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是楼记

昆山徐健庵先生,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

间命工斫木为橱,贮书若干万卷,区为经史子集四种。

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史则日录、家乘、山经、野史之书附焉,子则附以卜筮、医药之书,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

凡为橱者七十有二,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

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女曹哉?

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旧矣。

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

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

欲传其园池台榭、舞歌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

吾方以此为鉴。

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

”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

”遂名其楼为“传是”,而问记于琬。

琬衰病不及为,则先生屡书督之,最后复于先生曰: 甚矣,书之多厄也!

由汉氏以来,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其下名公贵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亲操翰墨,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

然且裒聚未几,而辄至于散佚,以是知藏书之难也。

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

是故藏而勿守,犹勿藏也。

守而弗读,犹勿守也。

夫既已读之矣,而或口与躬违,心与迹忤,采其华而忘其实,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与弗读奚以异哉!

古之善读书者,始乎博,终乎约,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

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沿流以溯源,无不探也。

明体以适用,无不达也。

尊所闻,行所知,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上为天子之所器重,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润色大业,对扬休命,有馀矣,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俾后先跻巍科,取宦仕,翕然有名于当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

循是道也,虽传诸子孙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

居平质驽才下,患于有书而不能读。

延及暮年,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旧学消亡,盖本不足以记斯楼。

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为一言复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昆山徐健庵先生,在他的住宅后面造了一幢楼房,共有七间,同时命工匠砍削木材,起造大橱,贮书若干万卷,区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经部中附以经传义疏等方面的书,史部中附以日录、家乘、山经、野史等方面的书,子部中附以卜筮、医药等方面的书,集部中附以乐府、诗馀等方面的书,共有七十二个橱,按照部类置放,都有一定秩序,白色的标签,浅黄的封套,打开橱门,灿然在目。于是先生召集儿孙,登楼而教训他们说:“我用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我们徐家先世,本来就身家清白,以读书应试起家,我耳濡目染已很久了。我曾感慨那些做父祖辈的,有的想把土地家产传下去,而子孙不一定能世世代代富下去;有的想把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类的宝贵文物传下去,而子孙又不一定能够世世宝爱这些东西;有的想把园池台榭、舞歌车马之类传下去,而子孙后代又不一定能世世享受这些娱乐。我正把这些事例看作鉴戒。那么我拿什么东西来传给你们呢?”这时他指着书高兴地笑着说:“我传给你们的,就是这些了!”于是就以“传是”两字作为楼名,而要我作一篇记。我体衰多病,不能一下子写出来,先生多次写信催促,最后我只得用下面这些话来回复先生: 书遇到的灾难太厉害了!从汉代以来,皇帝常常用官家的丰厚赏金去买书,皇帝以下,名公贵卿又常常用许多钱物去换书,有的亲自动笔,有的雇请抄手,加以誊录。但是聚集不久,就常常遭故散失,由此可知藏书之难了。不过,我以为藏书之难还比不上守书之难,守书之难又比不上读书之难,更比不上亲身去实行了而有所体会之难。所以藏书而不能守,同不藏书没有什么两样;守住了而不能读,同守不住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已经读了,而如果嘴上是一套,实行的又是另一套,心中想的和实际做的不一致,采了它的花而忘记了它的果实,那么就是用记诵之学来骗骗众人而欺世盗名的人了,同不读书又有什么不同呢? 古代善于读书的人,开始时博览,到最后就专攻,博览群书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广博,专攻一门也不是抱残守缺。善于读书的人以性命之理为基础,而最终则要体现在事业和功绩中:循着流追溯源,没有什么不能弄明白的;明白了道理再去实行,没有不能做到的。尊重所听到的教诲,力行所学到的道理,不是善于读书的人能这样吗? 现在健庵先生已经拿出从书中得到的道理,上能得到天子的器重,次能被朝廷士大夫所敬重和取法,借此以为国家大业增添光彩,以报答称扬美善的命令,绰有馀裕,再推而广之,用以训敕后辈,使他们能先后跻身巍科,取得高官厚禄,在当世被人一致称道,我只有赞叹不绝,以为读书的好处实在太大了!遵循这条道路,即使传给子子孙孙,还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象我这个人就没有资格参预其中了。平时愚笨无才,苦于有书而不能读。现在到了晚年,又只能蜷伏在穷山僻壤之中,孤陋寡闻,过去学到的都已衰退了,本来没有资格来为这座楼作记。不是已勉强应承先生之命,姑且写这些话回复,先生能否原谅我的老谬呢?


注释

缃帙:借指书卷。缃,浅黄色;帙书画外面包着的布套。 彝(yí):古代盛酒的器具,也泛指祭器。 斝(jiǎ):古代盛酒的器具。 裒(póu):聚集。 呻占(zhān):诵读。 跻(jī):登,上升。 翕(xī) :合、聚、 跧(quán):古同“蜷”、 誖(bèi):违背、乖谬。


简介

《传是楼记》是清初散文家汪琬为藏书家徐乾学的藏书楼写的一篇记叙文,出自《尧峰文钞》。文中首先简要的介绍了藏书楼的情况,然后着重叙述藏书的意义,然后赞扬了徐乾学能运用从书中得到的知识来行事处世。文章说理严密自然,层层深入,语言简练确切。 传是楼楼主徐乾学是明末大学者顾炎武的外甥,康熙九年进士,曾奉命编纂《大清一统志》、《清会典》及《明史》,编刻《通志堂经解》,纂集《读礼通考》。他经三十馀年搜罗、集聚,收藏了各类书籍数万卷,为此修了藏书楼。楼成之日,召集子孙,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传一点东西给你们,却不知道传什么好,传土地房产固然好,但未必代代富有;传珍宝鼎彝也不错,但后人未必能世世珍藏……想来想去,还是传下这些书吧——“所传者,惟是矣”。于是,这座楼被命名“传是楼”。



吾庐记

〔魏禧〕 〔清〕

季子礼,既倦于游,南极琼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庐矣!

”名曰吾庐。

庐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宫之,平畴崇田,参错其下,目之所周,大约数十里,故视勺庭为胜焉。

于是高下其径,折而三之。

松鸣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华,荫于径下,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绝之山,取蔽风雨足矣。

季子举债而饰之,非也。

”或曰:“其少衰乎!

其将怀安也。

” 方季子之南游也,驱车瘴癞之乡,蹈不测之波,去朋友,独身无所事事,而之琼海,至则飓风夜发屋,卧星露之下。

兵变者再,索人而杀之,金铁鸣于堂户,尸交于衢,流血沟渎。

客或以闻诸家。

家人忧恐泣下,余谈笑饮食自若也。

及其北游山东,方大饥,饥民十百为群,煮人肉而食。

千里之地,草绝根,树无青皮。

家人闻之,益忧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让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从。

今季子好举债游,往往无故冲危难,冒险阻,而子不禁,何也?

”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无死也。

吾之视季之举债冒险危而游,与举债而饰其庐,一也。

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为适。

终身守闺门之内,选耎趑趄,盖井而观,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沟,则色变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强之适江湖。

好极山川之奇,求朋友,揽风土之变,视客死如家,死乱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强使守其家。

孔子曰:‘志士不忘在沟壑。

’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乐为之,而吾何暇禁!

” 季子为余言,渡海时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

兵变,阖而坐,作《海南道中诗》三十首。

余乃笑吾幸不忧恐泣下也。

庐既成,易堂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诗,四方之士闻者,咸以诗来会,而余为之记。

书鲁亮侪

〔袁枚〕 〔清〕

己未冬,余谒孙文定公于保定制府。

坐甫定,阍启:“清河道鲁之裕白事。

”余避东厢,窥伟丈夫年七十许,高眶,大颡,白须彪彪然。

口析水利数万言。

心异之,不能忘。

后二十年,鲁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纵论至于鲁,坐客葛闻桥先生曰: 鲁字亮侪,奇男子也。

田文镜督河南,严,提、镇、司、道以下,受署惟谨,无游目视者。

鲁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摄中牟。

鲁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骑驴入境。

父老数百扶而道苦之,再拜问讯,曰:“闻有鲁公来替吾令,客在开封知否?

”鲁谩曰:“若问云何?

”曰:“吾令贤,不忍其去故也。

”又数里,见儒衣冠者簇簇然谋曰:“好官去可惜,伺鲁公来,盍诉之?

”或摇手曰:“咄!

田督有令,虽十鲁公奚能为?

且鲁方取其官而代之,宁肯舍己从人耶?

”鲁心敬之而无言。

至县,见李貌温温奇雅。

揖鲁入,曰:“印待公久矣!

”鲁拱手曰:“观公状貌、被服,非豪纵者,且贤称噪于士民,甫下车而库亏何耶?

”李曰:“某,滇南万里外人也。

别母,游京师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

母至,被劾,命也!

”言未毕,泣。

鲁曰:“吾暍甚,具汤浴我!

”径诣别室,且浴且思,意不能无动。

良久,击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

”具衣冠辞李,李大惊曰:“公何之?

”曰:“之省。

”与之印,不受。

强之曰:“毋累公!

”鲁掷印铿然,厉声曰:“君非知鲁亮侪者!

”竟怒马驰去。

合邑士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谒两司告之故。

皆曰:“汝病丧心耶?

以若所为,他督抚犹不可,况田公耶?

”明早诣辕,则两司先在。

名纸未投,合辕传呼鲁令入。

田公南向坐,面铁色,盛气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馀人,睨鲁曰:“汝不理县事而来,何也?

”曰:“有所启。

”曰:“印何在?

”曰:“在中牟。

”曰:“交何人?

”曰:“李令。

”田公乾笑,左右顾曰:“天下摘印者宁有是耶?

”皆曰:“无之。

”两司起立谢曰:“某等教饬亡素,至有狂悖之员。

请公并劾鲁,付某等严讯朋党情弊,以惩馀官!

”鲁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

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来河南。

得官中牟,喜甚,恨不连夜排衙视事。

不意入境时,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见其人,知亏帑故又如是。

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誉,空手归,裕之罪也。

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归陈明,请公意旨,庶不负大君子爱才之心与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

公若以为无可哀怜,则裕再往取印未迟。

不然,公辕外官数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

”田公默然。

两司目之退。

鲁不谢,走出,至屋霤外。

田公变色下阶,呼曰:“来!

”鲁入跪。

又招曰:“前!

”取所戴珊瑚冠覆鲁头,叹曰:“奇男子!

此冠宜汝戴也。

微汝,吾几误劾贤员。

但疏去矣,奈何!

”鲁曰:“几日?

”曰:“五日,快马不能追也。

”鲁曰:“公有恩,裕能追之。

裕少时能日行三百里。

公果欲追疏,请赐契箭一枝以为信!

”公许之,遂行。

五日而疏还。

中牟令竟无恙。

以此鲁名闻天下。

先是,亮侪父某为广东提督,与三藩要盟。

亮侪年七岁,为质子于吴。

吴王坐朝,亮侪黄裌衫,戴貂蝉侍侧。

年少豪甚,读书毕,日与吴王帐下健儿学嬴越勾卒、掷涂赌跳之法,故武艺尤绝人云。

李姬传

〔侯方域〕 〔清〕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

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

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

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

少风调皎爽不群。

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

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

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

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

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

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

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

”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

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

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

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

”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

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

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

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

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

妾亦不复歌矣!

”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

姬固却之。

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

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

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

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

”卒不往。

赠钱献之序

〔姚鼐〕 〔清〕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妒,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

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

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

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

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

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馀年。

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

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

元明守之,著为功令。

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远,久则必变。

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

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

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

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蒐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

虽然,是犹居京师庬淆之间也。

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李斯论

〔姚鼐〕 〔清〕

苏子瞻谓李斯以荀卿之学乱天下,是不然。

秦之乱天下之法,无待于李斯,斯亦未尝以其学事秦。

当秦之中叶,孝公即位,得商鞅任之。

商鞅教孝公燔《诗》、《书》,明法令,设告坐之过,而禁游宦之民。

因秦国地形便利,用其法,富强数世,兼并诸侯,迄至始皇。

始皇之时,一用商鞅成法而已,虽李斯助之,言其便利,益成秦乱,然使李斯不言其便,始皇固自为之而不厌。

何也?

秦之甘于刻薄而便于严法久矣,其后世所习以为善者也。

斯逆探始皇、二世之心,非是不足以中侈君张吾之宠。

是以尽舍其师荀卿之学,而为商鞅之学。

扫去三代先王仁政,而一切取自恣肆以为治,焚《诗》、《书》,禁学士,灭三代法而尚督责,斯非行其学也,趋时而已。

设所遭值非始皇、二世,斯之术将不出于此,非为仁也,亦以趋时而已。

君子之仕也,进不隐贤。

小人之仕也,无论所学识非也,即有学识甚当,见其君国行事,悖谬无义,疾首颦蹙于私家之居,而矜夸导誉于朝庭之上,知其不义而劝为之者,谓天下将谅我之无可奈何于吾君,而不吾罪也。

知其将丧国家而为之者,谓当吾身容可以免也。

且夫小人虽明知世之将乱,而终不以易目前之富贵,而以富贵之谋,贻天下之乱,固有终身安享荣乐,祸遗后人,而彼宴然无与者矣。

嗟乎!

秦未亡而斯先被五刑夷三族也,其天之诛恶人,亦有时而信也邪!

《易》曰:“眇能视,跛能履。

履虎尾,咥人凶。

”其能视且履者幸也,而卒于凶者,益其自取邪!

且夫人有为善而受教于人者矣,未闻为恶而必受教于人者也。

荀卿述先王而颂言儒效,虽间有得失,而大体得治世之要。

而苏氏以李斯之害天下罪及于卿,不亦远乎?

行其学而害秦者,商鞅也。

舍其学而害秦者,李斯也。

商君禁游宦,而李斯谏逐客,其始之不同术也,而卒出于同者,岂其本志哉!

宋之世,王介甫以平生所学,建熙宁新法,其后章惇、曾布、张商英、蔡京之伦,曷尝学介甫之学耶?

而以介甫之政促亡宋,与李斯事颇相类。

夫世言法术之学足亡人国,固也。

吾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

尤可畏哉!

与赵韫退大参书

〔王弘撰〕 〔清〕

昨承执事枉驾,以贵乡诸先生之命,属为贺相国冯公寿文,且云本之相国意,又述相国尝称弘撰文为不戾于古法。

此虽弘撰所惶悚不敢当,而知己之谊,则有中心藏之而不忘者。

即当欣跃操觚,竭其所蓄,直写相国硕德伟抱、辅世长民之大略,以求得相国之欢。

然而审之于己,度之于世,皆有所不可。

故敢敬陈其愚,唯执事详察焉。

弘撰以衰病之人,谬叨荐举,尝具词控诸本省抚军,转咨吏部,不允。

嗣又奉旨严催,不得已,强勉匍匐以来京师。

复具词令小儿抱呈吏部,又不允。

借居昊天寺僧舍,僵卧一榻。

两月以来,未尝出寺门一步。

即大人先生有忘贵惠顾者,皆不能答拜,特令小儿持一刺,诣门称谢而已。

须白齿危,两目昏花,不能作楷书,意欲临期尚复陈情,冀幸于万一,蒙天子之矜怜,而放还田里。

夫贺相国之寿,非细故也。

诸先生或在翰苑,或在台省,或在部司,皆闻望素著,人人属耳目焉。

公为屏障以为相国寿,则其文必传视都下,非可以私藏巾笥者也。

弘撰进而不能应天子之诏,乃退而作贺相国之寿文,无论学疏才短、不能揄扬相国之德,即朝廷宽厚之恩,亦未必以此为罪。

而揆之于法,既有所不合,揣之于心,亦有所不安。

甚至使不知者,以弘撰于相国素不识面,今一旦为此文,疑为夤缘相国之门,希图录用,欺世盗名,将必有指摘之及。

不但文不足为相国重,而且重为相国累,此弘撰之所以逡巡而不敢承也。

即执事代为弘撰筹之,亦岂有不如是者哉!

不然,操天下文章之柄,为天子教育人才,天下之士,望之如泰山北斗,伏谒门下者,咸思得邀相国之一盼为荣。

其间负名位而擅词华者,固繁有徒,而相国独属意于贱子,身非木石,岂不有心识此义者,而顾推委而不为,有此人情也乎?

所谓韩愈亦人耳,所行如此,欲以何求耶?

是用直布腹心,惟执事裁之谅之。

并乞上告相国:倘邀惠于相国,得归老华山,为击壤之民,以遂其畎亩作息之愿,午夜一灯,晓窗万字,其不能忘相国之德,将以传之纪载而形之歌咏者,必有在矣。

燕山易水,共闻斯语。

唯执事图之。

游双溪记

〔姚鼐〕 〔清〕

乾隆四十年七月丁巳,余邀左世琅一青,张若兆应宿,同人北山,观乎双溪。

一青之弟仲孚,与邀而疾作,不果来。

一青又先返。

余与应宿宿张太傅文端公墓舍,大雨溪涨,留之累日,盖龙溪水西北来,将入两崖之口,又受椒园之水,故其会曰双溪。

松堤内绕,碧岩外交,势若重环。

处于环中,以四望烟雨之所合散,树石之所拥露,其状万变。

夜共一镫,凭几默听,众响皆人,人意萧然。

当文端遭遇仁皇帝,登为辅相,一旦退老,御书“双溪”以赐,归悬之于此楣,优游自适于此者数年乃薨,天下谓之盛事。

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蚤匿于岩窭,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邈不可及。

而又未知余今者之所自得,与昔文端之所娱于山水间者,其尚有同乎耶,其无有同乎耶?

观披雪瀑记

〔姚鼐〕 〔清〕

双溪归后十日,借一青、仲孚、应宿,观披雪之瀑。

水源出乎西山,东流两石壁之隘,隘中陷为石潭,大腹合口若罂,瀑坠罂中,奋而再起,飞沫散雾,蛇折雷奔,乃至平地。

其地南距县治七八里,西北距双溪亦七八里。

中间一岭,而山林之幽邃,水石之峭厉,若故为诡愕以相变焉者。

是吾邑之奇也。

石潭壁上有刻文曰:“敷阳王孚信道、建安陈信臣、荣阳张晓子厚、合淝皇甫升。

绍圣而子正月甲寅。

”凡三十六字。

信臣、皇甫、甲寅之下,各有二字损焉。

以兹瀑之近依县治,而余昔尝来游,未及至而返。

后二十馀年,及今乃履其地,人前后观兹瀑者多矣,未有言见北宋人题名者,至余辈乃发出之。

人事得失之难期,而物显晦之无常也往往若此,余以是慨然而复记之。

袁随园君墓志铭

〔姚鼐〕 〔清〕

君钱塘袁氏,讳枚,字子才。

其仕在官,有名绩矣。

解官后,作园江宁西城居之,曰“随园”。

世称随园先生,乃尤著云。

祖讳锜,考讳滨,叔父鸿,皆以贫游幕四方。

君之少也,为学自成。

年二十一,自钱塘至广西,省叔父于巡抚幕中。

巡抚金公鉷一见异之,试以《铜鼓赋》,立就,甚瑰丽。

会开博学鸿词科,即举君。

时举二百馀人,惟君最少。

及试,报罢。

中乾隆戊午科顺天乡试,次年成进士,改庶吉士。

散馆,又改发江南为知县。

最后调江宁知县。

江宁故巨邑,难治。

时尹文端公为总督,最知君才。

君亦遇事尽其能,无所回避,事无不举矣。

既而去职家居,再起,发陕西。

甫及陕,遭父丧归,终居江宁。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声,而忽摈外。

及为知县,著才矣,而仕卒不进。

自陕归,年甫四十,遂绝意仕宦,尽其才以为文辞歌诗。

足迹造东南,山水佳处皆遍。

其瑰奇幽邈,一发于文章,以自喜其意。

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几无虚日。

君园馆花竹水石,幽深静丽,至棂槛器具,皆精好,所以待宾客者甚盛。

与人留连不倦,见人善,称之不容口。

后进少年诗文一言之美,君必能举其词,为人诵焉。

君古文、四六体,皆能自发其思,通乎古法。

于为诗,尤纵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

士多仿其体。

故《随园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

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

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馀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试为溧水令。

其考自远来县治。

疑子年少,无吏能,试匿名访诸野。

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县,乃大好官也。

”考乃喜,入官舍。

在江宁尝朝治事,夜召士饮酒赋诗,而尤多名迹。

江宁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为不足道,后绝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庆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

夫人王氏无子,抚从父弟树子通为子。

既而侧室钟氏又生子迟。

孙二:曰初,曰禧。

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仓山北,遗命以己祔。

嘉庆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仓山墓左。

桐城姚鼐以君与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宁,从君游最久。

君殁,遂为之铭曰: 粤有耆庞,才博以丰。

出不可穷,匪雕而工。

文士是宗,名越海邦。

蔼如其冲,其产越中。

载官倚江,以老以终。

两世阡同,铭是幽宫。

弟子规

〔李毓秀〕 〔清〕

【总序】 弟子规,圣人训。

首孝悌。

次谨信。

泛爱众,而亲仁。

有馀力。

则学文。

【入则孝】 父母呼,应勿缓。

父母命,行勿懒。

父母教,须敬听。

父母责,须顺承。

冬则温,夏则凊。

晨则省,昏则定。

出必告,反必面。

居有常,业无变。

事虽小,勿擅为。

苟擅为,子道亏。

物虽小,勿私藏。

苟私藏,亲心伤。

亲所好,力为具。

亲所恶,谨为去。

身有伤,贻亲忧。

德有伤,贻亲羞。

亲爱我,孝何难。

亲憎我,孝方贤。

亲有过,谏使更。

怡吾色,柔吾声。

谏不入,悦复谏。

号泣随,挞无怨。

亲有疾,药先尝。

昼夜侍,不离床。

丧三年,常悲咽。

居处变,酒肉绝。

丧尽礼,祭尽诚。

事死者,如事生。

【出则弟】 兄道友,弟道恭。

兄弟睦,孝在中。

财物轻,怨何生。

言语忍,忿自泯。

或饮食,或坐走。

长者先,幼者后。

长呼人,即代叫。

人不在,己即到。

称尊长,勿呼名。

对尊长,勿见能。

路遇长,疾趋揖。

长无言,退恭立。

骑下马,乘下车。

过犹待,百步馀。

长者立,幼勿坐。

长者坐,命乃坐。

尊长前,声要低。

低不闻,却非宜。

进必趋,退必迟。

问起对,视勿移。

事诸父,如事父。

事诸兄,如事兄。

【谨】 朝起早,夜眠迟。

老易至,惜此时。

晨必盥,兼漱口。

便溺回,辄净手。

冠必正,纽必结。

袜与履,俱紧切。

置冠服,有定位。

勿乱顿,致污秽。

衣贵洁,不贵华。

上循分,下称家。

对饮食,勿拣择。

食适可,勿过则。

年方少,勿饮酒。

饮酒醉,最为丑。

步从容,立端正。

揖深圆,拜恭敬。

勿践阈,勿跛倚。

勿箕踞,勿摇髀。

缓揭帘,勿有声。

宽转弯,勿触棱。

执虚器,如执盈。

入虚室,如有人。

事勿忙,忙多错。

勿畏难,勿轻略。

斗闹场,绝勿近。

邪僻事,绝勿问。

将入门,问孰存。

将上堂,声必扬。

人问谁,对以名。

吾与我,不分明。

用人物,须明求。

倘不问,即为偷。

借人物,及时还。

后有急,借不难。

【信】 凡出言,信为先。

诈与妄,奚可焉。

话说多,不如少。

惟其是,勿佞巧。

奸巧语,秽污词。

市井气,切戒之。

见未真,勿轻言。

知未的,勿轻传。

事非宜,勿轻诺。

苟轻诺,进退错。

凡道字,重且舒。

勿急疾,勿模糊。

彼说长,此说短。

不关己,莫闲管。

见人善,即思齐。

纵去远,以渐跻。

见人恶,即内省。

有则改,无加警。

唯德学,唯才艺。

不如人,当自砺。

若衣服,若饮食。

不如人,勿生戚。

闻过怒,闻誉乐。

损友来,益友却。

闻誉恐,闻过欣。

直谅士,渐相亲。

无心非,名为错。

有心非,名为恶。

过能改,归于无。

倘掩饰,增一辜。

【泛爱众】 凡是人,皆须爱。

天同覆,地同载。

行高者,名自高。

人所重,非貌高。

才大者,望自大。

人所服,非言大。

己有能,勿自私。

人所能,勿轻訾。

勿谄富,勿骄贫。

勿厌故,勿喜新。

人不闲,勿事搅。

人不安,勿话扰。

人有短,切莫揭。

人有私,切莫说。

道人善,即是善。

人知之,愈思勉。

扬人恶,即是恶。

疾之甚,祸且作。

善相劝,德皆建。

过不规,道两亏。

凡取与,贵分晓。

与宜多,取宜少。

将加人,先问己。

己不欲,即速已。

恩欲报,怨欲忘。

报怨短,报恩长。

待婢仆,身贵端。

虽贵端,慈而宽。

势服人,心不然。

理服人,方无言。

【亲仁】 同是人,类不齐。

流俗众,仁者希。

果仁者,人多畏。

言不讳,色不媚。

能亲仁,无限好。

德日进,过日少。

不亲仁,无限害。

小人进,百事坏。

【馀力学文】 不力行,但学文。

长浮华,成何人。

但力行,不学文。

任己见,昧理真。

读书法,有三到。

心眼口,信皆要。

方读此,勿慕彼。

此未终,彼勿起。

宽为限,紧用功。

工夫到,滞塞通。

心有疑,随札记。

就人问,求确义。

房室清,墙壁净。

几案洁,笔砚正。

墨磨偏,心不端。

字不敬,心先病。

列典籍,有定处。

读看毕,还原处。

虽有急,卷束齐。

有缺坏,就补之。

非圣书,屏勿视。

蔽聪明,坏心志。

勿自暴,勿自弃。

圣与贤,可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