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治驼

昔有医人,自媒能治背驼,曰:“如弓者,如虾者,如曲环者,延吾治,可朝治而夕如矢。

”一人信焉,而使治驼。

乃索板二片,以一置地下,卧驼者其上,又以一压焉,而即屣焉。

驼者随直,亦复随死。

其子欲鸣诸官。

医人曰:“我业治驼,但管人直,哪管人死!

”呜呼,今之为官,但管钱粮完,不管百姓死,何异于此医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从前有个医生,自吹能治驼背。他说:“无论驼得像弓那样的,像虾那样的,像曲环那样的,请我去医治,保证早晨治了,晚上就如同箭杆(一样直了)。”有个人信以为真,就请他医治驼背。(这个医生)要来两块门板,把一块放在地上,叫驼背人趴在上面,又用另一块压在上面,然后踩踏。驼背倒是很快就弄直了,人也跟着死了。他(驼背人)的儿子想要告官,医生说:“我的职业是治驼背,只管把驼背弄直,哪管人死活!”唉,如今的做官的人只管收钱,不管百姓死活,和这个医生有什么区别呢?


注释

媒:介绍、夸耀。 延:请。 信:相信。 索:索要、要来。 躧(xǐ):鞋子。这里用作动词,意思是用脚践踏。 鸣:申诉、控告。 矢:箭。这里是像箭一样直的意思。 但:只、仅。 焉:语气词,“于之”,在驼背上面。 诸:“之于”的和音。


简介

本文出自江盈科《雪涛小说·催科》。



蛛与蚕问答

〔江盈科〕 〔明〕

【原文一】 蛛见蚕吐丝为茧,乃曰:“汝之吐丝,终日辛劳,讫自缚,何苦为?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遂丧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对曰:“ 吾固自杀。

然世人无吾,非寒冻而殁乎?

尔口吐经纬,织成网罗,坐伺其间,俟蚊虻投网而自饱。

巧则巧矣,其心何忍!

”噫!

世之人为蚕乎,抑为蛛乎?

【原文二】 蛛与蚕曰:“尔饱食终日,以至于老。

口吐经纬,黄白灿然,因之自裹。

蚕妇操汝入沸汤,抽为长丝,乃丧厥躯。

然则,其巧也适以自杀,不亦愚乎?

”蚕答蛛曰:“我固自杀,我所吐者遂为文章,天子衮龙,百官绂绣,孰非我为?

汝乃枵腹而营,口吐经纬、织成罗网,坐伺其间。

蚊虻蜂蝶之见过者,无不杀之而以自饱。

巧则巧矣,何其忍也!

”蛛曰:“为人谋则为汝。

为自谋宁为我。

”嘻,世之为蚕不为蛛者寡矣夫!

妄心

〔江盈科〕 〔明〕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

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

”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

然须十年,家当乃就。

”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

我以十金易五牸,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

吾持此金举责,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

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

我乃与尔优游以终馀年,不亦快乎?

” 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

”夫怒,挞其妻。

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

”官司问:“家何在?

败何状?

”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

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

”命烹之。

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

”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

”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

”官司笑而释之。

题江州琵琶亭

〔杨基〕 〔明〕

枫叶芦花两鬓霜,樱桃杨柳久相忘。

当时莫怪青衫湿,不是琵琶也断肠。

桑维翰论

〔王夫之〕 〔明〕

谋国而贻天下之大患,斯为天下之罪人,而有差等焉。

祸在一时之天下,则一时之罪人,卢杞是也。

祸及一代,则一代之罪人,李林甫是也。

祸及万世,则万世之罪人,自生民以来,唯桑维翰当之。

刘知远决策以劝石敬瑭之反,倚河山之险,恃士马之强,而知李从珂之浅软,无难摧砬,其计定矣。

而维翰急请屈节以事契丹。

敬瑭智劣胆虚,遽以其策,称臣割地,授予夺之权于夷狄,知远争之而不胜。

于是而生民之肝脑,五曾三王之衣冠礼乐,驱以入于狂流。

契丹弱,而女直乘之。

女直弱,而蒙古乘之。

贻祸无穷,人胥为夷。

非敬瑭之始念也,维翰尸之也。

夫维翰起家文墨,为敬瑭书记,固唐教养之士人也,何仇于李氏,而必欲灭之?

何德于敬瑭,而必欲戴之为天子?

敬瑭而死于从珂之手。

维翰自有馀地以居。

敬瑭之篡已成,己抑不能为知远而相因而起。

其为喜祸之奸人,姑不足责。

即使必欲石氏之成乎,抑可委之刘知远辈,而徐收必得之功。

乃力拒群言,决意以戴犬羊为君父也,吾不知其何心!

终始重贵之廷,唯以曲媚契丹为一定不迁之策,使重贵糜天下以奉契丹。

民财竭,民心解,帝昺厓山之祸,势所固然。

毁夷夏之大防,为万世患。

不仅重贵缧系,客死穹庐而已也。

论者乃以亡国之罪归景延广,不亦诬乎?

延广之不胜,特不幸耳。

即其智小谋强,可用为咎,亦仅倾臬捩鸡徼幸之宗社,非有损于尧封禹甸之中原也。

义问已昭,虽败犹荣。

石氏之存亡,恶足论哉!

正名义于中夏者,延广也。

事虽逆而名正者,安重荣也。

存中国以授于宋者,刘知远也。

于当日之俦辈而有取焉,则此三人可录也。

自有生民以来,覆载不容之罪,维翰当之。

胡文定传《春秋》而亟称其功,殆为秦桧之嚆矢与?

侠林序

〔陈继儒〕 〔明〕

天上无雷霆,则人间无侠客。

伊尹,侠始也。

子舆氏推以圣之任,而任侠从此昉矣。

微独孟氏,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孔子一匹夫而创二百四十年之《春秋》,知我惟命,罪我为命,夫谁得而夺之?

若其堕三都,却莱夷,沐浴而告三子,直侠中之馀事耳。

太史公慷慨为李将军游说,下蚕室,一时无贤豪可缓争,雅慕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俯仰悲悼,作《游侠传》。

说者谓此等儒不道、吏不赦,使儒夫曲士貌圣贤之虚名,而不是爆然一见豪杰非常之作用,有卿云甘露,无迅雷疾霆,岂天之化工也哉!

人生精神意气,识量胆决,相辅而行,相轧而出:子侠乃孝,臣侠乃忠,妇侠乃烈,友侠乃信。

贫贱非侠不振,患难百侠不赴,斗阋非侠不解,怨非侠不报,恩非侠不酬,冤非侠不伸,情非侠不合,祸乱非侠不克。

古来自伊尹、孔孟而后,上至缨緌,下至岩谷,以及妇人女子笄髽之流,何代无侠,何侠不奇,特未有拈出之以振世人之耳目者。

此洪世恬《侠林》之所由作也。

世恬,新安有道士也,家贫而行洁,博学而好奇,辛苦数十年,纂成《侠林》若干卷,徒步走云间以示陈子。

陈子曰:“人心平,雷不鸣。

吏得职,侠不出。

客有侠,侠有林,似非世道之幸也。

吾私忧窃有二:慕圣贤者,学中行不得,流而为乡愿,又流而为鄙夫。

慕豪杰者,学任侠不得,流而为奸雄,又流而为盗贼。

君独无此虑乎?

”世恬曰:“此正余之志也。

余纂是书,为真侠提榜样,正为伪侠峻提防耳。

自世之有伪侠也,小则斗鸡走狗,呼卢击鞠,汹嚣叫啸,为市井白徒恶少年。

大则探丸发冢,煮海铸钱,结游徼为声援,倚巨室为庇阴,亡命山海,流言辇毂,刺奸司直,莫可谁何!

而甚有士大夫非狷非狂,不夷不惠,外若披胆,内实负心,经此命侠,乃郭解、鲁朱家鬼所唾也。

侠以忠孝廉洁为根,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干,以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始英雄、终神仙为果。

虽未必事事步趋圣贤,若以豪杰识豪杰,则索之侠林而有馀矣。

善乎古之壮侠也,曰侠气,曰侠肠,曰侠骨。

深沉揫敛,如老氏之处柔,伏生之不斗,而一然诺万人必往,一叱咤千人自废。

惟天壤间大有心人,正大有力人。

今虬髯猬张,鸠眼鹰视,浮态盈于大宅,恶声沸于满座,吾得而相之,吾亦得而易视之。

此不足以泚文士之笔锋,膏杰士之剑血,适以决裂四维,抵触三尺而已。

侠云乎哉?

侠云乎哉?

” 余少好任侠,老觉身心如死灰。

顷读《侠林》,类庐岳道人,听下界霹雳斗,仅同婴儿啼,了不为异,然人间多有怖而失箸者,则《侠从》震世之力大矣。

故诺洪君之请而为之序。

鼠技虎名

〔江盈科〕 〔明〕

楚人谓虎为老虫,姑苏人谓鼠为老虫。

余官长洲,以事至娄东,宿邮馆,灭烛就寝,忽碗碟砉然有声。

余问故,阍童答曰:“老虫”。

余楚人也,不胜惊错,曰:“城中安得有此兽?

”童曰:“非他兽,鼠也。

”余曰:“鼠何名老虫?

”童谓吴俗相传尔耳。

嗟乎!

鼠冒老虫之名,至使余惊错欲走,徐而思之,良足发笑。

然今天下冒虚名骇俗者不寡矣。

北人食菱

〔江盈科〕 〔明〕

北人生而不识菱者,仕于南方。

席上啖菱,并壳入口。

或曰:「啖菱须去壳。

」其人自护其短,曰:「我非不知,并壳者,欲以清热也。

」问者曰:「北土亦有此物否?

」答曰:「前山后山,何地不有!

」夫菱角生于水中而曰土产,此坐强不知以为知也。

浣花溪记

〔钟惺〕 〔明〕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

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

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

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

水木清华,神肤洞达。

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

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

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

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

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

过此则武侯祠。

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

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

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

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

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

碑皆不堪读。

钟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

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朋友大矣哉!

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

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

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

是日清晨,偶然独往。

楚人钟惺记。

牡丹亭记·题词

〔汤显祖〕 〔明〕

天下女子有情,甯有如杜丽娘者乎!

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

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

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

予稍为更而演之。

至于杜守收考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考谈生也。

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

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豁然堂记

〔徐渭〕 〔明〕

越中山之大者,若禹穴、香炉、蛾眉、秦望之属,以十数,而小者至不可计。

至于湖,则总之称鉴湖,而支流之别出者,益不可胜计矣。

郡城隍祠,在卧龙山之臂,其西有堂,当湖山环会处。

语其似,大约缭青萦白,髻峙带澄。

而近俯雉堞,远问村落。

其间林莽田隰之布错,人禽宫室之亏蔽,稻黍菱蒲莲芡之产,畊渔犁楫之具,纷披于坻洼。

烟云雪月之变,倏忽于昏旦。

数十百里间,巨丽纤华,无不毕集人衿带上。

或至游舫冶尊,歌笑互答,若当时龟龄所称“莲女”“渔郎”者,时亦点缀其中。

于是登斯堂,不问其人,即有外感中攻,抑郁无聊之事,每一流瞩,烦虑顿消。

而官斯土者,每当宴集过客,亦往往寓庖于此。

独规制无法,四蒙以辟,西面凿牖,仅容两躯。

客主座必东,而既背湖山,起座一观,还则随失。

是为坐斥旷明,而自取晦塞。

予病其然,悉取西南牖之,直辟其东一面,令客座东而西向,倚几以临即湖山,终席不去。

而后向之所云诸景,若舍塞而就旷,却晦而即明。

工既讫,拟其名,以为莫“豁然”宜。

既名矣,复思其义曰:“嗟乎,人之心一耳。

当其为私所障时,仅仅知我有七尺躯,即同室之亲,痛痒当前,而盲然若一无所见者,不犹向之湖山,虽近在目前,而蒙以辟者耶?

及其所障既彻,即四海之疏,痛痒未必当吾前也,而灿然若无一而不婴于吾之见者,不犹今之湖山,虽远在百里,而通以牖者耶?

由此观之,其豁与不豁,一间耳。

而私一己、公万物之几系焉。

此名斯堂者与登斯堂者,不可不交相勉者也,而直为一湖山也哉?

”既以名于是义,将以共于人也,次而为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