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衡岳记

《山海经》,衡山在《中山之经》,而不列为岳,岂禹初奠山川望秩,犹未逮与?

《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

”今潇湘、苍梧,故多舜迹,殆治定功成,乃修堙祀与?

张子曰:余登衡岳,盖得天下之大观焉。

十月甲午,从山麓抵岳庙,三十里,石径委蛇盘曲,夹以虬松老桂。

含烟袅露,郁郁葱葱,已不类人世矣。

余与应城义河李子先至,礼神毕,坐开云堂,湘潭会沙王子、汉阳甑山张子,乃从他间道亦至。

同宿。

是夜恍然若有导余升寥廓之宇者,蹑虹梯,凭刚飙,黄金白玉幻出宫阙,芝草琅玕,璨然盈把,殆心有所忆,触境生念云尔。

乙未晨,从庙侧右转而上,仄径缥缈,石磴垂接,悬崖巨壑,不敢旁瞬。

十步九折,气填胸臆,盖攀云扪天,若斯之难也。

午乃至半山亭,亭去岳庙十五里,五峰背拥,云海荡漾,亦胜境也。

饭僧舍,少憩,复十五里,乃至祝融。

初行山间,望芙蓉、烟霞,石廪、天柱诸峰,皆摩霄插云,森如列戟,争奇竞秀,莫肯相下。

而祝融乃藏诸峰间,才露顶如髻。

及登峰首,则诸峰顾在屐底,若揖若退,若俯若拱,潇湘蒸江,一缕环带。

因忆李白“五峰晴雪,飞花洞庭”之句,盖实景也。

旁睨苍梧九疑,俯瞰江汉,睟埏六合,举眦皆尽。

下视连峦别巘,悉如培嵝蚁垤,不足复入目中矣。

同游者五人,咸勒石记名焉。

暮宿观音岩。

岩去峰顶可一里许,夜视天垣诸宿,大者或如杯盂,不类平时所见也。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

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

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

徘徊一刻许,乃掣浮埃而上。

噫吁嘻!

奇哉伟与!

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

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

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

然心悚神慑,不能久留,遂下兜率,抵南台,循黄庭观登魏夫人升天石。

西行四十里,得方广寺。

方广寺在莲花峰下,四山重裹如瓣,而寺居其中。

是多响泉,声彻数里,大如轰雷,细如鸣弦。

幽草珍卉,夹径窈窕,锦石斑驳,照烂丹青。

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

然磵道险绝,岩壑幽邃,人罕至焉。

谒晦庵、南轩二贤禂,宿嘉会堂。

夜雨。

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止三日,李子拉余冲云而下,行数里所,倏见青云霁日,豁然中开。

问山下人,乃云比日殊晴。

乃悟曏者吾辈正坐云间耳。

又从庙侧东转十馀里,得朱陵洞,云是朱陵大帝之所居。

瀑泉洒落,水帘数叠,挂于云际。

垂如贯珠,霏如削玉,飞花散雪,萦洒衣襟。

若畔有冲退石,大可径丈。

列坐其次,解缨濯足,酌酒浩歌。

当此之时,意惬心融,居然有舞雩溯水之乐,诚不如簪祓尘鞅之足为累也。

是日,石棠李子亦自长沙至,会于岳庙,同返。

自甲午迄辛丑,八日往来诸峰间,足穷于攀登,神罢于应接,然犹未尽其梗概也,聊以识大都云。

张子曰,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

嗟乎,人生几许时得了此尘事,唯当乘间自求适耳。

余用不肖之躯,弱冠登仕,不为不通显。

然自惟涉世,酷非所宜,每值山水会心处,辄忘返焉。

盖其性然也。

夫物,唯自适其性,乃可永年要谼。

乃今齿壮力健,即不能“与汗漫期于九垓”,亦当遍游寰中许名胜,游目骋怀,以极平生之愿。

今兹发轫衡岳,遂以告于山灵。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山海经》:古代地理著作,据说为夏禹、伯益所作,不可信。书中记述各地山川、道里、部族、物产、祭祀、医巫、原始风俗等,保存了不少远古神话传说和史地文献资料。 《中山之经》:即《山海经·卷五·中山经》。其记说:“又东四十五里曰衡山,其上多青,多桑,其鸟多鸜鹆。” 望秩:谓按等级祭祀山川。《尚书·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本,奠高山大川。”孔安国注:“奠,定也。高山,五岳;大川,四渎,定其差秩,祀记所视。” “《舜典》:‘南巡狩,至于南岳。’”句:《尚书·舜典》载,舜五年巡视四方一周,“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守,同“狩”。 潇湘:指今湖南湘江中游与潇水会合的一段。 苍梧:山名,又名九疑山,在今湖南宁远县境。相传舜葬于苍梧之野。 堙(yīn)祀:上古对天神的祭祀。 其法:用祭神的牲畜和玉帛置于柴上,烧柴烟以告上天。 张子:作者自谓。 岳庙:指南岳庙。 开云堂:在南岳庙内开云楼。 间道:旁出的小路。 虹梯:以彩虹为梯。 刚飙:刚劲的暴风。 琅玕(láng gān):指仙境中的珠树。 璨然:明亮的样子。 盈把:满握。 垂接:形容石级的陡直。 五峰:指祝融、芙蓉、烟霞、石廪、天柱。 背拥:背靠背拥立着。 祝融:祝融峰,为衡山最高峰。湘水环带山下。峰顶有上封寺,寺东有望日台,西有望月台。 屐(jī)底:鞋底下。 蒸江:即蒸水,为湘江支流,在衡阳附近流入湘江。 “五峰晴雪,飞花洞庭”句:见李白《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这一联原诗是“回飙吹散五峰雪,往往飞花落洞庭”。 江汉:长江汉水。 睟埏(hóng yán):包举四边。 六合:指上、下及东、南、西、北。 别巘:分立的小山。 培嵝:小土丘。 蚁垤(dié):蚁冢,即蚂蚁洞口的小土堆。 勒石:刻文于石。 上封:上封寺,在祝融峰顶。 丹鼎:道家炼丹的炉。 掣:抽。浮埃:飘浮的尘埃。 杪(miǎo)秋:暮秋。 兜率:梵文的音译,佛教所说欲界六天中的第四天。这里指上封寺。 魏夫人:晋代魏舒女,名华存。幼好道,志慕神仙。传说曾在衡山修炼,后托剑化形升天,为南岳夫人。 磵:同“涧”。 晦庵:指朱熹,号晦庵。 南轩:指南宋张栻,字敬夫。累官史部侍郎,右文殿修撰,他勤奋好学,以古圣贤自期,学者称南轩先生。 窈冥:幽暗的样子。 比日:连日。 缨:结帽的带子。 舞雩(yú)沂水:《论语·先进》载,孔子弟子侍坐言志,曾点说:“莫(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沂,水名。舞雩,《水经注》:“沂水北对稷门,一名高门,一名雩门。南隔水有雩坛,坛高三丈,即曾点所欲风处也。” 簪祓(fú):即“簪绂”,古代官员的礼服。簪,冠簪;绂:丝制的缨带。 尘鞅:谓世俗事务的束缚。鞅,套在马脖上的皮带。 罢:通“疲”。 大都:大概。 “昔向平欲俟婚嫁已毕,当遍游五岳”句:据《后汉书·逸民传》载:“向长,字子平,河内朝歌人也。隐居为仕。……建武中,男女娶嫁既毕,……与同好北海禽庆俱游五岳名山,竟不知所终。” 永年:谓长寿。 “与汗漫期于九垓(gāi)”句:《淮南子·道应训》载:隐士卢遨遇神仙,求为友,神仙说:“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吾不可以久驻。”汗漫,广大无边的宇宙空间,后因以汗漫为神仙的别名;九垓,九天之上。 发轫:启程。


简介

这篇文章选自《张太岳集·卷九》,是一篇游衡山的游记。作者在衡山历游八天,记下了衡山美妙非凡、各有特色的景观:如登山之十步九折,攀云扪天;五峰之争奇竞秀,莫敢相下;祝融之露髻高奇,诸峰揖拱;上封寺观日初出,天幸书友睹;方广寺响泉异音,轰雷鸣弦;嘉会堂云霭雾雨,数里外青云霁日;朱陵洞水帘数叠,挂云际飞花散雪。作者抱着欣喜的心情,把大自然赋予衡山的奇观,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无怪乎作者发愿要“遍游寰中诸名胜”,“以极平生之愿”了。



先妣事略

〔归有光〕 〔明〕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

年十六年来归。

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

期而生有光。

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

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

逾年,生淑顺。

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

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

”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

”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

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

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

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

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

外曾祖讳明。

外祖讳行,太学生。

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

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

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

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

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

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

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

室靡弃物,家无闲人。

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

户内洒然。

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

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

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

周氏家有羊狗之疴。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

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

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

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

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

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

痛哉!

世美堂后记

〔归有光〕 〔明〕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

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

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

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

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

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

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

”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

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

五六年,始尽雠其直。

安亭俗呰窳而田恶。

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

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

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

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

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

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

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

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

余谓:“得无有所恨耶?

”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

”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

然张公负君耳!

”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

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

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

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

”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宝界山居记

〔归有光〕 〔明〕

太湖,东南巨浸也。

广五百里,群峰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

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

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

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唯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

故凡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

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

仲山王先生居之。

先生早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

父子并中年失偶,而皆不娶。

日以诗画自娱。

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峰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地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

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

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

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

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则其于一切世分若太空浮云,曾不足入其胸次矣。

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顺德府通判厅记

〔归有光〕 〔明〕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

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体在。

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

明年夏五月茬任,实司那之马政。

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

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

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

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

《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

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

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

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

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微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

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

几榻亦不能具。

月得俸黍米二石。

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

因诵其语以为《厅记》。

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重修忠肃于公墓记

〔陈继儒〕 〔明〕

万历甲寅,武陵杨公,以御史奉命理两浙盐策,下车武林,首揭于忠肃公墓下,叹曰:“浙中伍大夫、岳武穆,与公鼎立而三,而公祠宇如陋巷矮屋。

无论谒者伛偻几筵,有如公肃仪拥从出入庙中,讵此一丸土,能容数百万风车云马乎?

”于是捐俸,命仁和令乔君,鸠聚工料,式增廓之,而此祠岿然,遂成湖上伟观。

公属陈子碑而记之。

大抵忠臣为国,不惜死,亦不惜名。

不惜死,然后有豪杰不敢。

不惜名,然后有圣贤之闷。

黄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

既能伏流地中万三千里,又能千里一曲,是其闷也。

昔土木之变,裕陵北狩,公痛哭抗疏,止南迁之议,召勤王之师。

虏拥帝至大同,至宣府,至京城下,皆登城谢曰:“赖天地宗社之灵,国有君矣。

”此一见《左传》,楚人仗兵车,执宋公以伐宋,公子目夷令宋人应之曰:“赖社稷之神灵,吾国已有君矣。

”楚人知虽执宋公,犹不得宋国,于是释宋公。

又一见《廉颇传》,秦王逼赵王会渑池,廉颇送至境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又再见《王旦传》,契丹犯边,帝幸澶州,旦曰:“十日之内,未有捷报,当如何?

”帝默默良久,曰:“立皇太子。

”三者公读书得力处也。

由前言之,公为宋之目夷。

由后言之,公为廉颇、王旦,何也?

呜呼!

茂陵之立而复废,废而复立,谁不知之?

公之识,岂出王直、李侃、朱英下?

又岂出钟同、章纶下?

盖公相时度势,有不当言,有不必言者。

当裕陵在虏,茂陵在储,拒父则卫辄,迎父则宋高,战不可,和不可,无一而可为制虏地也:此不当言也。

此不当言也。

裕陵既返,见济薨,郕王病,天人攸归,非裕陵而谁?

又非茂陵而谁?

明率百官朝请复辟,直以遵晦待耳:此不必言耳。

若徐有贞、曹、石夺门之举,乃变局,非正局,乃劫局,非迟局,乃纵横家局,非社稷大臣局也。

或曰:“盍去诸?

”呜呼!

公何可去也!

公在则裕陵安,而茂陵亦安。

若公诤之而公去之,则南宫之锢,后不将烛影斧声乎?

东宫之废,后不将宋之德昭乎?

公虽欲调郕王之兄弟,而实密护吾君之父子。

乃知回銮,公功也。

其他日得以复辟,公功也。

复储,亦公功也。

人能见所见,而不能见所不见。

能见者,豪杰之敢。

不见者,圣贤之闷。

敢于任死,而闷于暴名,公真古大臣之用心也哉!

窃尝谓裕陵之返国,高皇帝不杀元顺帝之报也。

天生于忠肃以一社稷,高皇帝庙祀余阙之报也。

忠肃以谗死,报何居?

夫使公功成身退,老死故乡,亦郭汾阳、李西平等耳。

镯镂之剑扬,而胥涛泣。

风波之狱构,而岳庙尊。

迎立外藩之冤酷,而于墓惨。

公至是一腔热血,始真有洒处矣!

今湖山之上,古冢累累,身死名灭,不可胜计。

而东西往来于公之庙门者,登故垅,扫枯松,禁樵徼,哭英雄,又非独侍杨公一人而已。

特侍御倡俸修墓,毖勒楹宇,垂百年馀,而表章忠贤之典始备,是不可以无记。

游龙门记

〔薛瑄〕 〔明〕

出河津县西郭门,西北三十里,抵龙门下。

东西皆层峦危峰,横出天汉。

大河自西北山峡中来,至是,山断河出,两壁俨立相望。

神禹疏凿之劳,于此为大。

由东南麓穴岩构木,浮虚架水为栈道,盘曲而上。

濒河有宽平地,可二三亩,多石少土。

中有禹庙,宫曰明德,制极宏丽。

进谒庭下,悚肃思德者久之。

庭多青松奇木,根负土石,突走连结,枝叶疏密交荫,皮幹苍劲偃蹇,形状毅然,若壮夫离立,相持不相下。

宫门西南,一石峰危出半流,步石磴,登绝顶。

顶有临思阁,以风高不可木,甃甓为之。

倚阁门俯视,大河奔湍,三面临激,石峰疑若摇振。

北顾巨峡,丹崖翠壁,生云走雾,开阖晦明,倏忽万变。

西则连山宛宛而去。

东视大山,巍然与天浮。

南望洪涛漫流,石洲沙渚,高原缺岸,烟村雾树,风帆浪舸,渺然出没,太华,潼关,雍、豫诸山,仿佛见之。

盖天下之奇观也。

下磴,道石峰东,穿石崖,横竖施木,凭空为楼。

楼心穴板,上置井床辘轳,悬繘汲河。

凭栏槛,凉风飘洒,若列御寇驭气在空中立也。

复自水楼北道,出宫后百馀步,至右谷,下视窈然。

东距山,西临河,谷南北涯相去寻尺,上横老槎为桥,蹐步以渡。

谷北二百步,有小祠,扁曰“后土”。

北山陡起,下与河际,遂穷祠东。

有石龛窿然若大屋,悬石参差,若人形,若鸟翼,若兽吻,若肝肺,若疣赘,若悬鼎,若编磬,若璞未凿,若矿末炉,其状莫穷。

悬泉滴石上,锵然有声。

龛下石纵横罗列,偃者,侧者,立者。

若床,若几,若屏。

可席,可凭,可倚。

气阴阴,虽甚暑,不知烦燠。

但凄神寒肌,不可久处。

复自槎桥道由明德宫左,历石梯上。

东南山腹有道院,地势与临思阁相高下,亦可以眺河山之胜。

遂自石梯下栈道,临流观渡,并东山而归。

时宣德元年丙午,夏五月二十五日。

同游者,杨景瑞也。

游天平山记

〔高启〕 〔明〕

至正二十二年九月九日,积霖既霁,灏气澄肃。

予与同志之友以登高之盟不可寒也,乃治馔载醪,相与诣天平山而游焉。

山距城西南水行三十里。

至则舍舟就舆,经平林浅坞间,道傍竹石蒙翳,有泉伏不见,作泠泠琴筑声。

予欣然停舆听,久之而去。

至白云寺,谒魏公祠,憩远公庵,然后由其麓狙杙以上。

山多怪石,若卧若立,若博若噬,蟠拏撑住,不可名状。

复有泉出乱石间,曰白云泉,线脉萦络,下坠于沼。

举瓢酌尝,味极甘冷。

泉上有亭,名与泉同。

草木秀润,可荫可息。

过此,则峰回磴盘,十步一折,委曲而上,至于龙门。

两崖并峙,若合而通,窄险深黑,过者侧足。

又其上有石屋二:大可坐十人,小可坐六、七人,皆石穴,空洞,广石覆之如屋。

既入,则懔然若将压者,遂相引以去,至此,盖始及山之半矣。

乃复离朋散伍,竞逐幽胜。

登者,止者,哦者,嘨者,惫而喘者,恐而啕者,怡然若有乐者,怅然俯仰感慨,若有悲者:虽所遇不同,然莫不皆有得也。

予居前,益上,觉石益怪,径益狭,山之景益奇,而人之力亦益以惫矣。

顾后者不予继,乃独褰裳奋武,穷山之高而止焉。

其上始平旷,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

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既而欲下,失其故路,树隐石蔽,愈索愈迷,遂困于荒茅丛筱之间。

时日欲暮,大风忽来,洞谷谽呀,鸟兽鸣吼,予心恐,俯下疾呼,在樵者闻之,遂相导以出。

至白云亭,复与同游者会。

众莫不尤予好奇之过,而予亦笑其恇怯颓败,不能得兹山之绝胜也。

于是采菊泛酒,乐饮将半,予起,言于众曰:“今天下板荡,十年之间,诸侯不能保其国,大夫不能保其家,奔走离散于四方者多矣。

而我与诸君蒙在上者之力,得安于田里,抚佳节之来临,登名山以眺望,举觞一醉,岂易得哉!

然恐盛衰之不常,离合之难保也,请书之于石,明年将复来,使得有所考焉。

”众曰:“诺!

”遂书以为记。

游桃花记

〔陈继儒〕 〔明〕

南城独当阳,城下多栽桃花。

花得阳气及水色,太是秾华。

居民以细榆软柳编篱缉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

余以花朝后一日,呼陈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同胡安甫、宋宾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东,有桃花蓊然。

推户闯入,见一老翁,具鸡黍饷客。

余辈冲筵前索酒,请移酒花下。

老翁愕视,恭谨如命。

余亦不通姓字,便从花板洒杯,才饕一番。

复攀桃枝,坐花丛中,以藏钩输赢为上下,五六人从红雨中作活辘轳,又如孤猿狂鸟,探叶窥果,惟愁枝脆耳。

日暮乃若用。

是日也,老翁以花朝为生辰,余于酒后作歌赠之,谓翁明日请坐巵脯为寿。

十四日,余与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关路,途得伯灵、子犹,拉同往。

又遇袁长史披鹤氅入城中,长史得我辈看花消息,遂相与返至桃花溪。

至则田先生方握锄理草根,见余辈,便更衣冠出肃客。

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宾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

董、徐、何三君从城上窥见,色为动,复踉跄下城,又以酒及鲜笋、蛤蜊佐之。

是时,不速而会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归骈为十九。

榼十一,酒七八壶觞。

酒屈兴信,花醉客醒,方苦瓶罍相耻,忽城头以长绠缒酒一樽送城下,客则文卿、直卿兄弟是也。

余辈大喜,赏为韵士。

时人各为队,队各为戏。

长史、伯灵角智局上。

纷纷诸子,饱毒空拳,主人发短耳长,龙钟言笑。

时酒沥尚馀,乃从花篱外要路客,不问生熟妍丑,以一杯酒浇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发角:人人得大欢喜吉祥而去。

日暮鸟倦,余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顾视和纱巾缥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数语,输写心事,借桃源为寓言,非有真桃源也。

今桃花近在城齿,无一人为花作津梁,传之好事者。

自余问津后,花下数日间,便尔成蹊。

第赏花护花者,舍吾党后,能复几人?

几人摧折如怒风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阑珊狼藉?

则小人于桃花一公案,可谓功罪半之矣。

活水源记

〔刘基〕 〔明〕

灵峰之山,其上曰金鸡之峰。

其草多竹。

其木多枫槠,多松。

其鸟多竹鸡。

其状如鸡而小,有文采,善鸣。

寺居山中,山四面环之。

其前山曰陶山,华阳外史弘景之所隐居。

其东南山曰日铸之峰,欧冶子之所铸剑也。

寺之后,薄崖石有阁曰松风阁,奎上人居之。

有泉焉,其始出石罅,涓涓然冬温而夏寒。

浸为小渠,冬夏不枯,乃溢而西南流,乃伏行沙土中,旁出为四小池,东至山麓,潴为大池,又东注于若耶之溪,又东北入于湖。

其初为渠时,深不逾尺,而澄澈可鉴。

俯视,则崖上松竹花木皆在水底。

故秘书卿白野公恒来游,终日坐水旁,名之曰活水源。

其中有石蟹,大如钱,有小鲼鱼,色正黑,居石穴中,有水鼠常来食之。

其草多水松、菖蒲。

有鸟大如鸜鹆,黑色而赤觜,恒鸣其上,其音如竹鸡而滑。

有二脊令,恒从竹中下,立石上,浴饮毕,鸣而去。

予早春来时方甚寒,诸水族皆隐不出。

至是,悉出。

又有虫四、五枚,皆大如小指,状如半莲子,终日旋转行水面,日照其背,色若紫水晶,不知其何虫也。

予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

上人又曰:“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

”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之也。

游盘山记

〔袁宏道〕 〔明〕

盘山外骨而中肤。

外骨,故峭石危立,望之若剑戟罢虎之林。

中肤,故果木繁,而松之抉石罅出者,欹嵚虬曲,与石争怒,其干压霜雪不得伸,故旁行侧偃,每十馀丈。

其面削,不受足,其背坦,故游者可迂而达。

其石皆锐下而丰上,故多飞动。

其叠而上者,渐高则渐出。

高者屡数十寻,则其出必半仄焉。

若半圮之桥,故登者栗。

其下皆奔泉,夭矫曲折,触巨细石皆斗,故鸣声彻昼夜不休。

其山高古幽奇,无所不极。

述其最者:初入得盘泉,次曰悬空石,最高曰盘顶也。

泉莽莽行,至是落为小潭,白石卷而出,底皆金沙,纤鱼数头,尾鬣可数,落花漾而过,影彻底,忽与之乱。

游者乐,释衣,稍以足沁水,忽大呼曰“奇快”,则皆跃入,没胸,稍溯而上,逾三四石,水益哗,语不得达。

间或取梨李掷以观,旋折奔舞而已。

悬空石数峰,一壁青削到地,石粘空而立,如有神气性情者。

亭负壁临绝涧,涧声上彻,与松韵答。

其旁为上方精舍,盘之绝胜处也。

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上为窣诸波,日光横射,影落塞外,奔风忽来,翻云抹海。

住足不得久,乃下。

迂而僻,且无石级者,曰天门开。

从髻石取道,阔以掌,山石碍右臂,左履虚不见底,大石中绝者数。

先与导僧约,遇绝崄处,当大笑。

每闻笑声,皆胆落。

扪萝探棘,更上下仅得度。

两岩秀削立,太古云岚,蚀壁皆翠。

下得枰石,方广可几筵。

抚松下瞰,惊定乃笑。

世上无拼命人,恶得有此奇观也。

面有洞嵌绝壁,不甚阔,一衲攀而登,如猕猴。

余不往,谓导僧曰:“上山险在背,肘行可达。

下则目不谋足,殆已,将奈何?

”僧指其凸曰:“有微径,但一壁峭而油,不受履,过此,虽险,可攀至脊。

迂之即山行道也。

”僧乃跣,蛇矫而登。

下布以缒,健儿以手送余足,腹贴石,石腻且外欹,至半,体僵,良久足缩,健儿努以手从,遂上。

迨至脊,始咋指相贺,且相戒也。

峰名不甚雅,不尽载。

其洞壑初不名,而新其目者,曰石雨洞,曰慧石亭。

洞在下盘,道听涧声,觅之可得。

石距上方百步,纤瘦丰妍不一态,生动如欲语。

下临飞涧,松鬣覆之,如亭。

寐可凭,坐可茵,闲可侣,故慧之也。

其石泉奇僻,而蛇足之者,曰红龙池。

其洞天成可庵者,曰瑞云庵之前洞,次则中盘之后岭也。

其山壁窈窕秀出而寺废者,曰九华顶,不果上。

其刹宇多,不录。

寄投者,曰千像,曰中盘,曰上方,曰塔院也。

其日为七月朔,数得十。

偕游者,曰苏潜夫、小修、僧死心、宝方、寂子也。

其官于斯而以旧雅来者,曰钟刺史君威也。

其不能来,而以书讯且以蔬品至者,曰李郎中酉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