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七十五回·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

诗曰: 祸福渊潜未易量,两人行事太猖狂。

售奸暗抵黄封酒,纵恶明撕彩凤章。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距堙轒辒成虚谬,到此翻为傀儡场。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

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害。

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

太尉可着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

留此清名,以传万代。

”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

”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

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

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

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

’”陈太尉道:“宗善尽知。

承太师指教。

”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随你去。

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

”陈太尉道:“深感恩相厚意。

”辞了太师,引着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

”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

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

况此贼辈,累辱朝廷,罪恶滔天。

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后患。

欲待回奏,玉音已出。

且看大意何如。

若还此寇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

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

”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

”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

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十将捧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

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

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

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晚接着,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

陈太尉都说了备细。

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

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

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

太尉留个清名于万古。

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

”张干办、李虞候道:“放着我两个跟着太尉,定不致差迟。

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

小辈人常压着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

”张叔夜道:“这两个是甚么人?

”陈太尉道:“这一个人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虞候。

”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

”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须然疑心。

”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

恐怕劳而无功。

”张干办道:“放着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

”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筵宴,送至馆驿内安歇。

有诗为证: 一封丹诏下青云,特地招安水浒军。

可羡明机张叔夜,预知难以策华勋。

且说次日,济州先使人去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

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

当日,有一人同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赍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

这里准备迎接。

”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段二表里,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

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

”吴用说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

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

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

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

”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

中间未必是好事。

”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着些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

”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

”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

”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

”铺设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绢段,堂上堂下,搭彩悬花。

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

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

吴用传令:“恁们尽依我行。

不如此,行不得。

” 且说萧让引着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着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

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

背后从人,何止三二百。

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担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

济州牢子前后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富贵。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着,都俯伏跪在道傍迎接。

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

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

甚是欺君!

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

请太尉回去。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府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

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

”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

”有诗为证: 贝锦生谗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宣布,抚谕招安未十全。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

只如此轻看人!

”萧让、裴宣只得恳请他。

捧去酒果,又不肯吃。

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着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

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

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而已,旁若无人,坐在中间。

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

李虞候便骂道:“村驴!

贵人在此,全无忌惮!

”那水手那里采他,只顾唱歌。

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

”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

”便把藤条去打。

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

阮小七在梢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面去了,这船如何得去!

”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

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楔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

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

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

各人且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

两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

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

”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

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

阮小七道:“只怕有毒。

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

”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

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

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

”又一饮而尽。

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

阮小七道:“怎地好?

”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

”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

”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着船来。

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村乐,一齐都响。

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着。

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着,纳头便拜。

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迷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

”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

”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

”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要赖!

”宋江背后,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

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前面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轿,开读诏书。

四五次才请得上轿。

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幺。

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

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至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

正面放着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

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于内单只不见了李逵。

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

陈太尉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

裴宣赞礼,众将拜罢。

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五帝凭礼乐而有封疆,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

事从顺逆,人有贤愚。

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

近为宋江等辈,啸聚山林,劫掳郡邑。

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

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

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

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 日诏示。

”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

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

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

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唱道:“这厮是甚么人?

敢如此大胆!

”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逵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

”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

”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门,倒要做大!

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众人都来解劝,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

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

”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锺,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

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

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

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杀是欺负人!

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

”赤发鬼刘唐也挺着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

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

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当,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

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

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里弯曲。

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

太尉若回得朝廷,善言则个。

”急急送过渡口。

这一干人吓的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有诗为证: 太尉承宣出帝乡,为招忠义欲归降。

卑身辱国难成事,反被无端骂一场。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

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

”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

如何怪得众弟兄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

如今闲话都打叠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

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

”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

”是日散席,各归本帐。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

”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

”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

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

蔡京听了,大怒道:“这伙草寇,安敢如此无礼!

堂堂宋朝天下,如何教你这伙横行!

”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

今日死得逃生,再见恩相。

”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

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

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

杨太尉道:“这伙贼徒,如何主张招安地!

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

”高太尉得:“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

”童枢密道:“鼠窃狗盗之徒,何足虑哉!

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克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

”众官道:“来日奏闻。

”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都在御阶伺候。

只见殿上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君臣礼毕。

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

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

”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

”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问罪。

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

”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

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捕,可以刻日取胜。

”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

”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

”高俅、杨戬亦皆保举。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拣日出师起行。

不是童贯引大军来,有分教:千千铁骑,布满山川。

万万战船,平铺绿水。

正是:只凭飞虎三千骑,卷起貔貅百万兵。

毕竟童贯领了大军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施耐庵〕 〔明〕

诗曰: 廊庙徽猷岂不周,山林却有过人谋。

凤无六翮难高举,虎入深山得自由。

四斗五方排阵势,九宫八卦运兵筹。

陷兵损将军容失,犬马从知是寇仇。

话说枢密使童贯,受了天子统军大元帅之职,径到枢密院中,便发调兵符验,要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

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

枢密院下一应事务,尽委副枢密使掌管。

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

号令已定,不旬日之间诸事完备。

一应接续军粮,并是高太尉差人趱运。

那八路军马?

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郑州兵马都监陈翥、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许州兵马都监李明、邓州兵马都监王义、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嵩州兵马都监周信 御营中选到左羽、右翼良将二员为中军,那二人?

御前飞龙大将酆美、御前飞虎大将毕胜 童贯掌握中军为主帅,号令大小三军齐备,武库拨降军器,选定吉日出师。

高太尉、杨太尉设筵饯行。

朝廷着仰中书省一面赏军。

且说童贯已令众将次日先驱军马出城,然后拜辞天子,飞身上马,出这新曹门外,五里短亭,只见高、杨二太尉为首,率领众官先在那里等候。

童贯下马,高太尉执盏擎杯,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

此寇潜伏水洼,不可轻进,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

先差的当的人打听消息,贼情动静,然后可以进兵。

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庶不负朝廷委用。

望乞枢密相公裁之。

”童贯道:“重蒙教诲,刻骨铭心,不敢有忘。

”各饮罢酒。

杨太尉也来执锺,与童贯道:“枢相素读兵书,深知韬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

争奈此贼潜伏水泊,地利未便。

枢相到彼,必有良策。

”童贯道:“下官到彼,见机而作,自有法度。

”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

”相别之后,各自上马。

不说高、杨二太尉并众官回京。

有各衙门合属官员送路的,不知其数,或回,或送半路途回京,皆不必说。

大小三军一齐进发,人人要斗,个个欲争。

一行人马各随队伍,甚是严整。

前军四队,先锋总领行军。

后军四队,合后将军监督。

左右八路军马,羽翼旗牌催督。

童贯镇握中军,总统马步羽林军二万,都是御营选拣的人。

童贯执鞭指点军兵进发。

怎见得军容整肃?

但见: 兵分九队,旗列五方。

绿沉枪,点钢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

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

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对插飞鱼袋内。

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

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

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

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

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

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

龙文剑掣一汪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

先锋猛勇,领拔山开路之精兵。

元帅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

左统军振举威风,有斩将夺旗之手段。

右统军恢弘胆略,怀安邦济世之才能。

碧油幢下,东厅枢密总中军。

宝纛旗边,护驾亲军为羽翼。

震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当日童贯离了东京,军马上路,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兵行五十里屯住。

次日又起行,迤逦前进。

不一二日已到济州界分,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大军屯住城外。

只见童贯引轻骑入城,至州衙前下马。

张叔夜邀请至堂上,拜罢,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

童枢密道:“水洼草贼,杀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恶非止一端。

往往剿捕,盖为不得其人, 致容滋蔓。

吾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

”张叔夜答道:“枢相在上:此寇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

枢相勿以怒气自激,引军长驱。

必用良谋,可成功绩。

”童贯听了大怒,骂道:“都似你这等畏惧懦弱匹夫,畏刀避剑,贪生怕死,误了国家大事,以致养成贼势。

吾今到此,有何惧哉!

”张叔夜那里敢再言语,且备酒食供送。

童枢密随即出城,次日驱领大军,近梁山泊下寨。

且说宋江等已有细作人探知多日了。

宋江与吴用已自铁桶般商量下计策,只等大军到来。

告示诸将,各要遵依,毋得差错。

再说童枢密调拨军兵,点差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为正先锋,郑州都监陈翥为副先锋,陈州都监吴秉彝为正合后,许州都监李明为副合后,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二人为左哨,洳州都监马万里、嵩州都监周信二人为右哨,龙虎二将酆美、毕胜为中军羽翼。

童贯为元帅,统领大军,全身披挂,亲自监督。

战鼓三通,诸军尽起。

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敌军哨路,来的渐近。

鸾铃响处,约有三十余骑哨马,都戴青包巾,各穿绿战袄,马上尽系着红缨,每边拴挂数十个铜铃,后插一把雉尾,都是钏银细杆长枪,轻弓短箭。

为头的战将是谁?

怎生打扮?

但见: 枪横鸦角,刀插蛇皮。

销金的巾帻佛头青,挑绣的战袍鹦哥绿。

腰系绒绦真紫色,足穿气袴软香皮。

雕鞍后对悬锦袋,内藏打将的石子。

战马边紧挂铜铃,后插招风的雉尾。

骠骑将军没羽箭,张清哨路最当先。

马上来的将军,号旗上写的分明:“巡哨都头领没羽箭张清。

”左有龚旺,右有丁得孙。

直哨到童贯军前,相离不远,只隔百十步,勒马便回。

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乱动,报至中军主帅。

童贯亲到军前,观犹未尽,张清又哨将来。

童贯欲待遣人追战,左右说道:“此人鞍后锦袋中都是石子,去不放空,不可追赶。

”张清连哨了三遭,不见童贯进兵,返回。

行不到五里,只见山背后锣声响动,早转出五百步军来。

当先四个步军头领,乃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直奔前来。

但见: 人人虎体,个个彪形。

当先两座恶星神,随后二员真杀曜。

李逵手持双斧,樊瑞腰掣龙泉。

项充牌画玉爪狻猊,李衮牌描金睛獬豸。

五百人绛衣赤袄,一部从红旆朱缨。

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绿林内迸开三昧火。

那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两边团牌齐齐扎住。

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便将玉麈尾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

李逵、樊瑞引步军分开两路,都倒提着蛮牌,踅过山脚便走。

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

遥望李逵、樊瑞,度岭穿林,都不见了。

童贯中军立起攒木将台,令拨法官二员上去,左招右展,一起一伏,摆作四门斗底阵。

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后炮响,就后山飞出一彪军马来。

前面先锋摆布已定,只等敌军到来相战。

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时,只见山东一路军马涌出来,前一队军马红旗,第二队杂采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采旗。

只见山西一路人马也涌来,前一队人马是杂采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是杂采旗,第四队皂旗。

旗背后尽是黄旗。

大队军将,急先涌来,占住中央,里面列成阵势。

远观未实,近睹分明。

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

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红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

狮蛮带束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

狼牙木棍铁钉排,龙驹遍体胭脂抹。

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的分明:“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圣水将单廷珪,右边是神火将魏定国。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赤马,立于阵前。

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

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

青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

碧云旗动远山明,正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左军大将大刀关胜”。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丑郡马宣赞,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青马,立于阵前。

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

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白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

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

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搦绿沉。

一簇旗幡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的分明:“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镇三山黄信,右手是病尉迟孙立。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白马,立于阵前。

后面一簇人马尽是皂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

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黑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皂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鞭似乌龙搦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合后大将双鞭呼延灼”。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百胜将韩滔,右手是天目将彭玘。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黑马,立于阵前。

东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青旗红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擐甲披袍出战场,手中拈着两条枪。

雕弓鸾凤壶中插,宝剑沙鱼鞘内藏。

束雾衣飘黄锦带,腾空马顿紫丝缰。

青旗红焰龙蛇动,独据东南守巽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虎军大将双枪将董平”。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摩云金翅欧鹏,右手是火眼狻猊邓飞。

手扶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红旗白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坤卦,下绣飞熊。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当先涌出英雄将,赳赳威风添气象。

鱼鳞铁甲紧遮身,凤翅金盔拴护项。

冲波战马似龙形,开山大斧如弓样。

红旗白甲火光飞,正据西南坤位上。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急先锋索超”。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毛虎燕顺,右手是铁笛仙马麟。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东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皂旗青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艮卦,下绣飞豹。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虎坐雕鞍胆气昂,弯弓插箭鬼神慌。

朱缨银盖遮刀面,绒缕金铃贴马旁。

盔顶穰花红错落,甲穿柳叶翠遮藏。

皂旗青甲烟云内,东北天山守艮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九纹龙史进”。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跳涧虎陈达,右手是白花蛇杨春。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白旗黑甲。

前面一把引军旗,上面金销乾卦,下绣飞虎。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蒙。

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

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

一簇白旗飘黑甲,天门西北是乾宫。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豹子杨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八方摆布的铁桶相似,阵门里马军随马队,步军随步队,各持钢刀大斧,阔剑长枪,旗幡齐整,队伍威严。

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着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

南门都是马军。

正南上黄旗影里,捧出两员上将,一般结束。

怎生披挂?

但见: 熟铜锣间花腔鼓,簇簇攒攒分队伍。

戗金铠甲赭黄袍,剪绒战袄葵花舞。

垓心两骑马如龙,阵内一双人似虎。

周围绕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两员首将都骑黄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手是插翅虎雷横。

一遭人马尽都是黄旗,黄袍铜甲,黄马黄缨。

中央阵四门,东门是金眼彪施恩,西门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南门是云里金刚宋万,北门是病大虫薛永。

那黄旗中间,立着那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旗杆上拴着四条绒绳,四个长壮军士晃定。

中间马上有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

但见: 冠簪鱼尾圈金线,甲皱龙鳞护锦衣。

凛凛身躯长一丈,中军守定杏黄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险道神郁保四。

那簇黄旗后,便是一丛炮架,立着那个炮手轰天雷凌振,引着副手二十余人,围绕着炮架。

架子后,一带都摆着挠钩套索,准备捉将的器械。

挠钩手后,又是一遭杂采旗幡,团团便是七重围子手,四面立着二十八面绣旗,上面销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间立着一面堆绒绣就、真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鹅黄帅字旗。

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

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

茜红袍袄香绵甲,定守中军帅字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没面目焦挺。

去那帅字旗边,设立两个护旗的将士,都骑战马,一般结束。

但见: 一个战袍披锦绮,一个铠甲绣狻猊。

一个稳把骅骝跨,一个能将骏马骑。

一个钢枪威气重,一个利剑雪光飞。

一个紧护中军帐,一个常依宝纛旗。

这两个守护帅旗的壮士,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

马前马后,排着二十四个把狼牙棍的铁甲军士。

后面两把领战绣旗,两边排着二十四枝方天画戟。

左手十二枝画戟丛中,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

但见: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

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

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绣旗上写得分明:“小温候吕方”。

那右手十二枝画戟丛中,也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

但见: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

柿红战袄遮银镜,柳绿征裙压绣鞍。

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下连环。

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幡。

绣旗上写得分明:“赛仁贵郭盛”。

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

画戟中间一簇钢叉,两员步军骁将,一般结束。

但见: 虎皮磕脑豹皮裩,衬甲衣笼细织金。

手内钢叉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

冲剑窟,入刀林。

弟兄端的有胸襟。

两只盖地包天胆,一对诛龙斩虎人。

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

弟兄两个各执着三股莲花叉,引着一行步战军士,守护着中军。

随后两匹锦鞍马上,两员文士,掌管定赏功罚罪的人。

左手那一个怎生打扮?

但见: 乌纱唐帽通犀带,素白罗襕干皂靴。

慷慨胸中藏秀气,纵横笔下走龙蛇。

这个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圣手书生萧让。

右手那一个怎生打扮?

但见: 绿纱巾插玉螳螂,香皂罗衫紫带长。

为吏敢欺萧相国,声名寰海把名扬。

这个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杰铁面孔目裴宣。

这两个马后,摆着紫衣持节的人二十四个,当路将二十四把麻扎刀。

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怎生结束?

但见: 一个皮主腰干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

一个双环扑兽戗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

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皂秃袖半露鸦青。

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擎,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首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

弟兄两个立于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

背后两边摆着二十四枝金枪银枪,每边设立一员大将领队。

左边十二枝金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金枪,侧坐战马。

怎生打扮?

但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傍。

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缨花红灿烂,手执金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金枪手徐宁。

右手十二枝银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银枪,也侧坐骏马。

怎生披挂?

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

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攒羽箭长。

绿锦袍明金孔雀,红鞓带束紫鸳鸯。

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小李广花荣。

两势下都是风流威猛二将。

金枪手,银枪手,各带皂罗巾,鬓边都插翠叶金花。

左手十二个金枪手穿绿,右手十二个银枪手穿紫。

背后又是锦衣对对,花帽双双,绯袍簇簇,绣袄攒攒。

两壁厢碧幢翠幕,朱幡皂盖,黄钺白旄,青萍紫电,两行二十四把钺斧,二十四对鞭挝。

中间一字儿三把销金伞盖,三匹绣鞍骏马。

正中马前立着两个英雄。

左手那个壮士,端的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

有《西江月》为证: 头巾侧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颗铜铃。

黄罗衫子晃金明,飘带绣裙相称。

兜小袜麻鞋嫩白,压腿絣护膝深青。

旗标令字号神行,百十里登时取应。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

右手那个对立的壮士,打扮得出众超群,人中罕有。

也有《西江月》为证: 褐衲袄满身锦簇,青包巾遍体金销。

鬓边一朵翠花娇,鸂鶒玉环光耀。

红串绣裙裹肚,白裆素练围腰。

落生弩子棒头挑,百万军中偏俏。

这个便是梁山泊风流子弟,能干机密的头领浪子燕青。

背着强弩,插着利箭,手提着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

远望着中军,去那右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绣鞍马上坐着那个道德高人,有名羽士。

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如意冠玉簪翠笔,绛绡衣鹤舞金霞。

火神朱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

背上雌雄宝剑,匣中微喷光华。

青罗伞盖拥高牙,紫骝马雕鞍稳跨。

这个便是梁山泊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师入云龙公孙胜。

马上背着两口宝剑,手中按定紫丝缰。

去那左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锦鞍马上坐着那个足智多谋全胜军师。

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白道服皂罗沿襈,紫丝绦碧玉钩环。

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微岸。

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

一双铜链挂腰间,文武双全师范。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通韬略,善用兵机,有道军师智多星吴学究。

马上手擎羽扇,腰悬两条铜链。

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那照夜玉狮子金鞍马上,坐着那个有仁有义统军大元帅。

怎生打扮?

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

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吾剑腰悬光喷。

绣腿絣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

真珠伞盖展红云,第一位天罡临阵。

这个正是梁山泊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

全身结束,自仗锟吾宝剑,坐骑金鞍白马,立于阵前监战,掌握中军。

马后大戟长戈,锦鞍骏马,整整齐齐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枪刀,全副弓箭。

马后又设二十四枝画角,全部军鼓大乐。

阵后又设两队游兵,伏于两侧,以为护持。

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引兄弟小遮拦穆春,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

右是赤发鬼刘唐,引着九尾鱼陶宗旺,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伏在两胁。

后阵又是一队阴兵,簇拥着马上三个女头领,中间是一丈青扈三娘,左边是母大虫顾大嫂,右边是母夜叉孙二娘。

押阵后是他三个丈夫,中间矮脚虎王英,左是小尉迟孙新,右是菜园子张青。

总管马步军兵二千。

那座阵势,非同小可。

怎见得好阵?

但见: 明分八卦,暗合九宫。

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气象。

前后列龟蛇之状,左右分龙虎之形。

出奇正之甲兵,按阴阳之造化。

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

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

左势下盘旋青气,右手下贯串白光。

金霞遍满中央,黄道全依戊己。

东西有序,南北多方。

四维有二十八宿之分,周回有六十四卦之变。

先锋猛勇,合后英雄。

左统军皆夺旗斩将之徒,右统军尽举鼎拔山之辈。

盘盘曲曲,乱中队伍变长蛇。

整整齐齐,静里威仪如伏虎。

马军则一冲一突,步卒是或后或前。

人人果敢,争前出阵夺头功。

个个才能,掠阵监军擒大将。

休夸八阵成功,谩说六韬取胜。

孔明施妙计,李靖播神机。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马,无移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惊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落,不住声道:“可知但来此间收捕的官军便大败而回,原来如此利害!

”看了半晌,只听得宋江军中催战的锣鼓不住声发擂。

童贯且下将台,骑上战马,再出前军,来诸将中问道:“那个敢厮杀的出去打话?

”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小将愿往,乞取钧旨。

”看乃是郑州都监陈翥,白袍银甲,青马绛缨,使一口大杆刀,见充副先锋之职。

童贯便教军中金鼓旗下发三通擂,将台上把红旗招展兵马。

陈翥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

陈翥兜住马,横着刀,厉声大叫:“无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为泥,悔之何及!

”宋江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更不打话,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

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一个使棍的当头便打,一个使刀的劈面砍来。

四条臂膊交加,八只马蹄撩乱。

二将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斗了二十余合。

秦明卖个破绽,放陈翥赶将入来,一刀却砍个空。

秦明趁势手起棍落,把陈翥连盔带顶,正中天灵。

陈翥翻身死于马下。

秦明的两员副将单廷圭、魏定国,飞马直冲出阵来,先抢了那匹好马,接应秦明去了。

东南方门旗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头功,在马上寻思:“大军已踏动锐气,不就这里抢将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

”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了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直撞过阵来。

童贯见了,勒回马望中军便走。

西南方门旗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不就这里捉了童贯,更待何时!

”手轮大斧杀过阵来。

中央秦明见了两边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红旗军马,一齐抢入阵中,来捉童贯。

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幸一齐来。

直使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毕竟枢使童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七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施耐庵〕 〔明〕

诗曰: 红日天光气障霾,纷纷戈戟两边排。

征鼙倒海翻江振,铁骑追风卷地来。

四斗五方旗影扬,九宫八卦阵门开。

奸雄童贯摧心胆,却似当年大会垓。

话说当日宋江阵中,前部先锋三队军马赶过对阵。

大刀阔斧,杀得童贯三军人马,大败亏输,星落云散,七损八伤。

军士抛金弃鼓,撇戟丢枪,觅子寻爷,呼兄唤弟,折了万余人马,退三十里外扎住。

吴用在阵中鸣金收军,传令道:“且未可尽情追杀,略报个信与他。

”梁山泊人马都收回山寨,各自献功请赏。

且说童贯输了一阵,折了人马,早扎寨栅安歇下。

心中忧闷,会集诸将商议。

酆美、毕胜二将道:“枢相休忧!

此寇知得官军到来,预先摆布下这座阵势。

官军初到,不知虚实,因此中贼奸计。

想此草寇,只是倚山为势,多设军马,虚张声势。

一时失了地利。

我等且再整练马步将士,停歇三日,养成锐气,将息战马。

三日后,将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

此阵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

决此一阵,必见大功。

”童贯道:“此计大妙,正合吾意。

”即时传下将令,整肃三军,训练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饭,军将饱食。

马带皮甲,人披铁铠,大刀阔斧,弓弩上弦。

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大将酆美、毕胜当先引军,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

八路军马分于左右。

前面发三百铁甲哨马,前去探路。

回来报与童贯中军知道,说:“前日战场上,并不见一个军马。

”童贯听了心疑,自来前军问酆美、毕胜道:“退兵如何?

”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顾冲突将去。

长蛇阵摆定,怕做甚么?

”官军迤逦前行,直进到水泊边,竟不见一个军马,但见隔水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火。

远远地遥望见水浒寨山顶上,一面杏黄旗在那里招展,亦不见些动静。

童贯与酆美、毕胜勒马在万军之前,遥望见对岸水面上芦林中一只小船,船上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斜倚着船,背岸西独自钓鱼。

童贯的步军,隔着岸叫那渔人问道:“贼在那里?

”那渔人只不应。

童贯叫能射弓的放箭。

两骑马直近岸边滩头来,近水兜住马,攀弓搭箭,望那渔人后心飕地一箭去。

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当地一声响,那箭落下水里去了。

这一个马军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当地一声响,那箭也落下水里去了。

那两个马军,是童贯军中第一惯射弓箭的。

两个吃了一惊,勒回马,上来欠身禀童贯道:“两箭皆中,只是射不透。

不知他身上穿着甚的?

”童贯再拨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马军,来滩头摆开,一齐望着那渔人放箭。

那乱箭射去,渔人不慌,多有落在水里的,也有射着船上的。

但射着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里去。

童贯见射他不死,便差会水的军汉,脱了衣甲,赴水过去捉那渔人。

早有三五十人赴将开去。

那渔人听得船尾水响,知有人来。

不慌不忙,放下鱼钓,取棹竿担在身边。

近船来的,一棹竿一个,太阳上着的,脑袋上着的,面门上着的,都打下水里去了。

后面见沉了几个,都赴转岸上,去寻衣甲。

童贯看见大怒,教拨五百军汉下水去,定要拿这渔人。

若有回来的一刀两段。

五百军人脱了衣甲,呐声喊,一齐都跳下水里,赴将过去。

那渔人回转船头,指着岸上童贯,大骂道:“乱国贼臣,害民的禽兽!

来这里纳命,犹自不知死哩!

”童贯大怒,喝教马军放箭。

那渔人呵呵大笑,说道:“兀那里有军马到了!

”把手指一指,弃了蓑衣箬笠,翻身攒入水底下去了。

那五百军正赴到船边,只听得在水中乱叫,都沉下去了。

那渔人正是浪里白跳张顺。

头上箬笠,上面是箬叶裹着,里面是铜打成的。

蓑衣里面,一片熟铜打就,披着如龟壳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

张顺攒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顾排头价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滚将起来。

有乖的赴了开去,逃得性命。

童贯在岸上看得呆了。

身边一将指道:“山顶上那把黄旗,正在那里磨动。

” 童贯定睛看了,不解何意。

众将也没做道理处。

酆美道:“把三百铁甲哨马分作两队,教去两边山后出哨,看是如何?

”却才分到山前,只听得芦苇中一个轰天雷炮飞起,火烟撩乱。

两边哨马齐回来报:“有伏兵到了!

”童贯在马上,那一惊不小!

酆美、毕胜两边差人教军士休要乱动,数十万军都掣刀在手。

前后飞马来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斩!

”按住三军人马。

童贯且与众将立马望时,山背后鼓声震地,喊杀喧天,早飞出一彪军马,都打着黄旗。

当先有两员骁将领兵。

怎见得那队军马整齐?

好似: 黄旗拥出万山中,烁烁金光射碧空。

马似怒涛冲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风。

鼓声震动森罗殿,炮力掀翻泰华宫。

剑队暗藏插翅虎,枪林飞出美髯公。

两骑黄长远马上两员英雄头领,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横,带领五千人马,直杀奔官军。

童贯令大将酆美、毕胜当先迎敌。

两个得令,便骤马挺枪出阵,大骂:“无端草贼,不来投降,更待何时!

”雷横在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

怎敢与吾决战!

”毕胜大怒,拍马挺枪,直取雷横。

雷横也使枪来迎。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

二将约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败。

酆美见毕胜战久不能取胜,拍马舞刀径来助战。

朱仝见了,大喝一声,飞马轮刀来战酆美。

四匹马,两对儿,在阵前厮杀。

童贯看了,喝采不迭。

斗到间深里,只见朱仝、雷横卖个破绽,拨回马头,望本阵便走。

酆美、毕胜两将不舍,拍马追将过去。

对阵军发声喊,望山后便走。

童贯叫尽力追赶过山脚去。

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

众军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

童贯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只见山顶上闪出那把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

童贯踅过山那边看时,见山头上一簇杂采绣旗开处,显出那个郓城县盖世英雄山东呼保义宋江来。

背后便是军师吴用、公孙胜、花荣、徐宁、金枪手、银枪手众多好汉。

童贯见了大怒,便差人马上山来拿宋江。

大军人马分为两路,却待上山。

只听得山顶上鼓乐喧天,众好汉都笑。

童贯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这贼怎敢戏吾!

我当自擒这厮,”酆美谏道:“枢相,彼必有计,不可亲临险地。

且请回军,来日却再打听虚实,方可进兵。

”童贯道:“胡说!

事已到这里,岂可退军!

教星夜与贼交锋,今已见贼,势不容退。

”语犹未绝,只听得后军呐喊。

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开做两处。

”童贯大惊,带了酆美、毕胜,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山后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

一半是红旗,一半是青旗,捧着两员大将,引五千军马杀将来。

那红旗军随红旗,青旗军随青旗,队伍端的整齐,但见: 对对红旗间翠袍,争飞战马转山腰。

日烘旗帜青龙见,风摆旌旗朱雀摇。

二队精兵皆勇猛,两员上将最英豪。

秦明手舞狼牙棍,关胜斜横偃月刀。

那红旗队里头领是霹雳火秦明,青旗队里头领是大刀关胜。

二将在马上杀来,大喝道:“童贯早纳下首级!

”童贯大怒,便差酆美来战关胜,毕胜去斗秦明。

童贯见后军发喊甚紧,又教鸣金收军,且休恋战,延便且退。

朱仝、雷横引黄旗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童贯军兵大乱。

酆美、毕胜保护着童贯,逃命而走。

正行之间,刺斜里又飞出一彪人马来,接住了厮杀。

那队军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

黑白旗中,也捧着两员虎将,引五千军马,拦住去路。

这队军端的整齐,但见: 炮似轰雷山石裂,绿林深处显戈矛。

素袍兵出银河涌,玄甲军来黑气浮。

两股鞭飞风雨响,一条枪到鬼神愁。

左边大将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头。

那黑旗队里头领是双鞭呼延灼,白旗队里头领是豹子头林冲。

二将在马上大喝道:“奸臣童贯,待走那里去?

早来受死!

”一冲直杀入军中来。

那睢州都监段鹏举接住呼延灼交战,洳州都监马万里接着林冲厮杀。

这马万里与林冲斗不到数合,气力不加。

却待要走,被林冲大喝一声,慌了手脚,着了一矛,戳在马下。

段鹏举看见马万里被林冲搠死,无心恋战,隔过呼延灼双鞭,霍地拨回马便走。

呼延灼奋勇赶将入来。

两军混战。

童贯只教夺路且回。

只听得前军喊声大举,山背后飞出一彪步军,直杀入垓心里来。

当先一僧、一行者,领着军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贯!

”那和尚不修经忏,专好杀人,单号花和尚,双名鲁智深。

这行者,景阳冈曾打虎,水浒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

鲁智深一条禅杖,武行者两口戒刀,杀入阵来。

怎见得?

有《西江月》为证: 鲁智深一条禅杖,武行者两口钢刀。

钢刀飞出火光飘,禅杖来如铁炮。

禅杖打开脑袋,钢刀截断人腰。

两般兵器不相饶,百万军中显耀。

童贯众军被鲁智深、武松引领步军一冲,早四分五落。

官军人马前无去路,后没退兵,只得引酆美、毕胜撞透重围,杀条血路,奔过山背后来。

正方喘息,又听得炮声大震,战鼓齐鸣。

看两员猛将当先,一簇步军拦路。

怎见得?

人人勇欺子路,个个貌若天神。

钢刀铁槊乱纷纷,战鼓绣旗相称。

左手解珍出众,右手解宝超群。

数千铁甲虎狼军,搅碎长蛇大阵。

来的步军头领解珍、解宝,各拈五股钢叉,引领步军杀入阵内。

童贯人马遮拦不住,突围而走。

五面马军步军,一齐追杀,赶得官军星落云散。

酆美、毕胜力保童贯而走。

见解珍、解宝弟兄两个,挺起钢叉直冲到马前。

童贯急忙拍马望刺斜里便走。

背后酆美、毕胜赶来救应,又得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四个并力杀出垓心。

方才进步,喘息未定,只见前面尘起,叫杀连天。

绿茸茸林子里,又早飞出一彪人马。

当先两员猛将,拦住去路。

那两员是谁?

但见: 一个开山大斧吞龙口,一个出白银枪蟒吐梢。

一个咬碎银牙冲大阵,一个睁圆怪眼跃天桥。

一个董平紧要拿童贯,一个舍命争先是索超。

这两员猛将,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两个更不打话,飞马直取童贯。

王义挺枪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于马下。

韩天麟来救,被董平一枪搠死。

酆美、毕胜死保护童贯,奔马逃命。

四下里金鼓乱响,正不知何处军来。

童贯拢马上坡看时,四面八方,四队军马,两胁两队步军,栲栳圈,簸箕掌,梁山泊军马大队齐齐杀来。

童贯军马如风落云散,东零西乱。

正看之间,山坡下一簇人马出来,认的旗号是陈州都监吴秉彝,许州都监李明。

这两个引着些断枪折戟,败残军马,踅转琳琅山躲避。

看见招呼时,正欲上坡,急调人马。

又见山侧喊声起来,飞过一彪人马赶出,两把认旗招展,马上两员猛将,各执兵器,飞奔官军。

这两个是谁?

有《临江词》为证: 盔上长缨飘火焰,纷纷乱撒猩红。

胸中豪气吐长虹。

战袍裁蜀锦,铠甲镀金铜。

两口宝刀如雪练,垓心抖擞威风。

左冲右突显英雄。

军班青面兽,史进九纹龙。

这两员猛将,正是杨志、史进。

两骑马,两口刀,却好截住吴秉彝、李明两个军官厮杀。

李明挺枪向前来斗杨志,吴秉彝使方天戟来战史进。

两对儿在山坡下一来一往,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

童贯在山坡上勒住马,观之不定。

四个人约斗到三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史进心坎上戳将来,史进只一闪,那枝戟从肋窝里放个过。

吴秉彝连人和马抢近前来,被史进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吴秉彝死于坡下。

李明见先折了一个,却待也要拨回马走时,被杨志大喝一声,惊得魂消魄散,胆颤心寒,手中那条枪,不知颠倒。

杨志把那口刀从顶门上劈将下来。

李明只一闪,那刀正剁着马的后胯下。

那马后蹄将下去,把李明闪下马来。

弃了手中枪,却待奔走。

这杨志手快,随复一刀,砍个正着。

可怜李明半世军官,化作南柯一梦。

两员官将皆死于坡下。

杨志、史进追杀败军,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贯和酆美、毕胜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来,身无所措。

三个商量道:“似此如何杀得出去?

”酆美道:“枢相且宽心,小将望见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队官军扎住在那里。

旗幡不倒,可以解救。

毕都统保守枢相在山头,酆美杀开条路,取那枝军马来保护枢相出去。

”童贯道:“天色将晚,你可善觑方便,疾去早来。

”酆美提着大杆刀,飞马杀下山来,冲开条路,直到南边。

看那队军马时,却是嵩州都监周信,把军兵团团摆定,死命抵住。

垓心里看见那酆美来,便接入阵内,问:“枢相在那里?

”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专等你这枝军马去救护杀出来。

事不宜迟,火速便起。

”周信听说罢,便教传令,马步军兵都要相顾,休失队伍,齐心并力。

二员大将当先,众军助喊,杀奔山坡边来。

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里一枝军到。

酆美舞刀径出迎敌,认得是睢州都监段鹏举,三个都相见了,合兵一处杀到山坡下。

毕胜下坡,迎接上去。

见了童贯,一处商议道:“今晚便杀出去好,却捱到来朝去好?

”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枢相,则就今晚杀透重围出去,可脱贼寇。

”看看近夜,只听得四边喊声不绝,金鼓乱鸣。

约有二更时候,星月光亮,酆美当先,众军官簇拥童贯在中间,一齐并力杀下山坡来。

只听得四下里乱叫道:“不要走了童贯!

”众官军只望正南路冲杀过来。

看看混战到四更左右,杀出垓心。

童贯在马上,以手加额,顶礼天地神明道:“惭愧!

脱得这场大难!

”催赶出界,奔济州去。

却才欢喜未尽,只见前面山坡边一带,火把不计其数。

背后喊声又起。

看见火把光中,两员好汉拈着两条朴刀,引出一员骑白马的英雄大将,在马上横着一条点钢枪。

那人是谁?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马步军中惟第一,偏他数内为尊。

上天降下恶星辰。

眼珠如点漆,面部似镌银。

丈二钢枪无敌手,独骑战马侵寻。

人材武艺两绝伦。

梁山卢俊义,河北玉麒麟。

那马上的英雄大将,正是玉麒麟卢俊义。

马前这两个使朴刀的好汉,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

在火把光中,引着三千余人,抖擞精神,拦住去路。

卢俊义在马上大喝道:“童贯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童贯听得,对众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

”酆美道:“小将舍条性命,以报枢相。

汝等众官,紧保枢相,夺路望济州去。

我自战住此贼。

”酆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

两马相交,斗不到数合,被卢俊义把枪只一逼,逼过大刀,抢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脚蹬开战马,把酆美活捉去了。

杨雄、石秀便来接应。

众军齐上,横拖倒拽捉了去。

毕胜和周信、段鹏举,舍命保童贯,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

背后卢俊义赶来。

童贯败军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天晓脱得追兵,望济州来。

正走之间,前面山坡背后,又冲出一队步军来,那军都是铁掩心甲,绛红罗头巾。

当先四员步军头领。

毕竟是谁?

但见: 黑旋风持两把大斧,丧门神仗一口龙泉。

项充、李兖在傍边,手舞团牌体健。

斩虎须投大穴,诛龙必向深渊。

三军威势振青天,恶鬼眼前活见。

这李逵轮两把板斧,鲍旭仗一口宝剑,项充、李衮各舞蛮牌遮护,却似一团火块,从地皮上滚将来,杀得官军四分五落而走。

童贯与众将且战且走,只逃性命。

李逵直砍入马军队里,把段鹏举马脚砍翻,掀将下来,就势一斧,劈开脑袋,再复一斧,砍断咽喉,眼见得段鹏举不活了。

且说败残官军将次捱到济州,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

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

奔到一条溪边,军马都且去吃水。

只听得对溪一声炮响,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将过来。

官军急上溪岸去。

树林边转出一彪军马来。

为头马上三个英雄是谁?

但见: 铜铃奋勇敢争征,飞石飞叉众莫能。

二虎相随没羽箭,东昌骠骑是张清。

原来这没羽箭张清和龚旺、丁得孙,带领三百余骑马军。

那一队骁骑马军,都是铜铃面具,雉尾红缨,轻弓短箭,绣旗花枪,三将为头,直冲将来。

嵩州都监周信见张清军马少,便来迎敌。

毕胜保着童贯而走。

周信纵马挺枪来迎。

只见张清左手约住枪,右手似招宝七郎之形,口中喝一声道:“着!

”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傍边飞马来相助,将那两条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边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于马下。

童贯止和毕胜逃命,不敢入济州,引了败残军马,连夜投东京去了。

于路收拾逃难军马下寨。

原来宋江有仁有德,素怀归顺之心,不肯尽情追杀。

惟恐众将不舍,要追童贯,火急差戴宗传下将令,布告众头领,收拾各路军马步卒,都回山寨请功。

各处鸣金收军而回。

鞍上将都敲金镫,步下卒齐唱凯歌,纷纷尽入梁山泊,个个同回宛子城。

宋江、吴用、公孙胜先到水浒寨中忠义堂上坐下,令裴宣验看各人功赏。

卢俊义活捉酆美,解上寨来,跪在堂前。

宋江自解其缚,请入堂内上坐,亲自捧杯陪话,奉酒压惊。

众头领都到堂上。

是日杀牛宰马,重赏三军。

留酆美住了两日,备办鞍马,送下山去。

酆美大喜。

宋江陪话道:“将军,阵前阵后冒渎威严,切乞恕罪!

宋江等本无异心,只要归顺朝廷,与国家出力。

被至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

望将军回朝,善言解救。

倘得他日重见恩光,生死不忘大德。

”酆美拜谢不杀之恩,登程下山。

宋江令人直送出界。

酆美放回京,不在话下。

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与吴用等众头领商议。

原来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计,都是吴用机谋布置,杀得童贯胆寒心碎,梦里也怕,大军三停折了二停。

吴用道:“童贯回去京师,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来。

必得一人,直投东京探听虚实,回报山寨,预作准备。

”宋江道:“军师此论,允合吾心。

恁弟兄中不知那个敢去?

”只见坐次之中一个人应道:“兄弟愿往。

”众人看了,都道:“须是他去,必干大事。

” 不是这个人来,有分教:济州城外,造数百只艨艟战船。

梁山泊中,添万余石军粮米麦。

正是:冲阵马亡青嶂下,戏波船陷绿蒲中。

毕竟梁山泊是谁人前去打听,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八回·十节度议取梁山泊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赋曰: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

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

东连海岛,西接咸阳,南通大冶金乡,北跨青齐兖郡。

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战舰艨艟。

建三十六座雁台,屯百千万军粮马草。

声闻宇宙,五千骁骑战争夫。

名达天庭,三十六员英勇将。

跃洪波,迎雪浪,混江龙与九纹龙。

踏翠岭,步青山,玉麒麟共青面兽。

逢山开路,索超原是急先锋。

遇水叠桥,刘唐号为赤发鬼。

小李广开弓有准,病关索枪法无双。

黑旋风善会偷营,船火儿偏能劫寨。

花和尚岂解参禅,武行者何曾受戒!

焚烧屋宇,多应短命二郎。

杀戮生灵,除是立地太岁。

心雄难比两头蛇,毒害怎如双尾蝎?

阮小七号活阎罗,秦明性如霹雳火。

假使官军万队,穆弘出阵没遮拦。

纵饶铁骑千层,万马怎当董一撞。

朱仝面如重枣,时人号作云长。

林冲燕颔虎须,满寨称为翼德。

李应俊似扑天雕,雷横猛如插翅虎。

燕青能减灶屯兵,徐宁会平川布阵。

呼风噀雨,公孙胜似入云龙。

抢鼓夺旗,石秀众中偏拚命。

张顺赴得三十里水面,驰名浪里白跳。

戴宗走得五百里程途,显号神行太保。

关胜刀长九尺,轮来手上焰光生。

呼延灼鞭重十斤,使动耳边风雨响。

没羽箭当头怎躲,小旋风弓马熟闲。

设计施谋,众伏智多吴学究。

运筹帷幄,替天行道宋公明。

大闹山东,纵横河北。

步斗两赢童贯,水战三败高俅。

非图坏国贪财,岂敢欺天罔地。

施恩报国,幽州城下杀辽兵。

仗义兴师,清溪洞里擒方腊。

千年事迹载皇朝,万古清名标史记。

后有诗为证: 去时三十六,回来十八双。

纵横千万里,谈笑却还乡。

再说梁山泊好汉自从两赢童贯之后,宋江、吴用商议,必用着一个人去东京探听消息虚实,上山回报,预先准备军马交锋。

言之未绝,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

”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杀兄弟一个。

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

”李逵便道:“兄弟帮哥哥去走一遭。

”宋江笑道:“你便是那个不惹事的黑旋风!

”李逵道:“今番去时,不惹事便了。

”宋江喝退,一壁再问:“有那个兄弟敢去走一遭?

”赤发鬼刘唐禀道:“小弟帮戴宗哥哥去如何?

”宋江大喜道:“好。

”当日两个收拾了行装,便下山去。

且不说戴宗、刘唐来东京打听消息。

却说童贯和毕胜沿路收聚得败残军马四万余人,比到东京,于路教众多管军的头领,各自部领所属军马,回营寨去了,只带御营军马入城来。

童贯卸了戎装衣甲,径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议。

两个见了,各叙礼罢,请入后堂深处坐定。

童贯把大折两阵,结果了八路军官,并许多军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诉了。

高太尉道:“枢相不要烦恼,这件事只瞒了今上天子便了,谁敢胡奏!

我和你去告禀太师,再作个道理。

”有诗为证: 怀私挟诈恨奸雄,诡计邪谋怎建功?

数万儿郎遭败劫,却连党恶蔽宸聪。

童贯和高俅上了马,径投蔡太师府内来。

已有报知:“童枢密回了。

”蔡京料道不胜,又听得和高俅同来,蔡京教唤入书院里来厮见。

童贯拜了太师,泪如雨下。

蔡京道:“且休烦恼,我备知你折了军马之事。

”高俅道:“贼居水泊,非船不能征进,枢密只以马步军征剿,因此失利,中贼诡计。

”童贯诉说折兵败阵之事。

蔡京道:“你折了许多军马,费了许多钱粮,又折了八路军官。

这事怎敢教圣上得知!

”童贯再拜道:“望乞太师遮盖,救命则个!

”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气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权且罢战退兵。

’倘或震怒,说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灭,后必为殃。

’如此时,恁众官却怎地回答?

”高俅道:“非是高俅夸口,若还太师肯保高俅领兵,亲去那里征剿,一鼓可平。

”蔡京道:“若是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

明日便当保奏太尉为帅。

”高俅又禀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任便起军,并随造船只,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备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

”蔡京道:“这事容易。

”正话间,门吏报道:“酆美回来了。

”童贯大喜。

太师教唤进来,问其缘故。

酆美拜罢,叙说:“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尽数放回,不肯杀害,又与盘缠,令回乡里。

因此小将得见钧颜。

”高俅道:“这是贼人诡计,故意慢我国家。

今后不点近处军马,直去山东、河北拣选得用的人,跟高俅去。

”蔡京道:“既然如此计议定了,来日内里相见,面奏天子。

”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点,都在侍班阁子里相聚。

朝鼓响时,各依品从,分列丹墀。

拜舞起居已毕,文武分班列于玉阶之下。

只见殿头官手执净鞭喝道:“有事出奏,无事卷帘退班。

”只见蔡太师出班奏道:“昨遣枢密使童贯,统率大军征进梁山泊草寇。

近因炎热,军马不伏水土。

抑且贼居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

因此权且罢战,各回营寨暂歇,别候圣旨。

”天子乃云:“似此炎热,再不复去矣!

”蔡京奏道:“童贯可于泰乙宫听罪,别令一人为帅,再去征伐。

乞请圣旨。

”天子曰:“此寇乃是腹心大患,不可不除。

谁与寡人分忧?

”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去剿此寇。

伏取圣旨。

”天子云:“既然卿背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

”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

臣乞圣旨,于梁山泊近处,采伐木植,命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

”天子曰:“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

”高俅奏道:“微臣安敢!

只容宽限,以图成功。

”天子命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另选吉日出师。

当日百官朝退,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

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

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国,或伐西夏,并大金、大辽等处,武艺精熟。

请降指使,差拨为将。

”有诗为证: 十路英雄用计深,分头截杀更难禁。

高俅原不知行止,却要亲征奏捷音。

当时蔡太师依允,便拨十道扎付文书,仰各各部领所属精兵一万,前赴济州取齐,听候调用。

那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克期并进。

那十路军马?

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京北弘农节度使王文德、颍州汝南节度使梅展、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琅玡彭城节度使项元镇、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忠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在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

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济州,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

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

那人初生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

及至长大,善知水性。

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棹船五百只,守住江南。

高太尉要取这支水军并船只,星夜前来听调。

又差一个心腹人,唤做牛邦喜,也做到步军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济州取齐,交割调用。

高太尉帐前牙将极多,于内两个最了得:一个唤做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见做统制官,各有万夫不当之勇。

高太尉又去御营内,选拨精兵一万五千,通共各处军马一十三万。

先于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

高太尉连日整顿衣甲,制造旌旗,未及发程。

有诗为证: 匿奸罔上非忠荩,好战全违旧典章。

不事怀柔服强暴,只驱良善敌刀枪。

却说戴宗、刘唐在东京住了几日,打听得备细消息,星夜回还山寨,报说此事。

宋江听得高太尉亲自领兵,调天下军马一十三万,十节度使统领前来,心中惊恐,便与吴用商议。

吴用道:“仁兄勿忧。

昔日诸葛孔明用三千兵卒,破曹操十万军马。

小生也久闻这十节度的名,多与朝廷建功。

只是当初无他的敌手,以此只显他的豪杰。

如今放着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节度已是背时的人了。

兄长何足惧哉!

比及他十路军来,先教他吃我一惊。

”宋江道:“军师如何惊他?

”吴用道:“他十路军马都到济州取齐。

我这里先差两个快厮杀的,去济州相近,接着来军,先杀一阵。

这是报信与高俅知道。

”宋江道:“叫谁去好?

”吴用道:“差没羽箭张清、双枪将董平,此二人可去。

”宋江差二将各带一千军马,前去巡哨济州,相迎截杀各路军马。

又拨水军头领,准备泊子里夺船。

山寨中头领,预先调拨已定,且不细说,下来便知。

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敕,催促起军。

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

至日祭旗,辞驾登程。

却好一月光景。

时值初秋天气,大小官员都在长亭饯别。

高太尉戎装披挂,骑一匹金鞍战马,前面摆着五匹玉辔雕鞍从马,左右两边,排着党世英、党世雄弟兄两个,背后许多殿帅统制官、统军提辖、兵马防御、团练等官,参随在后。

那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

怎见得?

飞龙旗缨头飐飐,飞虎旗火焰纷纷,飞熊旗彩色辉辉,飞豹旗光华衮衮。

青旗按东方甲乙,如堆蓝叠翠遮天。

白旗按西方庚辛,似积雪凝霜向日。

红旗按丙丁前进,火云队堆满山前。

皂旗按壬癸后随,杀气弥漫阵后。

黄旗按中央戊己,镇太将台散乱金霞。

七重围子手,前后遮拦。

八面引军旗,左右招飐。

一簇枪林似竹,一攒剑洞如麻。

嘶风战马荡金鞍,开路征夫披铁铠。

却似韩侯临魏地,正如王剪出秦关。

那高太尉部领大军出城,来到长亭前下马,与众官作别。

饮罢饯行酒,攀鞍上马,登程望济州进发。

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

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却说十路军马,陆续都到济州。

有节度使王文德,领着京兆等处一路军马,星夜奔济州来。

离州尚有四十余里。

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

坡下一座大林。

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

当先一将拦路。

那员将顶盔挂甲,插箭弯弓,去那弓袋箭壶内,侧插着小小两面黄旗,旗上各有五个金字,写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两手搦两杆钢枪。

此将乃是梁山泊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勇将董平,因此人称为董一撞。

董平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

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

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功,名扬天下,上将王文德么?

”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

”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

”拍马挺枪,直取董平。

董平也挺双枪来迎。

两将斗到三十合,不分胜败。

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声:“少歇再战!

”各归本阵。

王文德分付众军,休要恋战,且冲过去。

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后,大发声喊,杀将过去。

董平后面引军追赶。

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

为首一员上将,正是没羽箭张清,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

”手中拈定一个石子打将来,望王文德头上便着。

急待躲时,石子打中盔顶。

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

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

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

因此董平、张清不敢来追,自回去了。

两路军马,同入济州歇定。

太守张叔夜接待各路军马。

数日之间,前路报来,高太尉大军到了。

十节度出城迎接。

都参见了太尉,一齐护送入城。

把州衙权为帅府,安歇下了。

高太尉传下号令,教十路军马,都向城外屯驻。

伺候刘梦龙水军到来,一同进发。

这十路军马,各自都来下寨。

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掳门窗,搭盖窝铺,十分害民。

高太尉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

无银两使用者,都充头哨出阵交锋。

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

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有诗为证: 无钱疲卒当头阵,用幸精强殿后军。

正法废来真可笑,贪夫赃吏竞纷纷。

高太尉在济州不过一二日,刘梦龙战船到了,参见太尉。

高俅随即便唤十节度使,都到厅前,共议良策。

王焕等禀复道:“太尉先教马步军去探路,引贼出战,然后即调水路战船去劫贼巢,令其两下不能相顾,可获群贼矣。

”高太尉从其所言。

当时分拨王焕、徐京为前部先锋。

王文德、梅展为合后收军。

张开、杨温为左军。

韩存保、李从吉为右军。

项元镇、荆忠为前后救应使。

党世雄引领三千精兵,上船协助刘梦龙水军船只,就行监战。

诸军尽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请高太尉看阅诸路军马。

高太尉亲自出城,一一点看了。

便遣大小三军并水军,一齐进发,径望梁山泊来。

且说董平、张清回寨说知备细。

宋江与众头领统率大军,下山不远,早见官军到来。

前军射住阵脚,两边拒定人马。

只见先锋王焕出阵,使一条长枪,在马上厉声高叫:“无端草寇,敢死村夫,认得大将王焕么?

”对阵绣旗开处,宋江亲自出马,与王焕声喏道:“王节度,你年纪高大了,不堪与国家出力。

当枪对敌,恐有些一差二误,枉送了你一世清名。

你回去罢,另教年纪小的出来战。

”王焕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厮是个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

”宋江答道:“王节度,你休逞好手。

我这一般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到得输与你!

”王焕便挺枪戳将过来。

宋江马后早有一将,銮铃响处,挺枪出阵。

宋江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来战王焕。

两马相交,众军助喊。

高太尉自临阵前,勒住马看。

只听得两军呐喊喝采。

果是马军踏镫抬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

两个施逞诸路枪法。

但见: 一个屏风枪,势如霹雳。

一个水平枪,勇若奔雷。

一个朝天枪,难防难躲。

一个钻风枪,怎敌怎遮。

这个枪使得疾如孙策,那个枪使得猛似霸王。

这个恨不得枪戳透九霄云汉,那个恨不得枪刺透九曲黄河。

一个枪如蟒离岩洞,一个枪似龙跃波津。

一个使枪的雄似虎吞羊,一个使枪的俊如雕扑兔。

这个使枪的英雄盖尽梁山泊,那个使枪的威风播满宋乾坤。

王焕大战林冲,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

两边各自呜金。

二骑分开,各归本阵。

只见节度使荆忠到前军,马上欠身,禀复高太尉道:“小将愿与贼人决一阵,乞请钧旨。

”高太尉便教荆忠出马交战。

宋江马后銮铃响处,呼延灼来迎。

荆忠使一口大杆刀,骑一匹瓜黄马。

二将交锋,约斗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着荆忠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马下。

高俅看见折了一个节度使,火急便差项元镇聚马挺枪,飞出阵前,大喝:“草贼,敢战吾么?

”宋江马后双枪将董平撞出阵前,来战项元镇。

两个斗不到十合,项元镇霍地勒回马,拖了枪便走。

董平拍马去赶。

项元镇不入阵去,绕着阵脚,落荒而走。

董平飞马去追。

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背射一箭。

董平听得弓弦响,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

弃了枪,拨回马便走。

项元镇挂着弓,拈着箭,倒赶将来。

呼延灼、林冲见了,两骑马各出,救得董平归阵。

高太尉挥指大军混战。

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

后面军马遮拦不住,都四散奔走。

高太尉直赶到水边,却调入去接应水路船只。

且说刘梦龙和党世雄布领水军,乘驾船只,迤逦前投梁山泊深处来。

只见茫茫荡荡,尽是芦苇蒹葭,密密遮定港汊。

这里官船樯篙不断,相连十余里水面。

正行之间,只听得山坡上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小船齐出。

那官船上军士,先有五分惧怯。

看了这等芦苇深处,尽皆慌了。

怎禁得芦苇里面埋伏着小船齐出,冲断大队,官船前后不相救应。

大半官军,弃船而走。

梁山泊好汉看见官军阵脚乱了,一齐鸣鼓摇船,直冲上来。

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

那橹桨竟摇不动。

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

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

这党世雄不肯弃船,只顾教水军寻港汊深处,摇动了行去。

不到二里,只见前面三只小船。

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执蓼叶枪,挨近船边来。

众多驾船军士,都跳下水里去了。

党世雄自持铁槊,立在船头上,与阮小二交锋。

阮小二也跳下水里去。

阮小五、阮小七两个逼近身来。

党世雄见不是头,撇了铁槊,也跳下水去了。

只见水底下钻过船火儿张横来,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提定腰胯,的溜溜丢上芦苇根头。

先有十数个小喽啰躲在那里,挠钩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来。

却说高太尉见水面上船只,都纷纷滚滚,乱投山边去了。

船上缚着的,尽是刘梦龙水军的旗号。

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阵,忙传钧令,且教收兵回济州去,别作道理。

五军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听得四下里火炮不住价响,宋江军马不知几路杀将来。

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

”正是:欢喜未来愁又至,才逢病退又遭殃。

有分教:一枚太尉,翻为阴陵失路之人。

十路雄兵,变作赤壁鏖兵之客。

只教步卒无门归大寨,水军逃路到华胥。

毕竟高太尉并十路军兵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九回·刘唐放火烧战船宋江两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西江月》: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

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

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

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

计点步军,折陷不多。

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

刘梦龙逃难得回。

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

不会水的,都淹死于水中。

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衰残。

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

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

安道全使金枪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

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

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着。

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

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

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见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

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

”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段匹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

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

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

”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

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慌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

高太尉引军赶去。

宋江军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

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怎生披挂?

但见: 戴一顶插交角,嵌金花,光挣挣铁幞头。

拴一条长数尺,飞红霞,云彩彩红抹额。

披一副黑扑扑,齐臻臻,退光漆,烈龙鳞,戗金乌油甲。

系一条攒八宝,嵌七珍,金雀舌,双獭尾,玲珑碧玉带。

穿一领按北方,如泼墨,结乌云,飘黑雾,俏身皂罗袍。

着一对绿兜根,金落缝,走云芽,盘双凤,踏山麂皮靴。

悬一张射双雕,落孤雁,鹊画宝雕弓。

攒一壶穿银盔,透铁铠,点钢凿子箭。

捥两条苍龙梢,排竹节,水磨打将鞭。

骑一匹恨天低,嫌地窄,千里乌骓马。

正是:斜按铁枪临阵上,浑如黑杀降凡间。

认旗上写的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

兜住马,横着枪,立在阵前。

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

”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

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

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

使戟的不放半分闲,使枪的岂饶些子空。

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

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

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

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

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

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

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

我不就这里赶上捉了这贼,更待何时!

”抢将近来,赶转一两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着一条溪走。

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

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

”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

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着。

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

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

”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

”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

你性命只在顷刻。

”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

”两个旧气又起。

韩存保挺着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戳将来。

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捽风般搠入来。

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

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

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边军器都从胁下搠来。

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定呼延灼枪杆。

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挣。

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了。

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

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践起水来,一人一身水。

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

你揪我扯,两个都滚下水里去。

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

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

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

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

一递一拳,正在深水里,又拖上浅水里来。

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

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

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

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

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马。

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

有诗为证: 两人交战更跷蹊,脱马缠绵浸碧溪。

可惜韩存英勇士,生擒活捉不堪题。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

两家却好当住。

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

因见水地马上缚着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

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

梅展赶来。

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

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

张清急便回马。

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

张清提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

张清跳在一边,拈着枪便来步战。

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

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

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

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

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厅得韩存保。

却待回来,只见喊大举,峪口两彪军到。

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

两个猛将杀来。

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那里顾得众军。

两路杀入来,又厅了韩存保。

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

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

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

韩存保感激无地。

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

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

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

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

”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

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

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

”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

”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

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

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

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

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

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

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

”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

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

”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

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多有出他门下。

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

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

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

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

”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

”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

”二人禀说:“前番招安,皆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

”蔡京方允。

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

天子曰:“见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军前参谋,早赴边庭委用。

就差此人为使前去。

如肯来降,悉免本罪。

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

”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

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

各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

一边收拾起行。

有诗为证: 教学先生最有才,天书特地召将来。

展开说地谈天口,便使恩光被草莱。

且不说这里闻焕章辞驾,同天使来。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

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

”高太尉便教唤至。

拜罢,问道:“船只如何?

”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

”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

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

尽数拨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

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

梁山泊尽都知了。

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

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

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

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

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外,都缚旌旗于树上。

每一处都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

请公孙胜作法祭风。

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

梁山泊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

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

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

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深处,并不见一只船。

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

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

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

刘梦龙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

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

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

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

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

前队五七百人抢上岸去。

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

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

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将呼延灼。

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

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

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

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

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沙,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

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挟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

鼓声响处,一齐点着火把。

原来这小船上,都是吴用主意授计与刘唐,尽使水军头领,装载芦苇干柴硫黄焰硝,杂以油薪。

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

前后官船,一齐烧着。

怎见得火起?

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

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

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

岳撼山崩,浩浩波声鼎沸。

舰航遮洋尽倒,柁橹艨艟皆休。

先锋将魄散魂飞,合后兵心惊胆裂。

荡桨的首先落水,点篙的无路逃生。

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

柁楼剑戟,难排霜刃争叉。

副将忙举哀声,主帅先寻死路。

却似骊山顶上,周幽王褒姒戏诸侯。

有若夏口三江,施妙策周郎破曹操。

千千条火焰连天起,万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

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

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

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

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

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

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着,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

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挠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

那人是船火儿张横。

这梁山泊内水面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

只有党世英摇着小船,正走之矣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

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

不会水的,尽皆淹死。

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

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

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马军,在水边策应。

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

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着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

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

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

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

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

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

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

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

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

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

高太尉引军追赶。

转过山嘴,早不见索超。

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

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

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

因此高太尉被追赶得慌,飞奔济州。

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

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

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

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

回报“去了”,方才放心。

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有诗为证: 赤壁鏖兵事可徵,高俅计拙亦无凭。

雄兵返败梁山泊,回首羞将大府登。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

”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

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

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

高太尉先讨抄白备诏观看。

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

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

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

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

却是太守张叔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

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

”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

”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这一句是囫囵话。

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

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

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

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

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

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

此论不知太尉恩相贵意若何?

”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

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一同计议。

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

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

”高太尉道:“非也!

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

”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

自古王言如纶如綍,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

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

”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

”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

未知真假何如?

有诗为证: 远捧泥书出大邦,谆谆天语欲招降。

高俅轻信奸人语,要构阴谋杀宋江。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

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

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事务,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

特来报喜。

’”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

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

并无异议,勿请疑惑。

”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段匹,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

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便去听开读诏书。

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且不可便去!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

众人好歹去走一遭。

”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

放着众弟兄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

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着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

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着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马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

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

”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

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

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

梁山泊边,变作三江夏口。

却似狼临犬队,虎入羊群。

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

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回·张顺凿漏海鳅船宋江三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话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帅府坐地,唤过王焕等众节度商议:传令将各路军马,拔寨收入城中。

教现在节度使俱各全副披挂,伏于城内。

各寨军士,尽数准备,摆列于城中。

城上俱各不竖旌旗,只于北门上立黄旗一面,上书“天诏”二字。

高俅与天使众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来。

当日梁山泊中,先差没羽箭张清将带五百哨马,到济州城边周回转了一遭,望北去了。

须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来探了一遭。

人报与高太尉,亲自临月城上,女墙边,左右从者百余人,大张麾盖,前设香案。

遥望北边宋江军马到来,前面金鼓,五方旌旗,众头领簸箕掌,栲栳圈,雁翅一般,摆列将来。

当先为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在马上欠身,与高太尉声喏。

高太尉见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们罪犯,特来招安,如何披甲前来?

”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复道:“我等大小人员,未蒙恩泽,不知诏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

望太尉周全。

可尽唤在城百姓耆老,一同听诏,那时承恩卸甲。

”高太尉出令,教唤在城耆老百姓,尽都上城听诏。

无移时,纷纷滚滚,尽皆到了。

宋江等在城下,看见城上百姓老幼摆满,方才勒马向前。

鸣鼓一通,众将下马。

鸣鼓二通,众将步行到城边,背后小校,牵着战马,离城一箭之地,齐齐地伺候着。

鸣鼓三通,众将在城下拱手,听城上开读诏书。

那天使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

国之恒道,俱是一理。

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

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

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其为首者,诣京谢恩。

协随助者,各归乡闾。

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

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

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宣和 年 月 日 当时军师吴用正听读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视花荣道:“将军听得么?

”却才读罢诏书,花荣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则甚?

”搭上箭,拽满弓,望着那个开诏使臣道:“看花荣神箭!

”一箭射中面门,众人急救。

城下众好汉一齐叫声:“反!

”乱箭望城上射来,高太尉回避不迭。

四门突出军马来,宋江军中,一声鼓响,一齐上马便走。

城中官军追赶,约有五六里回来。

只听得后军炮响,东有李逵,引步军杀来。

西有扈三娘,引马军杀来。

两路军兵,一齐合到。

官军只怕有埋伏,急退时,宋江全伙却回身卷杀将来。

三面夹攻,城中军马大乱,急急奔回,杀死者多。

宋江收军,不教追赶,自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写表,申奏朝廷说:“宋江贼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

”外写密书,送与蔡太师、童枢密、杨太尉,烦为商议,教太师奏过天子,沿途接应粮草,星夜发兵前来,并力剿捕群贼。

却说蔡太师收得高太尉密书,径自入朝,奏知天子。

天子闻奏,龙颜不悦云:“此寇数辱朝廷,累犯大逆。

”随即降敕,教诸路各助军马,并听高太尉调遣。

杨太尉已知节次失利,再于御营司选拨二将,就于龙猛、虎翼、捧日、忠义四营内,各选精兵五百,共计二千,跟随两个上将,去助高太尉杀贼。

这两员将军是谁?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

这两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

当时杨太尉点定二将,限目下起身,来辞蔡太师。

蔡京分付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当重用!

”二将辞谢了,去四营内,一个个选拣身长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拨与二将。

这丘岳、周昂辞了众省院官,去辞杨太尉,禀说:“明日出城。

”杨太尉各赐与二将五匹好马,以为战阵之用。

二将谢了太尉,各自回营,收拾起身。

次日,军兵拴束了行程,都在御营司前伺候。

丘岳、周昂二将分做四队:龙猛、虎翼二营一千军,有二千余骑军马,丘岳总领。

捧日、忠义二营一千军,也有二千余骑军马,周昂总领。

又有一千步军,分与二将随从。

丘岳、周昂到辰牌时分,摆列出城。

杨太尉亲自在城门上看军。

且休说小校威雄,亲随勇猛。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护驾将军丘岳。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缨撒火、锦兜鍪、双凤翅照天盔。

披一副绿绒穿、红绵套、嵌连环锁子甲。

穿一领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戏狮袍。

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鞓钉盘螭带。

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

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

悬一壶紫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

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

横一把撒朱缨、水磨杆、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

骑一匹快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摇玉勒胭脂马。

那丘岳坐在马上,昂昂奇伟,领着左队人马,东京百姓看了,无不喝采。

随后便是右队,捧日、忠义两营军马,端的整齐。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车骑将军周昂。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

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

穿一领绣牡丹、飞双凤、圈金线绛红袍。

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

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

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六钧弓。

攒一壶皂雕翎、铁木杆、透唐猊凿子箭。

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金蘸斧。

驶一匹负千斤、高八尺、能冲阵火龙驹。

悬一条简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

这周昂坐在马上,停停威猛。

领着右队人马,来到城边,与丘岳下马,来拜辞杨太尉,作别众官,离了东京,取路望济州进发。

且说高太尉在济州,和闻参谋商议,比及添拨得军马到来,先使人去近处山林,砍伐木植大树。

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

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济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会造船。

因来山东,路经梁山泊过,被他那里小伙头目劫了本钱,流落在济州,不能够回乡。

听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梁山泊,以图取胜,将纸画成船样,来见高太尉。

拜罢,禀道:“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

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

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

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必须先造大船数百只。

最大者名为大海鳅船。

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

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

船面上竖立弩楼,另造车摆布放于上。

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

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

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

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

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当住这厮私路伏兵。

若依此计,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

”高太尉听说,看了图样,心中大喜。

便叫取酒食衣服赏了叶春,就着做监造战船都作头。

连日晓夜催并,砍伐木植,限日定时,要到济州交纳。

各路府州县,均派合用造船物料。

如若违限二日,笞四十,每一日加一等。

若违限五日外者定依军令处斩。

各处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数多,众民嗟怨。

有诗为证: 井蛙小见岂知天,可慨高俅听谲言。

毕竟鳅船难取胜,伤财劳众枉徒然。

且不说叶春监造海鳅等船,却说各处添拨水军人等,陆续都到济州。

高太尉分拨各寨节度使下听调,不在话下。

只见门吏报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将到来。

”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

二将到帅府,参见了,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

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

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

”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

”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

”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恶重了,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

”便差小喽罗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

不数日,只见小喽罗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指挥,俱到来助战。

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

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

”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

”吴用笑道:“有何惧哉!

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

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

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

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后却和他慢慢地放对。

”宋江道:“此言最好!

可教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

”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

叫顾大嫂、孙二娘扮做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相帮。

再用张清引军接应,方保万全。

”前后唤到堂上,各各听令已了。

众人欢喜无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

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趱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

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唬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

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

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教他两下里救应不迭。

这场惊吓不小。

”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

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

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着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

团团一遭,都是排栅。

前后搭盖茅草厂屋,有二三百间。

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钉船的在一处,粘船的在一处。

匠人民夫,乱滚滚往来,不记其数。

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

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

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趱未办的工程。

当时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

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

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众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

”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

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

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

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

”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着五百骠骑马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着丘岳、周昂军马。

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丘岳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手掿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

丘岳要逞功劳,随后赶来,大喝:“反贼休走!

”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着!

”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

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

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

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

周昂不赶。

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

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

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

三处火灭,天色已晓。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伤如何。

原来那一石子,正打着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

鼻子嘴唇,都打破了。

高太尉着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

一面使人唤叶春,分付教在意造船征进。

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

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

六人已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

都到忠义堂,去说放火一事。

宋江大喜,设宴特赏六人。

自此之后,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

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

叶春造船,也都完办,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

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

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

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着一半学放弩箭。

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

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

高俅卤莽无通变,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

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

选十数只船,遍插旌旗,筛锣击鼓,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

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

随取金银缎匹,赏赐叶春。

其余人匠,各给盘缠,疏放归家。

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猪、羊,果品,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

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

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仇。

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

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

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

当夜就船中宿歇。

次日,又设席面饮酌,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

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

”其诗写道: 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

便有海鳅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

”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

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唬吓,不为大事。

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

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帅虎威也。

”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

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

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

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水。

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

高太尉教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

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

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临险地。

”高太尉道:“无伤。

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

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

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

”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

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

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

”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着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

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皂盖、中军器械。

后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

此是十一月中时。

马军得令先行。

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望梁山泊来。

但见海鳅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楼。

冲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势。

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

雁翅齐分,前后列一十八般军器。

青布织成皂盖,紫竹制作遮洋。

往来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

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

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当住小港。

大海鳅船望中进发。

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望前面奔窜,迤逦来到梁山泊深处。

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当中坐着一个头领。

前面三只船上,插着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

”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

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

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

那三阮全然不惧,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齐跳下水里去了。

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

头只船上,只见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着发,口中打着胡哨,飞也似来。

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

中央是玉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

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

又捉得三只空船。

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上三只中等船来。

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罗,打着一面红旗,簇拥着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

”左边这只船上,坐着这个头领,手掿铁枪,打着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

”右边那只船上,立着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着双脚,腰间插着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锤,打着一面皂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跳张顺。

”乘着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

”三个先锋听了,喝教:“放箭!

”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跳下水里去了。

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

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

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

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

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

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

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挠钩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

早有五六十个爬上先锋船来。

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

前船正混战间,后船又大叫起来。

高太尉和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振,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

”滚滚走入水来。

前船后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

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望大船边来。

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

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锤凿在船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

高太尉爬去舵楼上,叫后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

”高俅看时,却不认得。

那人近前,便一手揪往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

”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

堪嗟赫赫中军将,翻作淹淹水底人!

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

那个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前船丘岳见阵势大乱,急寻脱身之计,只见旁边水手丛中,走出一个水军来。

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赶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

那个便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

徐京、梅展见杀了先锋丘岳,两节度奔来杀杨林。

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小头领来:一个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一个是病大虫薛永,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发从后面杀来。

徐京见不是头,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吃拿了。

薛永将梅展一枪,搠着腿股,跌下舱里去。

原来八个头领,来投充水军,尚兀自有三个在前船上:一个是青眼虎李云,一个是金钱豹子汤隆,一个是鬼脸儿杜兴。

众节度使便有三头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已自各分水陆进攻。

宋江掌水路,卢俊义掌旱路。

休说水路全胜,且说卢俊义引领诸将军马,从山前大路杀将出来,正与先锋周昂、王焕马头相迎。

周昂见了,当先出马,高声大骂:“反贼,认得俺么?

”卢俊义大喝:“无名小将,死在目前,尚且不知!

”便挺枪跃马,直奔周昂,周昂也抡动大斧,纵马来敌。

两将就山前大路上交锋,斗不到二十余合,未见胜败。

只听得后队马军,发起喊来。

原来梁山泊大队军马,都埋伏在山前两下大林丛中,一声喊起,四面杀将出来。

东南关胜、秦明,西北林冲、呼延灼,众多英雄,四路齐到。

项元镇、张开那里拦当得住,杀开条路,先逃性命走了。

周昂、王焕不敢恋战,拖了枪斧,夺路而走,逃入济州城中。

扎住军马,打听消息。

再说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传令,不可杀害军士。

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

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宋江、吴用、公孙胜等,都在忠义堂上,见张顺水渌渌地解到高俅。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过罗缎新鲜衣服,与高太尉从新换了,扶上堂来,请在正面而坐。

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

”高俅慌忙答礼。

宋江叫吴用、公孙胜扶住,拜罢,就请上坐。

再叫燕青传令下去:“如若今后杀人者,定依军令,处以重刑!

”号令下去,不多时,只见纷纷解上人来:童威、童猛解上徐京。

李俊、张横解上王文德。

杨雄、石秀解上杨温。

三阮解上李从吉。

郑天寿、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

杨林解献丘岳首级。

李云、汤隆、杜兴,解献叶春、王瑾首级。

解珍、解宝掳捉闻参谋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解将到来。

单单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

宋江都教换了衣服,从新整顿,尽皆请到忠义堂上,列坐相待。

但是活捉军士,尽数放回济州。

另教安排一只好船,安顿歌儿舞女一应部从,令他自行看守。

有诗为证: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来。

不知忠义为何物,翻宴梁山啸聚台。

当时宋江便教杀牛宰马,大设筵宴,一面分投赏军,一面大吹大擂,会集大小头领,都来与高太尉相见。

各施礼毕,宋江持盏擎杯,吴用、公孙胜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侍立相待。

宋江开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

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缕陈。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

” 高俅见了众多好汉,一个个英雄猛烈,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先有了十分惧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

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

当日筵会,甚是整齐,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放荡,便道:“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

”卢俊义却也醉了,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对,便指着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交,天下无对。

”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厮扑。

众头领见宋江敬他是个天朝太尉,没奈何处,只得随顺听他说,不想要勒燕青相扑,正要灭高俅的嘴,都起身来道:“好,好!

且看相扑!

”众人都哄下堂去。

宋江亦醉,主张不定。

两个脱了衣裳,就厅阶上,宋江叫把软褥铺下。

两个在剪绒毯上,吐个门户。

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

这一扑,唤做守命扑。

宋江、卢俊义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扑得成功,切乞恕罪!

”高俅惶恐无限,却再入席,饮至夜深,扶入后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会,与高太尉压惊,高俅遂要辞回,与宋江等作别。

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贵人在此,并无异心。

惹有瞒昧,天地诛戮!

”高俅道:“若是义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于天子前保奏义士,定来招安,国家重用。

若更翻变,天所不盖,地所不载,死于枪箭之下!

”宋江听罢,叩首拜谢。

高俅又道:“义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众将为当。

”宋江道:“太尉乃大贵人之言,焉肯失信?

何必拘留众将。

容日各备鞍马,俱送回营。

”高太尉谢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

只此告回。

”宋江等众苦留。

当日再排大宴,序旧论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设筵宴送行,抬出金银彩缎之类,约数千金,专送太尉,为折席之礼。

众节度使以下,另有馈送。

高太尉推却不得,只得都受了。

饮酒中间,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

高俅道:“义士可叫一个精细之人,跟随某去,我直引他面见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随即好降诏敕。

”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与吴用计议,教圣手书生萧让跟随太尉前去。

吴用便道:“再教铁叫子乐和作伴,两个同去。

”高太尉道:“既然义士相托,便留闻参谋在此为信。

”宋江大喜。

至第四日,宋江与吴用带二十余骑,送高太尉并众节度使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外饯别。

拜辞了高太尉,自回山寨,专等招安消息。

却说高太尉等一行人马,望济州回来,先有人报知,济州先锋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太守张叔夜等出城迎接。

高太尉进城,略住了数日,收拾军马,教众节度使各自领兵回程暂歇,听候调用。

高太尉自带了周昂并大小牙将头目,领了三军,同萧让、乐和一行部从,离了济州,迤逦望东京进发。

不因高太尉带领梁山泊两个人来,有分教:风流出众,洞房深处遇君王。

细作通神,相府园中寻俊杰。

毕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众,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

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

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

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

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

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

”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

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

”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

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

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

”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

随他心意,叫他去。

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

”宋江问道:“几时可行?

”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

”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

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

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

诸人看了都笑。

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

”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

众人又笑。

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

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

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

”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道:“你赶来怎地?

”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

”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

”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

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

我却偏鸟要去!

”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

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

”李逵道:“依得。

”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

这是第一件了。

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

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

大哥,依得么?

”李逵道:“有甚难处!

都依你便了。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

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

”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

”燕青听得,有在心里。

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

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

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

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

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

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

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

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

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

”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

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

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

”店小二道:“大哥休怪。

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

”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

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

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

”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

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

”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

”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

”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

”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

”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

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

”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

”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

”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

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

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

”众人道:“正是了。

都不要猜,临期便见。

”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

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

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

”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

我便是径来争跤的。

”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

”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

”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

”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

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

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

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

雕梁画栋,碧瓦朱檐。

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

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

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

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

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

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

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

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

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

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

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

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

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

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

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

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

”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

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

”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

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

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

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

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

在那里看徒弟相扑。

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

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

”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

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

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

”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

”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

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

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

”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

”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

”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

”众人都有先去了的。

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

”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

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

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

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

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

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

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

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

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

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

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

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必用脱膊。

”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

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

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

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

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

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

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

扎腕牢拴,踢鞋紧系。

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

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

”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

任原两年白受了。

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

众人齐发声喊。

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

你从何处来?

”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

”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

你有保人也无?

”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

”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

”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

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

众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

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

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

因何到此?

”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

山东莱州人氏。

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

”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

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

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

”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

”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

”燕青道:“死而无怨。

”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

”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

”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

你去与他分了这扑。

”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

”燕青道:“你好不晓事!

知是我赢我输?

”众人都和起来。

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

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

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

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

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

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

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

燕青则不动掸。

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

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

燕青只瞅他下三面。

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

”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

燕青叫一声:“不要来!

”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

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

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

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

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

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

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

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

”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

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

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

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

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

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

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

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

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

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

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

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

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

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

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

必须使人寻他上山。

”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

”卢俊义道:“最好。

”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

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

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

”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

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

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

”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

”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

”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

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

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

”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

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

”众人道:“十分相称。

”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

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

李逵呵呵大笑。

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

”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

”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

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

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

”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

”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

”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

”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

”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

”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

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

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

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

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

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

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

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

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

快上山去!

”那里由他,拖着便走。

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

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

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

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

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

众人都笑。

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

这是该死的罪过!

但到处,便惹起事端。

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

令会水者上船习学。

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

大卿类总启奏。

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

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

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

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

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

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此是曜民之术。

民心既伏,不可加兵。

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

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

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

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

”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

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

误冲邪祟,恼犯魔王。

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

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

〔施耐庵〕 〔明〕

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

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

李逵只得随他。

为何李逵怕燕青?

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

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

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

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

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

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

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

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

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

李师师只推不知。

杨太尉也自归来将息。

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

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

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

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

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

”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

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只不做声。

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

”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

”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

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

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多被他打伤了。

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

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

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

”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

”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

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

今夜三更,与你捉鬼。

”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

”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甚么鸟符。

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

”燕青忍笑不住。

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

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

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

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

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

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

”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惊得太公呆了。

李逵便叫众庄客:“恁们都来散福。

”拈指间,散了残肉。

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

”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

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

”燕青道:“吃得饱了。

”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

老爷们去睡。

”太公道:“却是苦也!

这鬼几时捉得?

”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

着人引我去你女儿房里去。

”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

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

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

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

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

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

这婆娘便攒入床底下躲了。

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

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

若不攒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

”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

”却才攒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这厮是谁?

”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

”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

”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

”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

”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

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

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

”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

”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

“两个鬼我都捉了。

”撇下人头。

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

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

”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

”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

”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

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

问了备细,方才下手。

”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

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

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

我明日却和你说话。

”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

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

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将?

”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

李逵、燕青吃了便行。

狄太公自理家事。

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

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

于路无话。

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

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

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

”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

”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

”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

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

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

”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

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

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

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

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

”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甚么?

”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

”李逵道:“又来作怪!

夺你女儿的是谁?

”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

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

”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

”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

”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

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

”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

”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

”李逵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

”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

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

”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

路上无话。

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

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

”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

众人都吃一惊。

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

”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

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

你且说我的过失!

”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

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

被我一交攧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

’恰才信小弟说。

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

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

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

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

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

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

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

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

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

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

’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

不是他是谁?

’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

如何不说?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

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

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

你却去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

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

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

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

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 宋江道:“你且不要闹攘。

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

若还对番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

如若对不番,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

”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

”宋江道:“最好。

你众兄弟都是证见。

”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

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

”柴进道:“我便同去。

”李逵道:“不怕你不来。

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柴进道:“这个不妨。

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

”李逵道:“正是。

”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

他若不来,便是心虚。

回来罢休不得!

”有诗为证: 李逵闹攘没干休,要砍梁山寨主头。

欲辨是非分彼此,刘家庄上问来由。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

”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

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

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

我自替你做主。

”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

”李逵道:“正是了。

”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

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

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

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

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

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

”那老儿睁开尪羸眼,打拍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

”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

”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

”宋江道:“你便叫满庄人都来认我。

”李逵随即叫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

”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

这位兄弟便是柴进。

你的女儿多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

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

”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去了。

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

”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做错了事。

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

”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

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怎地是负荆?

”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

’他自然不忍下手。

这个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

不如割了头去干净。

”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弟兄,何人笑你?

”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有诗为证: 三家对证已分明,方显公平正大情。

此日负荆甘请罪,可怜噂沓愧余生。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弟兄们正说李逵一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

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

只这等饶了你不成?

”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

”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

”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

”众人都替李逵陪话。

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

再叫燕青和你同去。

”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

”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杆棒,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

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

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

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

”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

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

”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

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

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

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

李逵那里睡得着,扒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

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士岗子上去。

李逵在背后跟去。

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赶来。

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

”是夜,月色朦胧。

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

”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

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

”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刘太公女儿。

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

”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

”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拨了这箭。

”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了去?

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

”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

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

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

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

”有诗为证: 寻贼潜居古庙堂,风寒月冷转凄凉。

夜深偶获山林客,说出强徒是董王。

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

汉子,你休怕我。

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

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

”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

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

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

三个上这山来,天尚未明。

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

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将入去。

”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

”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

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

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

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

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

只见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

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

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

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

燕青转将过去。

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

燕青大叫:“前面截住。

”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

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

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

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

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

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艳丽。

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聚,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

”那女子答道:“奴家正是刘太公女儿。

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

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

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燕青道:“他有那两匹马在那里放着?

”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

”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

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

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

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

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

”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

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

燕青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

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拾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

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

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

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

不在话下。

梁山泊自此无话。

不觉时光迅速。

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

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

山前花,山后树,俱各萌芽。

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

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

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

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预先报上山来,说道:“拿得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

”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

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

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

’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

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

伏望大王慈悲则个。

”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

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

”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

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哄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

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施耐庵〕 〔明〕

诗曰: 圣主忧民记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闲冒籍来宫内,造次簪花入禁中。

潜向御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纵横到处无人敌,谁向斯时竭寸衷?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

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

”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如何去得?

”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

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

打扮做伴当跟我。

”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

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

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

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

那医书中说“美玉灭瘢”,正此意也。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

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

再后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

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

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

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

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

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

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

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

”李逵道:“不索军师忧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

抹过济州,路经滕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

宋江与柴进商议。

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

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

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

”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

”宋江道:“最好。

” 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

燕青打扮,便是不俗。

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

来到城门下,并是没人阻当。

果然好座东京去处!

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

逶迤接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地。

周公建国,毕公皋改作京师。

两晋春秋,梁惠王称为魏国。

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

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

王尧九让华夷,太宗一迁基业。

元宵景致,鳌山排万盏华灯。

夜月楼台,凤辇降三山琼岛。

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

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

黎庶尽歌丰稔曲,娇娥齐唱太平词。

坐香车佳人仕女,荡金鞭公子王孙。

天街上尽列珠玑,小巷内遍盈罗绮。

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罩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看玩。

转过东华门外,见酒肆茶坊,不计其数,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

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

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

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

”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

燕青唱个喏。

那人道:“面生,全不曾相识。

”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

”原来那班直姓王。

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

”那人道:“我自姓王。

”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

”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

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

”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

各施礼罢。

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

适蒙呼唤,愿求大名。

”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

”一壁便叫取酒食来,与观察小酌。

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劝。

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

”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

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

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

”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

”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

”无移时,酒到了。

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

”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

”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

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裤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

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

”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

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

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

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

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

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

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

恍疑身在蓬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

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都看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

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

此是官家看书之处。

侧首开着一扇朱红槅子。

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笔、花笺、龙墨、端溪砚。

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勿知其数。

正面屏风上,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

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如常记心,写在这里。

”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

随后早有人来。

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

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

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

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

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

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

剩下钱都赏你。

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

”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

”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

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

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

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

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

”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

十四日晚,宋江引了一干人入城看灯。

怎见得好个东京?

有古乐府一篇,单道东京胜概: 一自梁王,初分晋地,双鱼正照夷门。

卧牛城阔,相接四边村。

多少金明陈迹,上林苑花发三春。

绿杨外溶溶汴水,千里接龙津。

潘樊楼上酒,九重宫殿,凤阙天阍。

东风外,笙歌嘹亮堪闻。

御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孙。

堪图画,山河社稷,千古汴京尊。

故宋时,东京果是天下第一国都,繁华富贵,出在道君皇帝之时。

当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

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

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

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

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

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

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

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

”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

间壁便是赵元奴家。

”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

”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

”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

你可生个宛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

”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

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

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

那里来?

”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出妈妈来,小闲自有话说。

”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

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

李妈妈道:“小哥高姓?

”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儿的儿子张闲的便是。

从小在外,今日方归。

”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

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

你那里去了?

许多时不来。

”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

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

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做些买卖。

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

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

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

”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其心,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

灯下看时,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闲月羞花之貌。

燕青见了,纳头便拜。

有诗为证: 少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世罕俦。

万乘当时垂睿眷,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

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

”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

”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

”虔婆道:“快去请来。

”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

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

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

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

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

”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

”李师师便邀请坐,又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

”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检。

”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

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

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

奶子奉茶至。

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

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细欺雀舌,香胜龙涎。

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

”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

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

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

”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

出得李师师门来,与柴进道:“今上两个表子,一个李师师,一个赵元奴。

虽然见了李师师,何不再去赵元奴家走一遭?

” 宋江径到茶坊间壁,揭起帘幕。

张闲便请赵婆出来说话。

燕青道:“我这两位官人,是山东巨富客商,要见娘子一面,一百两花银相送。

”赵婆道:“恰恨我女儿没缘,不快在床,出来相见不得。

”宋江道:“如此却再来求见。

”赵婆相送出门,作别了。

四个且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鳖山。

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

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

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

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

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

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

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粗糙!

快出城,不可迟滞。

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

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决撒了。

”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

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

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

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

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

你们都自去快活。

”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

”李逵便道:“则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

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

”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

”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晴明得好。

看看傍晚,庆赏元宵的人不知其数。

古人有一篇《绛都春》词,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

乍瑞霭霁色,皇都春早。

翠竞飞,玉勒争驰都门道。

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

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

缥缈。

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

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嬉笑。

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

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这一篇词,称颂着道君皇帝庆赏元宵,与民同乐。

此时国富民安,士农乐业。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

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副披挂,都是戎装惯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

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

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

”燕青径往李师师家叩门。

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

”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

山东海僻之地,无甚稀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

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与娘子打些头面器皿,权当人事。

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

”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

”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

”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

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母子们却待家筵数杯。

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不知肯来也不?

”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

”说罢,转身回到茶坊,说与宋江这话头。

随即都到李师师家。

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

三从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

却之不恭,受之太过。

”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

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

”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

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定器,摆一春台。

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

草草杯盘,以奉长者。

”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此富贵。

花魁风流蕴藉,名播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

何况促膝笑谈,亲赐杯酒!

”李师师道:“员外见爱,奖誉太过,何敢当此!

”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

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

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

柴进笑道:“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

”李师师道:“酒以合欢,何拘于礼。

”丫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讷讷地骂。

”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入来。

”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前。

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睁圆怪眼,直瞅他三个。

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

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

”众人都笑。

李逵不省得他说。

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

”那师师笑道:“我倒不大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

”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钟,各与三钟。

戴宗也吃三钟。

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原去门前坐地。

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

”就取过赏钟,连饮数钟。

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西水词。

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

”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

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

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

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

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

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

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

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

”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

”自来后门接驾。

奶子丫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

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

”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

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

寡人自来。

爱卿近前,与朕攀话。

”有诗为证: 铁锁星桥烂不收,翠华深夜幸青楼。

六宫多少如花女,却与倡淫贱辈游。

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

俺三个何不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

”柴进道:“如何使得!

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

”三个正在黑地里商量。

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

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

”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

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

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

李逵扯下书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

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

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

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

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

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

这话都不必说。

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

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

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

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

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着铁禅杖,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拈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

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

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

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

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

随后八人也到。

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

高太尉军马要冲将出来。

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早早献城,免汝一死!

”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从军上城提防。

宋江便叫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

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

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社会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

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

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施耐庵〕 〔明〕

诗曰: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风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仇雪恨下梁山。

堂堂一卷天文字,付与诸公仔细看。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忠义堂上,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

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

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下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

被擒捉者,俱得天佑,非我等众人之能也。

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

如今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大罪。

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

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

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仙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

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惧得善道。

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若何?

”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

”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边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

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

”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

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

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

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

两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

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

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

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

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

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下。

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

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

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幡。

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沆瀣。

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

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

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交加。

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勇猛。

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

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

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

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

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

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乾方天门上。

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

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

那团火绕坛滚了一遭,竟攒入正南地下去了。

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

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跟寻火块。

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

有诗为证: 蕊笈琼书定有无,天门开阖亦糊涂。

滑稽谁造丰亨论?

至理昭昭敢厚诬。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

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

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

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

译将出来,便知端的。

”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

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

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二斗,下面却是尊号。

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

”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拜谢不浅!

若蒙先生见教,实感大德!

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望尽情剖露,休遗片言。

”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

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

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

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

”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

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天机星智多星吴用、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天勇星大刀关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天威星双鞭呼延灼、天英星小李广花荣、天贵星小旋风柴进、天富星扑天雕李应、天满星美髯公朱仝、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天伤星行者武松、天立星双枪将董平、天捷星没羽箭张清、天暗星青面兽杨志、天祐星金枪手徐宁、天空星急先锋索超、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天杀星黑旋风李逵、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天究星没遮拦穆弘、天退星插翅虎雷横、天寿星混江龙李俊、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天竟星船火儿张横、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天牢星病关索杨雄、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天哭星双尾蝎解宝、天巧星浪子燕青、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地煞星镇三山黄信、地勇星病尉迟孙立、地杰星丑郡马宣赞、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地威星百胜将韩滔、地英星天目将彭玘、地奇星圣水将单廷圭、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地强星锦毛虎燕顺、地暗星锦豹子杨林、地轴星轰天雷凌振、地会星神算子蒋敬、地佐星小温侯吕方、地祐星赛仁贵郭盛、地灵星神医安道全、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脚虎王英、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丧门神鲍旭、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头星孔明、地狂星独火星孔亮、地飞星八臂那吒项充、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地明星铁笛仙马麟、地进星山洞蛟童威、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满星玉幡竿孟康、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跳涧虎陈达、地隐星白花蛇杨春、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地俊星铁扇子宋清、地乐星铁叫子乐和、地捷星花项虎龚旺、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地镇星小遮拦穆春、地嵇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地妖星摸着天杜迁、地幽星病大虫薛永、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将李忠、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地全星鬼脸儿杜兴、地短星出林龙邹渊、地角星独角龙邹润、地囚星早地忽律朱贵、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铁臂膊蔡福、地损星一枝花蔡庆、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地察星青眼虎李云、地恶星没面目焦挺、地丑星石将军石勇、地数星小尉迟孙新、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地刑星菜园子张青、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地劣星霍闪婆王定六、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地耗星白日鼠白胜、地贼星鼓上蚤时迁、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辨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

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

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

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

今者上天显应,合当聚义。

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二等。

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

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

”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

”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

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

有诗为证: 忠义堂前启道场,敬伸丹悃醮虚皇。

精诚感得天书降,凤篆龙章仔细详。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

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

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

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

前面册立三关。

忠义堂后建筑雁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

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

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

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

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

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

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

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

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

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

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

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

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

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

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

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

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

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圭、魏定国。

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玘。

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

西南水寨,张横、张顺。

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

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

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

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

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

尽是侯健制造。

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

一切完备。

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

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堂前柱上,立朱红牌二面,各有金书七个字,道是:“常怀贞烈常忠义,不爱资财不扰民”。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 “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

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呼保义宋江、玉麒麟卢俊义 梁山泊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 梁山泊掌管钱粮头领二员: 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霹雳火秦明、双鞭呼延灼、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八员: 小李广花荣、金枪手徐宁、青面兽杨志、急先锋索超、没羽箭张清、美髯公朱仝、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病尉迟孙立、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圣水将单廷圭、神火将魏定国、摩云金翅欧鹏、火眼狻猊邓飞、锦毛虎燕顺、铁笛仙马麟、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锦豹子杨林、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赤发鬼刘唐、插翅虎雷横、黑旋风李逵、浪子燕青、病关索杨雄、拚命三郎石秀、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飞天大圣李衮、病大虫薛永、金眼彪施恩、小遮拦穆春、打虎将李忠、白面郎君郑天寿、云里金刚宋万、摸着天杜迁、出林龙邹渊、独角龙邹润、花项虎龚旺、中箭虎丁得孙、没面目焦挺、石将军石勇、 梁山泊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船火儿张横、浪里白跳张顺、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梁山泊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小尉迟孙新、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菜园子张青、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旱地忽律朱贵、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催命判官李立、霍闪婆王定六 梁山泊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 梁山泊专掌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探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一丈青扈三娘 梁山泊一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 神机军师朱武 梁山泊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掌管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圣手书生萧让 掌管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铁面孔目裴宣 掌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神算子蒋敬 掌管专工监造大小战船一员:玉幡竿孟康 掌管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玉臂匠金大坚 掌管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通臂猿侯健 掌管专攻医兽一应马匹一员:紫髯伯皇甫端 掌管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神医安道全 掌管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金钱豹子汤隆 掌管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轰天雷凌振 掌管专一起造修缉房舍一员:青眼虎李云 掌管专一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操刀鬼曹正 掌管专一排设筵宴一员:铁扇子宋清 掌管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笑面虎朱富 掌管专一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九尾龟陶宗旺 掌管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孟夏四月吉旦,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

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雁台前后驻扎听调。

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

怎见得?

山分八寨,旗列五方。

交情浑似股肱,义气真同骨肉。

断金亭上,高悬石绿之碑。

忠义堂前,特扁金书之额。

总兵主将,山东豪杰宋公明。

协赞军权,河北英雄卢俊义。

施谋运计,吴加亮号智多星。

唤雨呼风,入云龙是公孙胜。

五虎将英雄猛烈,八骠骑悍勇当先。

马步将军,弓箭枪刀遮路。

水军将校,艨艟战舰相连。

八寨军兵,守护山头港泊。

四方酒肆,招邀远路来宾。

掌管钱粮,廉干李应柴进。

总驰飞报,太保神行戴宗。

飞符走檄,萧让是圣手书生。

定赏行刑,裴宣为铁面孔目。

神算须还蒋敬,造船原有孟康。

金大坚置印信兵符,通臂猿造衣袍铠甲。

皇甫端专攻医兽,安道全惟务救人。

打军器须是汤隆,造炮石全凭凌振。

修缉房舍,李云善布碧瓦朱甍。

屠宰猪羊,曹正惯习挑筋剔骨。

宋清安排筵宴,朱富酝造香醪。

陶宗旺筑补城垣,郁保四护持旌节。

人人戮力,个个同心。

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伯业。

列两副仗义疏财金字障,竖一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

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

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

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吉凶相救,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

”众皆大喜。

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

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

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

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

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

神天察鉴,报应昭彰。

”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

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

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

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

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

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

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

其余些小,就便分了。

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财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

谁敢阻当!

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

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

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

所以无有说话。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

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

唤做菊花之会。

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拘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

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

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

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笑语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

马麟品箫唱曲,燕青弹筝。

不觉日暮。

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

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曲。

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

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

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

统豺虎,御边幅。

号令明,军威肃。

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

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

招甚鸟安!

”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

宋江大唱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

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

”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

哥哥宽恕!

”宋江答道:“众贤弟且起,把这厮推抢监下。

”众人皆喜。

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

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

哥哥剐我也不怨,杀我也不恨。

除了他,天也不怕!

”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

宋将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

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

他是个粗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

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

”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

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

早是得众弟兄谏救了!

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如骨肉一般,因此潸然泪下。

”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

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

”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招安不济事!

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

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竭力施功,有何不美?

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众皆称谢不已。

当日饮酒,终不畅怀。

席散各回本寨。

有诗为证: 虎噬狼吞兴已阑,偶摅心愿欲招安。

武松不解公明意,直要纵横振羽翰。

且说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

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

”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

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

”众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

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

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

再犯,必不轻恕!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

纷纷雪落乾坤,顷刻银装世界,正是王猷访戴之时,袁安高卧之日。

不觉雪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

”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

”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

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

这几个都是灯匠。

年例东京着落本州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

”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

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搭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

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

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

”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

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

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

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

”吴用便谏道:“不可。

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

”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

”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

不争宋江要去看灯,有分教:舞榭歌台,翻为瓦砾之场。

柳陌花街,变作战争之地。

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

毕竟宋江怎地去闹东京,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回·没羽箭飞石打英雄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施耐庵〕 〔明〕

诗曰: 龙虎山中降敕宣,锁魔殿上散霄烟。

致令煞曜离金阙,故使罡星下九天。

战马频嘶杨柳岸,征旗布满藕花船。

只因肝胆存忠义,留得清名万古传。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

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

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

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

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

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

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

输了一阵。

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

因此又输了一阵。

二人见在船中养病。

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

”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

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

既然如此,我等众弟兄引兵都去救应。

”当时传令,便起三军。

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

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

”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

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

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

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

怎生打扮?

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 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

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

雕鞍侧坐,青玉勒马轻迎。

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

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

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

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

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

但着处,命归空。

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

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

门旗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

有诗为证: 手执标枪惯飞舞,盖世英雄诚未睹。

斑烂锦体兽吞头,龚旺名为花项虎。

又见张清阵内门旗影里,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

亦有诗为证: 虎骑奔波出阵门,双腮连项露疤痕。

到处人称中箭虎,手搦飞叉丁得孙。

三骑马来到阵前。

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

”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

”傍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

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

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

”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

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

张清把左手虚提长枪,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徐宁,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

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

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

再问:“那个头领接着厮杀?

”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

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

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

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

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

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

”拍马提槊飞出阵去。

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

两马方交,喊声大举。

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

不到十合,张清便走。

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

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

韩滔却待挺槊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

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

彭玘见了大怒,“量这等小辈,何足惧哉!

”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

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额,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

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折了,来日怎地厮杀!

且看石子打得我么!

”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

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

两个来,两个逃!

你知我飞石手段么?

”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

”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

宋江见了,怒气在心,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

”呼延灼见宋江说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

”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

认得大将呼延灼么?

”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之人,也遭我毒手!

”言未绝,一石子飞来。

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

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

步军头领,谁敢捉这张清?

”只见部下刘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阵。

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

”刘唐大怒,径奔张清。

张清不战,跑马归阵。

刘唐赶去,人马相迎。

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

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

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

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

”只见青面兽杨志便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虚把枪来迎。

杨志一刀刺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

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

”石子从肋罗里飞将过去。

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吓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

宋江看了,转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

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捉了刘唐去,却值甚的!

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

”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

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

由你十个,更待如何!

”全无惧色。

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

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

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

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

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

关胜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

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

”手提双枪,飞马出阵。

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

你今缘何反背朝廷?

岂不自羞!

”董平大怒,直取张清。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

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

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

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

”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如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

董平眼明手快,拨过了石子。

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

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

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

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

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

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

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

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

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

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

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救董平、索超。

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

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

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

”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

董平便回。

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

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

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

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

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

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

这边丁得孙不敢弃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

”手中弃了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

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

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

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张清神手拨天关,暗里能将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坏,脚瘸手跛奔梁山。

且说宋江收军回寨,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

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

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

”众人无语。

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

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

”吴用道:“兄长放心。

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

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骑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

”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

”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约有五百余只。

水陆并进,船马同来。

沿路有几头领监管。

”太守道:“这厮们莫非有计?

恐遭他毒手。

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

”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

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出将来。

”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

太守助战,一鼓而得。

”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

”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捎驮锦袋。

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

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

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皂直裰拽扎起来,当头先走。

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

”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

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

”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

张清军马一齐呐喊,都抢将来。

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

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

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

张清道:“再抢河中粮船。

”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

”张清上马,转到南门。

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

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呐喊,抢到河边。

只见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

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

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

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

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

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

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

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

水军头领飞报宋江。

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

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持得住。

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

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

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

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

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

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

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

”邀上厅来。

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

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

”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

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仇,皇天不祐,死于刀剑之下。

”众人听了,谁敢再言。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义气相投。

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语,赞张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义胆忠肝咸若古。

披坚自可为干城,佐郡应须是公辅。

东昌骁将名张清,豪气凌霄真可数。

阵云冉冉飘征旗,劲气英英若痴虎。

龙鳞铁甲披凤毛,宫锦花袍明绣补。

坐骑一匹大宛驹,袖中暗器真难睹。

非鞭非简亦非枪,阵上陨石如星舞。

飞来猛将不能逃,中处应令倒旗鼓。

感人义气成大恩,此日归心甘受虏。

天降罡星大泊中,烨烨英声传水浒。

宋江在东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罢,“众弟兄勿得伤情!

”众皆大笑,人各听令,尽皆欢喜。

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

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才。

原是幽州人氏。

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

梁山泊亦有用他处。

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

乞取钧旨。

”宋江闻言大喜:“我虽在中原,不晓其理。

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予怀。

”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兽医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

大小众将看了,尽皆欢喜。

有篇七言古风诗,道皇甫端医术: 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

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駬来渥洼。

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

驣骧駝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

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能应验。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

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

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须过腹。

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

宋江大喜。

抚谕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

鞍上将鞭敲金镫响,步下卒齐唱凯歌声。

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

前后诸军都起,于路无话。

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

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

二人叩首拜降。

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

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

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

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

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

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弟兄,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

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

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

”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共听号令。

” 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

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

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