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传

毛颖者,中山人也。

其先明视,视佐禹治东方土,养万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为十二神。

尝曰:“吾子孙神明之后,不可与物同,当吐而生。

”已而果然。

明视八世孙䨲,世传当殷时居中山,得神仙之术,能匿光使物,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隐不仕云。

居东郭者曰㕙,狡而善走,与韩卢争能,卢不及,卢怒,与宋鹊谋而杀之,醢其家。

秦始皇时,蒙将军恬南伐楚,次中山,将大猎以惧楚,召左右庶长与军尉,以《连山》筮之,得天与人文之兆,筮者贺曰:“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阙口而长须,八窍而趺居,独取其髦,简牍是资,天下其同书,秦其遂兼诸侯乎!

”遂猎,围毛氏之族,拔其豪,载颖而归献俘于章台宫,聚其族而加束缚焉。

秦皇帝使恬赐之汤沐,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日见亲宠任事。

颖为人强记而便敏,自结绳之代以及秦事,无不纂录。

阴阳、卜筮、占相、医方、族氏、山经、地志、字书、图画、九流、百家、天人之书,及至浮图、老子外国之说,皆所详悉。

又通于当代之务,官府簿书、市井货钱注记,惟上所使。

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斯、中车府令高,下及国人,无不爱重。

又善随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随其人,虽见废弃,终默不泄。

惟不喜武士,然见请,亦时往。

累拜中书令,与上益狎,上尝呼为“中书君”。

上亲决事,以衡石自程,虽宫人不得立左右,独颖与执烛者常侍,上休,方罢。

颖与绛人陈元、宏农陶泓及会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处必偕。

上召颖。

三人者不待诏辄俱往,上未尝怪焉。

后因进见,上将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谢,上见其发秃,又所摹画不能称上意,上嘻笑曰:“中书君老而秃,不任吾用,吾尝谓君中书,君今不中书耶?

”对曰:“臣所谓尽心者也。

”因不复召,归封邑。

终于管城。

其子孙甚多,散处中国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继父祖业。

太史公曰:毛氏有两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谓鲁、卫、毛、聃者也,战国时有毛公、毛遂。

独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孙最为蕃昌。

《春秋》之成,见绝于孔子,而非其罪。

及蒙将军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无闻。

颖始以俘见,卒见任使,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常赏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写人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毛颖是中山人。他的先人是兔子,辅佐大禹治理东方,因养育万物有功,因此在卯地获得封地,死后成为十二神之一。(他)曾经说:“我的子孙是神的后代,不可以和其它生物相同,(生产)是从嘴里吐出来的。”后来果然是这样。兔子的第八代孙子刚刚出生,人世间正当殷朝时期它住在中山,得到了神仙的法术,能够隐身、驱使物事,与嫦娥偷情,骑蟾蜍进入月亮,他的后代便隐居不当官。住在城东的名叫㕙,(它)狡猾并且善于奔跑,和韩卢比赛,卢不如它。卢恼怒,和鹊共同谋划杀了它,将它全家剁成了肉酱。 秦始皇的年代,蒙恬将军在南方讨伐楚国,在中山停留,准备举行大型的狩猎行动来威吓楚国,召集左右的庶长和军尉一起,用连山占卜这次行动,预测天时和人和的预兆。占卜者恭贺道:“这次要捕获的,是没有角牙齿不锋利,穿短布衣的动物,缺嘴并且颈脖子长,有八窍象打坐一样坐着,就取他的毛,可以用来作为形成(写)书册的东西,如果天下都用它来书写,秦大概最终将兼并诸侯吧!”于是开始狩猎,围捕毛(毛颖)家一族,拔下它们的毛,将毛尖装车带回,到章台宫将俘虏献给皇帝,聚集他家族的人将它们束缚起来。秦始皇恩赐让蒙恬将它放入汤池沐浴,并赐它封地管城,命名为管城子,逐渐得到(皇帝)的恩宠并管理事务。 毛颖这个人记忆力非常强并且敏捷、敏锐,从结绳记事的年代起直到秦代的事,没有不编纂记录的;阴阳、卜卦、占卜相术、医疗方术、民族姓氏、山川的记载、地志、字和书法、图画、三教九流诸子百家等天下的书,乃至佛学、老子、外国的各种学说,全都详细地记下;还通晓当代的各种事务,官府公函,市井中货物钱财的账目记录,全都为皇上服务。从秦始皇到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下到国民百姓,没有不爱重他的。又善于随人的意,正直、邪恶、委婉、巧妙、拙朴的,全都随人的意。虽然有时被废弃,始终沉默但不泄气。只有一点不喜欢武士,但是如果被请也经常前往。 毛颖长期被封为中书令,和皇上更加亲密,皇上曾经称他为中书君。皇上亲自决断公事,每天阅览公文以达到规定的重量来限定自己,就是宫里的人也不得站在他的旁边,惟独毛颖和拿蜡烛的奴仆经常在旁边侍奉,皇上休息时才完。毛颖和绛县人陈玄、弘农县的陶泓和会稽县褚先生友好相善,互相推崇备至,他们出现的地方必定互相偕同。皇上召见毛颖,(他们)三人不等皇帝召见,一动就是一起前往,皇上从没怪罪过他们。 后来一次进见时,皇上要委任,重用他,于是脱下帽子谢恩。皇上看见他的头发秃了,并且所画的画不能如皇上的意。皇上讥笑道:“中书君老并且秃头,不能胜任我的任务了。我曾经称您是中书,您现在是不中书啊?”回答说:“我就是尽心啦。”于是不再召见,(他)回到封地,在管城终老。他的子孙很多,分散在中国和外地,都冒充是管城人,惟有住在中山的后代能够继承父辈祖宗的事业。 太史公说:“毛家有两族,其中一族是姬姓,周文王的儿子,封为毛,就是所谓的鲁、卫、毛、聃。战国的时候有毛公、毛遂。惟有中山这一族,不知道他们的祖宗,子孙最兴旺。孔子作《春秋》,是见捉到麟而停笔的,而不是他(毛颖)的罪过。蒙将军拔中山(兔子)的毛,秦始皇赐封管城,于是世代有名,而姬姓的毛族默默无闻。毛颖起始于俘虏的样子出现,完结于任命和重用。秦灭诸侯,毛颖肯定有功劳,没有赏赐和酬劳,还因为老迈而被疏远,秦始皇真是薄情寡义啊!”


注释

毛颖:毛笔的别名,文中借作人名。毛,指兔毛;颖,指毛笔的锋毫。 中山:战国时国名,在今河北省定县一带,以产紫毫毛笔出名。 “毛颖者,中山人也”句:此指毛笔产自中山。东汉蔡邕《笔论》:“若迫於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 其先明视(shì):毛颖祖先明视。明视,兔子的别名。《礼记·曲礼》下:“兔曰明视。” 佐禹治东方土:辅佐夏禹治理东方国土。佐,辅助。 养万物有功:四时之中,春的位置亦在东方,春天万物生,故言。 卯地:即“东方土”。古代按十二地支划分方位,卯位是指东方。 十二神:指十二生肖(属相)。 吐而生:传说兔子是口吐而生,故兔嘴上唇开裂。东汉王充《论衡·奇怪篇》:“兔吮毫而怀子,及其子生,从口而出。” 䨲(nóu):刚出生的幼兔;此泛指兔。 匿光使物:指隐身形於光日下,能驱使诸物。 窃姮娥、骑蟾蜍入月:姮娥,即嫦娥。《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於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月中有蟾蜍亦是神话传说。《初学记·天部》上引《五经通义》:“月中有兔,与蟾蜍何?兔,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於阳也。” 㕙(jùn):狡兔。西汉刘向《新序·杂事》五:“昔者,齐有良兔曰东郭㕙,盖一旦而走五百里。” 与韩卢争能:《战国策·齐策三》:“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㕙)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庐逐东郭逡(㕙),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於前,犬废於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韩卢,战国时韩国的良犬名。东汉郑玄注《礼记·少仪》:“守犬、田犬问名,畜养者当呼之名,谓若韩卢、宋鹊之属。” 宋鹊:战国时宋国的良犬名。《广雅》:“韩卢、宋鹊,犬属。” 醢(hǎi):肉酱。此处用作动词,剁成肉酱。 蒙将军恬:蒙恬,秦朝名将,相传为毛笔的发明者。 次中山:次,临时驻扎,停留。中山国为赵所灭,始皇十九年灭赵,二十一年伐楚,当时秦自中山移兵伐楚,故上文说“南伐楚”。 召左右庶长与军尉:左右庶长,即左庶长,右庶长,秦朝官爵名。军尉,武官名。 《连山》:夏朝的占卦之术,与殷之《归藏》、周之《周易》,统称《三易》。 筮:用蓍草卜卦。 天与人文之兆:指自然与人事的徵兆。《周易·贲卦·彖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不角不牙:兔不生角,也无犬齿。 衣褐之徒:此指全身有毛的兔子。褐,粗布衣服。 八窍而趺(fū)居:北宋陆佃《埤雅·释兽》:“盖咀嚼者,九窍而胎生,独兔雌雄八窍。”此乃古人不明兔子生理结构的一种妄言。趺,两足交叠而坐;居,同“踞”,蹲。 髦:毛中长毫;引申为同辈中不群者。 简牍是资:此言兔毫笔是简牍书写的工具。简牍,书写用的竹简和木片;资,依仗、凭借。 豪:豪杰。此处双关,又指兔毫之长者。 颖:原意是尖端。此处还暗指毛颖即兔子。 章台宫:秦宫殿名,秦王及秦始皇日常处理政务起居的重要场所。 聚其族而加束缚焉:暗指束缚兔毫制笔。 赐之汤沐:古时诸侯朝见天子,事前要沐浴斋戒,以表虔诚。后来天子赐给诸侯的以供“沐浴之资”的封地为汤沐邑。此也指制笔过程中,将兔毛用热水洗净。汤,热水;沐,洗发。 管城:县名。周时管叔的封地,今河南郑州。也暗指制作毛笔时必需竹管。下文的“管城子”是以封号的形式来指毛笔,后来成了毛笔的别名。 强记:记忆力强 便敏:便利敏捷。 结绳之代:指远古尚无文字,靠结绳记事的时代。《周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 阴阳:指阴阳家的书。 卜筮:指占卜的书。 占相:指相面的书。 医方:指医药之类的书。 族氏:指族谱之类的书。 山经:地理方面的书。 地志:方志之类的书。 字书:文字之类的书。 图画:指图册之类的书。 九流:泛指各流派。 百家:指诸子百家。 天人之书:天道人事之书。 “阴阳、卜筮”一句:泛指图书。 浮图:梵语,此指佛教。 官府簿书:官府的文件和簿册。 市井货钱注记:商贾交易的货物钱财的账簿。市井,商贾交易的场所。 秦皇帝:秦始皇。 扶苏:秦始皇长子。 胡亥:秦始皇少子,即秦二世。 丞相斯:指李斯,秦国丞相。 中车府令高:指赵高,任中车府令,掌皇帝乘舆之事。 终默不泄:始终沉默而不泄露曾书写过的内容。默,沉默不语;泄,泄露。 累拜中书令:累拜,依次升迁。中书令,官名。原主文书奏章,后掌机密大政,至唐为中书省的长官,官位极高。这里与下文的“中书君”皆为双关语,表示可以用来书写的意思。后来“中书君”成了毛笔的别名。 益狎:更加亲密。 以衡石自程:《史记·秦始皇本纪》:“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於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程),不中呈不得休息。”衡,秤;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自程,指皇帝自定的每日审阅公文的限量。 绛人陈玄:指墨。唐时绛州(今山西绛县)贡墨,墨以陈旧为佳,故拟其姓陈。玄,黑色。 弘农陶泓:指砚。唐时虢州弘农(今河南灵宝县)贡瓦砚,瓦砚是陶土烧制的,故拟其姓陶。砚中盛水,故取名泓。 会稽褚先生:指纸。唐时越州会稽(今浙江绍兴)贡纸,纸以楮木为原材料,故拟称褚先生。 相推致:互相推荐延请。 其出处必偕:出处,出仕或退隐。指笔、墨、纸、砚的使用与搁置。必偕,必定在一起。 拂拭:擦拭。表示受到皇上的恩宠。 免冠谢:脱帽谢恩,执行使命。双关语,指脱下笔帽写字。 臣所谓尽心者:暗指笔心用尽。 “其一姬姓”四句:姬是周朝的国姓。毛,周朝初年所封诸侯国名,在今河南宜阳县。周文王第八子名郑,封於此。鲁、卫、毛、聃,都是周朝所封的诸侯国。《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杜预注:“十六国,皆文王之子也。” 毛公:赵国隐士,后为魏国信陵君门客,事见《史记·魏公子列传》。 毛遂:赵国平原君门客,曾自荐於平原君,说服楚王出兵援赵攻秦,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蕃昌:蕃衍昌盛。 《春秋》之成,见绝於孔子:孔子作《春秋》,绝笔于“获麟之年”(鲁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鲁国猎获了一只麒麟,孔子听说以后非常伤心,他认为,麒麟是神灵之物,在太平盛世才会出现,而现在正逢乱世,出非其时,而被人抓获),孔子叹道:“吾道穷矣!”《春秋》写成之后,毛笔就被孔子弃置不用了。 “秦之灭诸侯”五句:秦朝灭掉诸侯,一统天下,毛颖参与其中且立有功勋,但是奖赏不抵其酬劳,今又因老而见弃,所以说秦王朝对待毛颖一族太少恩德了。与,参与。


简介

《毛颖传》作于韩愈三十六至四十七岁间,韩愈仕途坎坷,早年四度应试,才中进士。三次参加博士宏词考试,均不中选。多方投书求官,亦未成功,后才找到幕僚的职位。又因上书获罪被贬,后得赦。终于回长安任国子监博士。以后十二年,官职屡经迁调,或升或降。



杂说·其二·医说

〔韩愈〕 〔唐〕

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

善计天下者,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

天下者,人也。

安危者,肥瘠也。

纪纲者,脉也。

脉不病,虽瘠不害。

脉病而肥者,死矣。

通于此说者,其知所以为天下乎!

夏、殷、周之衰也,诸侯作而战伐日行矣。

传数十王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

秦之王天下也,无分势于诸侯,聚兵而焚之,传二世而天下倾者,纪纲亡焉耳。

是故四支虽无故,不足恃也,脉而已矣。

四海虽无事,不足矜也,纪纲而已矣。

忧其所可恃,惧其所可矜,善医善计者,谓之天扶与之。

《易》曰:“视履考祥。

”善医善计者为之。

杂说·其三·崔山君传

〔韩愈〕 〔唐〕

谈生之为《崔山君传》,称鹤言者,岂不怪哉!

然吾观于人,其能尽其性而不类于禽兽异物者希矣,将愤世嫉邪长往而不来者之所为乎?

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其者。

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

即有平肋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之人邪?

然则观貌之是非,不若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为不失也。

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将特取其愤世嫉邪而作之,故题之云尔。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

〔韩愈〕 〔唐〕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

夫冀北马多天下。

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郡邪?

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

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

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

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

大夫乌公,以鈇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

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

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

暮取一人焉,拔其尤。

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咨而处焉?

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

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

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

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

”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

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

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

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

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

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送石处士序

〔韩愈〕 〔唐〕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

有荐石先生者。

公曰:“先生何如?

”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

人与之钱,则辞。

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

劝之仕,不应。

坐一室,左右图书。

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

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

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

”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

方今寇聚于恒,师还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

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

先生仁且勇。

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

”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受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

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

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

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

为先生别。

”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

遂以为先生寿。

”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

”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

”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

”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

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送杨少尹序

〔韩愈〕 〔唐〕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两,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

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

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

车几两?

马几匹?

道旁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以否?

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

不落莫否?

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

然吾闻杨侯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

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

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

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

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邱吾童子时所钓游也。

”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

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

〔柳宗元〕 〔唐〕

大凡以观游名于代者,不过视于一方,其或傍达左右,则以为特异。

至若不骛远,不陵危,环山洄江,四出如一,夸奇竞秀,咸不相让,遍行天下者,惟是得之。

桂州多灵山,发地峭坚,林立四野。

署之左曰漓水,水之中曰訾氏之洲。

凡峤南之山川,达于海上,于是毕出,而古今莫能知。

元和十二年,御史中丞裴公来莅兹邦,都督二十七州事。

盗遁奸革,德惠敷施。

期年政成,而富且庶。

当天子平淮夷,定河朔,告于诸侯,公既施庆于下,乃合僚吏,登兹以嬉。

观望悠长,悼前之遗。

于是厚货居氓,移民于闲壤。

伐恶木,刜奥草,前指后画,心舒目行。

忽焉如飘浮上腾,以临云气。

万山面内,重江束隘,联岚含辉,旋视其宜。

常所未睹,倏然互见,以为飞舞奔走,与游者偕来。

乃经工化材,考极相方。

南为燕亭,延宇垂阿,步檐更衣,周若一舍。

北有崇轩,以临千里。

左浮飞阁,右列闲馆。

比舟为梁,与波升降。

苞漓山,涵龙宫,昔之所大,蓄在亭内。

日出扶桑,云飞苍梧。

海霞岛雾,来助游物。

其隙则抗月槛于回溪,出风榭于篁中。

昼极其美,又益以夜,列星下布,灏气回合,邃然万变,若与安期、羡门接于物外。

则凡名观游于天下者,有不屈伏退让以推高是亭者乎?

既成以燕,欢极而贺,咸曰:昔之遗胜概者,必于深山穷谷,人罕能至,而好事者后得以为己功。

未有直治城,挟阛阓,车舆步骑,朝过夕视,讫千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遂出于他邦,虽物辩口,莫能举其上者。

然则人之心目,其果有辽绝特殊而不可至者耶?

盖非桂山之灵,不足以瑰观。

非是州之旷,不足以极视。

非公之鉴,不能以独得。

噫!

造物者之设是久矣,而尽之于今,余其可以无藉乎?

驳复仇议

〔柳宗元〕 〔唐〕

臣伏见天后时,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卒能手刃父仇,束身归罪。

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

且请“编之于令,永为国典”。

臣窃独过之。

臣闻礼之大本,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子者杀无赦。

刑之大本,亦以防乱也。

若曰无为贼虐,凡为理者杀无赦。

其本则合,其用则异,旌与诛莫得而并焉。

诛其可旌,兹谓滥。

黩刑甚矣。

旌其可诛,兹谓僭。

坏礼甚矣。

果以是示于天下,传于后代,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立,以是为典可乎?

盖圣人之制,穷理以定赏罚,本情以正褒贬,统于一而已矣。

向使刺谳其诚伪,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则刑礼之用,判然离矣。

何者?

若元庆之父,不陷于公罪,师韫之诛,独以其私怨,奋其吏气,虐于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

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枕戈为得礼,处心积虑,以冲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无憾,是守礼而行义也。

执事者宜有惭色,将谢之不暇,而又何诛焉?

其或元庆之父,不免于罪,师韫之诛,不愆于法,是非死于吏也,是死于法也。

法其可仇乎?

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骜而凌上也。

执而诛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议曰:“人必有子,子必有亲,亲亲相仇,其乱谁救?

”是惑于礼也甚矣。

礼之所谓仇者,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

非谓抵罪触法,陷于大戮。

而曰“彼杀之,我乃杀之”。

不议曲直,暴寡胁弱而已。

其非经背圣,不亦甚哉!

《周礼》:“调人,掌司万人之仇。

凡杀人而义者,令勿仇。

仇之则死。

有反杀者,邦国交仇之。

”又安得亲亲相仇也?

《春秋公羊传》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

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

”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则合于礼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

不爱死,义也。

元庆能不越于礼,服孝死义,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

夫达理闻道之人,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

议者反以为戮,黩刑坏礼,其不可以为典,明矣。

请下臣议附于令。

有断斯狱者,不宜以前议从事。

谨议。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柳宗元〕 〔唐〕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

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

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

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

因其奥,虽增以茂树丛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

其始龛之外弃地,予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

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

屏以密竹,联以曲梁。

桂桧松杉楩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

俯入绿缛,幽荫荟蔚。

步武错迕,不知所出。

温风不烁,清气自至。

水亭狭室,曲有奥趣。

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噫!

龙兴,永之佳寺也。

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

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

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

丘之幽幽,可以处休。

丘之窅窅,可以观妙。

溽暑遁去,兹丘之下。

大和不迁,兹丘之巅。

奥乎兹丘,孰从我游?

余无召公之德,惧剪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

洗心亭记

〔刘禹锡〕 〔唐〕

天下闻寺数十辈,而吉祥尤彰彰。

蹲名山,俯大江,荆吴云水,交错如绣。

始余以不到为恨,今方弭所恨而充所望焉。

既周览赞叹,于竹石间最奇处得新亭。

彤焉如巧人画鳌背上物,即之四顾,远迩细大,杂然陈乎前,引人目去,求瞬不得。

征其经始,曰僧义然。

啸侣为工,即山求材。

盘高孕虚,万景坌来。

词人处之,思出常格。

禅子处之,遇境而寂。

忧人处之,百虑冰息。

鸟思猿情,绕梁历榱。

月来松间,雕缕轩墀。

石列笋虡,藤蟠蛟螭。

修竹万竿,夏含凉飔。

斯亭之实录云尔。

然上人举如意挹我曰:“既志之,盍名之以行乎远夫!

”余始以是亭圜视无不适,始适乎目而方寸为清,故名洗心。

长庆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刘某记。

游洞庭湖湘

〔张说〕 〔唐〕

缅邈洞庭岫,葱蒙水雾色。

宛在太湖中,可望不可即。

剖竹守穷渚,开门对奇域。

城池自絷笼,缨绶为徽纆。

靡日不思往,经时始愿克。

飞棹越溟波,维舟恣攀陟。

窈窕入云步,崎岖倚松息。

岩坛有鹤过,壁字无人识。

滴石香乳溜,垂崖灵草植。

玩幽轻雾阻,讨异忘曛逼。

寒沙际水平,霜树笼烟直。

空宫闻莫睹,地道窥难测。

此处学金丹,何人生羽翼。

谁传九光要,几拜三仙职。

紫气徒想像,清潭长眇默。

霓裳若有来,觏我云峰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