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残游记·第一回·土不制水历年成患 风能鼓浪到处可危

话说山东登州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叫蓬莱山。

山上有个阁子,名叫蓬莱阁。

这阁造得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十分壮丽。

西面看城中人户,烟雨万家。

东面看海上波涛,峥嵘千里。

所以城中人士往往于下午携尊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次日天来明时,看海中出日。

习以为常,这且不表。

却说那年有个游客,名叫老残。

此人原姓铁,单名一个英字,号补残。

因慕懒残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这“残”字做号。

大家因他为人颇不讨厌,契重他的意思,都叫他老残。

不知不觉,这“老残”二字便成了个别号了。

他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原是江南人氏。

当年也曾读过几句诗书,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学也来曾进得一个,教书没人要他,学生意又嫌岁数大,不中用了。

其先,他的父亲原也是个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会要钱,所以做了二十年实缺,回家仍是卖了袍褂做的盘川。

你想,可有余资给他儿子应用呢?

这老残既无祖业可守,又无行当可做,自然“饥寒”二字渐渐的相逼来了。

正在无可如何,可巧天不绝人,来了一个摇串铃的道士,说是曾受异人传授,能治百病,街上人找他治病,百治百效。

所以这老残就拜他为师,学了几个口诀。

从此也就摇个串铃,替人治病糊口去了,奔走江湖近二十年。

这年刚刚走到山东古千乘地方,有个大户,姓黄,名叫瑞和,害了一个奇病:浑身渍烂,每年总要溃几个窟窿。

今年治好这个,明年别处又溃几个窟窿。

经历多年,没有人能治得这病。

每发都在夏天,一过秋分,就不要紧了。

那年春天,刚刚老残走到此地,黄大户家管事的,问他可有法子治这个病,他说:“法子尽有,只是你们未必依我去做,今年权且略施小技,试试我的手段。

若要此病永远不发,也没有什么难处,只须依着古人方法,那是百发百中的。

别的病是神农、黄帝传下来的方法,只有此病是大禹传下来的方法。

后来唐朝有个王景得了这个传授,以后就没有人知道此方法了。

今日奇缘,在下到也懂得些个。

”于是黄大户家遂留老残住下,替他治病。

说也奇怪,这年虽然小有溃烂,却是一个窟窿也没有出过。

为此,黄大户家甚为喜欢。

看看秋分己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

大家因为黄大户不出窟窿。

是十多年来没有的事,异常快活,就叫了个戏班子,唱了三天谢神的戏。

又在西花厅上,搭了一座菊花假山:今日开筵,明朝设席,闹的十分畅快。

这日,老残吃过午饭,因多喝了两怀酒,觉得身子有些困倦,就跑到自己房里一张睡榻上躺下,歇息歇息,才闭了眼睛,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个叫文章伯,一个叫德慧生。

这两人本是老残的至友:一齐说道:“这么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

”老残连忙起身让坐,说:“我因为这两天困于酒食,觉得怪腻的。

”二人道:“我们现在要往登州府去,访蓬菜阁的胜景,因此特来约你。

车子已替你雇了,你赶紧收拾行李,就此动身罢。

”老残行李本不甚多,不过古书数卷,仪器几件,收检也极容易,顷刻上间便上了车。

无非风餐露宿,不久便到了登州,就在蓬莱阁下觅了两间客房,大家住下,也就玩赏玩赏海市的虚情,蜃楼的幻相。

次日,老残向文、德二公说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今夜何妨不睡,看一看日出何如?

”二人说道:“老兄有此清兴,弟等一定奉陪。

”秋天虽是昼夜停匀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是短的。

三人开了两瓶酒,取出携来的肴撰,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渐渐发大光明了。

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

三人又略谈片刻,德慧生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何妨先到阁子上头去等呢?

”文章伯说:“耳边风声甚急,上头窗子太敞,恐怕寒冷,比不得这屋子里暖和,须多穿两件衣服上去。

”各人照样办了,又都带了千里镜,携了毯子,由后面扶梯曲折上去。

到了阁子中间,靠窗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海中白浪如山,一望无际。

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是长山岛,再远便是大竹、大黑等岛了。

那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价响,仿佛阁子都要摇动似的。

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起,只见北边有一片大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将下去。

并将东边一片云挤的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谲诡。

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慧生道:“残兄,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着的了。

”老残道:“天风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着日出,此行亦不为辜负。

”章伯正在用远镜凝视。

说道:“你们看!

东边有一丝黑影,随波出没,定是一只轮船由此经过。

”于是大家皆拿出远镜,对着观看。

看了一刻,说道:“是的,是的。

你看,有极细一丝黑线,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那不就是船身吗?

”大家看了一会,那轮船也就过去,看不见了。

慧生还拿远镜左右观视。

正在凝神,忽然大叫:“嗳呀,嗳呀!

你瞧,那边一只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好不危险!

”两人道:“在什么地方?

”慧生道:“你望正东北瞧,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长山岛吗,在长山岛的这边,渐渐来得近了。

”两人用远镜一看,都道:“嗳呀,嗳呀!

实在危险得极!

幸而是向这边来,不过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

” 相悯不过一点钟之久,那船来得业已甚近。

三人用远镜凝神细看,原来船身长有二十二四丈,原是只很大的船。

船主坐在舵楼之上,楼下四人专管转舵的事。

前后六枝桅杆,挂若六扇旧帆,又有两枝新桅,挂着一扇簇新的帆,一扇半新不旧的帆,算来这船便有八枝桅了。

船身吃载很重,想那舱里一定装的各项货物。

船面上坐的人口,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却无篷窗等件遮盖风日,同那天津到北京火车的三等客位一样,面上有北风吹着,身上有浪花溅着,又湿又寒,又饥又怕。

看这船上的人都有民不聊生的气象。

那八扇帆下,备有两人专营绳脚的事。

船头及船帮上有许多的人,仿佛水手的打扮。

这船虽有二十三四丈长,却是破坏的地方不少:东边有一块,约有三丈长短,已经破坏,浪花直灌进去。

那旁,仍在东边,又有一块,约长一丈,水波亦渐渐侵入。

其余的地方,无一处没有伤痕。

那八个管帆的却是认真的在那里管,只是各人管各人的帆,仿佛在八只船上似的,彼此不相关照。

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男女女队里乱窜,不知所做何事。

用远镜仔细看去,方知道他在那里搜他们男男女女所带的干粮,并剥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

章伯看得亲切,不禁狂叫道:“这些该死的奴才!

你看,这船眼睁睁就要沉覆,他们不知想法敷衍着早点泊岸,反在那里蹂躏好人,气死我了!

”慧生道:“章哥,不用着急,此船目下相距不过七八里路,等他泊岸的时候,我们上去劝劝他们便是。

” 正在说话之间,忽见那船上杀了几个人,抛下海去,捩过舵来,又向东边丢了。

章伯气的两脚直跳,骂道:“好好的一船人,无穷性命,无缘无故断送在这几个驾驶的人手里,岂不冤枉!

”沉思了一下,又说道:“好在我们山脚下有的是渔船,何不驾一只去,将那几个驾驶的人打死,换上几个?

岂不救了一船人的性命?

何等功德!

何等痛快!

”慧生道:“这个办法虽然痛诀,究竟未免卤莽,恐有来妥。

请教残哥以为何如?

” 老残笑向章伯道:“章哥此计甚妙,只是不知你带几营人去?

”章伯愤道:“残哥怎么也这么糊涂!

此时人家正在性命交关,不过一时救急,自然是我们三个人去。

那里有几营人来给你带去!

”老残道:“既然如此,他们船上驾驶的不下头二百人,我们三个人要去杀他,恐怕只会送死,不会成事罢。

高明以为何如?

”章伯一想,理路却也不错,便道:“依你该怎么样,难道白白地看他们死吗?

”老残道:“依我看来,驾驶的人并来曾错,只因两个缘故,所以把这船就弄的狼狈不堪了。

怎么两个缘故呢?

一则他们是走太平洋的,只会过太平日子,若遇风平浪静的时候,他驾驶的情状亦有操纵自如之妙,不意今日遇见这大的风浪,所以都毛了手脚。

二则他们来曾预备方针。

平常晴天的时候,照着老法子去走,又有日月星辰可看,所以南北东西尚还不大很错。

这就叫做‘靠天吃饭’。

那知逼了这阴天,日月星辰都被云气遮了,所以他们就没了依傍。

心里不是不想望好处去做,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所以越走越错。

为今之计,依章兄法子,驾只渔艇,追将上去,他的船重,我们的船轻,一定追得上的。

到了之后,送他一个罗盘,他有了方向,便会走了。

再将这有风浪与无风浪时驾驶不同之处,告知船主,他们依了我们的话,岂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吗?

”慧生道:“老残所说极是,我们就赶紧照样办去。

不然,这一船人,实在可危的极!

” 说着,三人就下了阁子,分付从人看守行李物件,那三人却俱是空身,带了一个最准的向盘,一个纪限仪,并几件行船要用的物件,下了山。

山脚下有个船坞,都是渔船停泊之处。

选了一只轻快渔船,挂起帆来,一直追向前去。

幸喜本日括的是北风,所以向东向西都是旁风,使帆很便当的。

一霎时,离大船已经不远了,三人仍拿远镜不住细看。

及至离大船十余丈时,连船上人说话都听得见了。

谁知道除那管船的人搜括众人外,又有一种人在那里高谈阔论的演说,只听他说道:“你们各人均是出了船钱坐船的,况且这船也就是你们祖遗的公司产业,现在已被这几个驾驶人弄的破坏不堪,你们全家老幼性命都在船上,难道都在这里等死不成?

就不想个法儿挽回挽回吗?

真真该死奴才!

” 众人被他骂的顿口无言。

内中便有数人出来说道:“你这先生所说的都是我们肺腑中欲说说不出的话,今日被先生唤醒,我们实在惭愧,感激的很!

只是请教有甚么法子呢?

”那人便道:“你们知道现在是非钱不行的世界了,你们大家敛几个钱来,我们舍出自己的精神,拼着几个人流血,替你们挣个万世安稳自由的基业,你们看好不好呢?

”众人一齐拍掌称快。

章伯远远听见,对二人说道:“不想那船上竟有这等的英雄豪杰!

早知如此,我们可以不必来了。

”慧生道:“姑且将我们的帆落几叶下来,不必追上那船,看他是如何的举动。

倘真有点道理,我们便可回去了。

”老残道:“慧哥所说甚是。

依愚见看来,这等人恐怕不是办事的人,只是用几句文明的话头骗几个钱用用罢了!

” 当时三人便将帆叶落小,缓缓的尾大船之后。

只见那船上人敛了许多钱,交给演说的人,看他如何动手。

谁知那演说的人,敛了许多钱去,找了一块众人伤害不着的地方,立住了脚,便高声叫道:“你们这些没血性的人,凉血种类的畜生,还不赶紧去打那个掌舵的吗?

”又叫道:“你们还不去把这些管船的一个一个杀了吗?

”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着他去打掌舵的,也有去骂船主的,俱被那旁边人杀的杀了,抛弃下海的抛下海了。

那个演说的人,又在高处大叫道:“你们为甚么没有团体?

若是全船人一齐动手,还怕打不过他们么?

”那船上人,就有老年晓事的人,也高声叫道:“诸位切不可乱动!

倘若这样做去,胜负未分,船先覆了!

万万没有这个办法!

” 慧生听得此语,向章伯道:“原来这里的英雄只管自己敛钱,叫别人流血的。

”老残道:“幸而尚有几个老成持重的人,不然,这船覆的更快了。

”说着,三人便将帆叶抽满,顷刻便与大船相近。

篙工用篙子钩住大船,三人便跳将上去,走至舵楼底下,深深的唱了一个喏,便将自己的向盘及纪限仪等项取出呈上。

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

有何益处?

” 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

船主!

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

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歼!

他们是天主教!

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

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

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

”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

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

快杀,快杀!

” 船主舵工听了,俱犹疑不定,内中有一个舵工,是船主的叔叔,说道:“你们来意甚善,只是众怒难犯,赶快去罢!

”三人垂泪,赶忙回了小船。

那知大船上人,余怒未息,看三人上了小船,忙用被浪打碎了的断桩破板打下船去。

你想,一只小小渔船,怎禁得几百个人用力乱砸,顷刻之间,将那渔船打得粉碎,看着沉下海中去了。

未知三人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 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刘鹗〕 〔清〕

话说老残在渔船上被众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万无生理,只好闭着眼睛,听他怎样。

觉得身体如落叶一般,飘飘荡荡,顷刻工夫沉了底了。

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先生,起来罢!

先生,起来罢!

天已黑了,饭厅上饭已摆好多时了。

”老残慌忙睁开眼睛,楞了一楞道:“呀!

原来是一梦!

” 自从那日起,又过了几天,老残向管事的道:“现在天气渐寒,贵居停的病也不会再发,明年如有委用之处,再来效劳。

目下鄙人要往济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风景。

”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当晚设酒饯行。

封了一千两银子奉给老残,算是医生的酬劳。

老残略道一声“谢谢”,也就收入箱笼,告辞动身上车去了。

一路秋山红叶,老圃黄花,颇不寂寞。

到了济南府,进得城来,家家泉水,户户垂杨,比那江南风景,觉得更为有趣。

到了小布政司街,觅了一家客店,名叫高升店,将行李卸下,开发了车价酒钱,胡乱吃点晚饭,也就睡了。

次日清晨起来,吃点儿点心,便摇着串铃满街蜇了一趟,虚应一应故事。

午后便步行至鹊华桥边,雇了一只小船,荡起双桨,朝北不远,便到历下亭前。

止船进去,入了大门,便是一个亭子,油漆已大半剥蚀。

亭子上悬了一副对联,写的是“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上写着“杜工部句”,下写着“道州何绍基韦”。

亭子旁边虽有几间房屋,也没有甚么意思。

复行下船,向西荡去,不甚远,又到了铁公祠畔。

你道铁公是谁?

就是明初与燕王为难的那个铁铉。

后人敬他的忠义,所以至今春秋时节,土人尚不断的来此进香。

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

正在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谁知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

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还要清楚。

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却有一层芦苇,密密遮住。

现在正是开花的时候,一片白花映着带水气的斜阳,好似一条粉红绒毯,做了上下两个山的垫子,实在奇绝。

老残心里想道:“如此佳景,为何没有甚么游人?

”看了一会儿,回转身来,看那大门里面楹柱上有副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点头道:“真正不错!

”进了大门,正面便是铁公享堂,朝东便是一个荷池。

绕着曲折的回廊,到了荷池东面,就是个圆门。

圆门东边有三间旧房,有个破匾,上题“古水仙祠”四个字。

祠前一副破旧对联,写的是“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

过了水仙祠,仍旧上了船,荡到历下亭的后面。

两边荷叶荷花将船夹住,那荷叶初枯,擦的船嗤嗤价响。

那水鸟被人惊起,格格价飞。

那已老的莲蓬,不断的绷到船窗里面来。

老残随手摘了几个莲蓬,一面吃着,一面船已到了鹊华桥畔了。

到了鹊华桥,才觉得人烟稠密,也有挑担子的,也有推小车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蓝呢轿子的。

轿子后面,一个跟班的戴个红缨帽子,膀子底下夹个护书,拼命价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着头跑。

街上五六岁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轿夫无意踢倒一个,他便哇哇的哭起。

他的母亲赶忙跑来问:“谁碰倒你的?

谁碰倒你的?

”那个孩子只是哇哇的哭,并不说话。

问了半天,才带哭说了一句道:“抬矫子的!

”他母亲抬头看时,轿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远了。

那妇人牵了孩子,嘴里不住咭咭咕咕的骂着,就回去了。

老残从鹊华桥往南,缓缓向小布政司街走去。

一抬头,见那墙上贴了一张黄纸,有一尺长,七八寸宽的光景。

居中写着“说鼓书”三个大字。

旁边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

那纸还未十分干,心知是方才贴的,只不知道这是甚么事情,别处也没有见过这样招子。

一路走着,一路盘算,只听得耳边有两个挑担子的说道:“明儿白妞说书,我们可以不必做生意,来听书罢。

”又走到街上、听铺子里柜台上有人说道:“前次白妞说书是你告假的,明儿的书,应该我告假了。

”一路行未,街谈巷议,大半都是这话,心里诧异道:“白妞是何许人?

说的是何等样书,为甚一纸招贴,侵举国若狂如此?

”信步走来,不知不觉已到高升店口。

进得店去,茶房便来回道:“客人,用什么夜膳?

”老残一一说过,就顺便问道:“你们此他说鼓书是个甚么顽意儿,何以惊动这么许多的人?

”茶房说:“客人,你不知道。

这说鼓书本是山东乡下的土调,同一面鼓,两片梨花简,名叫‘梨花大鼓’,演说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没甚稀奇。

自从王家出了这个白妞、黑妞妹妹两个,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

他十二三岁时就学会了这说书的本事。

他却嫌这乡下的调儿没甚么出奇,他就常到戏园里看戏,所有甚么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听就会。

甚么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等人的调子,他一听也就会唱。

仗着他的喉咙,要多高有多高。

他的中气,要多长有多长。

他又把那南方的甚么昆腔、小曲,种种的腔调,他都拿来装在这大鼓书的调儿里面。

不过二三年工夫,创出这个调儿,竟至无论南北高下的人,听了他唱书,无不神魂颠倒。

现在已有招子,明儿就唱。

你不信,去听一听就知道了。

只是要听还要早去,他虽是一点钟开唱,若到十点钟去,便没有坐位的。

”老残听了,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点钟起,先到南门内看了舜井。

又出南门,到历山脚下,看看相传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

及至回店,已有九点钟的光景,赶忙吃了饭,走到明湖居,才不过十点钟时候。

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

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却都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

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才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

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

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

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吃饭来的人买了充饥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

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

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

寓谈阔论,说笑自如。

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

又有些像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

因为人大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仿佛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到还沉静。

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

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

后来弹了一枝大调,也不知道叫什么牌子。

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

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

虽是粗布衣裳,到十分洁净。

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

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钅从钅从弹起。

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了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

右手持了鼓捶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

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

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

”其一人道:“不是。

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

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

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

他的好处人学的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

你想,这几年来,好顽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

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

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

”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

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

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节,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了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以的。

又将鼓捶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

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

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

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

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

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

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

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

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大通。

及至翻到做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做来峰上。

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

顷刻之间,周匝数遍。

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

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

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

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

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

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

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

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

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

又怎会三日不绝呢?

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才知古人措辞之妙。

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什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

”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

‘于我心有戚戚焉’!

”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

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

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惊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

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

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

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王盘。

”可以尽之。

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仿佛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

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了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算计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

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三回·金线东来寻黑虎 布帆西去访苍鹰

〔刘鹗〕 〔清〕

话说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哄而散。

老残到了次日,想起一千两银子放在寓中,总不放心。

即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汇票庄,叫个日升昌字号,汇了八百两寄回江南涂州老家里去,自己却留了一百多两银子。

本日在大街上买了一匹茧绸,又买了一件大呢马褂面子,拿回寓去,叫个成衣做一身棉袍子马褂。

因为已是九月底,天气虽十分和暖,倘然西北风一起,立刻便要穿棉了。

分付成衣已毕,吃了午饭,步出西门,先到趵突泉上吃了一碗茶。

这趵突泉乃济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个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亩地宽阔,两头均通溪河。

池中流水,氵日妇有声。

池子正中间有三股大泉,从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二三尺高。

据土人云:当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后来修池,不知怎样就矮下去了。

这三股水,均比吊桶还粗。

池子北面是个吕祖殿,殿前搭着凉棚,摆设着四五张桌子、十几条板凳卖茶,以便游人歇息。

老残吃完茶,出了趵突泉后门,向东转了几个弯,寻着了金泉书院。

进了二门,便是投辖井,相传即是陈遵留客之处。

再望西去,过一重门,即是一个蝴蝶厅,厅前厅后均是泉水围绕。

厅后许多芭蕉,虽有几批残叶,尚是一碧无际,西北角上,芭蕉丛里,有个方池,不过二丈见方,就是金线泉了。

全线乃四大名泉之二。

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个?

就刚才说的趵突泉,此刻的金线泉,南门外的黑虎泉,抚台衙门里的珍珠泉:叫做“四大名泉”。

这金线泉相传水中有条金线。

老残左右看了半天,不要说金线,连铁线也没有。

后来幸而走过一个士子来,老残便作揖请教这“金线”二字有无着落。

那士子便拉着老残踅到池子西面,弯了身体,侧着头,向水面上看,说道:“你看,那水面上有一条线,仿佛游丝一样,在水面上摇动。

看见了没有?

”老残也侧了头,照样看去,看了些时,说道:“看见了,看见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

想了一想,道:“莫非底下是两股泉水,力量相敌,所以中间挤出这一线来?

”那士子道:“这泉见于著录好几百年,难道这两股泉的力量,经历这久就没有个强弱吗?

”老残道:“你看这线,常常左右摆动,这就是两边泉力不匀的道理了。

”那士子到也点头会意。

说完,彼此各散。

老残出了金泉书院,顺着西城南行。

过了城角,仍是一条街市,一直向东。

这南门城外好大一条城河,河里泉水湛清,看得河底明明白白。

河里的水草都有一丈多长,被那河水流得摇摇摆摆,煞是好看。

走着看着,见河岸南面,有几个大长方池子,许多妇女坐在池边石上捣衣。

再过去,有一个大池,池南几间草房,走到面前,知是一个茶馆。

进了茶馆,靠北窗坐下,就有一个茶房泡了一壶茶来。

茶壶都是宜兴壶的样子,却是本地仿照烧的。

老残坐定,问茶房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黑虎泉,可知道在什么地方?

”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这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吗?

”老残果然望外一看,原来就在自己脚底下,有一个石头雕的老虎头,约有二尺余长,倒有尺五六的宽径。

从那老虎口中喷出一股泉来,力量很大,从池子这边直冲到池子那面,然后转到两边,流入城河去了。

坐了片刻,看那夕阳有渐渐下山的意思,遂付了茶钱,缓步进南门回寓。

到了次日,觉得游兴已足,就拿了串铃,到街上去混混。

踅过抚台衙门,望西一条胡同口上,有所中等房子,朝南的大门,门旁贴了“高公馆”三个字。

只见那公馆门口站了一个瘦长脸的人,穿了件棕紫熟罗棉大袄,手里捧了一支洋白铜二马车水烟袋,面带愁容。

看见老残,唤道:“先生,先生!

你会看喉咙吗?

”老残答道:“懂得一点半点几的。

”那人便说:“请里面坐。

”进了大门,望西一拐,便是三间客厅,铺设也还妥当。

两边字画,多半是时下名人的笔墨。

只有中间挂着一幅中堂,只画了一个人,仿佛列子御风的形状,衣服冠带均被风吹起,笔力甚为道劲,上题“大风张风刀四字,也写得极好。

坐定,彼此问过名姓。

原来这人系江苏人,号绍殷,充当抚院内文案差使。

他说道:“有个小妾害了喉蛾,已经五天今日滴水不能进了。

请先生诊视,尚有救没有?

”老残道:“须看了病,方好说话。

”当时高公即叫家人:“到上房关照一声,说有先生来看病。

”随后就同着进了二门,即是三间上房。

进得堂屋,有老妈子打起西房的门帘,说声:“请里面坐。

”走进房门,贴西墙靠北一张大床,床上悬着印花夏布帐子,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张半桌,床前两张机凳。

高公让老残西面杌凳上坐下。

帐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老妈子拿了几木书垫在手下,诊了一只手,又换一只。

老残道:“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住,不得出来,所以越过越重。

请看一看喉咙。

”高公使将帐子打起。

看那妇人,约有二十岁光景,面上通红,人却甚为委顿的样子。

高公将他轻轻扶起,对着窗户的亮光。

老残低头一看,两边肿的已将要合缝了,颜色淡红。

看过,对高公道:“这病本不甚重,原起只是一点火气,被医家用苦寒药一逼,火不得发,兼之平常肝气易动,抑郁而成。

目下只须吃两剂辛凉发散药就好了。

”又在自己药囊内取出一个药瓶、一支喉枪,替他吹了些药上去。

出到厅房,开了个药方,名叫“加味甘桔汤”。

用的是生甘草、苦桔梗、牛蒡子、荆芥、防风、薄荷、辛夷、飞滑石八味药,鲜荷梗做的引子。

方子开毕,送了过去。

高公道:“高明得极。

不知吃几帖?

”老残道:“今日吃两帖,明日再来复诊。

”高公又问:“药金请教几何?

”老残道:“鄙人行道,没有一定的药金。

果然医好了姨太大病,等我肚子饥时,赏碗饭吃。

走不动时,给几个盘川,尽够的了。

”高公道:“既如此说,病好一总酬谢。

尊寓在何处,以便倘有变动,着人来请。

”老残道:“在布政司街高升店。

”说毕分手。

从此,天天来请。

不过三四夭,病势渐退,已经同常人一样。

高公喜欢得无可如何,送了八两银子谢仪,还在北柱楼办了一席酒,邀请文案上同事作陪,也是个揄扬的意思。

谁知一个传十,十个传百,官幕两途,拿轿子来接的,渐渐有日不暇给之势。

那日,又在北柱楼吃饭,是个候补道请的。

席上右边上首一个人说道:“玉佐臣要补曹州府了。

”左边下首,紧靠老残的一个人道:“他的班次很远,怎样会补缺呢?

”右边人道:“因为他办强盗办的好,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遗的景象,宫保赏识非凡。

前日有人对宫保说:‘曾走曹州府某乡庄过,亲眼见有个蓝布包袱弃在路旁,无人敢拾。

某就问土人:“这包袱是谁的?

为何没人收起?

”土人道:“昨儿夜里,不知何人放在这里的。

”某问:“你们为甚么不拾了回去?

”都笑着摇摇头道:“俺还要一家子性命吗!

”如此,可见路不拾遗,古人竟不是欺人,今日也竟做得到的!

’宫保听着很是喜欢,所以打算专折明保他。

”左边的人道:“佐臣人是能干的,只嫌太残忍些。

来到一年,站笼站死两千多人,难道没有冤枉吗?

”旁边一人道:“冤枉一定是有的,自无庸议,但不知有几成不冤枉的?

”右边人道:“大凡酷吏的政治,外面都是好看的。

诸君记得当年常剥皮做兖州府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

总做的人人侧目而视就完了。

”又一人道:“佐臣酷虐,是诚然酷虐,然曹州府的民情也实在可恨。

那年,兄弟署曹州的时候,几乎无一天无盗案。

养了二百名小队子,像那不捕鼠的猫一样,毫无用处。

及至各县捕快捉来的强盗,不是老实乡民,就是被强盗胁了去看守骡马的人。

至于真强盗,一百个里也没有几个。

现在被这玉佐臣雷厉风行的一办,盗案竟自没有了。

相形之下,兄弟实在惭愧的很。

”左边人道:“依兄弟愚见,还是不多杀人的为是。

此人名震一时,恐将来果报也在不可思议之列。

”说完,大家都道:“酒也够了,赐饭罢。

”饭后各散。

过了一日,老残下午无事,正在寓中闲坐,忽见门口一乘蓝呢轿落下,进来一个人,口中喊道:“铁先生在家吗?

”老残一看,原来就是高绍殷,赶忙迎出,说:“在家,在家。

请房里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驾的很。

”绍殷一面道:“说那里的话!

”一面就往里走。

进得二门,是个朝东的两间厢房。

房里靠南一张砖炕,炕上铺着被褥。

北面一张方桌,两张椅子。

西面两个小小竹箱。

桌上放了几本书,一方小砚台,几枝笔,一个印色盒子。

老残让他上首坐了。

他就随手揭过书来,细细一看,惊讶道:“这是部宋版张君房刻木的《庄子》,从那里得来的?

此书世上久不见了,季沧苇、黄丕烈诸人俱来见过,要算希世之宝呢!

”老残道:“不过先人遗留下来的几本破书,卖又不值钱,随便带在行箧,解解闷儿,当小说书看罢了,何足挂齿。

”再望下翻,是一本苏东坡手写的陶诗,就是毛子晋所仿刻的祖本。

绍殷再三赞叹不绝,随又问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甚不在功名上讲求,却操此冷业?

虽说富贵浮云,未免太高尚了罢。

”老残叹道:“阁下以‘高尚’二字许我,实过奖了。

鄙人并非无志功名:一则,性情过于疏放,不合时宜。

二则,俗说‘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轻些的意思。

”绍殷道:“昨晚在里头吃便饭,宫保谈起:‘幕府人才济济,凡有所闻的,无不罗致于此了。

’同坐姚云翁便道:‘目下就有一个人在此,宫保并来罗致。

”宫保急问:‘是谁?

’姚云翁就将阁下学问怎样,品行怎样,而又通达人情、熟谙世务,怎样怎样,说得官保抓耳挠腮,十分欢喜。

宫保就叫兄弟立刻写个内文案札子送亲。

那是兄弟答道:‘这样恐不多当,此人既非侯补,又非投放,且还不知他有什么功名,札子不甚好下。

’宫保说:‘那么就下个关书去请。

’兄弟说:‘若要请他看病,那是一请就到的。

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愿意不愿意,须先问他一声才好。

’宫保说:‘很好。

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气,你就同了他来见我一见。

’为此,兄弟今日特来与阁下商议,可否今日同到里面见宫保一见?

”老残道:“那也没有甚么不可,只是见宫保须要冠带,我却穿不惯,能便衣相见就好。

”绍殷道:“自然便衣。

稍停一刻,我们同去。

你到我书房里坐等。

宫保午后从里边下来,我们就在签押房里见了。

”说着,又喊了一乘轿子。

老残穿着随身衣服,同高绍殷进了抚署。

原来这山东抚署是明朝的齐王府,故许多地方仍用旧名。

进了三堂,就叫“宫门口”。

旁边就是高绍殷的书房,对面便是宫保的签押房。

方到绍殷书房坐下,不到半时,只见宫保已从里面出来,身体甚是魁梧,相貌却还仁厚。

高绍殷看见,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说了几句。

只听庄宫保连声叫道:“请过来,请过来。

”便有个差官跑来喊道:“宫保请铁老爷!

”老残连忙走来,向庄宫保对面一站。

庄云:“久慕得很!

”用手一伸,腰一呵,说:“请里面坐。

”差官早将软帘打起。

老残进了房门,深深作了一个揖。

宫保让在红木炕上首坐下。

绍殷对面相陪。

另外搬了一张方杌凳在两人中间,宫保坐了,便问道:“听说补残先生学问经济都出众的很。

兄弟以不学之资,圣恩叫我做这封疆大吏,别省不过尽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这个河工,实在难办,所以兄弟没有别的法子。

但凡闻有奇才异能之士,都想请来,也是集思广益的意思。

倘有见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赐得多了。

”老残道:“宫保的政声,有口皆碑,那是没有得说的了。

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

”宫保道:“原是呢。

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宽,此地的河面多窄呢。

”老残道:“不是这么说。

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几十天。

其余的时候,水力甚软,沙所以易淤。

要知贾让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没有办过河工。

贾让之后,不到一百年,就有个王景出来了。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从大禹一脉下来的,专主‘禹抑洪水’的‘抑’字,与贾让之说正相反背。

自他治过之后,一千多年没河患。

明朝潘季驯,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

宫保想必也是知道的。

”宫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

”老残道:“他是从‘播为九河,同为逆河’,‘播’‘同’两个字上悟出来的。

《后汉书》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两句话。

至于其中曲折,亦非倾盖之间所能尽的,容慢慢的做个说帖呈览,何如?

” 庄宫保听了,甚为喜欢,向高绍殷道:“你叫他们赶紧把那南书房三间收拾,即请铁先生就搬到衙门里来住罢,以便随时领教。

”老残道:“宫保雅爱,甚为感激,只是目下有个亲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

并且风闻玉守的政声,也要去参考参考,究竟是个何等样人。

等鄙人从曹州回来,再领宫保的教罢。

”宫保神色甚为怏怏。

说完,老残即告辞,同绍殷出了衙门,各自回去,未知老残究竟是到曹州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四回·宫保爱才求贤若渴 太尊治盗疾恶如仇

〔刘鹗〕 〔清〕

话说老残从抚署出来,即将轿子辞去,步行在街上游玩了一会儿,又在古玩店里盘桓些时。

傍晚回到店里,店里掌柜的连忙跑进屋来说声“恭喜”,老残茫然不知道是何事。

掌柜的道:“我适才听说院上高大老爷亲自来请你老,说是抚台要想见你老,因此一路进衙门的。

你老真好造化!

上房一个李老爷,一个张老爷,都拿着京城里的信去见抚台,三次五次的见不着。

偶然见着回把,这就要闹脾气、骂人,动不动就要拿片子送人到县里去打。

像你老这样抚台央出文案老爷来请进去谈谈,这面子有多大!

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吗?

怎么样不给你老道喜呢!

”老残道:“没有的事,你听他们胡说呢。

高大老爷是我替他家医洽好了病,我说,抚台衙门里有个珍珠泉,可能引我们去见识见识,所以昨日高大老爷偶然得空,来约我看泉水的。

那里有抚台来请我的话!

”掌柜的道:“我知道的,你老别骗我。

先前高大老爷在这里说话的时候,我听他管家说,抚台进去吃饭,走从高大老爷房门口过,还嚷说:‘你赶紧吃过饭,就去约那个铁公来哪!

去迟,恐怕他出门,今儿就见不着了。

,”老残笑道:“你别信他们胡诌,没有的事。

”掌柜的道:“你老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 只听外边大嚷:“掌柜的在那儿呢?

”掌柜的慌忙跑出去。

只见一个人,戴了亮蓝顶子,拖着花翎,穿了一双抓地虎靴子,紫呢夹袍,天青哈喇马褂,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了个双红名帖,嘴里喊:“掌柜的呢?

”掌柜的说:“在这儿,在这儿!

你老啥事?

”那人道:“你这儿有位铁爷吗?

”掌柜的道:“不错,不错,在这东厢房里住着呢,我引你去。

” 两人走进来,掌柜指着老残道:“这就是铁爷。

”那人赶了一步,进前请了一个安,举起手中帖子,口中说道:“宫保说,请铁老爷的安!

今晚因学台请吃饭,没有能留铁老爷在衙门里吃饭,所以叫厨房里赶紧办了一桌酒席,叫立刻送过来。

宫保说,不中吃,请铁老爷格外包涵些。

”那人回头道:“把酒席抬上来。

”那后边的两个人抬着一个三展的长方抬盒,揭了盖子,头展是碟子小碗,第二展是燕窝鱼翅等类大碗,第三展是一个烧小猪、一只鸭子,还有两碟点心。

打开看过,那人就叫:“掌柜的呢?

”这时,掌柜同茶房等人站在旁边,久已看呆了,听叫,忙应道:“啥事?

”那人道:“你招呼着送到厨房里去。

”老残忙道:“宫保这样费心,是不敢当的。

”一面让那人房里去坐坐吃茶,那人再三不肯。

老残固让,那人才进房,在下首一个杌子上坐下。

让他上炕,死也不肯。

老残拿茶壶,替他倒了碗茶。

那人连忙立起,请了个安道谢,因说道:“听官保分付,赶紧打扫南书房院子,请铁老爷明后天进去住呢。

将来有甚么差遣,只管到武巡捕房呼唤一声,就过去伺候。

”老残道:“岂敢,岂敢!

”那人便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告辞,要回衙消差,请赏个名片。

”老残一面叫茶房来,给了挑盒子的四百钱。

一面写了个领谢帖子,送那人出去,那人再三固让,老残仍送出大门,看那人上马去了。

老残从门口回来,掌柜的笑迷迷的迎着说道:“你老还要骗我!

这不是抚台大人送了酒席来了吗?

刚才来的,我听说是武巡捕赫大老爷,他是个参将呢。

这二年里,住在俺店里的客,抚台也常有送酒席来的,都不过是寻常酒席,差个戈什来就算了。

像这样尊重,俺这里是头一回呢!

”老残道:“那也不必管他,寻常也好,异常也好,只是这桌菜怎样销法呢?

”掌柜的道:“或者分送几个至好朋友,或者今晚赶写一个帖子,请几位体面客,明儿带到大明湖上去吃。

抚台送的,比金子买的还荣耀得多呢。

”老残笑道:“既是比金子买的还要荣耀,可有人要买?

我就卖他两把金子来,抵还你的房饭钱罢。

”掌柜的道:“别忙,你老房饭钱,我很不怕,自有人来替你开发。

你老不信,试试我的话,看灵不灵!

”老残道:“管他怎么呢,只是今晚这桌菜,依我看,倒是转送了你去请客罢。

我很不愿意吃他,怪烦的慌。

” 二人讲了些时,仍是老残请客,就将这本店的住客都请到上房明间里去。

这上房住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张,本是极倨傲的。

今日见抚台如此契重,正在想法联络联络,以为托情谋保举地步。

却遇老残借他的外间请本店的人,自然是他二人上坐,喜欢的无可如何。

所以这一席间,将个老残恭维得浑身难受。

十分没法,也只好敷衍几句。

好容易一席酒完,各自散去。

那知这张李二公,又亲自到厢房里来道谢,一替一句,又奉承了半日。

姓李的道:“老兄可以捐个同知,今年随捐一个过班,明年春间大案,又是一个过班,秋天引见,就可得济东泰武临道。

失署后补,是意中事。

”姓张的道:“李兄是天津的首富,如老兄可以照应他得两个保举,这捐宫之费,李兄可以拿出奉借。

等老兄得了优差,再还不迟。

”老残道:“承两位过爱,兄弟总算有造化的了。

只是目下尚无出山之志,将来如要出山,再为奉恳。

”两人又力劝了一回,各自回房安寝。

老残心里想道:“本想再为盘桓两夭,看这光景,恐无谓的纠缠,要越逼越紧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当夜遂写了一封书,托高绍殷代谢庄宫保的厚谊。

天夫明,即将店帐算清楚,雇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就出城去了。

出济南府西门,北行十八里,有个镇市,名叫雒口。

当初黄河未并大清河的时候,凡城里的七十二泉泉水,皆从此地入河,本是个极繁盛的所在。

自从黄河并了,虽仍有货船来往,究竟不过十分之一二,差得远了。

老残到了雒口,雇了一只小船,讲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属董家口下船,先付了两吊钱,船家买点柴米。

却好本日是东南风,挂起帆来,“呼呼”的去了。

走到太阳将要落山,已到了齐河县城,抛锚住下。

第二日住在平阴,第三日住在寿张,第四日便到了董家口,仍在船上住了一夜。

天明开发船钱,将行李搬在董家口一个店里住下。

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条大道,故很有几家车店。

这家店就叫个董二房老店。

掌柜的姓董,有六十多岁,人都叫他老董。

只有一个伙计,名叫王三。

老残住在店内,本该雇车就往曹州府去,因想沿路打听那玉贤的政绩,故缓缓起行,以便察访。

这日有辰牌时候,店里住客,连那起身极退的,也都走了。

店伙打扫房屋,掌柜的帐已写完,在门口闲坐。

老残也在门口长凳上坐下,向老董说道:“听说你们这府里的大人,办盗案好的很,究竟是个甚么情形?

”那老董叹口气道:“玉大人官却是个清官,办案也实在尽力,只是手太辣些,初起还办着几个强盗,后来强盗摸着他的脾气,这玉大人倒反做了强盗的兵器了。

” 老残道:“这话怎么讲呢?

”老董道:“在我们此地西南角上,有个村庄,叫于家屯。

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户人家。

那庄上有个财主,叫于朝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二子都娶了媳妇,养了两个孙子。

女儿也出了阁。

这家人家,过的日子很为安逸。

不料祸事临门,去年秋间,被强盗抢了一次。

其实也不过抢去些衣服首饰,所值不过几百吊钱。

这家就报了案,经这三大人极力的严拿,居然也拿住了两个为从的强盗伙计,追出来的赃物不过几件布衣服。

那强盗头脑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谁知因这一拿,强盗结了冤仇。

到了今年春天,那强盗竟在府城里面抢了一家子。

玉大人雷厉风行的,几天也没有拿着一个人。

过了几天,又抢了一家子。

抢过之后,大明大白的放火。

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

自然调起马队,追下来了。

“那强盗抢过之后,打着火把出城,手里拿着洋枪,谁敢上前拦阻。

出了东门,望北走了十几里地,火把就灭了。

玉大人调了马队,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将这情形详细禀报。

当时放马追出了城,远远还看见强盗的火把。

追了二三十里,看见前面又有火光,带着两三声枪响。

玉大人听了,怎能不气呢?

仗着胆子本来大,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马,都带着洋枪,还怕什么呢。

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枪声。

到了天快明时,眼看离追上不远了,那时也到了这于家屯了。

过了于家屯再往前追,枪也没有,火也没有。

“玉大人心里一想,说道:‘不必往前追,这强盗一定在这村庄上了。

’当时勒回了马头,到了庄上,在大街当中有个关帝庙下了马。

分付手下的马队,派了八个人,东南西北,一面两匹马把住,不许一个人出去。

将地保、乡约等人叫起。

这时天已大明了。

这玉大人自己带着马队上的人,步行从南头到北头,挨家去搜。

搜了半天,一些形迹没有。

又从东望西搜去,刚刚搜到这于朝栋家,搜出三枝土枪,又有几把刀,十几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说强盗一定在他家了。

坐在厅上,叫地保来问:‘这是甚么人家?

’地保回道:‘这家姓于。

老头子叫于朝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于学诗,二儿子叫于学礼,都是捐的监生。

’玉大人立刻叫把这于家父子三个带上来。

你想,一个乡下人,见了府里大人来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

上得厅房里,父子三个跪下,已经是飒飒的抖,那里还能说话。

“玉大人说道:‘你好大胆!

你把强盗藏到那里去了?

’那老头子早已吓的说不出话来。

还是他二儿子,在府城里读过两年书,见过点世面,胆子稍为壮些,跪着伸直了腰,朝上回道。

‘监生家里向来是良民,从没有同强盗往来的,如何敢藏着强盗?

”玉大人道:‘既没有勾通强盗,这军器从那里来的?

’于学礼道:‘因去年被盗之后,庄上不断常有强盗来,所以买了几根竿子,叫田户、长工轮班来几个保家。

因强盗都有洋枪,乡下洋枪没有买处,也不敢买,所以从他们打鸟儿的回了两三枝土枪,夜里放两声,惊吓惊吓强盗的意思。

”“王大人喝道:‘胡说!

那有良民敢置军火的道理!

你家一定是强盗!

,回头叫了一声:‘来!

’那手下人便齐声像打雷一样答应了一声:‘嗏!

’玉大人说:‘你们把前后门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实的搜!

’这些马兵遂到他家,从上房里搜起,衣箱橱柜,全行抖擞一个尽,稍为轻便值钱一点的首饰,就掖在腰里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没有搜出甚么犯法的东西。

那知搜到后来,在西北角上,有两间堆破烂农器的一间屋子里,搜出了一个包袱,里头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还是旧绸子的。

马兵拿到厅上,回说:‘在堆东西的里房授出这个包袱,不像是自己的衣服,请大人验看。

”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皱,眼睛一凝,说道:‘这几件衣服,我记得仿佛是前天城里失盗那一家子的。

姑且带回衙门去,照失单查对。

’就指着衣服向于家父子道:‘你说这衣服那里来的?

’于家父子面面相窥,都回不出。

还是于学礼说:‘这衣服实在不晓得那里来的。

’玉大人就立起身来,分付:‘留下十二个马兵,同地保将于家父子带回城去听审!

’说着就出去。

跟从的人,拉过马来,骑上了马,带着余下的人先进城去。

“这里于家父子同他家里人抱头痛哭。

这十二个马兵说:‘我们跑了一夜,肚子里很饿,你们赶紧给我们弄点吃的,赶紧走罢!

大人的脾气谁不知道,越迟去越不得了。

’地保也慌张的回去交代一声,收拾行李,叫于家预备了几辆车子,大家坐了进去。

赶到二更多天,才进了城。

“这里于学礼的媳妇,是城里吴举人的姑娘,想着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被捉去的,断不能松散,当时同他大嫂子商议,说:‘他们爷儿三个都被拘了去,城里不能没个人照料。

我想,家里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着。

这里我也赶忙追进城去,找俺爸爸想法子去。

你看好不好?

’他大嫂子说:‘良好,很好。

我正想着城里不能没人照应。

这些管庄子的都是乡下老儿,就差几个去,到得城里,也跟傻子一样,没有用处的。

’说着,吴氏就收拾收拾,选了一挂双套飞车,赶进城去。

到了他父亲面前,嚎陶大哭。

这时候不过一更多天,比他们父子三个,还早十几里地呢。

“吴氏一头哭着,一头把飞灾大祸告诉了他父亲。

他父亲吴举人一听,浑身发抖,抖着说道:‘犯着这位丧门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罢!

’连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门求见。

号房上去回过,说:‘大人说的,现在要办盗案,无论甚么人,一应不见。

’吴举人同里头刑名师爷素来相好,连忙进去见了师爷,把这种种冤枉说了一遍。

师爷说:‘这案在别人手里,断然无事。

但这位东家向来不照律例办事的。

如能交到兄弟书房里来,包你无事。

恐怕不交下来,那就没法了。

” “吴举人接连作了几个揖,重托了出去。

赶到东门口,等他亲家、女婿进来。

不过一钟茶的时候,那马兵押着车子已到。

吴举人抢到面前,见他三人,面无人色。

于朝栋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亲家救我’,那眼泪就同潮水一样的直流下来。

“吴举人方要开口,旁边的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着呢!

已经四五拨子马来催过了,赶快走罢!

’车子也并不敢停留。

吴举人便跟着车子走着,说道:‘亲家宽心!

汤里火里,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

’说着,已到衙门口。

只见衙里许多公人出来催道:‘赶紧带上堂去罢!

’当时来了几个差人,用铁链子将于家父子锁好,带上去。

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单交下来,说:‘你们还有得说的吗?

”于家父子方说得一声‘冤枉’,只听堂上惊堂一拍,大嚷道:‘人赃现获,还喊冤枉!

把他站起来!

去!

’左右差人连拖带拽,拉下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五回·烈妇有心殉节 乡人无意逢殃

〔刘鹗〕 〔清〕

话说老董说到此处,老残问道:“那不成就把这人家爷儿三个都站死了吗?

”老董道:“可不是呢!

那吴举人到府衙门请见的时候,他女儿——于学礼的媳妇——也跟到衙门口,借了延生堂的药铺里坐下,打听消息。

听说府里大人不见他父亲,已到衙门里头求师爷去了,吴氏便知事体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头儿请来。

“那头儿姓陈,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

吴氏将他请来,把被屈的情形告诉了一遍,央他从中设法。

陈仁美听了,把头连摇几摇,说:‘这是强盗报仇,做的圈套。

你们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么就让强盗把赃物送到家中屋子里还不知道?

也算得个特等马糊了!

’吴氏就从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递给陈头,说:‘无论怎样,总要头儿费心!

但能救得三人性命,无论花多少钱都愿意。

不怕将田地房产卖尽,咱一家子要饭吃去都使得。

’陈头儿道:‘我去替少奶奶设法,做得成也别欢喜,做不成也别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

这早晚,他爷儿三个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着呢。

我赶快替少奶奶打点去。

’ “说罢告辞。

回到班房,把金镯子望堂中桌上一搁,开口道:‘诸位兄弟叔伯们,今儿于家这案明是冤枉,诸位有甚么法子,大家帮凑想想。

如能救得他们三人性命,一则是件好事,二则大家也可沾润几两银子。

谁能想出妙计,这副镯就是谁的。

’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

只好相机行亭,做到那里说那里话罢。

’说过,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伙计们留神方便。

“这时于家父子三个已到堂上。

玉大人叫把他们站起来。

就有几个差人横拖倒拽,将他三人拉下堂去。

这边值日头儿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条腿,回道:‘禀大人的话:今日站笼没有空子,请大人示下。

’那玉大人一听,怒道:‘胡说!

我这两天记得没有站甚么人,怎会没有空子呢?

”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站笼,三天已满。

请大人查簿子看。

’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点着说:‘一,二,三:昨儿是三个。

一,二,三,四,五:前儿是五个。

一,二,三,四:大前儿是四个。

没有空,倒也不错的。

’差人又回道:‘今儿可否将他们先行收监,明天定有几个死的,等站笼出了缺,将他们补上好不好?

请大人示下!

’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说道:‘我最恨这些东西!

着要将他们收监,岂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吗?

断乎不行!

你们去把大前天站的四个放下,拉来我看。

’差人去将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

大人亲自下案,用手摸着四人鼻子,说道:‘是还有点游气。

’复行坐上堂去,说:‘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

’那知每人不消得几十板子,那四个人就都死了。

众人没法,只好将于家父子站起,却在脚下选了三块厚砖,让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赶忙想法。

谁知什么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济。

“这吴氏真是好个贤惠妇人!

他天天到站笼前来灌点参汤,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响头不知磕了几千,总没有人挽回得动这玉大人的牛性。

于朝栋究竟上了几岁年纪,第三天就死了。

于学诗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吴氏将于朝栋尸首领回,亲视含殓,换了孝服,将他大伯、丈夫后事嘱托了他父亲,自己跪到府衙门口,对着于学礼哭了个死去活来。

末后向他丈夫说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

’说罢,袖中掏出一把飞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就没有了气了。

“这里三班头脑陈仁美看见,说:‘诸位,这吴少奶奶的节烈,可以请得旌表的。

我看,倘若这时把于学礼放下来,还可以活。

我们不如借这个题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罢。

’众人都说:‘有理。

’陈头立刻进去找了稿案门上,把那吴氏怎样节烈说了一遍,又说:‘民间的意思说:这节妇为夫自尽,情实可悯,可否求大人将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妇幽魂?

’稿案说:‘这话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

’抓了一顶大帽子戴上,走到签押房,见了大人,把吴氏怎样节烈,众人怎样乞恩,说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们倒好,忽然的慈悲起来了!

你会慈悲于学礼,你就不会慈悲你主人吗,这人无论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将来连我前程都保不住。

俗语说的好,“斩草要除根”,就是这个道理。

况这吴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觉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

若不是个女人,他虽死了,我还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气呢!

你传话出去:谁要再来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贿的凭据,不用上来回,就把这求情的人也用站笼站起来就完了!

’稿案下来,一五一十将话告知了陈仁美。

大家叹口气就散了。

“那里吴家业已备了棺木前来收殓。

到晚,于学诗。

于学礼先后死了。

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门外观音寺里,我春间进城还去看了看呢!

” 老残道:“于家后来怎么样呢,就不想报仇吗?

”老董说道:“那有甚么法子呢!

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却忍受,更有什么法子?

倘若是上控,照例仍旧发回来审问,再落在他手里,还不是又饶上一个吗?

“那于朝栋的女婿倒是一个秀才。

四个人死后,于学诗的媳妇也到城里去了一趟,商议着要上控。

就有那老年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妥,不妥!

你想叫谁去呢?

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个多事的罪名。

若说叫于大奶奶去罢,两个孙子还小,家里借大的事业,全靠他一人支撑呢,他再有个长短,这家业怕不是众亲族一分,这两个小孩子谁来抚养?

反把于家香烟绝了。

’又有人说:‘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爷去走一趟,到没有什么不可。

’他姑老爷说:‘我去是很可以去,只是与正事无济,反叫站笼里多添个屈死鬼。

你想,抚台一定发回原官审问,纵然派个委员前来会审,官官相护,他又拿着人家失单衣服来顶我们。

我们不过说:那是强盗的移赃。

他们问:你瞧见强盗移的吗?

你有什么凭据?

那时自然说不出来。

他是官,我们是民。

他是有失单为凭的,我们是凭空里没有证据的。

你说,这官事打得赢打不赢呢?

’众人想想也是真没有法子,只好罢了。

“后来听得他们说:那移赃的强盗,听见这样,都后悔的了不得,说:‘我当初恨他报案,毁了我两个弟兄,所以用个借刀杀人的法子,让他家吃几个月官事,不怕不毁他一两千吊钱。

谁知道就闹的这么利害,连伤了他四条人命!

委实我同他家也没有这大的仇隙。

’” 老董说罢,复道:“你老想想,这不是给强盗做兵器吗?

”老残道:“这强盗所说的话又是谁听见的呢?

”老董道:“那是陈仁美他们碰了顶子下来,看这于家死的实在可惨,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镯子,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所以大家动了公愤,齐心齐意要破这一案。

又加着那邻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这伙强盗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个月,就捉住了五六个人。

有三四个牵连着别的案情的,都站死了。

有两三个专只犯于家移赃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 老残说:“玉贤这个酷吏,实在令人可恨!

他除了这一案不算,别的案子办的怎么样呢?

”老董说:“多着呢,等我慢慢的说给你老听。

就咱这个本庄,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过条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说给你老听……” 正要往下说时,只听他伙计王三喊道:“掌柜的,你怎么着了?

大家等你挖面做饭吃呢!

你老的话布口袋破了口儿,说不完了!

”老董听着就站起,走往后边挖面做饭。

接连又来了几辆小车,渐渐的打尖的客陆续都到店里,老董前后招呼,不暇来说闲话。

过了一刻,吃过了饭,老董在各处算饭钱,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劲。

老残无事,便向街头闲逛。

出门望东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卖油盐杂货。

老残进去买了两包兰花潮烟。

顺便坐下,看柜台里边的人,约有五十多岁光景,就问他:“贵姓?

”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

你老贵姓?

”老残道:“姓铁,江南人氏。

”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像我们这地狱世界。

”老残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种稻,也种麦,与江南何异?

”那人叹口气道:“一言难尽!

”就不往下说了。

老残道:“你们这玉大人好吗?

”那人道:“是个清官!

是个好官!

衙门口有十二架站笼,天天不得空,难得有天把空得一个两个的。

”说话的时候,后面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在山架上检寻物件,手里拿着一个粗碗,看柜台外边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残道:“那有这么些强盗呢?

”那人道:“谁知道呢!

”老残道:“恐怕总是冤枉得多罢?

”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

”老残道:“听说他随便见看甚么人,只要不顺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笼站死。

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犯到他手里,也是一个死。

有这话吗?

”那人说:“没有!

没有!

”只是觉得那人一面答话,那脸就渐渐发青,眼眶子就渐渐发红。

听到“或者说话说的不得法”这两句的时候,那人眼里已经阁了许多泪,未曾坠下。

那找寻物件的妇人,朝外一看,却止不住泪珠直滚下来,也不找寻物件,一手拿着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后面去,才走到院子里,就嗷嗷的哭起来了。

老残颇想再望下问,因那人颜色过于凄惨,知道必有一番负屈含冤的苦,不敢说出来的光景,也只好搭汕着去了。

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两页书,见老董事也忙完,就缓缓的走出,找着老董闲话,便将刚才小杂货店里所见光景告诉老董,问他是甚么缘故。

老董说:“这人姓王,只有夫妻两个,三十岁上成家。

他女人小他头十岁呢。

成家后,只生了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这家店里的货,粗笨的,本庄有集的时候买进。

那细巧一点子的,都是他这儿子到府城里去贩买。

春间,他儿子在府城里,不知怎样,多吃了两杯酒,在人家店门口,就把这玉大人怎样糊涂,怎样好冤枉人,随口瞎说。

被玉大人心腹私访的人听见,就把他抓进衙门。

大人坐堂,只骂了一句说:‘你这东西谣言惑众,还了得吗!

’站起站笼,不到两天就站死了。

你老才见的那中年妇人就是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岁外了。

夫妻两个只有此子,另外更无别人。

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样不伤心呢?

” 老残说:“这个玉贤真正是死有余辜的人,怎样省城官声好到那步田地?

煞是怪事!

我若有权,此人在必杀之例。

”老董说:“你老小点嗓子!

你老在此地,随便说说还不要紧。

若到城里,可别这么说了,要送性命的呢!

”老残道:“承关照,我留心就是了。

”当日吃过晚饭,安歇。

第二天,辞了老董,上车动身。

到晚,住了马村集。

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离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远近。

老残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车店,两家已经住满,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门却是掩着。

老残推门进去,找不着人。

半天,才有一个人出来说:“我家这两天不住客人。

”问他甚么缘故,却也不说。

欲往别家,已无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议。

那人才没精打采的开了一间房间,嘴里还说:“茶水饭食都没有的,客人没地方睡,在这里将就点罢。

我们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店里没人,你老吃饭喝茶,门口南边有个饭店带茶馆,可以去的。

”老残连声说:“劳驾,劳驾!

行路的人怎样将就都行得的。

”那人说:“我困在大门旁边南屋里,你老有事,来招呼我罢。

” 老残听了“收尸”二字,心里着实放心不下。

晚间吃完了饭,回到店里,买了几块茶乾,四五包长生果,又沽了两瓶酒,连那沙瓶携了回来。

那个店伙早已把灯掌上。

老残对店伙道:“此地有酒,你闩了大门,可以来喝一怀吧。

”店伙欣然应诺,跑去把大门上了大闩,一直进来,立着说:“你老请用罢,俺是不敢当的。

”老残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给他。

他欢喜的支着牙,连说“不敢”,其实酒杯子早已送到嘴边去了。

初起说些闲话,几杯之后,老残便问:“你方才说掌柜的进城收尸去了,这话怎讲?

难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里了吗?

”那店伙说道:“仗着此地一个人也没有,我可以放肆说两句:俺们这个玉大人真是了不得!

赛过活阎王,碰着了,就是个死!

“俺掌柜的进城,为的是他妹夫。

他这妹夫也是个极老实的人。

因为掌柜的哥妹两个极好,所以都住在这店里后面。

他妹夫常常在乡下机上买几匹布,到城里去卖,赚几个钱贴补着零用。

那天背着四匹白布迸城,在庙门口摆在地下卖,早晨卖去两匹,后来又卖去了五尺。

末后又来一个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说情愿每尺多给两个大钱,就是不要撕过那匹上的布,乡下人见多卖十几个钱,有个不愿意的吗?

自然就给他撕了。

谁知没有两顿饭工夫,玉大人骑着马,走庙门口过,旁边有个人上去不知说了两句甚么话,只见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说。

‘把这个人连布带到衙门里去。

” “到了衙门,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着惊堂问道:‘你这布那里来的?

’他说:‘我乡下买来的,’又问:‘每个有多少尺寸?

’他说:‘一个卖过五尺,一个卖过八尺五寸。

’大人说:‘你既是零卖,两个是一样的布,为甚么这个上撕撕,那个上扯扯呢?

还剩多少尺寸,怎么说不出来呢?

’叫差人:‘替我把这布量一量!

’当时量过,报上去说:‘一个是二丈五尺,一个是二丈一尺五寸。

’ “大人听了,当时大怒,发下一个单子来,说:‘你认识字吗?

’他说。

“不认识。

’大人说:‘念给他听!

’旁边一个书办先生拿过单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报:昨日太阳落山时候,在西门外十五里地方被劫。

是一个人从树林子里出来,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抢去大钱一吊四百,白布两个:一个长二丈五尺,一个长二丈一尺五寸。

’念到此,玉大人说:‘布匹尺寸颜色都与失单相行,这案不是你抢的吗?

你还想狡强吗?

拉下去站起来!

把布匹交还金四完案。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第六回·万家流血顶染猩红 一席谈心辩生狐白

〔刘鹗〕 〔清〕

话说店伙说到将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笼,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残便道:“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们掌柜的自然应该替他收尸去的。

但是,他一个老实人,为什么人要这么害他呢,你掌柜的就没有打听打听吗?

” 店伙道:“这事,一被拿,我们就知道了,都是为他嘴快惹下来的乱子。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府里南门大街西边小胡同里,有一家子,只有父子两个:他爸爸四十来岁,他女儿十七八岁,长的有十分人材,还没有婆家。

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间草房,一个土墙院子。

这闺女有一天在门口站着,碰见了府里马队上什长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长的体面,不知怎么,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

过了些时,活该有事,被他爸爸回来一头碰见,气了个半死,把他闺女着实打了一顿,就把大门锁上,不许女儿出去。

不到半个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编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个强盗,用站笼站死。

后来不但他闺女算了王三的媳妇,就连那点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产业。

“俺掌柜的妹夫,曾在他家卖过两回布,认得他家,知道这件事情。

有一天,在饭店里多吃了两钟酒,就发起疯来,同这北街上的张二秃子,一面吃酒,一面说话,说怎么样缘故,这些人怎么样没个天理。

那张二秃子也是个不知利害的人,听得高兴,尽往下问,说:‘他还是义和团里的小师兄呢。

那二郎、关爷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难道就不管管他吗?

”他妹夫说:‘可不是呢。

听说前些时,他请孙大圣,孙大圣没有到,还是猪八戒老爷下来的。

倘若不是因为他昧良心,为什么孙大圣不下来,倒叫猪八戒下来呢?

我恐怕他这样坏良心,总有一天碰着大圣不高兴的时候,举起金箍棒来给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

’二人谈得高兴,不知早被他们团里朋友,报给王三,把他们两人面貌记得烂熟。

没有数个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毁了。

张二秃子知道势头不好,仗着他没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归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罢。

明天倘若进城,千万说话小心!

俺们这里人人都耽着三分惊险,大意一点儿,站笼就会飞到脖儿梗上来的。

”于是站起来,桌上摸了个半截线香,把灯拨了拨,说:“我去拿油壶来添添这灯。

”老残说:“不用了,各自睡罢。

”两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残收检行李,叫车夫来搬上车子。

店伙送出,再三叮咛:“进了城去,切勿多话。

要紧,要紧!

”老残笑着答道:“多谢关照。

”一面车夫将车子推动,向南大路进发,不过午牌时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进了北门,就在府前大街寻了一家客店,找了个厢房住下。

跑堂的来问了饭菜。

就照样办来吃过了,便到府衙门前来观望观望。

看那大门上悬着通红的彩绸,两旁果真有十二个站笼,却都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心里诧异道:“难道一路传闻都是谎话吗?

”踅了一会儿,仍自回到店里。

只见上房里有许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里放了一肩蓝呢大轿,许多轿夫穿了棉祆裤,也戴着大帽子,在那里吃饼。

又有几个人穿着号衣,上写着“城武县民壮”字样,心里知道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县了。

过了许久,见上房里家人喊了一声“伺候”那轿夫便将轿子搭到阶下。

前头打红伞的拿了红伞,马棚里牵出了两匹马,登时上房里红呢帘子打起,出来了一个人,水晶顶,补褂朝珠,年纪约在五十岁上下,从台阶上下来,进了轿子,呼的一声,抬起出门去了。

老残见了这人,心里想到:“何以十分面善?

我也未到曹属来过,此人是在那里见过的呢?

……”想了些时,想不出来,也就罢了。

因天时尚早,复到街上访问本府政绩,竟是一口同声说好,不过都带有惨淡颜色,不觉暗暗点头,深服古人“苛政猛于虎”一语真是不错。

回到店中,在门口略为小坐。

却好那城武县已经回来,进了店门,从玻璃窗里朝外一看,与老残正属四目相对。

一恍的时候,轿子已到上房阶下,那城武县从轿子里出来,家人放下轿帘,跟上台阶。

远远看见他向家人说了两句话,只见那家人即向门口跑来,那城武县仍站在台阶上等着。

家人跑到门口,向老残道:“这位是铁老爷么?

”老残道:“正是。

你何以知道?

你贵上姓甚么?

”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从省里出来,抚台委署城武县的,说请铁老爷上房里去坐呢。

”老残恍然想起,这人就是文案上委员申东造。

因虽会过两三次,未曾多余接谈,故记不得了。

老残当时上去,见了东造,彼此作了个揖。

东造让到里间屋内坐下,嘴里连称:“放肆,我换衣服。

”当时将官服脱去,换了便服,分宾主坐下,问道:“补翁是几时来的?

到这里多少天了?

可是就住在这店里吗?

”老残道:“今日到的,出省不过六七天,就到此地了。

东翁是几时出省?

到过任再来的吗?

”东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

这夫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

我出省的前一天,还听姚云翁说:宫保看补翁去了,心里着实难过,说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为无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着一个铁君,真是浮云富贵。

反心内照,愈觉得龌龊不堪了!

” 老残道:“宫保爱才若渴,兄弟实在钦佩的。

至于出来的原故,并不是肥遯鸣高的意思:一则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称揄扬。

二则因这玉太尊声望过大,到底看看是个何等人物。

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当,且亦不屑为。

天地生才有数,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点也好借此藏拙。

若真有点济世之才,竟自遯世,岂不辜负天地生才之心吗?

”东造道:“屡闻至论,本极佩服。

今日之说,则更五体投地。

可见长沮、桀溺等人为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补翁看来,我们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样人?

”老残道:“不过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东造连连点头,又问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阂,先生布衣游历,必可得其实在情形。

我想太尊残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无上控的案件呢?

”老残便将一路所闻细说一遍。

说得一半的时候,家人来请吃饭。

东造遂留老残同吃,老残亦不辞让。

吃过主后,又接着说去。

说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门前瞻望,见十二个站笼都空着,恐怕乡人之言,必有靠不住处。

”东造道:“这却不然。

我适在菏泽县署中,听说太尊是因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补授实缺外,在大案里又特保了他个以道员在任候补,并俟归道员班后,赏加二品衔的保举。

所以停刑三日,让大家贺喜。

你不见衙门口挂着红彩绸吗?

听说停刑的头一日,即是昨日,站笼上还有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监了。

”彼此叹息了一回。

老残道:“旱路劳顿,天时不早了,安息罢。

”东造道:“明日晚间,还请枉驾谈谈,弟有极难处置之事,要得领教,还望不弃才好。

”说罢,各自归寝。

到了次日,老残起来,见那天色阴的很重,西北风虽不甚大,觉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飘飘欲仙之致。

洗过脸,买了几根油条当了点心,没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时。

正想上城墙上去眺望远景,见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飘下许多雪花来,顷刻之间,那雪便纷纷乱下,回旋穿插,越下越紧。

赶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笼了一盆火来。

那窗户上的纸,只有一张大些的,悬空了半截,经了雪的潮气,迎着风“霍铎霍铎”价响。

旁边零碎小纸,虽没有声音,却不住的乱摇。

房里便觉得阴风森森,异常惨淡。

老残坐着无事,书又在箱子里不便取,只是闷闷的坐,不禁有所感触,遂从枕头匣内取出笔砚来,在墙上题诗一首,专咏王贤之事。

诗曰: 得失沦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阙暗,血染顶珠红。

处处鸺鶹雨,山山虎豹风。

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

下题“江南徐州铁英题”七个字。

写完之后,便吃午饭。

饭后,那雪越发下得大了。

站在房门口朝外一看,只见大小树枝,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着似的,树上有几个老鸦,缩着颈项避寒,不住的抖擞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又见许多麻雀儿,躲在屋檐底下,也把头缩着怕冷,其饥寒之状殊觉可悯。

因想:“这些鸟雀,无非靠着草木上结的实,并些小虫蚁儿充饥度命。

现在各样虫蚁自然是都入蛰,见不着的了。

就是那草木之实,经这雪一盖,那里还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为化一化,西北风一吹,雪又变做了冰,仍然是找不着,岂不要饿到明春吗?

”想到这里,觉得替这些鸟雀愁苦的受不得。

转念又想:“这些鸟雀虽然冻饿,却没有人放枪伤害他,又没有什么网罗来捉他,不过暂时饥寒,撑到明年开春,便快活不尽了。

若像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几年的年岁,也就很不好。

又有这么一个酷虐的父母官,动不动就捉了去当强盗待,用站笼站杀,吓的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饥寒之外,又多一层惧怕,岂不比这鸟雀还要苦吗!

”想到这里,不觉落下泪来。

又见那老鸦有一阵“刮刮”的叫了几声,仿佛他不是号寒啼饥,却是为有言论自由的乐趣,来骄这曹州府百姓似的。

想到此处,不觉怒发冲冠,恨不得立刻将玉贤杀掉,方出心头之恨。

正在胡思乱想,见门外来了一乘蓝呢轿,并执事人等,知是申东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为甚么不将这所见所闻的,写封信告诉庄宫保呢?

”于是从枕箱里取出信纸信封来,提笔便写。

那知刚才题壁,在砚台上的墨早已冻成坚冰了,于是呵一点写一点。

写了不过两张纸,天已很不早了。

砚台上呵开来,笔又冻了,笔呵开来,砚台上又冻了,呵一回,不过写四五个字,所以耽搁工夫。

正在两头忙着,天色又暗起来,更看不见。

因为阴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于是喊店家拿盏灯来。

喊了许久,店家方拿了一盏灯,缩手缩脚的进来,嘴里还喊道:“好冷呀!

”把灯放下,手指缝里夹了个纸煤子,吹了好几吹,才吹着。

那灯里是新倒上的冻油,堆的像大螺丝壳似的,点着了还是不亮。

店家道:“等一会,油化开就亮了。

”拨了拨灯,把手还缩到袖子里去,站着看那灯灭不灭。

起初灯光不过有大黄豆大,渐渐的得了油,就有小蚕豆大了。

忽然抬头看见墙上题的字,惊惶道:“这是你老写的吗?

写的是啥?

可别惹出乱子呀!

这可不是顽儿的!

”赶紧又回过头,朝外看看,没有人,又说道:“弄的不好,要坏命的!

我们还要受连累呢!

”老残笑道:“底下写着我的名字呢,不要紧的。

” 说着,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戴着红缨帽子,叫了一声“铁老爷”,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那进来的人道:“敝上请钱老爷去吃饭呢。

”原来就是申东造的家人。

老残道:“请你们老爷自用罢,我这里已经叫他们去做饭,一会儿就来了。

说我谢谢罢。

”那人道:“敝上说:店里饭不中吃。

我们那里有人送的两只山鸡,已经都片出来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说请铁老爷务必上去吃火锅子呢。

敝上说:如铁老爷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饭开到这屋里来吃,我看,还是请老爷上去罢:那屋子里有大火盆,有这屋里火盆四五个大,暖和得多呢。

家人们又得伺候,请你老成全家人罢!

” 老残无法,只好上去。

申东造见了,说:“补翁,在那屋里做什么,恁大雪天,我们来喝两杯酒罢!

今儿有人送来极新鲜的山鸡,烫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说着,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鸡片,果然有红有白,煞是好看。

烫着吃,味更香美。

东造道:“先生吃得出有点异味吗?

”老残道:“果然有点清香,是什么道理?

”东造道:“这鸡出在肥城县桃花山里头的。

这山里松树极多,这山鸡专好吃松花松实,所以有点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鸡,。

虽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残赞叹了两句,厨房里饭菜也就端上桌子。

两人吃过了饭。

东造约到里间房里吃茶、向火。

忽然看见老残穿着一件棉袍子,说道:“这种冷天,怎么还穿棉袍子呢?

”老残道:“毫不觉冷。

我们从小儿不穿皮袍子的人,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们的狐皮还要暖和些呢。

”东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来个人!

你们把我扁皮箱里,还有一件白狐一裹圆的袍子取出来,送到铁老爷屋子里去。

” 老残道:“千万不必,我决非客气!

你想,天下有个穿狐皮袍子摇串铃的吗?

”东造道:“你那串铃,本可以不摇,何必矫俗到这个田地呢!

承蒙不弃,拿我兄弟还当个人,我有两句放肆的话要说,不管你先生恼我不恼我。

昨儿听先生鄙薄那肥遯鸣高的人,说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

’这话,我兄弟五体投地的佩服。

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却与至论有点违背。

宫保一定要先生出来做宫,先生却半夜里跑了,一定要出来摇串铃。

试问,与那凿坏而遁,洗耳不听的,有何分别呢?

兄弟话未免卤莽,有点冒犯,请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 老残道:“摇串铃,诚然无济于世道,难道做官就有济于世道吗?

请问:先生此刻已经是城武县一百里万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济于民处何在呢?

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赐教一二呢?

我知先生在前已做过两三任官的,请教已过的善政,可有出类拔萃的事迹呢?

”东造道:“不是这么说。

像我们这些庸材,只好混混罢了。

阁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

无才者抵死要做宫,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间第一憾事!

老残道:“不然。

我说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这个玉大尊,不是个有才的吗?

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

而且政声又如此其好,怕不数年之间就要方面兼圻的吗。

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

由此看来,请教还是有才的做官害大,还是无才的做官害大呢?

倘若他也像我,摇个串铃子混混,正经病,人家不要他治。

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

即使他一年医死一个,历一万年,还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数呢!

”未知申东造又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老残游记·自序

〔刘鹗〕 〔清〕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

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陶。

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

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

马与牛,终岁勤苦,食不过刍秣,与鞭策相终始,可谓辛苦矣,然不知哭泣,灵性缺也。

猿猴之为物,跳掷于深林,厌饱乎梨栗,至逸乐也,而善啼。

啼者,猿猴之哭泣也。

故博物家云:猿猴,动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灵性也。

古诗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断人肠。

”其感情为何如矣!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

哭泣计有两类:一为有力类,一为无力类。

痴儿騃女,失果则啼,遗簪亦泣,此为无力类之哭泣。

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此有力类之哭泣也。

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

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

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

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

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想思向谁说?

”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

”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

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

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

〔纳兰性德〕 〔清〕

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

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

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

烟丝欲袅,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菩萨蛮·送外之作

〔濮文绮〕 〔清〕

小桃泪冷东风倦,《阳关》薄酒殷勤荐。

此去不言归,知君思已灰。

云山千万叠,都是伤心色。

红豆不胜情,何堪赠远人。

晓至湖上

〔厉鹗〕 〔清〕

出郭晓色微,临水人意静。

水上寒雾生,弥漫与天永。

折苇动有声,遥山淡无影。

稍见初日开,三两列舴艋。

安得学野凫,泛泛逐清影。

幽梦影·跋·二

〔葛元煦〕 〔清〕

余习闻《幽梦影》一书,着墨不多,措词极隽,每以未获一读为恨事。

客秋南沙顾耐圃茂才示以钞本,展玩之馀,爱不释手。

所惜尚有残阙,不无余憾。

今从同里袁翔甫大令处见有刘君式亭所赠原刊之本,一无遗漏,且有同学诸君评语 ,尤足令人寻绎。

间有未评数条 ,经大令一一补之 ,功媲娲皇,允称全璧。

爰乞重付手民,冀可流传久远。

大令欣然曰 :「诺。

」故略其巅末云。

光绪五年岁次已卯冬十月仁和葛元煦理斋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