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送外之作

小桃泪冷东风倦,《阳关》薄酒殷勤荐。

此去不言归,知君思已灰。

云山千万叠,都是伤心色。

红豆不胜情,何堪赠远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

〔纳兰性德〕 〔清〕

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

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

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老残游记·自序

〔刘鹗〕 〔清〕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

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陶。

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

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灵性缺也。

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厌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

啼者,猿猴之哭泣也。

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

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

”其感情为何如矣!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

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

痴儿騃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

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

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

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

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

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

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

”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

”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

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老残游记·第一回·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

〔刘鹗〕 〔清〕

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

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阁。

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丽。

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万家。

东面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

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来明时,看海中出日。

习以为常,这且不表。

却说那年有个游客,名叫老残。

此人原姓铁,单名一个英字,号补残。

因慕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这“残”字做号。

大家因他为人颇不讨厌,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残。

不知不觉,这“老残”二字便成了个别号了。

他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原是江南人氏。

当年也曾读过几句诗书,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学也来曾进得一个,教书没人要他,学生意又嫌岁数大,不中用了。

其先,他的父亲原也是个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会要钱,所以做了二十年实缺,回家仍是卖了袍褂做的盘川。

你想,可有余资给他儿子应用呢?

这老残既无祖业可守,又无行当可做,自然“饥寒”二字渐渐的相逼来了。

正在无可如何,可巧天不绝人,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说是曾受异人传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

所以这老残就拜他为师,学了几个口诀。

从此也就摇个串铃,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这年刚刚走到山东古千乘地方,有个大户,姓黄,名叫瑞和,害了一个奇病:浑身渍烂,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

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

经历多年,没有人能治得这病。

每发都在夏天,一过秋分,就不要紧了。

那年春天,刚刚老残走到此地,黄大户家管事的,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病,他说:“法子尽有,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权且略施小技,试试我的手段。

若要此病永远不发,也没有什么难处,只须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发百中的。

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

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今日奇缘,在下到也懂得些个。

”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住下,替他治病。

说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

为此,黄大户家甚为喜欢。

看看秋分己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

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

是十多年来没有的事,异常快活,就叫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谢神的戏。

又在西花厅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开筵,明朝设席,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怀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

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

”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

”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菜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

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

”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上间便上了车。

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

”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

”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

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

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

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

”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

”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

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

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

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

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

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

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

”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

”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

说道:“你们看!

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

”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

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

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

”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

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

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

”两人道:“在什么地方?

”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

”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

实在危险得极!

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 相悯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

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二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

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

前后六枝桅杆,挂若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

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

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

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

那八扇帆下,备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

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

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

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

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

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

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

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

”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丢了。

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

”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

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

何等功德!

何等痛快!

”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诀,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来妥。

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

”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

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

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

”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

高明以为何如?

”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

”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来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

怎么两个缘故呢?

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

二则他们来曾预备方针。

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

这就叫做‘靠天吃饭’。

那知逼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

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

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

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

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

”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

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

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

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

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

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

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

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

真真该死奴才!

”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

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

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

”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

”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

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

”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

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

”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

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

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

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

”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

”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

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

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

”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

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

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

”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

”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

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

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

有何益处?

”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

船主!

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

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歼!

他们是天主教!

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

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

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

”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

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

快杀,快杀!

”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

”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

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刘鹗〕 〔清〕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

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

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

先生,起来罢!

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

”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

原来是一梦!

”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

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

”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

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

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

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

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

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

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

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

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

你道铁公是谁?

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的那个铁铉。

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

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

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

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

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

”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

”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

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池东面,就是个圆门。

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

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

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到历下亭的后面。

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

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

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

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

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

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

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

谁碰倒你的?

”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

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

”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

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

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

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

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

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

”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

”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

”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

”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

”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

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

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

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

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

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

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

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

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

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

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

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

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

”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

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

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

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

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

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

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

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

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

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

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

寓谈阔论,说笑自如。

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

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

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

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

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

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

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

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

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

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

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

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

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

”其一人道:“不是。

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

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

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

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

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

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

”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

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

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

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

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

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

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

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

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

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

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

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

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

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

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

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

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

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

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

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

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

又怎会三日不绝呢?

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

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

”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

‘于我心有戚戚焉’!

”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

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

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

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

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

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

”可以尽之。

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

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

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三回·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刘鹗〕 〔清〕

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哄而散。

老残到了次日,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总不放心。

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汇票庄,叫个日升昌字号,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涂州老家里去,自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

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

因为已是九月底,天气虽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风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分付成衣已毕,吃了午饭,步出西门,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

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亩地宽阔,两头均通溪河。

池中流水,氵日妇有声。

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

据土人云:当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后来修池,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

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

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老残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

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

再望西去,过一重门,即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

厅后许多芭蕉,虽有几批残叶,尚是一碧无际,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

全线乃四大名泉之二。

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

就刚才说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线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

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线,连铁线也没有。

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落。

那士子便拉着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

看见了没有?

”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

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

”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

”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

”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

说完,彼此各散。

老残出了金泉书院,顺着西城南行。

过了城角,仍是一条街市,一直向东。

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河里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

河里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长,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走着看着,见河岸南面,有几个大长方池子,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

再过去,有一个大池,池南几间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个茶馆。

进了茶馆,靠北窗坐下,就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

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却是本地仿照烧的。

老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

”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

”老残果然望外一看,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长,倒有尺五六的宽径。

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力量很大,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面,然后转到两边,流入城河去了。

坐了片刻,看那夕阳有渐渐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钱,缓步进南门回寓。

到了次日,觉得游兴已足,就拿了串铃,到街上去混混。

踅过抚台衙门,望西一条胡同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门,门旁贴了“高公馆”三个字。

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手里捧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面带愁容。

看见老残,唤道:“先生,先生!

你会看喉咙吗?

”老残答道:“懂得一点半点几的。

”那人便说:“请里面坐。

”进了大门,望西一拐,便是三间客厅,铺设也还妥当。

两边字画,多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

只有中间挂着一幅中堂,只画了一个人,仿佛列子御风的形状,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笔力甚为道劲,上题“大风张风刀四字,也写得极好。

坐定,彼此问过名姓。

原来这人系江苏人,号绍殷,充当抚院内文案差使。

他说道:“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今日滴水不能进了。

请先生诊视,尚有救没有?

”老残道:“须看了病,方好说话。

”当时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先生来看病。

”随后就同着进了二门,即是三间上房。

进得堂屋,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说声:“请里面坐。

”走进房门,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床上悬着印花夏布帐子,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张半桌,床前两张机凳。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

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木书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

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

请看一看喉咙。

”高公使将帐子打起。

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

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

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

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

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

”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

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

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

方子开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

不知吃几帖?

”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来复诊。

”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

”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的药金。

果然医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

走不动时,给几个盘川,尽够的了。

”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

尊寓在何处,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

”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

”说毕分手。

从此,天天来请。

不过三四夭,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

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个揄扬的意思。

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

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

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

”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

”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

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

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

为何没人收起?

”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

”某问:“你们为甚么不拾了回去?

”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

”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

’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

”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

来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吗?

”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

”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

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

”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

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

养了二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

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

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

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

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的很。

”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

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

”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

”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闲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

”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

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的很。

”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

”一面就往里走。

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

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

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

西面两个小小竹箱。

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

老残让他上首坐了。

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木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

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来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

”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

”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操此冷业?

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

”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

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

二则,俗说‘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

”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

’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来罗致。

”宫保急问:‘是谁?

’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官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

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亲。

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多当,此人既非侯补,又非投放,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

’宫保说:‘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

’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

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

’宫保说:‘很好。

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

’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

”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

”绍殷道:“自然便衣。

稍停一刻,我们同去。

你到我书房里坐等。

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

”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

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

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

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

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

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

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

”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

”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

庄云:“久慕得很!

”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

”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

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

绍殷对面相陪。

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

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

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

倘有见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

”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

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

”宫保道:“原是呢。

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残道:“不是这么说。

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

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

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

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

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

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

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

”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

”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

《后汉书》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

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

”老残道:“宫保雅爱,甚为感激,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

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参考参考,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等鄙人从曹州回来,再领宫保的教罢。

”宫保神色甚为怏怏。

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门,各自回去,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曹州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晓至湖上

〔厉鹗〕 〔清〕

出郭晓色微,临水人意静。

水上寒雾生,弥漫与天永。

折苇动有声,遥山淡无影。

稍见初日开,三两列舴艋。

安得学野凫,泛泛逐清影。

幽梦影·跋·二

〔葛元煦〕 〔清〕

余习闻《幽梦影》一书,着墨不多,措词极隽,每以未获一读为恨事。

客秋南沙顾耐圃茂才示以钞本,展玩之馀,爱不释手。

所惜尚有残阙,不无余憾。

今从同里袁翔甫大令处见有刘君式亭所赠原刊之本,一无遗漏,且有同学诸君评语 ,尤足令人寻绎。

间有未评数条 ,经大令一一补之 ,功媲娲皇,允称全璧。

爰乞重付手民,冀可流传久远。

大令欣然曰 :「诺。

」故略其巅末云。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冬十月仁和葛元煦理斋氏识。

幽梦影·跋·一

〔张潮〕 〔清〕

抱异疾者多奇梦,梦所未到之境,梦所未见之事,以心为君主之官邪干之故如此,此则病也,非梦也。

至若梦木橕天,梦河无水,则休咎应之。

梦牛尾梦蕉鹿,则得失应之。

此则梦也,非病也。

心斋之《幽梦影》,非病也,非梦也,影也。

影者维何?

石火之一敲,电光之一瞥也。

东坡所谓一掉头时生老病,一弹指顷去来今也。

昔人云芥子纳须弥,而心斋则于倏忽备古今也。

此因其心闲手闲,故弄墨如此之闲适也。

心斋盖长于勘梦者也,然而未可向痴人说也。

寓东淘香雪斋江之兰草。

幽梦影·卷三·八十

〔张潮〕 〔清〕

古人云:「诗必穷而后工。

」盖穷则与多感慨,易于见长耳。

若富贵中人,既不可忧贫叹贱,所谈者不过风云月露而已,诗安得佳?

苟思所变,计惟有出游一法。

即以所见之山川风土物产人情,或当疮痍兵燹之余,或值旱潦灾祲之后,无一不可寓之诗中。

借他人之穷愁,以供我之咏叹,则诗亦不必待穷而后工也。

幽梦影·卷三·七十九

〔张潮〕 〔清〕

镜不能自照,衡不能自权,剑不能自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