牸(zì):母牛。 举责:放债(以收取利息),责,通“债”。 市:买。 挞:鞭打。 质:对质,在法庭上相互陈辞应辩。 号:大叫。 第:只是。


简介

《妄心》为明代文学家江盈科所著《雪涛小说》中的一篇寓言小品。本文通过描述一市人的贪心和其妻嫉妒的情状,讽刺了人的贪婪和狂妄妒忌之心。文章语言流畅,条理清楚,结构完整,情节一波三折,扣人心絃,颇具小说之制。



题江州琵琶亭

〔杨基〕 〔明〕

枫叶芦花两鬓霜,樱桃杨柳久相忘。

当时莫怪青衫湿,不是琵琶也断肠。

桑维翰论

〔王夫之〕 〔明〕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

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

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

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

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强,而知李从珂之浅软,无难摧砬,其计定矣。

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

敬瑭智劣胆虚,遽以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

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曾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

契丹弱,而女直乘之。

女直弱,而蒙古乘之。

贻祸无穷,人胥为夷。

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仇于李氏,而必欲灭之?

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

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

维翰自有馀地以居。

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而起。

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

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

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

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贵糜天下以奉契丹。

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势所固然。

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

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

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

即其智小谋强,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

义问已昭,虽败犹荣。

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

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

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

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

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

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侠林序

〔陈继儒〕 〔明〕

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

伊尹,侠始也。

子舆氏推以圣之任,而任侠从此昉矣。

微独孟氏,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知我惟命,罪我为命,夫谁得而夺之?

若其堕三都,却莱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侠中之馀事耳。

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下蚕室,一时无贤豪可缓争,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游侠传》。

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有卿云甘露,无迅雷疾霆,岂天之化工也哉!

人生精神意气,识量胆决,相辅而行,相轧而出: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

贫贱非侠不振,患难百侠不赴,斗阋非侠不解,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

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上至缨緌,下至岩谷,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何代无侠,何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

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贫而行洁,博学而好奇,辛苦数十年,纂成《侠林》若干卷,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

陈子曰:“人心平,雷不鸣。

吏得职,侠不出。

客有侠,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

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学中行不得,流而为乡愿,又流而为鄙夫。

慕豪杰者,学任侠不得,流而为奸雄,又流而为盗贼。

君独无此虑乎?

”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

余纂是书,为真侠提榜样,正为伪侠峻提防耳。

自世之有伪侠也,小则斗鸡走狗,呼卢击鞠,汹嚣叫啸,为市井白徒恶少年。

大则探丸发冢,煮海铸钱,结游徼为声援,倚巨室为庇阴,亡命山海,流言辇毂,刺奸司直,莫可谁何!

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胆,内实负心,经此命侠,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

侠以忠孝廉洁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

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若以豪杰识豪杰,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

善乎古之壮侠也,曰侠气,曰侠肠,曰侠骨。

深沉揫敛,如老氏之处柔,伏生之不斗,而一然诺万人必往,一叱咤千人自废。

惟天壤间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

今虬髯猬张,鸠眼鹰视,浮态盈于大宅,恶声沸于满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视之。

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膏杰士之剑血,适以决裂四维,抵触三尺而已。

侠云乎哉?

侠云乎哉?

” 余少好任侠,老觉身心如死灰。

顷读《侠林》,类庐岳道人,听下界霹雳斗,仅同婴儿啼,了不为异,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

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书博鸡者事

〔高启〕 〔明〕

博鸡者,袁州人,素无赖,不事产业,日抱鸡呼少年博市中。

任气好斗,诸为里侠者皆下之。

元至正间,袁有守多惠政,民甚爱之。

部使者臧新贵,将按郡至袁。

守自负年德易之,闻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

”或以告臧,臧怒,欲中守法。

会袁有豪民尝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诬守纳己赇。

使者遂逮守,胁服,夺其官。

袁人大愤,然未有以报也。

一日,博鸡者遨于市。

众知有为,因让之曰:“若素名勇,徒能藉贫孱者耳。

彼豪民恃其资,诬去贤使君,袁人失父母。

若诚丈夫,不能为使君一奋臂耶?

”博鸡者曰:“诺。

”即入闾左,呼子弟素健者,得数十人,遮豪民于道。

豪民方华衣乘马,从群奴而驰,博鸡者直前捽下,提殴之。

奴惊,各亡去。

乃褫豪民衣自衣,复自策其马,麾众拥豪民马前,反接,徇诸市。

使自呼曰:“为民诬太守者视此!

”一步一呼,不呼则杖,其背尽创。

豪民子闻难,鸠宗族童奴百许人,欲要篡以归。

博鸡者逆谓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

否则阖门善俟。

吾行市毕,即归若父,无恙也。

”豪民子惧遂杖杀其父,不敢动,稍敛众以去。

袁人相聚从观,欢动一城。

郡录事骇之,驰白府。

府佐快其所为,阴纵之不问。

日暮,至豪民第门,捽使跪,数之曰:“若为民不自谨,冒使君,杖汝,法也。

敢用是为怨望,又投间蔑污使君,使罢。

汝罪宜死,今姑贷汝。

后不善自改,且复妄言,我当焚汝庐、戕汝家矣!

”豪民气尽,以额叩地,谢不敢。

乃释之。

博鸡者因告众曰:“是足以报使君未耶?

”众曰:“若所为诚快,然使君冤未白,犹无益也。

”博鸡者曰:“然。

”即连楮为巨幅,广二丈,大书一“屈”字,以两竿夹揭之,走诉行御史台。

台臣弗为理。

乃与其徒日张“屈”字游金陵市中。

台臣惭,追受其牒,为复守官而黜臧使者。

方是时,博鸡者以义闻东南。

高子曰:余在史馆,闻翰林天台陶先生言博鸡者之事。

观袁守虽得民,然自喜轻上,其祸非外至也。

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贼戾之士哉!

第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愤,识音固知元政紊弛,而变兴自下之渐矣。

题竹

〔张居正〕 〔明〕

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

蛛与蚕问答

〔江盈科〕 〔明〕

【原文一】 蛛见蚕吐丝为茧,乃曰:“汝之吐丝,终日辛劳,讫自缚,何苦为?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遂丧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对曰:“ 吾固自杀。

然世人无吾,非寒冻而殁乎?

尔口吐经纬,织成网罗,坐伺其间,俟蚊虻投网而自饱。

巧则巧矣,其心何忍!

”噫!

世之人为蚕乎,抑为蛛乎?

【原文二】 蛛与蚕曰:“尔饱食终日,以至于老。

口吐经纬,黄白灿然,因之自裹。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乃丧厥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答蛛曰:“我固自杀,我所吐者遂为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

汝乃枵腹而营,口吐经纬、织成罗网,坐伺其间。

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饱。

巧则巧矣,何其忍也!

”蛛曰:“为人谋则为汝。

为自谋宁为我。

”嘻,世之为蚕不为蛛者寡矣夫!

庸医治驼

〔江盈科〕 〔明〕

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

”一人信焉,而使治驼。

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屣焉。

驼者随直,亦复随死。

其子欲鸣诸官。

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哪管人死!

”呜呼,今之为官,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何异于此医哉?

鼠技虎名

〔江盈科〕 〔明〕

楚人谓虎为老虫,姑苏人谓鼠为老虫。

余官长洲,以事至娄东,宿邮馆,灭烛就寝,忽碗碟砉然有声。

余问故,阍童答曰:“老虫”。

余楚人也,不胜惊错,曰:“城中安得有此兽?

”童曰:“非他兽,鼠也。

”余曰:“鼠何名老虫?

”童谓吴俗相传尔耳。

嗟乎!

鼠冒老虫之名,至使余惊错欲走,徐而思之,良足发笑。

然今天下冒虚名骇俗者不寡矣。

北人食菱

〔江盈科〕 〔明〕

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

席上啖菱,并壳入口。

或曰:「啖菱须去壳。

」其人自护其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清热也。

」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

」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

」夫菱角生于水中而曰土产,此坐强不知以为知也。

浣花溪记

〔钟惺〕 〔明〕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

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

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

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

水木清华,神肤洞达。

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

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

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

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

过此则武侯祠。

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

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

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

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

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

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

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

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

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

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

是日清晨,偶然独往。

楚人钟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