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石记

古之达人,皆有所嗜。

玄晏先生嗜书,嵇中散嗜琴,靖节先生嗜酒,今丞相奇章公嗜石。

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与三物不同,而公嗜之,何也?

众皆怪之,我独知之。

昔故友李生约有云:“苟适吾志,其用则多。

”诚哉是言,适意而已。

公之所嗜,可知之矣。

公以司徒保厘河洛,治家无珍产,奉身无长物,惟东城置一第,南郭营一墅,精葺宫宇,慎择宾客,性不苟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时,与石为伍。

石有族聚,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徒次焉。

今公之所嗜者甲也。

先是,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累累而至。

公于此物,独不谦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富哉石乎。

厥状非一:有盘拗秀出如灵丘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缜润削成如珪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

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者。

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颏,若欱云歕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

烟霁景丽之旦,岩堮霮,若拂岚扑黛,霭霭然有可狎而玩之者。

昏旦之交,名状不可。

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覼缕簇缩,尽在其中。

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

此其所以为公适意之用也。

尝与公迫视熟察,相顾而言,岂造物者有意于其间乎?

将胚浑凝结,偶然成功乎?

然而自一成不变以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一旦不鞭而来,无胫而至,争奇骋怪,为公眼中之物,公又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不知精意有所召耶?

将尤物有所归耶?

孰不为而来耶?

必有以也。

石有大小,其数四等,以甲、乙、丙、丁品之,每品有上、中、下,各刻于石阴。

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

噫!

是石也,千百载后散在天壤之内,转徙隐见,谁复知之?

欲使将来与我同好者,睹斯石,览斯文,知公嗜石之自。

会昌三年五月丁丑记。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古时候通达事理、豁达豪放的人,都有自己的嗜好。皇甫谧嗜好读书,嵇康嗜好鼓琴,陶渊明嗜好喝酒,当今的宰相牛僧孺嗜好玩石头。石头没有文字也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也没有味道,跟书、琴、酒三种东西都不相同,而牛公却那么嗜好,是什么原因呢?很多人都觉得奇怪,只有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过去我的朋友李生约说过:“东西如果能够适合我的志趣,它的用处就多了。”这话说得非常正确,就是说,称心合意的就好。因而,牛公之所以嗜好石头,就可以知道了。 牛公在河洛地区做司徒时,治家没有珍贵的财产,十分清贫,只有在城东购置一所邸宅,城南经营一处别墅,像宫宇一样精心修葺,谨慎地选择宾客,不搞无原则的附和,遵守传统道德,不拉帮结派,游玩休憩的时候,跟石头在一起。可供玩赏的石头有各种类别,太湖石是甲等,罗浮石、天竺石之类的石头都次于太湖石。现在牛公所喜爱的是甲等的。在此之前,牛公的手下官员,很多镇守在各地,知道牛公的心中,只有奇石才是他的喜好,因而广为搜寻,把奇珍瑰宝一样的石头向他缴纳、进献,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接连不断有人送来。牛公对于奇石这东西,独独不予谦让,都收下了,在他的城东宅邸、城南别墅,有序地陈列着,于是他的奇石多么丰富啊! 这些石头的形状各不相同:有的盘曲转折,美好特出,像仙山,像轻云;有的端正庄重,巍然挺立,像神仙,像高人;有的细密润泽,像人工做成的带有玉柄的酒器;有的有棱有角、尖锐有刃口,像剑像戟。又有像龙的有像凤的,有像蹲伏有像欲动的,有像要飞翔有像要跳跃的,有像鬼怪的有像兽类的,有像在行走的有像在奔跑的,有像撄取的有像争斗的。当风雨晦暗的晚上,洞穴张开了大口,像吞纳乌云喷射雷电,卓异挺立,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当雨晴景丽的早晨,岩石山崖结满露珠,像云雾轻轻擦过,黛色直冲而来,有和善可亲堪可赏玩的。黄昏与早晨,石头呈现的形态千变万化,无法描述。概要地说,就是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弯弯曲曲,丛聚集缩,尽在其中。自然界的百仞高山,一块小石就可以代表;千里景色,一瞬之间就可以看过来,这些都坐在家里就能享受得到。这就是所以使牛公称心合意的地方。 我曾经跟牛公近距离地仔细观赏这些太湖石,面对面地谈论:这是造物主有意所为的吗?是混沌凝结之后偶然而成为这样的?然而自从石头形状形成以来,不知道经过几千几万年,或者委身在海的一隅,或者沉在湖底,高者仅有数仞,重量近千钧,一旦不用鞭赶自己来了,没有腿也到了,争奇呈怪,成为牛公眼中之物;对它们牛公又像对待宾客朋友一样对待,像看待贤哲一样看待,像对宝玉一样重视,像对儿孙一样疼爱,不知道是牛公专心专意召唤来的吗?是让这些稀罕的东西有所归宿吗?谁不为此而来呢?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些太湖石有大有小,牛公将它们分作四等,分别以甲、乙、丙、丁表示,每一等又分上、中、下三级,分别刻在石头的背面,例如“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等等。啊呀呀,这些石头,如果不刻上记号,千百年以后散失在天地之内,转来移去,或隐或现,谁还能知道是谁的石头呢?写作这篇文章是要让将来跟我一样爱好石头的人,看到这些石头,读到这篇文章,知道牛公嗜好石头的原因。 会昌三年五月丁丑日记。


简介

《太湖石记》为白居易于会昌三年(843年)所作,是中国赏石文化史上第一篇全面阐述太湖石收藏、鉴赏的方法和理论的散文,是中国赏石文化史中一篇重要文献。



牡丹赋

〔舒元舆〕 〔唐〕

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尝与焉。

盖遁乎深山,自幽而著。

以为贵重所知,花则何遇焉?

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

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寖盛。

今则自禁闼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弥漫如四渎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

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

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

近代文士为歌诗以咏其形容,未有能赋之者。

余独赋之,以极其美。

或曰:子常以丈夫功业自许,今则肆情于一花,无乃犹有儿女之心乎?

余应之曰:吾子独不见张荆州之为人乎?

斯人信丈夫也。

然吾观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赋》。

焉。

荔枝信美矣,然亦不出一果尔,与牡丹何异哉?

但问其所赋之旨何如,吾赋牡丹何伤焉,或者不能对,余遂赋以示之。

圆玄瑞精,有星而景,有云而卿。

其光下垂,遇物流形。

草木得之,发为红英。

英之甚红,钟乎牡丹。

拔类迈伦,国香欺兰。

我研物情,次第而观。

暮春气极,绿苞如珠。

清露宵偃。

韶光晓驱。

动荡支节,如解凝结,百脉融畅,气不可遏。

兀然盛怒,如将愤泄。

淑色披开,照曜酷烈。

美肤腻体,万状皆绝。

赤者如日,白者如月。

淡者如赫,殷者如血。

向者如迎,背者如诀。

坼者如语,含者如咽。

俯者如愁,仰者如悦。

袅者如舞,侧者如跌。

亚者如醉,曲者如折。

密者如织,疏者如缺。

鲜者如濯,惨者如别。

初胧胧而下上,次鳞鳞而重叠。

锦衾相覆,绣帐连接。

晴笼昼熏,宿露宵袌。

或灼灼腾秀,或亭亭露奇。

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希风如吟,或泫露如悲。

或垂然如缒,或烂然如披。

或迎日拥砌,或照影临池。

或山鸡已驯,或威凤将飞。

其态万万,胡可立辩?

不窥天府,孰得而见?

乍遇孙武,来此教战。

教战谓何?

摇摇纤柯。

玉栏风满,流霞成波,历阶重台,万朵千棵。

西子南威,洛神湘娥。

或倚或扶,朱颜色酡。

角炫红釭,争颦翠娥。

灼灼夭夭,逶逶迤迤。

汉宫三千,艳列星河,我见其少,孰云其多。

弄彩呈妍,压景骈肩。

席发银烛,炉升绛烟。

洞府真人,会于群仙。

晶荧往来,金釭列钱。

凝睇相看,曾不晤言。

未及行雨,先惊旱莲。

公室侯家,列之如麻。

咳唾万金,买此繁华。

遑恤终日,一言相夸。

列幄庭中,步障开霞。

曲庑重梁,松篁交加。

如贮深闺,似隔窗纱,仿佛息妫,依稀馆娃。

我来观之,如乘仙槎99。

脉脉不语,迟迟日斜。

九衢游人,骏马香车。

有酒如渑,万坐笙歌。

一醉是竞,孰知其他。

我案花品,此花第一。

脱落群类,独占春日。

其大盈尺,其香满室。

叶如翠羽,拥抱栉比。

蕊如金屑,妆饰淑质。

玫瑰羞死,芍药自失。

夭桃敛迹,秾李惭出。

踯躅宵溃,木兰潜逸。

朱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让其先,敢怀愤嫉?

焕乎!

美乎!

后土之产物也。

使其花如此而伟乎,何前代寂寞而不闻?

今则昌然而大来。

曷草木之命,亦有时而塞,亦有时而开?

吾欲问汝,曷为而生哉?

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养竹记

〔白居易〕 〔唐〕

竹似贤,何哉?

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

竹性直,直以立身。

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

竹心空,空以体道。

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

竹节贞,贞以立志。

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

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选及第,授校书郎,始于长安求假居处,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

明日,履及于亭之东南隅,见丛竹于斯,枝叶殄瘁,无声无色。

询于关氏之老,则曰:此相国之手植者。

自相国捐馆,他人假居,由是筐篚者斩焉,彗帚者刈焉,刑余之材,长无寻焉,数无百焉。

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菶茸荟郁,有无竹之心焉。

居易惜其尝经长者之手,而见贱俗人之目,剪弃若是,本性犹存。

乃芟蘙荟,除粪壤,疏其间,封其下,不终日而毕。

于是日出有清阴,风来有清声。

依依然,欣欣然,若有情于感遇也。

嗟乎!

竹植物也,于人何有哉?

以其有似于贤而人爱惜之,封植之,况其真贤者乎?

然则竹之于草木,犹贤之于众庶。

呜呼!

竹不能自异,唯人异之。

贤不能自异,唯用贤者异之。

故作《养竹记》,书于亭之壁,以贻其后之居斯者,亦欲以闻于今之用贤者云。

钱塘湖石记

〔白居易〕 〔唐〕

钱唐湖事,刺史要知者四事,具列如左: 钱唐湖一名上湖,周回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

凡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顷。

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

先须别选公勤军吏二人,立于田次,与本所由田户,据顷亩,定日时,量尺寸,节限而放之。

若岁旱百姓请水,须令经州陈状,刺史自便压帖,所由即日与水。

若待状入司,符下县,县帖乡,乡差所由,动经旬日,虽得水,而旱田苗无所及也。

大抵此州春多雨,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即濒湖千余顷田无凶年矣。

(原注:州图经云:“湖水溉田五百顷。

”谓系田也,今按水利所及,其公私田不啻千余顷。

)自钱唐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放湖入河,从河入田。

准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本水尺寸。

往往旱甚,即湖水不充。

今年修筑湖堤,高加数尺,水亦随加,即不啻足矣。

脱或水不足,即更决临平湖,添注官河,又有余矣。

虽非浇田时,若官河干浅,但放湖水添注,可以立通舟船。

俗云:决放湖水,不利钱唐县官。

县官多假他辞以惑刺史。

或云鱼龙无所托,或云菱茭失其利。

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

菱茭与稻粮之利孰多?

断可知矣。

又云放湖即郭内六井无水,亦妄也。

且湖底高,井管低,湖中又有泉数十眼,湖耗则泉涌,虽尽竭湖水,而泉用有余。

况前后放湖,终不致竭,而云井无水,谬矣!

其郭内六井,李泌相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堙塞,亦宜数察而通理之。

则虽大旱,而井水常足。

湖中有无税田约数十顷,湖浅则田出,湖深则田没。

田户多与所由计会,盗泄湖水,以利私田。

其石函、南笕,并诸小笕闼,非浇田时,并须封闭筑塞,数令巡检,小有漏泄,罪责所由,即无盗泄之弊矣。

又若霖雨三日已上,即往往堤决。

须所由巡守预为之防。

其笕之南,旧有缺岸,若水暴涨,即于缺岸泄之。

又不减,兼于石函、南笕泄之,防堤溃也。

大约水去石函口一尺为限,过此须泄之。

余在郡三年,仍岁逢旱,湖之利害,尽究其由。

恐来者要知,故书于石。

欲读者易晓,故不文其言。

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记。

荔枝赋

〔张九龄〕 〔唐〕

南海郡出荔枝焉,每至季夏,其实乃熟,状甚环诡,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一可比。

余往在西掖,尝盛称之,诸公莫之知,而固未之信。

唯舍人彭城刘侯,弱年迁累,经于南海,一闻斯谈,倍复喜叹,以为甘旨之极也。

又谓龙眼凡果,而与荔枝齐名,魏文帝方引蒲桃及龙眼相比,是时二方不通,传闻之大谬也。

每相顾闲议,欲为赋述,而世务卒卒,此志莫就。

及理郡暇日,追叙往心,夫物以不知而轻,味以无比而疑,远不可验,终然永屈。

况士有未效之用,而身在无誉之间,苟无深知,与彼亦何以异也?

因道扬其实,遂作此赋。

果之美者,厥有荔枝。

虽受气于震方,实禀精于火离。

乃作酸于此裔,爰负阳以从宜。

蒙休和之所播,涉寒暑而匪亏。

下合围以擢本,傍荫亩而抱规。

紫纹绀理,黛叶缃枝,蓊郁而霮对,环合而棼纚。

如盖之张,如帷之垂,云烟沃若,孔翠于斯。

灵根所盘,不高不卑,陋下泽之沮洳,恶层崖之崄巇,彼前志之或妄,何侧生之见疵?

尔其勾芒在辰,凯风入律,肇允含滋,芬敷谧溢,绿穗靡靡,青英苾苾,不丰其华,但甘其实。

如有意乎敦本,故微文而妙质。

蒂药房而攒萃,皮龙鳞以骈比,肤玉英而含津,色江萍以吐日。

朱苞剖,明珰出,冏然数寸,犹不可匹。

未玉齿而殆销,虽琼浆而可轶。

彼众味之有五,此甘滋之不一,伊醇淑之无准,非精言之能悉。

闻者欢而竦企,见者讶而惊仡。

心恚可以蠲忿,口爽可以忘疾。

且欲神于醴露,何比数之湘橘?

援蒲桃之见拟,亦古人之深疾。

若乃卑轩洞开,嘉宾四会,时当燠煜,客或烦愦。

而斯果在焉,莫不心侈而体忲,信雕盘之仙液,实玳筵之绮缋。

有终食于累百,愈益气而治内,故无厌于所甘,虽不贪而必爱。

沉李美而莫取,浮甘瓜而自退。

岂一座之所荣,冠四时而为最。

夫其贵可以荐宗庙,其珍可以羞王公,亭十里而莫致,门九重兮曷通?

山五峤兮白云,江千里兮清枫,何斯美之独远?

嗟尔命之不工。

每被销于凡口,罕获知于贵躬。

柿何称乎梁侯,梨何幸乎张公?

亦因人之所遇,孰能辨乎其中哉!

养狸述

〔舒元舆〕 〔唐〕

野禽兽可驯养而有裨于人者,吾得之于狸。

狸之性,憎鼠而喜爱。

其体趫、其文班。

予爱其能息鼠窃,近乎正且勇。

尝观虞人有生致者,因得请归,致新昌里客舍。

舍之初未为某居时,曾为富商家廪,墉堵地面,甚足鼠窍,穴之口光滑,日有鼠络绎然。

某既居,果遭其暴耗。

常白日为群,虽敲拍叱吓,略不畏忌。

或暂黾侻跧缩,须臾复来,日数十度。

其穿巾孔箱之患,继晷而有。

昼或出游,及归,其什器服物,悉已破碎,若夜时长留釭续晨,与役夫更吻驱呵,甚累神抱。

有时或釭死睫交,黑暗中又遭其缘榻过面,泊泊上下,则不可奈何。

或知之,借椟以收拾衣服,未顷,则椟又孔矣。

予心深闷,当其意欲掘地诛剪,始二三十日间,未果。

颇患之,若抱痒疾。

自获此狸,尝阖关实窦,纵于室中,潜伺之。

见轩首引鼻,似有鼠气,则凝蹲不动。

斯须,果有鼠数十辈接尾而出,狸忽跃起,竖瞳迸金,文毛磔班,张爪呀牙,划泄怒声,鼠党帖伏不敢窜,狸遂搏击,或目抉牙截,尾捎首摆,瞬视间,群鼠肝脑涂地。

迨夜始背釭潜窥,室内洒然,予以是益宝狸矣。

常自驯饲之,到今仅半年矣,狸不复杀鼠,鼠不复出穴。

穴口有土虫丝,封闭欲合。

向之韫椟服物,皆纵横抛掷,无所损坏。

噫!

微狸,鼠不独耗吾物,亦将咬啮吾身矣。

是以知吾得高枕坦卧,绝疮痏之忧,皆斯狸之功。

异乎!

鼠本统乎阴虫,其用合昼伏夕动,常怯怕人者也。

向之暴耗,非有大胆壮力,能凌侮于人,以其人无御之之术,故得恣横若此。

今人之家苟无狸之用,则红墉皓壁,固为鼠室宅矣。

甘醲鲜肥,又资鼠口腹矣,虽乏,人智其奈之何?

呜呼!

覆焘之间,首圆足方,窃盗圣人之教,甚于鼠者有之矣。

若时不容端人,则白日之下,故得骋于阴私。

故桀朝鼠多而关龙逢斩,纣朝鼠多而王子比干剖,鲁国鼠多而仲尼去,楚国鼠多而屈原沉。

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长而不知用君子以正之,犹向之鼠窃而不知用狸而止遏,纵其暴横,则五行七曜,亦必反常于天矣,岂直流患于人间耶!

某因养狸而得其道,故备录始末。

贮诸箧内,异日持谕于在位之端正君子。

录桃源画记

〔舒元舆〕 〔唐〕

四明山道士叶沈,囊出古画。

画有桃源图。

图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

按仙记,分灵洞三十六之一支。

其水趣流,势与江河同。

有深而渌,浅而白,白者激石,禄者落镜。

溪南北有山。

山如屏形,接连而去,峰竖不险,翠秾不浮。

其夹岸有树木千万本,列立如揖,丹色鲜如霞,擢举欲动,灿若舒颜。

山铺水底,草散茵毯。

有鸾青其衿。

有鹤丹其顶,有鸡玉其羽,有狗金其色,毛傞傞亭亭,闲而立者十有八九。

岸而北,有曲深岩门,细露屋宇,霞槛缭转,云磴五色,雪冰肌颜,服身衣裳皆负星月文章。

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书童玉女,角发而侍立者十二。

视其意况,皆逍遥飞动,若云十许片,油焉而生,忽焉而往。

其坦处有坛,层级沓玉冰。

坛面俄起炉灶,灶口含火,上有云气,具备五色。

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华鬓眉,身著秦时衣服,手鼓短枻,意状深远。

合而视之:大略山势高,水容深,人貌魁奇,鹤情闲暇,烟岚草木,如带香气。

熟得详玩。

自觉骨戛清玉,如身入镜中,不似在人寰间,眇然有高谢之志从中来。

坐少选,道士卷画而藏之。

若身形却落尘土中,视向所张壁上,又疑有顽石化出,塞断道路。

某见画物不甚寡,如此图,未尝到眼,是知工之精而有如是者耶?

叶君且自珍重。

无路得请,遂染笔录其名数,将所以备异日写画之不谬也。

悲清秋赋

〔李白〕 〔唐〕

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

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

余以鸟道计于故乡兮,不知去荆吴之几千。

于时西阳半规,映岛欲没。

澄湖练明,遥海上月。

念佳期之浩荡,渺怀燕而望越。

荷花落兮江色秋,风袅袅兮夜悠悠。

临穷溟以有羡,思钓鳌于沧洲。

无修竿以一举,抚洪波而增忧。

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托些,吾将采药于蓬丘。

咏苎萝山

〔李白〕 〔唐〕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

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春夜别友人二首

〔陈子昂〕 〔唐〕

【其一】 银烛吐青烟,金樽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其二】 紫塞白云断,青春明月初。

对此芳樽夜,离忧怅有馀。

清冷花露满,滴沥檐宇虚。

怀君欲何赠,愿上大臣书。

原毁

〔韩愈〕 〔唐〕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重以周,故不怠。

轻以约,故人乐为善。

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

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

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

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

」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

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

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

」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

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

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

」取其一,不责其二。

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

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

」曰:「能善是,是亦足矣。

」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

详,故人难于为善。

廉,故自取也少。

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

」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

」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

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

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

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

」举其一,不计其十。

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

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

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

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

吾常试之矣,常试语于众曰:「某良士。

某良士。

」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

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

不然,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

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

某非良士。

」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

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

不然。

则其畏也。

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

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

呜呼!

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