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论

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是不然。

秦之乱天下之法,无待于李斯,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

当秦之中叶,孝公即位,得商鞅任之。

商鞅教孝公燔《诗》、《书》,明法令,设告坐之过,而禁游宦之民。

因秦国地形便利,用其法,富强数世,兼并诸侯,迄至始皇。

始皇之时,一用商鞅成法而已,虽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乱,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

何也?

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

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

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而为商鞅之学。

扫去三代先王仁政,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焚《诗》、《书》,禁学士,灭三代法而尚督责,斯非行其学也,趋时而已。

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术将不出于此,非为仁也,亦以趋时而已。

君子之仕也,进不隐贤。

小人之仕也,无论所学识非也,即有学识甚当,见其君国行事,悖谬无义,疾首颦蹙于私家之居,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而不吾罪也。

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

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

嗟乎!

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诛恶人,亦有时而信也邪!

《易》曰:“眇能视,跛能履。

履虎尾,咥人凶。

”其能视且履者幸也,而卒于凶者,益其自取邪!

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

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虽间有得失,而大体得治世之要。

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不亦远乎?

行其学而害秦者,商鞅也。

舍其学而害秦者,李斯也。

商君禁游宦,而李斯谏逐客,其始之不同术也,而卒出于同者,岂其本志哉!

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学,建熙宁新法,其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之伦,曷尝学介甫之学耶?

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与李斯事颇相类。

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固也。

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

尤可畏哉!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苏轼认为李斯用荀子的学说扰乱天下,这是不正确的。秦扰乱天下的方法,不需要等到李斯,李斯也不曾用他的学说侍奉秦国。 在秦国的中期,秦孝公即位,得到商鞅而任用他。商鞅教秦孝公焚烧《诗》《书》,明确法家治国的理念,设置藏奸不告之罪及连坐之罪,并且禁止他国来游以求仕进的人。凭借着秦国便利的地形,采用他的治国方法,富强了几代,兼并了诸侯,一直到秦始皇。始皇的时候,完全采用商鞅已有的法令罢了,虽然李斯协助他,说明使用已有法令的便利,更加促成了秦朝的混乱,然而假使李斯不说已有法令的便利,秦始皇本来就会自己去做而不厌倦。为什么呢?秦朝满足于刻薄寡恩并觉得严峻的刑法带来方便已经很久了,这之后世代便习以为常,不知其弊了。 李斯猜测试探秦始皇和秦二世的心,除了这不足以投合那残暴放纵的君主而扩大自己获得的恩宠。因此他完全舍弃了自己的老师荀子的学说,而实施了商鞅的学说;扫除去掉夏、商、周三个朝代的先王的仁政,而所有一切都取自恣意妄为来实施统治,焚烧《诗》《书》,坑杀有学问的人,毁灭三代的仁政之治而崇尚督察之法来责罚众人,李斯不是实行他的学说啊,不过时趋奉现实的主子罢了。假若他所经历正好不是秦始皇和秦二世,李斯的治国之法将不会从商鞅之法中出来,这不是因为他要做仁爱之事,也是因为他趋奉现实的主子罢了。 君子做官,升官不遮蔽有才能的人;小人做官,无论他们有没有学问见识,就算学问见识很恰当的,他们看见自己的国君做事,不合常理、不讲正义,在自己的家中痛心不已皱着眉头,却在朝堂之上夸耀、迎合君王以追求声誉,明知他不讲正义却勉励他去做,认为天下人将原谅我对国君这样是无可奈何的,而不会怪罪我;明知他将失去国家而去做的,是认为应该我身或许可以免于惩罚啊。况且小人虽然明知世道将会出现混乱,然而终究不因此改变眼前的富贵,而因为富贵的考虑,招致天下的混乱,本来就想终身安享富贵欢乐,而将祸患留给后人,他自己却安闲得像没有制造祸患的人一般。唉!秦朝还没有灭亡李斯先遭受五刑灭了三族,这是上天要诛杀恶人,也有一定的时候并且是报应可靠的啊!《易经》上说:“即使眼睛不好,单是终究能看见,即是腿脚不便但终究能走路。踩到老虎尾巴上,老虎就会咬人,有灾难。”只要是能看见且能走路就是幸运的了,但是不得善终,那就是自己的报应了。 况且人有做善事从别人那里接受教诲的,没听说做坏事也一定要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荀子称颂先王并且赞扬儒学治世的功效,虽然其中有所偏失,但大体上还是找到了太平社会的关键。而苏轼认为李斯为害天下、罪行涉及到公卿,不也太远了吗?实行他的学说而为害秦朝的,是商鞅啊;舍弃他的学说而为害秦朝的,是李斯啊。商君禁止游学世族的游历,而李斯劝谏秦王不要驱逐客卿,他们开始的时候采用的是不同的治国方略,然而最终做法与商鞅相同,难道那还是他本来的心志吗!宋代的时候,王安石用平生所学,设置熙宁新法,他之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这些人,何尝学习的是王安石的学说呢?因而认为王安石的新政促使了宋朝的灭亡,这和李斯的事情很类似,那世俗的说法法家的学说足以灭到别人的国家,本来也是。 我认为做臣子的善于探察他国君的隐情,一切全部从满足君王的喜好做事的人,这样的人是最可怕的啊!


注释

李斯:秦代政治家。原为楚国上蔡(今河南省上蔡县西南)人。曾从战国著名学者、政治家荀卿学习,后入秦。秦统一全国,李斯为丞相,秦始皇用其建议,禁私学,焚《诗经》、《尚书》,以加强中央集权。始皇死后,他追随赵高,迫令秦始皇长子扶苏自杀,立胡亥为二世皇帝,后为赵高所忌,被杀。 苏子赡:即宋代文学家苏拭。苏轼《荀卿论》:“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 荀卿:即荀子,名况,战国时代思想家、教育家,世人尊称为“卿”。曾游学于齐,三为祭酒,后赴楚国为兰陵令,著书终老于楚,韩非、李斯都是他的学生。 孝公:秦孝公,战国时秦国君,公元前361年-公元前338年在位,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国逐渐强大。 商鞅:战国政治家,卫国人,姓公孙,名鞅,亦称卫鞅。后因战功封商(今陕西省商县东南),号商君,因称商鞅。孝公六年任为秦国左庶长,实行变法,升为大良造,孝公十二年迁都咸阳,进一步实行变法。其变法内容主要是奖励耕织,废除贵族世袭特权,按军功大小定爵位等级,废除井田制,准许买卖土地,统一度量衡等。商鞅变法为秦国的富强打下了基础。 燔(fan)《诗》、《书》:烧掉《诗经》、《尚书》等书籍,以统一思想。燔:焚,烧。按商鞅“燔《诗》、《书》而明法令”的主张见于《韩非子•和氏》所引。 告坐之过:藏奸不告之罪及连坐之罪。《史记•商君列传》:“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 游宦之民:他国来游以求仕进者。 因:凭藉、依靠。 习以为善:习以为常,不知其弊。 逆探:猜度试探。 逆:猜测。 二世:秦二世,名胡亥。 中(zhong):投合。 侈君:残暴放纵的君主。 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 禁学士:指秦始皇坑儒生犯禁者。 尚督责:李斯上书二世说:“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若此则帝道备。”二世于是“行督责益严”(《史记•李斯列传》)。督,督察、检查;责,责之以法。 “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句,假设遇到的不是始皇、二世,李斯的办法不会如此,但那也不是因为他实行仁政,仍不过是趋时而已。 颦蹙:皱眉蹙顿。“颦”同“颦”。 容:容或,或许。 宴然:安闲的样子。 “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die)人凶”句:语见《易经•履》。弱视可以看东西,腿瘸可以走路,踩到老虎尾巴上,老虎就会咬人,有灾难。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小人虽能窃居高位,作威作福,但最后终会得到凶报。眇,瞎一眼;咥,咬。 儒效:儒家治世的功效。《荀子》一书中有《儒效篇》。 谏逐客:秦始皇曾发布逐客令,驱逐异国来秦任事者,李斯写了著名的《谏逐客书》,指出不能“逐客以资敌国”,秦始皇听取了他的意见,取消了逐客令。 不同术:商鞅的禁游宦与李斯的谏逐客,在政策上是相反的,那是因为李斯开始时实行的还是荀卿之学,与商鞅不同。 卒出于同:最后与商鞅之学一致起来了。 王介甫:即王安石,北宋政治家,宋神宗熙宁年间(公元1068年-公元1077年),曾两次拜相,推行青苗、均输、市易、免役、农田水利等新法,由于保守派的顽固反对,新法归于失败。 章惇:字子厚,曾为王安石所用,哲宗时任为尚书左仆射,再次推行新法。 曾布:曾参与制定新法,章惇当权时,他任同知枢密院事,又攻击章惇,主张调和新旧两派的矛盾。 张商英:字天觉,受章惇荐,任监察御史,对司马光等废新法不遗馀力地进行攻击。 蔡京:字元长,兴化仙游(今属福建省)人,司马光恢复旧法,他任开封知府按期完成,受到赞扬。章惇执政后,他又助其推行新法。崇宁元年(公元1086年)任右仆射,后又任太师,以推行新法为名,加重剥削,排除异己。



孙徵君传

〔方苞〕 〔清〕

孙奇逢,字启泰,号钟元,北直容城入也。

少倜傥,好奇节,而内行笃修。

负经世之略,常欲赫然著功烈,而不可强以仕。

先是,高攀龙、顾宪成讲学东林,海内士大夫立名义者多附焉。

及天启初,逆奄魏忠贤得政,叨秽者争出其门,而目东林诸君子为党。

由是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缪昌期次第死厂狱,祸及亲党。

而奇逢独与定兴鹿正、张果中倾身为之,诸公卒赖以归骨,世所传“范阳三烈士”也。

方是时,孙承宗以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蓟、辽,奇逢之友归安茅元仪及鹿正之子善继皆在幕府。

奇逢密上书承宗,承宗以军事疏请入见。

忠贤大惧,绕御床而泣,以严旨遏承宗于中途。

而世以此益高奇逢之义。

台垣及巡抚交荐屡徵,不起,承宗欲疏请以职方起赞军事,使元仪先之,奇逢亦不应也。

其后畿内盗贼数骇,容城危困,乃携家入易州五公山,门生亲故从而相保者数百家,奇逢为教条部署守御,而弦歌不辍。

入国朝,以国子祭酒徵,有司敦趣,卒固辞。

移居新安,既而渡河,止苏门百泉。

水部郎马光裕奉以夏峰田庐,逆率子弟躬耕,四方来学,愿留者,亦授田使耕,所居遂成聚。

奇逢始与鹿善继讲学,以象山、阳明为宗,及晚年,乃更和通朱子之说。

其治身务自刻砥,执亲之丧,率兄弟庐墓侧凡六年。

人无贤愚,苟问学,必开以性之所近,使自力于庸行。

其与人无町畦,虽武夫悍卒工商隶圉野夫牧竖,必以诚意接之,用此名在天下,而人无忌嫉者。

方杨、左在难,众皆为奇逢危,而忠贤左右皆近畿人,夙重奇逢质行,无不阴为之地者。

鼎革后,诸公必欲强起奇逢,平凉胡廷佐曰:“人各有志,彼自乐处隐就闲,何故必令与吾侪一辙乎?

”居夏峰二十有五年,卒,年九十有二。

河南北学者,岁时奉祀百泉书院,而容城与刘因、杨继盛同祀,保定与孙文正承宗、鹿忠节善继并祀学宫,天下无知与不知,皆称曰夏峰先生。

赞曰:先兄百川闻之夏峰之学者,徵君尝语人曰:“吾始自分与杨、左诸贤同命,及涉乱离,可以犯死者数矣,而终无恙,是以学贵知命而不惑也。

”徵君论学之书甚具,其质行,学者谱焉,兹故不论,而独著其荤荤大者。

方高阳孙少师以军事相属,先生力辞不就,众皆惜之,而少师再用再黜,讫无成功,《易》所谓“介于石,不终日”者,其殆庶几耶。

田间先生墓表

〔方苞〕 〔清〕

先生姓钱氏,讳澄之,字饮光,苞大父行也。

苞未冠,先君子携持应试于皖,反,过枞阳,宿家仆草舍中。

晨光始通,先生扶杖叩门而入。

先君子惊。

问曰:“闻君二子皆吾辈人,欲一观所祈向,恐交臂而失之耳。

”先君子呼余出拜,先生答拜,先君子跪而相支柱,为不宁者久之。

因从先生过陈山人观颐,信宿其石岩。

自是,先生游吴越,必维舟江干,招余兄弟晤语连夕,乃去。

先生生明季世。

弱冠时,有御史某,逆阉馀党也,巡按至皖,盛威仪,谒孔子庙,观者如堵。

诸生方出迎,先生忽前,扳车而揽其帷,众莫知所为。

御史大骇,命停车,而溲溺已溅其衣矣。

先生徐正衣冠,植立,昌言以诋之,驺从数十百人,皆相视莫敢动,而御史方自幸脱于逆案,惧其声之著也,漫以为病颠而舍之。

先生由是名闻四方。

当是时,畿社、复社始兴,比郡中,主坛坫与相望者,宣城则沈眉生,池阳则吴次尾,吾邑则先生与吾宗涂山及密之、职之。

而先生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

先生形貌伟然,以经济自负,常思冒危难以立功名。

及归自闽中,遂杜足田间,治诸经,课耕以自给,年八十有二而终。

所著《田间诗学》、《田间易学》、《庄屈合诂》及文集行于世。

先君子闲居,每好言诸前辈志节之盛,以示苞兄弟。

然所及见,惟先生及黄冈二杜公耳。

杜公流寓金陵,朝夕至吾家。

自为儿童,捧盘盂以侍漱涤,即教以屏俗学,专治经书、古文,与先生所勖,不约而同。

尔时虽心慕焉,而未之能笃信也,及先兄幡然有志于斯,而诸公皆殁,每恨独学无所取衷,而先兄复中道而弃余。

每思父兄长老之言,未尝不自疚夙心之负也。

杜公之殁也,苞皆有述焉,而先生之世嗣,远隔旧乡,平生潜德隐行,无从而得之,而今不肖之躯,亦老死无日矣。

乃姑志其大略,俾兄子道希以告于先生之墓。

力能镌之,必终碣焉。

乾隆二年十有二月望前五日,后学方苞表。

与来学圃书

〔方苞〕 〔清〕

吾友举用方自代,朋友之交,君臣之义,并见于斯,可以风世砥俗。

但大臣为国求贤,尤贵得之山林草野、疏远卑冗中,以其登进之道甚难,而真贤往往伏匿于此也。

若惟求之于平生久故、声绩夙著之人,则其涂隘矣。

万一圣主命以旁招俊义,列于庶位,将何以应哉!

抑又闻当道守官,固贵于坚,而察言服善,尤贵于勇。

前世正直君子,自谓无私,固执己见,或偏听小人先入之言,虽有灼见事理以正议相规者,反视为浮言,而听之藐藐,其后情见势屈,误国事,犯清议,而百口无以自明者多矣。

必如季路之闻过则喜,诸葛亮之谆戒属吏勤攻己过,然后能用天下之耳目以为聪明,尽天下之材力以恢功业。

吾友此时正宜用力于此,且与二三同志者交相勖,时相警也。

余不赘。

章大家行略

〔刘大櫆〕 〔清〕

先大父侧室,姓章氏,明崇祯丙子十一月二十七日生。

年十八来归,逾年,生女子一人,不育。

又十馀年,而大父卒。

先大母钱氏。

大母早岁无子,大父因娶章大家。

三年,大母生吾父,而章大家卒无出。

大家生寒族,年少,又无出,及大父卒,家人趣之使行,大家则慷慨号恸不食。

时吾父才八岁,童然在侧,大家挽吾父跪大母前,泣曰:“妾即去,如此小弱何?

”大母曰:“若能志夫子之志,亦吾所荷也。

”于是与大母同处四十馀年,年八十一而卒。

大家事大母尽礼,大母亦善遇之,终身无间言。

櫆幼时,犹及事大母。

值清夜,大母倚帘帷坐,櫆侍在侧,大母念往事,忽泪落。

櫆见大母垂泪,问何故,大母叹曰:“予不幸,汝祖中道弃予,汝祖没时,汝父才八岁。

”回首见章大家在室,因指谓櫆曰:“汝父幼孤,以养以诲,俾至成人,以得有今日,章大家之力为多。

汝年及长,则必无忘章大家。

”时虽稚昧,见言之哀,亦知从旁泣。

大家自大父卒,遂表明。

目虽无见,而操作不辍,槐七岁,与伯兄、仲兄从塾师在外庭读书。

每隆冬,阴风积雪,或夜分始归,僮奴皆睡去,独大家煨炉以待。

闻叩门,即应声策杖扶壁行,启门,且执手问曰:“书若熟否?

先生曾朴责否?

”即应以书熟,未曾朴责,乃喜。

大家垂白,吾家益贫,衣食不足以养,而大家之晚节更苦。

呜呼!

其可痛也夫。

聊斋志异·卷六·山市

〔蒲松龄〕 〔清〕

奂山山市,邑八景之一也,然数年恒不一见。

孙公子禹年与同人饮楼上,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

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

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

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

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

楼五架,窗扉皆洞开。

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

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愈少。

数至八层,裁如星点。

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

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

又渐如常楼。

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

赠钱献之序

〔姚鼐〕 〔清〕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

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

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

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

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

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馀年。

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

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

元明守之,著为功令。

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远,久则必变。

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

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

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

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蒐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

虽然,是犹居京师庬淆之间也。

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李姬传

〔侯方域〕 〔清〕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

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

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

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

少风调皎爽不群。

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

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

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

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

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

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

”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

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

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

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

”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

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

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

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

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

妾亦不复歌矣!

”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

姬固却之。

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

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

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

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卒不往。

书鲁亮侪

〔袁枚〕 〔清〕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

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事。

”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

口析水利数万言。

心异之,不能忘。

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

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

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

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

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

”鲁谩曰:“若问云何?

”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

”又数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

”或摇手曰:“咄!

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

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人耶?

”鲁心敬之而无言。

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

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

”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

”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

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

母至,被劾,命也!

”言未毕,泣。

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

”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

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

”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

”曰:“之省。

”与之印,不受。

强之曰:“毋累公!

”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

”竟怒马驰去。

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

皆曰:“汝病丧心耶?

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

”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

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

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馀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

”曰:“有所启。

”曰:“印何在?

”曰:“在中牟。

”曰:“交何人?

”曰:“李令。

”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

”皆曰:“无之。

”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

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馀官!

”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

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

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

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

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

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

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

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

”田公默然。

两司目之退。

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

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

”鲁入跪。

又招曰:“前!

”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

此冠宜汝戴也。

微汝,吾几误劾贤员。

但疏去矣,奈何!

”鲁曰:“几日?

”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

”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

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

公果欲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

”公许之,遂行。

五日而疏还。

中牟令竟无恙。

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

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

吴王坐朝,亮侪黄裌衫,戴貂蝉侍侧。

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吾庐记

〔魏禧〕 〔清〕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

”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

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

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

”或曰:“其少衰乎!

其将怀安也。

”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

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

客或以闻诸家。

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

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

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

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

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

”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

吾之视季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

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

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

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

’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

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

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传是楼记

〔汪琬〕 〔清〕

昆山徐健庵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

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

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

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

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

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

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

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

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

吾方以此为鉴。

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

”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

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

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

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

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

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

守而弗读,犹勿守也。

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

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

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

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

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

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

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