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鲁亮侪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

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事。

”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

口析水利数万言。

心异之,不能忘。

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

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

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

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

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

”鲁谩曰:“若问云何?

”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

”又数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

”或摇手曰:“咄!

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

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人耶?

”鲁心敬之而无言。

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

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

”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

”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

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

母至,被劾,命也!

”言未毕,泣。

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

”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

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

”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

”曰:“之省。

”与之印,不受。

强之曰:“毋累公!

”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

”竟怒马驰去。

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

皆曰:“汝病丧心耶?

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

”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

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

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馀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

”曰:“有所启。

”曰:“印何在?

”曰:“在中牟。

”曰:“交何人?

”曰:“李令。

”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

”皆曰:“无之。

”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

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馀官!

”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

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

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

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

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

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

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

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

”田公默然。

两司目之退。

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

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

”鲁入跪。

又招曰:“前!

”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

此冠宜汝戴也。

微汝,吾几误劾贤员。

但疏去矣,奈何!

”鲁曰:“几日?

”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

”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

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

公果欲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

”公许之,遂行。

五日而疏还。

中牟令竟无恙。

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

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

吴王坐朝,亮侪黄裌衫,戴貂蝉侍侧。

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乾隆四年的冬天,我在保定直隶总督府拜见总督孙文定公。刚刚坐定,守门人进来报告,说:“清河道鲁之裕前来陈述工作。”我就到东厢房去回避,暗中看见这位魁梧的男子约七十多岁,大眼睛,宽额头,白鬍须闪闪发光;讲述水利情况有条有理,洋洋数万言。我心中十分惊异,一直不能忘记。二十年后,鲁公已经去世很久了,我在南京沈氏家中停留,与友人畅论古今,谈到了鲁公,座中有位客人葛闻桥先生说: 鲁之裕,字亮侪,是一位奇男子。当时田文镜任河南总督,为政严厉苛刻,提、镇、司、道及其下属,奉命守职,极其谨慎,在进见田文镜时,没有人眼睛敢东张西望。鲁公就在田文镜部下工作。 有一天,田文镜命令鲁公去摘取中牟县李县令的官印,并就此代理县令。鲁公采取改装前去的办法,穿着粗布衣服,戴草帽,骑着驴子进入中牟县境。只见数百位老年人互相搀扶着在大路上叹苦发愁,鲁公走上去一再行礼讯问原因, 回答说:“听说有位鲁公要来接替我们的县令,客人您在开封知道这事吗?”鲁公故意问:“你们问这个作什么?”回答:“因为我们县令贤明,不忍心让他离去之故。”又走了几里路,看见许多读书人聚集在一起商议:“好官走了可惜,等鲁公来,何不去向他申诉?”有人就摇手说:“咄!田总督早有命令,即使有十个鲁公,又有什么办法?何况鲁公正是取代李县令职位而来的,怎么肯自己不做官而让给别人呢?”鲁公听了,心里非常尊敬李县令,但没有做声。到了县衙,见李县令的相貌温良奇雅,他向鲁公作揖,请鲁公进去,说:“官印已经等公很久了!”鲁公也向他拱手回礼,说:“我看您的形状相貌,衣着服饰,并不是奢侈放荡的人,而且在读书人和老百姓中间,盛传着您的贤名,怎么会刚刚上任就亏空了国库呢?”李县令回答:“我,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云南人。与母亲分别后,在京师游学十年,才得到中牟县令之职,因此借了俸银迎母亲到来。母亲到了,却被弹劾去官,这是命啊!”话尚未讲完,哭了。鲁公说:“我一路来受了暑热,就准备热水,让我洗个澡!”说罢,就一直走到别的房间中去,一面洗澡,一面思索,内心不能不有所感动。想了很久,他举手敲浴盆中的水,发誓说:“如果按照常规行事,就不是大丈夫了!”于是他穿戴好衣帽向李县令告辞,李县令大惊,问道:“您到哪里去?”回答:“到省里去。”李交给他官印,他不接受;李县令坚决要给,说:“不要因为我而连累您!”鲁公将官印铿然一声掷在地上,厉声说:“您还不知道我鲁亮侪的为人!”竟拍马飞驰而去。全县的人民都焚香送他。 到省以后,鲁公先去拜见布政司和按察司,禀告事情的前后经过。两司都说:“你犯了丧心病了吗?像你这样的做事,在别的总督巡抚面前尚且不许可,更何况是田公呢?”第二天早上,鲁公到衙门时,两司长官已经先在了。名片还没有投进去,全衙门已经在传呼鲁公入内。只见田公朝南而坐,脸色铁青,怒气很盛地在等着他,两旁排列着司、道以下文武官员十馀人,田公斜着眼看鲁公说:“你不管县事而来,做什么?”鲁公答:“有事要报告。”问:“官印在哪里?”答:“在中牟县。”又问:“交给什么人?”答:“李县令。”田公一声冷笑,朝着左右看看说:“天下有这样去摘印的人吗?”都回答:“没有。”两司马上起立向田公认罪,说:“这是我们平时没有教诫,以致有这样狂妄背理的官员,请您将鲁之裕也一起撤职,把他交给我们,让我们来严厉审讯他们拉党结派作弊的罪行,以警戒其他官员。”鲁之裕脱下官帽,向前叩头,大声说道:“本来应当这样。只是让我讲明一下:我是一个贫寒的读书人,因为想谋求一官半职,所以来到河南。我能得到中牟县令之职,高兴非常,恨不能连夜就摆起仪仗,立即办理公事。没有想到一入县境,耳闻目睹李县令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竟这样好,士大夫对他也是一样;等见到他本人,知道他挪用银币又是这样的缘故。假如大人您已经知道他的情况而命令我去,我为了自己沽名钓誉,而空手归来,那是我的罪了。如果大人您不知道他的情况而命令我去,我回来向您说明这些原因,请示大人的意旨,这样或许可以不辜负大人爱才之心以及圣上主张以孝来治理天下的意旨。您若是认为李县令没有什么可以哀怜的,那么我再去取印也并不迟。不然,大人辕门外有数十名官员,都想求得一个官印而得不到,我是什么人,敢违拗您的旨意呢!”田公听了默然不言。两司给鲁公递眼色叫他退出。鲁之裕也不道谢,走了出去。刚走到屋簷外,田公变了面色走下台阶,呼叫鲁之裕:“回来!”鲁公之内跪下。田公又招呼他:“向前!”然后取下自己所佩戴的珊瑚冠戴在鲁公头上,叹息着说:“奇男子!这顶冠帽应该给你戴。没有你,我几乎错误地撤掉了贤官。可惜给皇上的奏章已经送出去了,没有办法了!”鲁公问:“几天了?”回答:“已经五天了,即使快马也追不上了。”鲁公说:“大人有恩,我能追还。我年轻时能一天走三百里;大人真要追还奏章,请赐给我一枝令箭作为信物!”田公应允了,于是鲁公马上就走。过了五天,奏章追还了。中牟县令最后太平无事。从此鲁公名闻天下。 在此之前,鲁亮侪的父亲曾任广东提督,因受三藩胁迫,与他们结了盟。当时亮侪只有七岁,被作为人质押在吴三桂处。吴王上朝时,亮侪穿了件黄裌衫,头戴插有貂蝉的武官帽子侍立在旁。他年轻英豪,读书完毕,每天与吴王帐下的健儿学习古秦国、越国作战时所摆的军阵以及掷涂泥、赌跳跃等各种武技,所以他的武艺尤其超人一等。



李姬传

〔侯方域〕 〔清〕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

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

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

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

少风调皎爽不群。

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

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

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

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

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

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

”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

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

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

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

”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

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

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

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

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

妾亦不复歌矣!

”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

姬固却之。

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

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

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

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卒不往。

赠钱献之序

〔姚鼐〕 〔清〕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

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

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

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

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

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馀年。

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

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

元明守之,著为功令。

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远,久则必变。

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

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

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

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蒐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

虽然,是犹居京师庬淆之间也。

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李斯论

〔姚鼐〕 〔清〕

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是不然。

秦之乱天下之法,无待于李斯,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

当秦之中叶,孝公即位,得商鞅任之。

商鞅教孝公燔《诗》、《书》,明法令,设告坐之过,而禁游宦之民。

因秦国地形便利,用其法,富强数世,兼并诸侯,迄至始皇。

始皇之时,一用商鞅成法而已,虽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乱,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

何也?

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

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

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而为商鞅之学。

扫去三代先王仁政,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焚《诗》、《书》,禁学士,灭三代法而尚督责,斯非行其学也,趋时而已。

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术将不出于此,非为仁也,亦以趋时而已。

君子之仕也,进不隐贤。

小人之仕也,无论所学识非也,即有学识甚当,见其君国行事,悖谬无义,疾首颦蹙于私家之居,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而不吾罪也。

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

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

嗟乎!

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诛恶人,亦有时而信也邪!

《易》曰:“眇能视,跛能履。

履虎尾,咥人凶。

”其能视且履者幸也,而卒于凶者,益其自取邪!

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

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虽间有得失,而大体得治世之要。

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不亦远乎?

行其学而害秦者,商鞅也。

舍其学而害秦者,李斯也。

商君禁游宦,而李斯谏逐客,其始之不同术也,而卒出于同者,岂其本志哉!

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学,建熙宁新法,其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之伦,曷尝学介甫之学耶?

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与李斯事颇相类。

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固也。

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

尤可畏哉!

孙徵君传

〔方苞〕 〔清〕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

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徵,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徵,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

”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徵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徵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荤荤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田间先生墓表

〔方苞〕 〔清〕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

苞未冠,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反,过枞阳,宿家仆草舍中。

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

先君子惊。

问曰:“闻君二子皆吾辈人,欲一观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

”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为不宁者久之。

因从先生过陈山人观颐,信宿其石岩。

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

先生生明季世。

弱冠时,有御史某,逆阉馀党也,巡按至皖,盛威仪,谒孔子庙,观者如堵。

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车而揽其帷,众莫知所为。

御史大骇,命停车,而溲溺已溅其衣矣。

先生徐正衣冠,植立,昌言以诋之,驺从数十百人,皆相视莫敢动,而御史方自幸脱于逆案,惧其声之著也,漫以为病颠而舍之。

先生由是名闻四方。

当是时,畿社、复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与相望者,宣城则沈眉生,池阳则吴次尾,吾邑则先生与吾宗涂山及密之、职之。

而先生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

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

及归自闽中,遂杜足田间,治诸经,课耕以自给,年八十有二而终。

所著《田间诗学》、《田间易学》、《庄屈合诂》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闲居,每好言诸前辈志节之盛,以示苞兄弟。

然所及见,惟先生及黄冈二杜公耳。

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

自为儿童,捧盘盂以侍漱涤,即教以屏俗学,专治经书、古文,与先生所勖,不约而同。

尔时虽心慕焉,而未之能笃信也,及先兄幡然有志于斯,而诸公皆殁,每恨独学无所取衷,而先兄复中道而弃余。

每思父兄长老之言,未尝不自疚夙心之负也。

杜公之殁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远隔旧乡,平生潜德隐行,无从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躯,亦老死无日矣。

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

力能镌之,必终碣焉。

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后学方苞表。

吾庐记

〔魏禧〕 〔清〕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

”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

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

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

”或曰:“其少衰乎!

其将怀安也。

”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

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

客或以闻诸家。

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

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

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

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

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

”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

吾之视季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

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

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

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

’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

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

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传是楼记

〔汪琬〕 〔清〕

昆山徐健庵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

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

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

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

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

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

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

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

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

吾方以此为鉴。

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

”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

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

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

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

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

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

守而弗读,犹勿守也。

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

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

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

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

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

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

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与赵韫退大参书

〔王弘撰〕 〔清〕

昨承执事枉驾,以贵乡诸先生之命,属为贺相国冯公寿文,且云本之相国意,又述相国尝称弘撰文为不戾于古法。

此虽弘撰所惶悚不敢当,而知己之谊,则有中心藏之而不忘者。

即当欣跃操觚,竭其所蓄,直写相国硕德伟抱、辅世长民之大略,以求得相国之欢。

然而审之于己,度之于世,皆有所不可。

故敢敬陈其愚,唯执事详察焉。

弘撰以衰病之人,谬叨荐举,尝具词控诸本省抚军,转咨吏部,不允。

嗣又奉旨严催,不得已,强勉匍匐以来京师。

复具词令小儿抱呈吏部,又不允。

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一榻。

两月以来,未尝出寺门一步。

即大人先生有忘贵惠顾者,皆不能答拜,特令小儿持一刺,诣门称谢而已。

须白齿危,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意欲临期尚复陈情,冀幸于万一,蒙天子之矜怜,而放还田里。

夫贺相国之寿,非细故也。

诸先生或在翰苑,或在台省,或在部司,皆闻望素著,人人属耳目焉。

公为屏障以为相国寿,则其文必传视都下,非可以私藏巾笥者也。

弘撰进而不能应天子之诏,乃退而作贺相国之寿文,无论学疏才短、不能揄扬相国之德,即朝廷宽厚之恩,亦未必以此为罪。

而揆之于法,既有所不合,揣之于心,亦有所不安。

甚至使不知者,以弘撰于相国素不识面,今一旦为此文,疑为夤缘相国之门,希图录用,欺世盗名,将必有指摘之及。

不但文不足为相国重,而且重为相国累,此弘撰之所以逡巡而不敢承也。

即执事代为弘撰筹之,亦岂有不如是者哉!

不然,操天下文章之柄,为天子教育人才,天下之士,望之如泰山北斗,伏谒门下者,咸思得邀相国之一盼为荣。

其间负名位而擅词华者,固繁有徒,而相国独属意于贱子,身非木石,岂不有心识此义者,而顾推委而不为,有此人情也乎?

所谓韩愈亦人耳,所行如此,欲以何求耶?

是用直布腹心,惟执事裁之谅之。

并乞上告相国:倘邀惠于相国,得归老华山,为击壤之民,以遂其畎亩作息之愿,午夜一灯,晓窗万字,其不能忘相国之德,将以传之纪载而形之歌咏者,必有在矣。

燕山易水,共闻斯语。

唯执事图之。

游双溪记

〔姚鼐〕 〔清〕

乾隆四十年七月丁巳,余邀左世琅一青,张若兆应宿,同人北山,观乎双溪。

一青之弟仲孚,与邀而疾作,不果来。

一青又先返。

余与应宿宿张太傅文端公墓舍,大雨溪涨,留之累日,盖龙溪水西北来,将入两崖之口,又受椒园之水,故其会曰双溪。

松堤内绕,碧岩外交,势若重环。

处于环中,以四望烟雨之所合散,树石之所拥露,其状万变。

夜共一镫,凭几默听,众响皆人,人意萧然。

当文端遭遇仁皇帝,登为辅相,一旦退老,御书“双溪”以赐,归悬之于此楣,优游自适于此者数年乃薨,天下谓之盛事。

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蚤匿于岩窭,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邈不可及。

而又未知余今者之所自得,与昔文端之所娱于山水间者,其尚有同乎耶,其无有同乎耶?

观披雪瀑记

〔姚鼐〕 〔清〕

双溪归后十日,借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

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合口若罂,瀑坠罂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

其地南距县治七八里,西北距双溪亦七八里。

中间一岭,而山林之幽邃,水石之峭厉,若故为诡愕以相变焉者。

是吾邑之奇也。

石潭壁上有刻文曰:“敷阳王孚信道、建安陈信臣、荣阳张晓子厚、合淝皇甫升。

绍圣而子正月甲寅。

”凡三十六字。

信臣、皇甫、甲寅之下,各有二字损焉。

以兹瀑之近依县治,而余昔尝来游,未及至而返。

后二十馀年,及今乃履其地,人前后观兹瀑者多矣,未有言见北宋人题名者,至余辈乃发出之。

人事得失之难期,而物显晦之无常也往往若此,余以是慨然而复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