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七十八回·十节度议取梁山泊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赋曰: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

周回港汊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

东连海岛,西接咸阳,南通大冶金乡,北跨青齐兖郡。

有七十二段港汊,藏千百只战舰艨艟。

建三十六座雁台,屯百千万军粮马草。

声闻宇宙,五千骁骑战争夫。

名达天庭,三十六员英勇将。

跃洪波,迎雪浪,混江龙与九纹龙。

踏翠岭,步青山,玉麒麟共青面兽。

逢山开路,索超原是急先锋。

遇水叠桥,刘唐号为赤发鬼。

小李广开弓有准,病关索枪法无双。

黑旋风善会偷营,船火儿偏能劫寨。

花和尚岂解参禅,武行者何曾受戒!

焚烧屋宇,多应短命二郎。

杀戮生灵,除是立地太岁。

心雄难比两头蛇,毒害怎如双尾蝎?

阮小七号活阎罗,秦明性如霹雳火。

假使官军万队,穆弘出阵没遮拦。

纵饶铁骑千层,万马怎当董一撞。

朱仝面如重枣,时人号作云长。

林冲燕颔虎须,满寨称为翼德。

李应俊似扑天雕,雷横猛如插翅虎。

燕青能减灶屯兵,徐宁会平川布阵。

呼风噀雨,公孙胜似入云龙。

抢鼓夺旗,石秀众中偏拚命。

张顺赴得三十里水面,驰名浪里白跳。

戴宗走得五百里程途,显号神行太保。

关胜刀长九尺,轮来手上焰光生。

呼延灼鞭重十斤,使动耳边风雨响。

没羽箭当头怎躲,小旋风弓马熟闲。

设计施谋,众伏智多吴学究。

运筹帷幄,替天行道宋公明。

大闹山东,纵横河北。

步斗两赢童贯,水战三败高俅。

非图坏国贪财,岂敢欺天罔地。

施恩报国,幽州城下杀辽兵。

仗义兴师,清溪洞里擒方腊。

千年事迹载皇朝,万古清名标史记。

后有诗为证: 去时三十六,回来十八双。

纵横千万里,谈笑却还乡。

再说梁山泊好汉自从两赢童贯之后,宋江、吴用商议,必用着一个人去东京探听消息虚实,上山回报,预先准备军马交锋。

言之未绝,只见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愿往。

”宋江道:“探听军情,多亏杀兄弟一个。

虽然贤弟去得,必须也用一个相帮去最好。

”李逵便道:“兄弟帮哥哥去走一遭。

”宋江笑道:“你便是那个不惹事的黑旋风!

”李逵道:“今番去时,不惹事便了。

”宋江喝退,一壁再问:“有那个兄弟敢去走一遭?

”赤发鬼刘唐禀道:“小弟帮戴宗哥哥去如何?

”宋江大喜道:“好。

”当日两个收拾了行装,便下山去。

且不说戴宗、刘唐来东京打听消息。

却说童贯和毕胜沿路收聚得败残军马四万余人,比到东京,于路教众多管军的头领,各自部领所属军马,回营寨去了,只带御营军马入城来。

童贯卸了戎装衣甲,径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议。

两个见了,各叙礼罢,请入后堂深处坐定。

童贯把大折两阵,结果了八路军官,并许多军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诉了。

高太尉道:“枢相不要烦恼,这件事只瞒了今上天子便了,谁敢胡奏!

我和你去告禀太师,再作个道理。

”有诗为证: 怀私挟诈恨奸雄,诡计邪谋怎建功?

数万儿郎遭败劫,却连党恶蔽宸聪。

童贯和高俅上了马,径投蔡太师府内来。

已有报知:“童枢密回了。

”蔡京料道不胜,又听得和高俅同来,蔡京教唤入书院里来厮见。

童贯拜了太师,泪如雨下。

蔡京道:“且休烦恼,我备知你折了军马之事。

”高俅道:“贼居水泊,非船不能征进,枢密只以马步军征剿,因此失利,中贼诡计。

”童贯诉说折兵败阵之事。

蔡京道:“你折了许多军马,费了许多钱粮,又折了八路军官。

这事怎敢教圣上得知!

”童贯再拜道:“望乞太师遮盖,救命则个!

”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气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权且罢战退兵。

’倘或震怒,说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灭,后必为殃。

’如此时,恁众官却怎地回答?

”高俅道:“非是高俅夸口,若还太师肯保高俅领兵,亲去那里征剿,一鼓可平。

”蔡京道:“若是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

明日便当保奏太尉为帅。

”高俅又禀道:“只有一件,须得圣旨任便起军,并随造船只,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备官价收买木料,打造战船,水陆并进,船骑同行,方可指日成功。

”蔡京道:“这事容易。

”正话间,门吏报道:“酆美回来了。

”童贯大喜。

太师教唤进来,问其缘故。

酆美拜罢,叙说:“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尽数放回,不肯杀害,又与盘缠,令回乡里。

因此小将得见钧颜。

”高俅道:“这是贼人诡计,故意慢我国家。

今后不点近处军马,直去山东、河北拣选得用的人,跟高俅去。

”蔡京道:“既然如此计议定了,来日内里相见,面奏天子。

”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点,都在侍班阁子里相聚。

朝鼓响时,各依品从,分列丹墀。

拜舞起居已毕,文武分班列于玉阶之下。

只见殿头官手执净鞭喝道:“有事出奏,无事卷帘退班。

”只见蔡太师出班奏道:“昨遣枢密使童贯,统率大军征进梁山泊草寇。

近因炎热,军马不伏水土。

抑且贼居水洼,非船不行,马步军兵急不能进。

因此权且罢战,各回营寨暂歇,别候圣旨。

”天子乃云:“似此炎热,再不复去矣!

”蔡京奏道:“童贯可于泰乙宫听罪,别令一人为帅,再去征伐。

乞请圣旨。

”天子曰:“此寇乃是腹心大患,不可不除。

谁与寡人分忧?

”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去剿此寇。

伏取圣旨。

”天子云:“既然卿背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

”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非仗舟船,不能前进。

臣乞圣旨,于梁山泊近处,采伐木植,命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钱收买民船,以为战伐之用。

”天子曰:“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

”高俅奏道:“微臣安敢!

只容宽限,以图成功。

”天子命取锦袍金甲,赐与高俅,另选吉日出师。

当日百官朝退,童贯、高俅送太师到府。

便唤中书省关房掾史,传奉圣旨,定夺拨军。

高太尉道:“前者有十节度使,多曾与国家建功,或征鬼方国,或伐西夏,并大金、大辽等处,武艺精熟。

请降指使,差拨为将。

”有诗为证: 十路英雄用计深,分头截杀更难禁。

高俅原不知行止,却要亲征奏捷音。

当时蔡太师依允,便拨十道扎付文书,仰各各部领所属精兵一万,前赴济州取齐,听候调用。

那十个节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领军一万,克期并进。

那十路军马?

河南河北节度使王焕、上党太原节度使徐京、京北弘农节度使王文德、颍州汝南节度使梅展、中山安平节度使张开、江夏零陵节度使杨温、云中雁门节度使韩存保、陇西汉阳节度使李从吉、琅玡彭城节度使项元镇、清河天水节度使荆忠 原来这十路军马,都是曾经训练精兵,更兼这十节度使,旧日都是在绿林丛中出身,后来受了招安,直做到许大官职,都是精锐勇猛之人,非是一时建了些少功名。

当日中书省定了程限,发十道公文,要这十路军马如期都到济州,迟慢者,定依军令处置。

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军,为头统制官唤做刘梦龙。

那人初生之时,其母梦见一条黑龙飞入腹中,感而遂生。

及至长大,善知水性。

曾在西川峡江讨贼有功,升做军官都统制,统领一万五千水军,棹船五百只,守住江南。

高太尉要取这支水军并船只,星夜前来听调。

又差一个心腹人,唤做牛邦喜,也做到步军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并一应河道内,拘刷船只,都要来济州取齐,交割调用。

高太尉帐前牙将极多,于内两个最了得:一个唤做党世英,一个唤做党世雄,弟兄二人见做统制官,各有万夫不当之勇。

高太尉又去御营内,选拨精兵一万五千,通共各处军马一十三万。

先于诸路差官供送粮草,沿途交纳。

高太尉连日整顿衣甲,制造旌旗,未及发程。

有诗为证: 匿奸罔上非忠荩,好战全违旧典章。

不事怀柔服强暴,只驱良善敌刀枪。

却说戴宗、刘唐在东京住了几日,打听得备细消息,星夜回还山寨,报说此事。

宋江听得高太尉亲自领兵,调天下军马一十三万,十节度使统领前来,心中惊恐,便与吴用商议。

吴用道:“仁兄勿忧。

昔日诸葛孔明用三千兵卒,破曹操十万军马。

小生也久闻这十节度的名,多与朝廷建功。

只是当初无他的敌手,以此只显他的豪杰。

如今放着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节度已是背时的人了。

兄长何足惧哉!

比及他十路军来,先教他吃我一惊。

”宋江道:“军师如何惊他?

”吴用道:“他十路军马都到济州取齐。

我这里先差两个快厮杀的,去济州相近,接着来军,先杀一阵。

这是报信与高俅知道。

”宋江道:“叫谁去好?

”吴用道:“差没羽箭张清、双枪将董平,此二人可去。

”宋江差二将各带一千军马,前去巡哨济州,相迎截杀各路军马。

又拨水军头领,准备泊子里夺船。

山寨中头领,预先调拨已定,且不细说,下来便知。

再说高太尉在京师俄延了二十余日,天子降敕,催促起军。

高俅先发御营军马出城,又选教坊司歌儿舞女三十余人,随军消遣。

至日祭旗,辞驾登程。

却好一月光景。

时值初秋天气,大小官员都在长亭饯别。

高太尉戎装披挂,骑一匹金鞍战马,前面摆着五匹玉辔雕鞍从马,左右两边,排着党世英、党世雄弟兄两个,背后许多殿帅统制官、统军提辖、兵马防御、团练等官,参随在后。

那队伍军马,十分摆布得整齐。

怎见得?

飞龙旗缨头飐飐,飞虎旗火焰纷纷,飞熊旗彩色辉辉,飞豹旗光华衮衮。

青旗按东方甲乙,如堆蓝叠翠遮天。

白旗按西方庚辛,似积雪凝霜向日。

红旗按丙丁前进,火云队堆满山前。

皂旗按壬癸后随,杀气弥漫阵后。

黄旗按中央戊己,镇太将台散乱金霞。

七重围子手,前后遮拦。

八面引军旗,左右招飐。

一簇枪林似竹,一攒剑洞如麻。

嘶风战马荡金鞍,开路征夫披铁铠。

却似韩侯临魏地,正如王剪出秦关。

那高太尉部领大军出城,来到长亭前下马,与众官作别。

饮罢饯行酒,攀鞍上马,登程望济州进发。

于路上纵容军士,尽去村中纵横掳掠。

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却说十路军马,陆续都到济州。

有节度使王文德,领着京兆等处一路军马,星夜奔济州来。

离州尚有四十余里。

当日催动人马,赶到一个去处,地名凤尾坡。

坡下一座大林。

前军却好抹过林子,只听得一棒锣声响处,林子背后,山坡脚边,转出一彪军马来。

当先一将拦路。

那员将顶盔挂甲,插箭弯弓,去那弓袋箭壶内,侧插着小小两面黄旗,旗上各有五个金字,写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两手搦两杆钢枪。

此将乃是梁山泊第一个惯冲头阵的勇将董平,因此人称为董一撞。

董平勒定战马,截住大路,喝道:“来的是那里兵马?

不早早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这王文德兜住马,呵呵大笑道:“瓶儿罐儿,也有两个耳朵。

你须曾闻我等十节度使,累建大功,名扬天下,上将王文德么?

”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杀晚爷的大顽!

”王文德听了大怒,骂道:“反国草寇,怎敢辱吾!

”拍马挺枪,直取董平。

董平也挺双枪来迎。

两将斗到三十合,不分胜败。

王文德料道赢不得董平,喝一声:“少歇再战!

”各归本阵。

王文德分付众军,休要恋战,且冲过去。

王文德在前,三军在后,大发声喊,杀将过去。

董平后面引军追赶。

将过林子,正走之间,前面又冲出一彪军马来。

为首一员上将,正是没羽箭张清,在马上大喝一声:“休走!

”手中拈定一个石子打将来,望王文德头上便着。

急待躲时,石子打中盔顶。

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马奔逃。

两将赶来,看看赶上,只见侧首冲过一队军来。

王文德看时,却是一般的节度使杨温军马,齐来救应。

因此董平、张清不敢来追,自回去了。

两路军马,同入济州歇定。

太守张叔夜接待各路军马。

数日之间,前路报来,高太尉大军到了。

十节度出城迎接。

都参见了太尉,一齐护送入城。

把州衙权为帅府,安歇下了。

高太尉传下号令,教十路军马,都向城外屯驻。

伺候刘梦龙水军到来,一同进发。

这十路军马,各自都来下寨。

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掳门窗,搭盖窝铺,十分害民。

高太尉自在城中帅府内,定夺征进人马。

无银两使用者,都充头哨出阵交锋。

有银两者,留在中军,虚功滥报。

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有诗为证: 无钱疲卒当头阵,用幸精强殿后军。

正法废来真可笑,贪夫赃吏竞纷纷。

高太尉在济州不过一二日,刘梦龙战船到了,参见太尉。

高俅随即便唤十节度使,都到厅前,共议良策。

王焕等禀复道:“太尉先教马步军去探路,引贼出战,然后即调水路战船去劫贼巢,令其两下不能相顾,可获群贼矣。

”高太尉从其所言。

当时分拨王焕、徐京为前部先锋。

王文德、梅展为合后收军。

张开、杨温为左军。

韩存保、李从吉为右军。

项元镇、荆忠为前后救应使。

党世雄引领三千精兵,上船协助刘梦龙水军船只,就行监战。

诸军尽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请高太尉看阅诸路军马。

高太尉亲自出城,一一点看了。

便遣大小三军并水军,一齐进发,径望梁山泊来。

且说董平、张清回寨说知备细。

宋江与众头领统率大军,下山不远,早见官军到来。

前军射住阵脚,两边拒定人马。

只见先锋王焕出阵,使一条长枪,在马上厉声高叫:“无端草寇,敢死村夫,认得大将王焕么?

”对阵绣旗开处,宋江亲自出马,与王焕声喏道:“王节度,你年纪高大了,不堪与国家出力。

当枪对敌,恐有些一差二误,枉送了你一世清名。

你回去罢,另教年纪小的出来战。

”王焕听得大怒,骂道:“你这厮是个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

”宋江答道:“王节度,你休逞好手。

我这一般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到得输与你!

”王焕便挺枪戳将过来。

宋江马后早有一将,銮铃响处,挺枪出阵。

宋江看时,却是豹子头林冲,来战王焕。

两马相交,众军助喊。

高太尉自临阵前,勒住马看。

只听得两军呐喊喝采。

果是马军踏镫抬身看,步卒掀盔举眼观。

两个施逞诸路枪法。

但见: 一个屏风枪,势如霹雳。

一个水平枪,勇若奔雷。

一个朝天枪,难防难躲。

一个钻风枪,怎敌怎遮。

这个枪使得疾如孙策,那个枪使得猛似霸王。

这个恨不得枪戳透九霄云汉,那个恨不得枪刺透九曲黄河。

一个枪如蟒离岩洞,一个枪似龙跃波津。

一个使枪的雄似虎吞羊,一个使枪的俊如雕扑兔。

这个使枪的英雄盖尽梁山泊,那个使枪的威风播满宋乾坤。

王焕大战林冲,约有七八十合,不分胜败。

两边各自呜金。

二骑分开,各归本阵。

只见节度使荆忠到前军,马上欠身,禀复高太尉道:“小将愿与贼人决一阵,乞请钧旨。

”高太尉便教荆忠出马交战。

宋江马后銮铃响处,呼延灼来迎。

荆忠使一口大杆刀,骑一匹瓜黄马。

二将交锋,约斗二十合,被呼延灼卖个破绽,隔过大刀,顺手提起钢鞭来,只一下,打个衬手,正着荆忠脑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马下。

高俅看见折了一个节度使,火急便差项元镇聚马挺枪,飞出阵前,大喝:“草贼,敢战吾么?

”宋江马后双枪将董平撞出阵前,来战项元镇。

两个斗不到十合,项元镇霍地勒回马,拖了枪便走。

董平拍马去赶。

项元镇不入阵去,绕着阵脚,落荒而走。

董平飞马去追。

项元镇带住枪,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满弓,翻身背射一箭。

董平听得弓弦响,抬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

弃了枪,拨回马便走。

项元镇挂着弓,拈着箭,倒赶将来。

呼延灼、林冲见了,两骑马各出,救得董平归阵。

高太尉挥指大军混战。

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

后面军马遮拦不住,都四散奔走。

高太尉直赶到水边,却调入去接应水路船只。

且说刘梦龙和党世雄布领水军,乘驾船只,迤逦前投梁山泊深处来。

只见茫茫荡荡,尽是芦苇蒹葭,密密遮定港汊。

这里官船樯篙不断,相连十余里水面。

正行之间,只听得山坡上一声炮响,四面八方小船齐出。

那官船上军士,先有五分惧怯。

看了这等芦苇深处,尽皆慌了。

怎禁得芦苇里面埋伏着小船齐出,冲断大队,官船前后不相救应。

大半官军,弃船而走。

梁山泊好汉看见官军阵脚乱了,一齐鸣鼓摇船,直冲上来。

刘梦龙和党世雄急回船时,原来经过的浅港内,都被梁山泊好汉用小船装载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断了。

那橹桨竟摇不动。

众多军卒,尽弃了船只下水。

刘梦龙脱下戎装披挂,爬过水岸,拣小路走了。

这党世雄不肯弃船,只顾教水军寻港汊深处,摇动了行去。

不到二里,只见前面三只小船。

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执蓼叶枪,挨近船边来。

众多驾船军士,都跳下水里去了。

党世雄自持铁槊,立在船头上,与阮小二交锋。

阮小二也跳下水里去。

阮小五、阮小七两个逼近身来。

党世雄见不是头,撇了铁槊,也跳下水去了。

只见水底下钻过船火儿张横来,一手揪住头发,一手提定腰胯,的溜溜丢上芦苇根头。

先有十数个小喽啰躲在那里,挠钩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浒寨来。

却说高太尉见水面上船只,都纷纷滚滚,乱投山边去了。

船上缚着的,尽是刘梦龙水军的旗号。

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阵,忙传钧令,且教收兵回济州去,别作道理。

五军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听得四下里火炮不住价响,宋江军马不知几路杀将来。

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

”正是:欢喜未来愁又至,才逢病退又遭殃。

有分教:一枚太尉,翻为阴陵失路之人。

十路雄兵,变作赤壁鏖兵之客。

只教步卒无门归大寨,水军逃路到华胥。

毕竟高太尉并十路军兵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水浒传·第七十九回·刘唐放火烧战船宋江两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西江月》: 软弱安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

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

钝斧锤砖易碎,快刀劈水难开。

但看发白齿牙衰,惟有舌根不坏。

话说当下高太尉望见水路军士,情知不济,正欲回军,只听得四边炮响,急收聚众将,夺路而走。

原来梁山泊只把号炮四下里施放,却无伏兵。

只吓得高太尉心惊胆战,鼠窜狼奔,连夜收军回济州。

计点步军,折陷不多。

水军折其大半,战船没一只回来。

刘梦龙逃难得回。

军士会水的,逃得性命。

不会水的,都淹死于水中。

高太尉军威折挫,锐气衰残。

且向城中屯驻军马,等候牛邦喜拘刷船到。

再差人赍公文去催:不论是何船只,堪中的尽数拘拿,解赴济州,整顿征进。

却说水浒寨中,宋江先和董平上山,拔了箭矢,唤神医安道全用药调治。

安道全使金枪药敷住疮口,在寨中养病。

吴用收住众头领上山。

水军头领张横解党世雄到忠义堂上请功,宋江教且押去后寨软监着。

将夺到的船只,尽数都收入水寨,分派与各头领去了。

再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会集诸将,商议收剿梁山之策。

数内上党节度使徐京禀道:“徐某幼年游历江湖,使枪卖药之时,曾与一人交游。

那人深通韬略,善晓兵机,有孙、吴之才调,诸葛之智谋,姓闻名焕章,见在东京城外安仁村教学。

若得此人来为参谋,可以敌吴用之诡计。

”高太尉听说,便差首将一员,赍带段匹鞍马,星夜回东京,礼请这教村学秀才闻焕章,来为军前参谋。

便要早赴济州,一同参赞军务。

那员首将回京去,不得三五日,城外报来:“宋江军马,直到城边搦战。

”高太尉听了大怒,随即点就本部军兵,出城迎敌。

就令各寨节度使,同出交锋。

却说宋江军马见高太尉提兵至近,急慌退十五里外平川旷野之地。

高太尉引军赶去。

宋江军马已向山坡边摆成阵势。

红旗队里捧出一员猛将,怎生披挂?

但见: 戴一顶插交角,嵌金花,光挣挣铁幞头。

拴一条长数尺,飞红霞,云彩彩红抹额。

披一副黑扑扑,齐臻臻,退光漆,烈龙鳞,戗金乌油甲。

系一条攒八宝,嵌七珍,金雀舌,双獭尾,玲珑碧玉带。

穿一领按北方,如泼墨,结乌云,飘黑雾,俏身皂罗袍。

着一对绿兜根,金落缝,走云芽,盘双凤,踏山麂皮靴。

悬一张射双雕,落孤雁,鹊画宝雕弓。

攒一壶穿银盔,透铁铠,点钢凿子箭。

捥两条苍龙梢,排竹节,水磨打将鞭。

骑一匹恨天低,嫌地窄,千里乌骓马。

正是:斜按铁枪临阵上,浑如黑杀降凡间。

认旗上写的分明,乃是“双鞭呼延灼”。

兜住马,横着枪,立在阵前。

高太尉看见,道:“这厮便是统领连环马时,背反朝廷的。

”便差云中节度使韩存保出马迎敌。

这韩存保善使一枝方天画戟。

两个在阵前更不打话,一个使戟去搠,一个用枪来迎。

使戟的不放半分闲,使枪的岂饶些子空。

两个战到五十余合,呼延灼卖个破绽,闪出去,拍着马望山坡下便走。

韩存保紧要干功,跑着马赶来。

八个马蹄翻盏撒钹相似,约赶过五七里,无人之处,看看赶上。

呼延灼勒回马,带转枪,舞起双鞭来迎。

两个又斗十数合之上。

用双鞭分开画戟,回马又走。

韩存保寻思:“这厮枪又近不得我,鞭又赢不得我。

我不就这里赶上捉了这贼,更待何时!

”抢将近来,赶转一两山嘴,有两条路,竟不知呼延灼何处去了。

韩存保勒马上坡来望时,只见呼延灼绕着一条溪走。

存保大叫:“泼贼,你走那里去!

快下马来受降,饶你命!

”呼延灼不走,大骂存保。

韩存保却大宽转来抄呼延灼后路,两个却好在溪边相迎着。

一边是山,一边是溪,只中间一条路,两匹马盘旋不得。

呼延灼道:“你不降我,更待何时!

”韩存保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倒要我降你!

”呼延灼道:“我漏你到这里,正要活捉你。

你性命只在顷刻。

”韩存保道:“我正来活捉你!

”两个旧气又起。

韩存保挺着长戟,望呼延灼前心两胁软肚上,雨点般戳将来。

呼延灼用枪左拨右逼,捽风般搠入来。

两个又斗了三十来合。

正斗到浓深处,韩存保一戟望呼延灼软胁搠来,呼延灼一枪望韩存保前心刺去。

两个各把身躯一闪,两边军器都从胁下搠来。

呼延灼挟住韩存保戟杆,韩存保扭定呼延灼枪杆。

两个都在马上你扯我拽,挟住腰胯,用力相挣。

韩存保的马,后蹄先塌下溪里去了。

呼延灼连人和马,也拽下溪里去了。

两个在水中扭做一块,那两匹马践起水来,一人一身水。

呼延灼弃了手里的枪,挟住他的戟杆,急去掣鞭时,韩存保也撇了他的枪杆,双手按住呼延灼两条臂。

你揪我扯,两个都滚下水里去。

那两匹马迸星也似跑上岸来,望山边去了。

两个在溪水中,都滚没了军器。

头上戴的盔没了,身上衣甲飘零。

两个只把空拳来在水中厮打。

一递一拳,正在深水里,又拖上浅水里来。

正解拆不开,岸上一彪军马赶到。

为头的是没羽箭张清。

众人下手活捉了韩存保。

差人急去寻那走了的两匹战马,只见那马却听得马嘶人喊,也跑回来寻队,因此收住。

又去溪中捞起军器还呼延灼,带湿上马。

却把韩存保背剪缚在马上,一齐都奔峪口。

有诗为证: 两人交战更跷蹊,脱马缠绵浸碧溪。

可惜韩存英勇士,生擒活捉不堪题。

只见前面一彪军马,来寻韩存保。

两家却好当住。

为头两员节度使,一个是梅展,一个是张开。

因见水地马上缚着韩存保,梅展大怒,舞三尖两刃刀直取张清。

交马不到三合,张清便走。

梅展赶来。

张清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石子飞来,正打中梅展额角,鲜血迸流。

撇了手中刀,双手掩面。

张清急便回马。

却被张开搭上箭,拽满弓,一箭射来。

张清提马头一提,正射中马眼,那马便倒。

张清跳在一边,拈着枪便来步战。

那张清原来只有飞石打将的本事,枪法上却慢。

张开先救了梅展,次后来战张清。

马上这条枪,神出鬼没。

张清只办得架隔,遮拦不住,拖了枪便走入马军队里躲闪。

张开枪马到处,杀得五六十马军四分五落,再厅得韩存保。

却待回来,只见喊大举,峪口两彪军到。

一队是霹雳火秦明,一队是大刀关胜。

两个猛将杀来。

张开只保得梅展走了,那里顾得众军。

两路杀入来,又厅了韩存保。

张清抢了一匹马,呼延灼使尽气力,只好随众厮杀。

一齐掩击到官军队前,乘势冲动,退回济州。

梁山泊军马也不追赶,只将韩存保连夜解上山寨来。

宋江等坐在忠义堂上,见缚到韩存保来,喝退军士,亲解其索,请坐厅上,殷勤相待。

韩存保感激无地。

就请出党世雄相见,一同管待。

宋江道:“二位将军,切勿相疑。

宋江等并无异心,只被滥官污吏逼得如此。

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愿与国家出力。

”韩存保道:“前者陈太尉赍到招安诏敕来山,如何不乘机会去邪归正?

”宋江答道:“便是朝廷诏书,写得不明。

更兼用村醪倒换御酒,因此弟兄众人心皆不伏。

那两个张干办、李虞候,擅作威福,耻辱众将。

”韩存保道:“只因中间无好人维持,误了国家大事。

”宋江设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备鞍马,送出谷口。

这两个在路上,说宋江许多好处。

回到济州城外,却好晚了。

次早入城来见高太尉,说宋江把二将放回之事。

高俅大怒道:“这是贼人诡计,慢我军心!

你这二人有何面目见吾?

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

”王焕等众官都跪下告道:“非干此二人之事,乃是宋江、吴用之计。

若斩此二人,反被贼人耻笑。

”高太尉被众人苦告,饶了两个性命,削去本身职事,发回东京泰乙宫听罪。

这两个解回京师。

原来这韩存保是韩忠彦的侄儿,忠彦乃是国老太师,朝廷官员多有出他门下。

有个门馆教授,姓郑名居忠,原是韩忠彦抬举的人,见任御史大夫。

韩存保把上件事告诉他。

居忠上轿,带了存保,来见尚书余深,同议此事。

余深道:“须是禀得太师,方可面奏。

”二人来见蔡京,说:“宋江本无异心,只望朝廷招安。

”蔡京道:“前者毁诏谤上,如此无礼,不可招安,只可剿捕。

”二人禀说:“前番招安,皆为去人不布朝廷德意,用心抚恤,不用嘉言,专说利害,以此不能成事。

”蔡京方允。

约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准,再降诏敕,令人招安。

天子曰:“见今高太尉使人来请安仁村闻焕章为军前参谋,早赴边庭委用。

就差此人为使前去。

如肯来降,悉免本罪。

如仍不伏,就着高俅定限,日下剿捕尽绝还京。

”蔡太师写成草诏,一面取闻焕章赴省筵宴。

原来这闻焕章是有名文士,朝廷大臣多有知识的。

各备酒食迎接,席终各散。

一边收拾起行。

有诗为证: 教学先生最有才,天书特地召将来。

展开说地谈天口,便使恩光被草莱。

且不说这里闻焕章辞驾,同天使来。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心中烦恼。

门吏报道:“牛邦喜到来。

”高太尉便教唤至。

拜罢,问道:“船只如何?

”邦喜禀道:“于路拘刷得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都到闸下。

”太尉大喜,赏了牛邦喜。

便传号令,教把船都放入阔港,每三只一排钉住,上用板铺,船尾用铁环锁定。

尽数拨步军上船,其余马军,近水护送船只。

比及编排得军士上船,训练得熟,已得半月之久。

梁山泊尽都知了。

吴用唤刘唐受计,掌管水路建功。

众多水军头领,各各准备小船。

船头上排排钉住铁叶,船舱里装载芦苇干柴,柴中灌着硫黄焰硝引火之物,屯住在小港内。

却教炮手凌振于四望高山上,放炮为号。

又于水边树木丛杂之外,都缚旌旗于树上。

每一处都设金鼓火炮,虚屯人马,假设营垒。

请公孙胜作法祭风。

旱地上分三队军马接应。

梁山泊吴用指画已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催起军马,水路统军却是牛邦喜,又同刘梦龙并党世英这三个掌管。

高太尉披挂了,发三通擂鼓,水港里船开,旱路上马发。

船行似箭,马去如飞,杀奔梁山泊来。

先说水路里船只,连篙不断,金鼓齐鸣,迤逦杀入梁山深处,并不见一只船。

看看渐近金沙滩,只见荷花荡里两只打鱼船,每只船上只有两个人,拍手大笑。

头船上刘梦龙便叫放箭乱射。

渔人都跳下水底去了。

刘梦龙催动战船,渐近金沙滩头。

一带阴阴的都是细柳,柳树上拴着两头黄牛,绿莎草上睡着三四个牧童。

远远地又有一个牧童,倒骑着一头黄牛,口中呜呜咽咽吹着一管笛子来。

刘梦龙便教先锋悍勇的,首先登岸。

那几个牧童跳起来呵呵大笑,都穿入柳阴深处去了。

前队五七百人抢上岸去。

那柳阴树中一声炮响,两边战鼓齐鸣。

左边就冲出一队红甲军,为头是霹雳火秦明。

右边冲出一队黑甲军,为头是双鞭将呼延灼。

各带五百军马,截出水边。

刘梦龙急招呼军士下船时,已折了大半军校。

牛邦喜听得前军喊起,便教后船且退。

只听得山顶上连珠炮响,芦苇中飕飕有声,却是公孙胜披发仗剑,踏罡布斗,在山顶上祭风。

初时穿林透树,次后走石飞沙,须臾白浪掀天,顷刻黑云覆地,红日无光,狂风大作。

刘梦龙急教棹船回时,只见芦苇丛中,藕花深处,小港挟汊,都棹出小船来,钻入大船队里。

鼓声响处,一齐点着火把。

原来这小船上,都是吴用主意授计与刘唐,尽使水军头领,装载芦苇干柴硫黄焰硝,杂以油薪。

霎时间大火竟起,烈焰飞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内。

前后官船,一齐烧着。

怎见得火起?

但见: 黑烟迷绿水,红焰起清波。

风威卷荷叶满天飞,火势燎芦林连梗断。

神号鬼哭,昏昏日色无光。

岳撼山崩,浩浩波声鼎沸。

舰航遮洋尽倒,柁橹艨艟皆休。

先锋将魄散魂飞,合后兵心惊胆裂。

荡桨的首先落水,点篙的无路逃生。

船尾旌旗,不见青红交杂。

柁楼剑戟,难排霜刃争叉。

副将忙举哀声,主帅先寻死路。

却似骊山顶上,周幽王褒姒戏诸侯。

有若夏口三江,施妙策周郎破曹操。

千千条火焰连天起,万万道烟霞贴水飞。

当时刘梦龙见满港火飞,战船都烧着了,只得弃了头盔衣甲,跳下水去。

又不敢傍岸,拣港深水阔处,赴将开去逃命。

芦林里面,一个人独驾着小船,直迎将来。

刘梦龙便钻入水底下去。

却好有一个人拦腰抱住,拖上船来。

撑船的是出洞蛟童威,拦腰抱的是混江龙李俊。

却说牛邦喜见四下官船队里火着,也弃了戎装披挂,却待下水。

船梢上钻起一个人来,拿着挠钩,劈头搭住,倒拖下水里去。

那人是船火儿张横。

这梁山泊内水面上,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焦头烂额者不计其数。

只有党世英摇着小船,正走之矣间,芦林两边弩箭弓矢齐发,射死水中。

众多军卒会水的,逃得性命回去。

不会水的,尽皆淹死。

生擒活捉者,都解投大寨。

李俊捉得刘梦龙,张横捉得牛邦喜,欲待解上山寨,惟恐宋江又放了。

两个好汉自商量,把这二人就路边结果了性命,割下首级送上山来。

再说高太尉引领马军,在水边策应。

只听得连珠炮响,鼓声不绝。

料道是水面上厮杀,骤着马前来,靠山临水探望。

只见纷纷军士,都从水里逃命,爬上岸来。

高俅认得是自家军校,问其缘故。

说被放火烧尽船只,俱各不知所在。

高太尉听了,心内越慌。

但望见喊声不断,黑烟满空。

急引军回旧路时,山前鼓声响处,冲出一队马军拦路。

当先急先锋索超,轮起开山大斧,骤马抢近前来。

高太尉身边节度使王焕,挺枪便出与索超交战。

斗不到五合,索超拨回马便走。

高太尉引军追赶。

转过山嘴,早不见索超。

正走间,背后豹子头林冲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再走不过六七里,又是青面兽杨志引军赶来,又杀一阵。

又奔不到八九里,背后美髯公朱仝赶上来又杀一阵。

这是吴用使的追赶之计,不去前面拦截,只在背后赶杀。

败军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救护不得后军。

因此高太尉被追赶得慌,飞奔济州。

比及入得城时,已自三更。

又听得城外寨中火起,喊声不绝。

原来被石秀、杨雄埋伏下五百步军,放了三五把火,潜地去了。

惊得高太尉魂不附体,连使人探视。

回报“去了”,方才放心。

整点军马,折其大半。

有诗为证: 赤壁鏖兵事可徵,高俅计拙亦无凭。

雄兵返败梁山泊,回首羞将大府登。

高俅正在纳闷间,远探报道:“天使到来。

”高俅遂引军马并节度使出城迎接。

见了天使,就说降诏招安一事。

都与闻焕章参谋使相见了,同进城中帅府商议。

高太尉先讨抄白备诏观看。

待不招安来,又连折了两阵,拘刷得许多船只,又被尽行烧毁。

待要招安来,恰又羞回京师。

心下踌躇数日,主张不定。

不想济州有一个老吏,姓王名瑾,那人平生克毒,人尽呼为剜心王。

却是太守张叔夜拨在帅府供给的吏,因见了诏书抄白,更打听得高太尉心内迟疑不决,遂来帅府呈献利便事件,禀说:“贵人不必沉吟,小吏看见诏上已有活路。

这个写草诏的翰林待诏,必与贵人好,先开下一个后门了。

”高太尉见说大惊,便问道:“你怎见得先开下后门?

”王瑾禀道:“诏书上最要紧是中间一行,道是:‘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这一句是囫囵话。

如今开读时,却分作两句读。

将‘除宋江’另做一句,‘卢俊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另做一句。

赚他漏到城里,捉下为头宋江一个,把来杀了。

却将他手下众人,尽数拆散,分调开去。

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翅而不飞。

但没了宋江,其余的做得甚用!

此论不知太尉恩相贵意若何?

”高俅大喜,随即升王瑾为帅府长史。

便请闻参谋说知此事,一同计议。

闻焕章谏道:“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诡诈于人。

倘或宋江以下,有智谋之人识破,翻变起来,深为未便。

”高太尉道:“非也!

自古兵书有云:‘兵行诡道’,岂可用得正大。

”闻参谋道:“然虽‘兵行诡道’,这一事是天子圣旨,乃以取信天下。

自古王言如纶如綍,因此号为玉音,不可移改。

今若如此,后有知者,难以此为准信。

”高太尉道:“且顾眼下,却又理会。

”遂不听闻焕章之言,先遣一人往梁山泊报知,令宋江等全伙,前来济州城下,听天子诏敕,赦免罪犯。

未知真假何如?

有诗为证: 远捧泥书出大邦,谆谆天语欲招降。

高俅轻信奸人语,要构阴谋杀宋江。

却说宋江又赢了高太尉这一阵,烧了的船,令小校搬运做柴,不曾烧的,拘收入水寨。

但是活捉的军将,尽数陆续放回济州。

当日宋江与大小头领,正在忠义堂上商议事务,小校报道:“济州府差人上山来,报道:‘朝廷特遣天使颁降诏书,赦罪招安,加官赐爵。

特来报喜。

’”宋江听罢,喜从天降,笑逐颜开。

便叫请那报事人到堂上问时,那人说道:“朝廷降诏,特来招安。

高太尉差小人前来报请大小头领,都要到济州城下行礼,开读诏书。

并无异议,勿请疑惑。

”宋江叫请军师商议定了,且取银两段匹,赏赐来人,先发付回济州去了。

宋江传下号令,大小头领,尽教收拾,便去听开读诏书。

卢俊义道:“兄长且未可性急,诚恐这是高太尉的见识,兄长且不可便去!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疑心时,如何能勾归正?

众人好歹去走一遭。

”吴用笑道:“高俅那厮被我们杀得胆寒心碎,便有十分的计策也施展不得。

放着众弟兄一班好汉,不要疑心,只顾跟随宋公明哥哥下山。

我这里先差黑旋风李逵引着樊瑞、鲍旭、项充、李衮,将带步军一千,埋伏在济州东路。

再差一丈青扈三娘,引着顾大嫂、孙二娘、王矮虎、孙新、张青,将带马军一千,埋伏在济州西路。

若听得连珠炮响,杀奔北门来取齐。

”吴用分调已定,众头领都下山,只留水军头领看守寨栅。

只因高太尉要用诈术,诱引这伙英雄下山,不听闻参谋谏劝。

谁想只就济州城下,翻为九里山前。

梁山泊边,变作三江夏口。

却似狼临犬队,虎入羊群。

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班壮士心。

毕竟众好汉怎地大闹济州,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回·张顺凿漏海鳅船宋江三败高太尉

〔施耐庵〕 〔明〕

话说高太尉在济州城中帅府坐地,唤过王焕等众节度商议:传令将各路军马,拔寨收入城中。

教现在节度使俱各全副披挂,伏于城内。

各寨军士,尽数准备,摆列于城中。

城上俱各不竖旌旗,只于北门上立黄旗一面,上书“天诏”二字。

高俅与天使众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来。

当日梁山泊中,先差没羽箭张清将带五百哨马,到济州城边周回转了一遭,望北去了。

须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来探了一遭。

人报与高太尉,亲自临月城上,女墙边,左右从者百余人,大张麾盖,前设香案。

遥望北边宋江军马到来,前面金鼓,五方旌旗,众头领簸箕掌,栲栳圈,雁翅一般,摆列将来。

当先为首,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在马上欠身,与高太尉声喏。

高太尉见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们罪犯,特来招安,如何披甲前来?

”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复道:“我等大小人员,未蒙恩泽,不知诏意如何,未敢去其介胄。

望太尉周全。

可尽唤在城百姓耆老,一同听诏,那时承恩卸甲。

”高太尉出令,教唤在城耆老百姓,尽都上城听诏。

无移时,纷纷滚滚,尽皆到了。

宋江等在城下,看见城上百姓老幼摆满,方才勒马向前。

鸣鼓一通,众将下马。

鸣鼓二通,众将步行到城边,背后小校,牵着战马,离城一箭之地,齐齐地伺候着。

鸣鼓三通,众将在城下拱手,听城上开读诏书。

那天使读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无二端。

国之恒道,俱是一理。

作善则为良民,造恶则为逆党。

朕闻梁山泊聚众已久,不蒙善化,未复良心。

今差天使颁降诏书,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其为首者,诣京谢恩。

协随助者,各归乡闾。

呜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归正之心。

毋犯雷霆,当效革故鼎新之意。

故兹诏示,想宜悉知。

宣和 年 月 日 当时军师吴用正听读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视花荣道:“将军听得么?

”却才读罢诏书,花荣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则甚?

”搭上箭,拽满弓,望着那个开诏使臣道:“看花荣神箭!

”一箭射中面门,众人急救。

城下众好汉一齐叫声:“反!

”乱箭望城上射来,高太尉回避不迭。

四门突出军马来,宋江军中,一声鼓响,一齐上马便走。

城中官军追赶,约有五六里回来。

只听得后军炮响,东有李逵,引步军杀来。

西有扈三娘,引马军杀来。

两路军兵,一齐合到。

官军只怕有埋伏,急退时,宋江全伙却回身卷杀将来。

三面夹攻,城中军马大乱,急急奔回,杀死者多。

宋江收军,不教追赶,自回梁山泊去了。

却说高太尉在济州写表,申奏朝廷说:“宋江贼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

”外写密书,送与蔡太师、童枢密、杨太尉,烦为商议,教太师奏过天子,沿途接应粮草,星夜发兵前来,并力剿捕群贼。

却说蔡太师收得高太尉密书,径自入朝,奏知天子。

天子闻奏,龙颜不悦云:“此寇数辱朝廷,累犯大逆。

”随即降敕,教诸路各助军马,并听高太尉调遣。

杨太尉已知节次失利,再于御营司选拨二将,就于龙猛、虎翼、捧日、忠义四营内,各选精兵五百,共计二千,跟随两个上将,去助高太尉杀贼。

这两员将军是谁?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官带左义卫亲军指挥使,护驾将军丘岳。

一个是八十万禁军副教头,官带右义卫亲军指挥使,车骑将军周昂。

这两个将军,累建奇功,名闻海外,深通武艺,威镇京师,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

当时杨太尉点定二将,限目下起身,来辞蔡太师。

蔡京分付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当重用!

”二将辞谢了,去四营内,一个个选拣身长体健,腰细膀阔,山东、河北能登山、惯赴水,那一等精锐军汉,拨与二将。

这丘岳、周昂辞了众省院官,去辞杨太尉,禀说:“明日出城。

”杨太尉各赐与二将五匹好马,以为战阵之用。

二将谢了太尉,各自回营,收拾起身。

次日,军兵拴束了行程,都在御营司前伺候。

丘岳、周昂二将分做四队:龙猛、虎翼二营一千军,有二千余骑军马,丘岳总领。

捧日、忠义二营一千军,也有二千余骑军马,周昂总领。

又有一千步军,分与二将随从。

丘岳、周昂到辰牌时分,摆列出城。

杨太尉亲自在城门上看军。

且休说小校威雄,亲随勇猛。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护驾将军丘岳。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缨撒火、锦兜鍪、双凤翅照天盔。

披一副绿绒穿、红绵套、嵌连环锁子甲。

穿一领翠沿边、珠络缝、荔枝红、圈金绣戏狮袍。

系一条衬金叶、玉玲珑、双獭尾、红鞓钉盘螭带。

着一双簇金线、海驴皮、胡桃纹、抹绿色云根靴。

弯一张紫檀靶、泥金梢、龙角面、虎筋弦宝雕弓。

悬一壶紫竹杆、朱红扣、凤尾翎、狼牙金点钢箭。

挂一口七星装、沙鱼鞘、赛龙泉、欺巨阙霜锋剑。

横一把撒朱缨、水磨杆、龙吞头、偃月样三停刀。

骑一匹快登山、能跳涧、背金鞍、摇玉勒胭脂马。

那丘岳坐在马上,昂昂奇伟,领着左队人马,东京百姓看了,无不喝采。

随后便是右队,捧日、忠义两营军马,端的整齐。

去那两面绣旗下,一丛战马之中,簇拥着车骑将军周昂。

怎生打扮,但见: 戴一顶吞龙头、撒青缨、珠闪烁烂银盔。

披一副损枪尖、坏箭头、衬香绵熟钢甲。

穿一领绣牡丹、飞双凤、圈金线绛红袍。

系一条称狼腰、宜虎体、嵌七宝麒麟带。

着一双起三尖、海兽皮、倒云根虎尾靴。

弯一张雀画面、龙角靶、紫综绣六钧弓。

攒一壶皂雕翎、铁木杆、透唐猊凿子箭。

使一柄欺袁达、赛石丙、劈开山金蘸斧。

驶一匹负千斤、高八尺、能冲阵火龙驹。

悬一条简银杆、四方棱、赛金光劈楞简。

这周昂坐在马上,停停威猛。

领着右队人马,来到城边,与丘岳下马,来拜辞杨太尉,作别众官,离了东京,取路望济州进发。

且说高太尉在济州,和闻参谋商议,比及添拨得军马到来,先使人去近处山林,砍伐木植大树。

附近州县,拘刷造船匠人,就济州城外,搭起船场,打造战船。

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军士。

济州城中客店内,歇着一个客人,姓叶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会造船。

因来山东,路经梁山泊过,被他那里小伙头目劫了本钱,流落在济州,不能够回乡。

听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进梁山泊,以图取胜,将纸画成船样,来见高太尉。

拜罢,禀道:“前者恩相以船征进,为何不能取胜?

盖因船只皆是各处拘刷将来的,使风摇橹,俱不得法。

更兼船小底尖,难以用武。

叶春今献一计,若要收伏此寇,必须先造大船数百只。

最大者名为大海鳅船。

两边置二十四部水车,船中可容数百人,每车用十二个人踏动。

外用竹笆遮护,可避箭矢。

船面上竖立弩楼,另造车摆布放于上。

如要进发,垛楼上一声梆子响,二十四部水车,一齐用力踏动,其船如飞,他将何等船只可以拦当!

若是遇着敌军,船面上伏弩齐发,他将何物可以遮护!

其第二等船,名为小海鳅船。

两边只用十二部水车,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后尾,都钉长钉,两边亦立弩楼,仍设遮洋笆片。

这船却行梁山泊小港,当住这厮私路伏兵。

若依此计,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

”高太尉听说,看了图样,心中大喜。

便叫取酒食衣服赏了叶春,就着做监造战船都作头。

连日晓夜催并,砍伐木植,限日定时,要到济州交纳。

各路府州县,均派合用造船物料。

如若违限二日,笞四十,每一日加一等。

若违限五日外者定依军令处斩。

各处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数多,众民嗟怨。

有诗为证: 井蛙小见岂知天,可慨高俅听谲言。

毕竟鳅船难取胜,伤财劳众枉徒然。

且不说叶春监造海鳅等船,却说各处添拨水军人等,陆续都到济州。

高太尉分拨各寨节度使下听调,不在话下。

只见门吏报道:“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将到来。

”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

二将到帅府,参见了,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

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

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

”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

”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

”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的罪恶重了,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

”便差小喽罗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

不数日,只见小喽罗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指挥,俱到来助战。

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

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

”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

”吴用笑道:“有何惧哉!

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

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

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

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后却和他慢慢地放对。

”宋江道:“此言最好!

可教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

”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

叫顾大嫂、孙二娘扮做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相帮。

再用张清引军接应,方保万全。

”前后唤到堂上,各各听令已了。

众人欢喜无限,分投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

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趱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

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唬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

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

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教他两下里救应不迭。

这场惊吓不小。

”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

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

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着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

团团一遭,都是排栅。

前后搭盖茅草厂屋,有二三百间。

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钉船的在一处,粘船的在一处。

匠人民夫,乱滚滚往来,不记其数。

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

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臜臜衣服,各提着个饭罐,随着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

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趱未办的工程。

当时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

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

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众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

”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

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

去不多时,城楼上一把火起。

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

”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着五百骠骑马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着丘岳、周昂军马。

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

”丘岳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张清。

张清手掿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

丘岳要逞功劳,随后赶来,大喝:“反贼休走!

”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着!

”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

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

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

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

周昂不赶。

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

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

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

三处火灭,天色已晓。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伤如何。

原来那一石子,正打着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

鼻子嘴唇,都打破了。

高太尉着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

一面使人唤叶春,分付教在意造船征进。

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

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

六人已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

都到忠义堂,去说放火一事。

宋江大喜,设宴特赏六人。

自此之后,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

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

叶春造船,也都完办,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

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

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

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着一半学放弩箭。

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

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

高俅卤莽无通变,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

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

选十数只船,遍插旌旗,筛锣击鼓,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

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

随取金银缎匹,赏赐叶春。

其余人匠,各给盘缠,疏放归家。

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猪、羊,果品,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

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

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仇。

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

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

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玩终夕不散。

当夜就船中宿歇。

次日,又设席面饮酌,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

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

”其诗写道: 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

便有海鳅船万只,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

”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

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唬吓,不为大事。

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

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帅虎威也。

”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

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

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

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水。

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

高太尉教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

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

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临险地。

”高太尉道:“无伤。

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

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

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

”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

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

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

”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着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

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皂盖、中军器械。

后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

此是十一月中时。

马军得令先行。

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望梁山泊来。

但见海鳅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楼。

冲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势。

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

雁翅齐分,前后列一十八般军器。

青布织成皂盖,紫竹制作遮洋。

往来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

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

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当住小港。

大海鳅船望中进发。

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望前面奔窜,迤逦来到梁山泊深处。

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当中坐着一个头领。

前面三只船上,插着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

”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

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

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

那三阮全然不惧,料着船近,枪箭射得着时,发声喊,齐跳下水里去了。

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

头只船上,只见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着发,口中打着胡哨,飞也似来。

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

中央是玉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

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

又捉得三只空船。

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上三只中等船来。

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罗,打着一面红旗,簇拥着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

”左边这只船上,坐着这个头领,手掿铁枪,打着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

”右边那只船上,立着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着双脚,腰间插着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锤,打着一面皂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跳张顺。

”乘着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

”三个先锋听了,喝教:“放箭!

”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跳下水里去了。

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

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

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

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

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

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

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挠钩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

早有五六十个爬上先锋船来。

官军急要退时,后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

前船正混战间,后船又大叫起来。

高太尉和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振,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

”滚滚走入水来。

前船后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

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望大船边来。

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

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锤凿在船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

高太尉爬去舵楼上,叫后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

”高俅看时,却不认得。

那人近前,便一手揪往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

”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

堪嗟赫赫中军将,翻作淹淹水底人!

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

那个人便是浪里白跳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鳖,手到拈来。

前船丘岳见阵势大乱,急寻脱身之计,只见旁边水手丛中,走出一个水军来。

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赶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

那个便是梁山泊锦豹子杨林。

徐京、梅展见杀了先锋丘岳,两节度奔来杀杨林。

水军丛中,连抢出四个小头领来:一个是白面郎君郑天寿,一个是病大虫薛永,一个是打虎将李忠,一个是操刀鬼曹正,一发从后面杀来。

徐京见不是头,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吃拿了。

薛永将梅展一枪,搠着腿股,跌下舱里去。

原来八个头领,来投充水军,尚兀自有三个在前船上:一个是青眼虎李云,一个是金钱豹子汤隆,一个是鬼脸儿杜兴。

众节度使便有三头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卢俊义,已自各分水陆进攻。

宋江掌水路,卢俊义掌旱路。

休说水路全胜,且说卢俊义引领诸将军马,从山前大路杀将出来,正与先锋周昂、王焕马头相迎。

周昂见了,当先出马,高声大骂:“反贼,认得俺么?

”卢俊义大喝:“无名小将,死在目前,尚且不知!

”便挺枪跃马,直奔周昂,周昂也抡动大斧,纵马来敌。

两将就山前大路上交锋,斗不到二十余合,未见胜败。

只听得后队马军,发起喊来。

原来梁山泊大队军马,都埋伏在山前两下大林丛中,一声喊起,四面杀将出来。

东南关胜、秦明,西北林冲、呼延灼,众多英雄,四路齐到。

项元镇、张开那里拦当得住,杀开条路,先逃性命走了。

周昂、王焕不敢恋战,拖了枪斧,夺路而走,逃入济州城中。

扎住军马,打听消息。

再说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传令,不可杀害军士。

中军大海鳅船上闻参谋等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尽掳过船。

鸣金收军,解投大寨。

宋江、吴用、公孙胜等,都在忠义堂上,见张顺水渌渌地解到高俅。

宋江见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过罗缎新鲜衣服,与高太尉从新换了,扶上堂来,请在正面而坐。

宋江纳头便拜,口称:“死罪!

”高俅慌忙答礼。

宋江叫吴用、公孙胜扶住,拜罢,就请上坐。

再叫燕青传令下去:“如若今后杀人者,定依军令,处以重刑!

”号令下去,不多时,只见纷纷解上人来:童威、童猛解上徐京。

李俊、张横解上王文德。

杨雄、石秀解上杨温。

三阮解上李从吉。

郑天寿、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

杨林解献丘岳首级。

李云、汤隆、杜兴,解献叶春、王瑾首级。

解珍、解宝掳捉闻参谋并歌儿舞女一应部从,解将到来。

单单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

宋江都教换了衣服,从新整顿,尽皆请到忠义堂上,列坐相待。

但是活捉军士,尽数放回济州。

另教安排一只好船,安顿歌儿舞女一应部从,令他自行看守。

有诗为证: 奉命高俅欠取裁,被人活捉上山来。

不知忠义为何物,翻宴梁山啸聚台。

当时宋江便教杀牛宰马,大设筵宴,一面分投赏军,一面大吹大擂,会集大小头领,都来与高太尉相见。

各施礼毕,宋江持盏擎杯,吴用、公孙胜执瓶捧案,卢俊义等侍立相待。

宋江开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奈缘积累罪尤,逼得如此。

二次虽奉天恩,中间委曲奸弊,难以缕陈。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保。

” 高俅见了众多好汉,一个个英雄猛烈,林冲、杨志怒目而视,有欲要发作之色,先有了十分惧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

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宋江听了大喜,拜谢太尉。

当日筵会,甚是整齐,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

高太尉大醉,酒后不觉放荡,便道:“我自小学得一身相扑,天下无对。

”卢俊义却也醉了,怪高太尉自夸天下无对,便指着燕青道:“我这个小兄弟,也会相扑,三番上岱岳争交,天下无对。

”高俅便起身来,脱了衣裳,要与燕青厮扑。

众头领见宋江敬他是个天朝太尉,没奈何处,只得随顺听他说,不想要勒燕青相扑,正要灭高俅的嘴,都起身来道:“好,好!

且看相扑!

”众人都哄下堂去。

宋江亦醉,主张不定。

两个脱了衣裳,就厅阶上,宋江叫把软褥铺下。

两个在剪绒毯上,吐个门户。

高俅抢将入来,燕青手到,把高俅扭捽得定,只一交,攧翻在地褥上,做一块,半晌挣不起。

这一扑,唤做守命扑。

宋江、卢俊义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扑得成功,切乞恕罪!

”高俅惶恐无限,却再入席,饮至夜深,扶入后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会,与高太尉压惊,高俅遂要辞回,与宋江等作别。

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贵人在此,并无异心。

惹有瞒昧,天地诛戮!

”高俅道:“若是义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于天子前保奏义士,定来招安,国家重用。

若更翻变,天所不盖,地所不载,死于枪箭之下!

”宋江听罢,叩首拜谢。

高俅又道:“义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众将为当。

”宋江道:“太尉乃大贵人之言,焉肯失信?

何必拘留众将。

容日各备鞍马,俱送回营。

”高太尉谢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

只此告回。

”宋江等众苦留。

当日再排大宴,序旧论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设筵宴送行,抬出金银彩缎之类,约数千金,专送太尉,为折席之礼。

众节度使以下,另有馈送。

高太尉推却不得,只得都受了。

饮酒中间,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

高俅道:“义士可叫一个精细之人,跟随某去,我直引他面见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随即好降诏敕。

”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与吴用计议,教圣手书生萧让跟随太尉前去。

吴用便道:“再教铁叫子乐和作伴,两个同去。

”高太尉道:“既然义士相托,便留闻参谋在此为信。

”宋江大喜。

至第四日,宋江与吴用带二十余骑,送高太尉并众节度使下山,过金沙滩二十里外饯别。

拜辞了高太尉,自回山寨,专等招安消息。

却说高太尉等一行人马,望济州回来,先有人报知,济州先锋周昂、王焕、项元镇、张开、太守张叔夜等出城迎接。

高太尉进城,略住了数日,收拾军马,教众节度使各自领兵回程暂歇,听候调用。

高太尉自带了周昂并大小牙将头目,领了三军,同萧让、乐和一行部从,离了济州,迤逦望东京进发。

不因高太尉带领梁山泊两个人来,有分教:风流出众,洞房深处遇君王。

细作通神,相府园中寻俊杰。

毕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众,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一回·燕青月夜遇道君戴宗定计出乐和

〔施耐庵〕 〔明〕

诗曰: 混沌初分气磅礴,人生禀性有愚浊。

圣君贤相共裁成,文臣武士登台阁。

忠良闻者尽欢欣,邪佞听时俱忿跃。

历代相传至宋朝,罡星煞曜离天角。

宣和年上乱纵横,梁山泊内如期约。

百单八位尽英雄,乘时播乱居山东。

替天行道存忠义,三度招安受帝封。

二十四阵破辽国,大小诸将皆成功。

清溪洞里擒方腊,雁行零落悲秋风。

事事集成忠义传,用资谈柄江湖中。

话说梁山泊好汉,水战三败高俅,尽被擒捉上山。

宋公明不肯杀害,尽数放还。

高太尉许多人马回京,就带萧让、乐和前往京师听候招安一事。

却留下参谋闻焕章在梁山泊里。

那高俅在梁山泊时,亲口说道:“我回到朝廷,亲引萧让等面见天子,便当力奏,亲自保举,火速差人就便前来招安。

”因此上就叫乐和为伴,与萧让一同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梁山泊众头目商议,宋江道:“我看高俅此去,未知真实。

”吴用笑道:“我观此人生的蜂目蛇形,是个转面无恩之人。

他折了许多军马,废了朝廷许多钱粮,回到京师,必然推病不出,朦胧奏过天子,权将军士歇息。

萧让、乐和,软监在府里。

若要等招安,空劳神力。

”宋江道:“似此怎生奈何!

招安犹可,又且陷了二人。

”吴用道:“哥哥再选两个乖觉的人,多将金宝前去京师,探听消息,就行钻刺关节,斡运衷情,达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为上计。

”燕青便起身说道:“旧年闹了东京,是小弟去李师师家入肩。

不想这一场大闹,他家已自猜了八分。

只有一件,他却是天子心爱的人,官家那里疑他?

他自必然奏说: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来惊吓。

已是奏过了。

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

枕头上关节最快,亦是容易。

小弟可长可短,见机而作。

”宋江道:“贤弟此去,须担干系。

”戴宗便道:“小弟帮他去走一遭。

”神机军师朱武道:“兄长昔日打华州时,尝与宿太尉有恩。

此人是个好心的人。

若得本官于天子前早晚题奏,亦是顺事。

”宋江想起:“九天玄女之言,‘遇宿重重喜’,莫非正应着此人身上?

”便请闻参谋来堂上同坐。

宋江道:“相公曾认得太尉宿元景么?

”闻焕章道:“他是在下同窗朋友,如今和圣上寸步不离。

此人极是仁慈宽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

”宋江道:“实不瞒相公说,我等疑高太尉回京,必然不奏招安一节。

宿太尉旧日在华州降香,曾与宋江有一面之识。

今要使人去他那里打个关节,求他添力,早晚于天子处题奏,共成此事。

”闻参谋答道:“将军既然如此,在下当修尺书奉去。

”宋江大喜,随即教取纸笔来。

一面焚起好香,取出玄女课,望空祈祷,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

随即置酒与戴宗、燕青送行。

收拾金珠细软之物两大笼子,书信随身藏了,仍带了开封府印信公文。

两个扮作公人,辞了头领下山。

渡过金沙滩,望东京进发。

戴宗拕着雨伞,背着个包裹,燕青把水火棍挑着笼子,拽扎起皂衫,腰系着缠袋,脚下都是腿绷护膝,八搭麻鞋。

于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不则一日,来到东京,不由顺路入城,却转过万寿门来。

两个到得城门边,把门军当住。

燕青放下笼子,打着乡谈说道:“你做甚么当我?

”军汉道:“殿帅府有钧旨:梁山泊诸色人等,恐有夹带入城。

因此着仰各门,但有外乡客人出入,好生盘诘。

”燕青笑道:“你便是了事的公人,将着自家人,只管盘问。

俺两个从小在开封府勾当,这门下不知出入了几万遭,你颠倒只管盘问,梁山泊人,眼睁睁的都放他过去了。

”便向身边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道:“你看这是开封府公文不是?

”那监门官听得,喝道:“既是开封府公文,只管问他怎地!

放他入去。

”燕青一把抓了公文,揣在怀里,挑起笼子便走。

戴宗也冷笑了一声。

两个径奔开封府前来,寻个客店安歇了。

有诗为证: 两挑行李奔东京,昼夜兼行不住程。

盘诘徒劳费心力,禁门安识伪批情。

次日,燕青换领布衫穿了,将搭膊系了腰,换顶头巾歪带着,只妆做小闲模样。

笼内取了一帕子金珠,分付戴宗道:“哥哥,小弟今日去李师师家干事。

倘有些决撒,哥哥自快回去。

”分付戴宗了当,一直取路,径投李师师家来。

到的门前看时,依旧曲槛雕栏,绿窗朱户,比先时又修的好。

燕青便揭起斑竹帘子,便从侧首边转将入来。

早闻的异香馥郁。

入到客位前,见周回吊挂名贤书画,阶檐下放着三二十盆怪石苍松。

坐榻尽是雕花香楠木小床,坐褥尽铺锦绣。

燕青微微地咳嗽一声。

丫嬛出来见了,便传报李妈妈出来。

看见是燕青,吃了一惊,便道:“你如何又来此间?

”燕青道:“请出娘子来,小人自有话说。

”李妈妈道:“你前番连累我家坏了房子,你有话便说。

”燕青道:“须是娘子出来,方才说的。

” 李师师在窗子后听了多时,转将出来。

燕青看时,别是一般风韵。

但见容貌似海棠滋晓露,腰肢如杨柳袅东风,浑如阆苑琼姬,绝胜桂宫仙姊。

有诗为证: 芳容丽质更妖娆,秋水精神瑞雪标。

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

露来玉指纤纤软,行处金莲步步娇。

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当下李师师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客位里面。

燕青起身,把那帕子放在桌上,先拜了李妈妈四拜,后拜李行首两拜。

李师师谦让道:“免礼。

俺年纪幼小,难以受拜。

”燕青拜罢,起身道:“前者惊恐,小人等安身无处。

”李师师道:“你休瞒我!

你当初说道是张闲,那两个是山东客人,临期闹了一场。

不是我巧言奏过官家,别的人时,却不满门遭祸。

他留下词中两句,道是:‘六六雁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

’我那时便自疑惑。

正待要问,谁想驾到。

后又闹了这场,不曾问的。

今喜你来,且释我心中之疑。

你不要隐瞒,实对我说知。

若不明言,决无干休。

”燕青道:“小人实诉衷曲,花魁娘子休要吃惊。

前番来的那个黑矮身材,为头坐的,正是呼保义宋江。

第二位坐的,白俊面皮,三牙髭须,那个便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小旋风柴进。

这公人打扮,立在面前的,便是神行太保戴宗。

门首和杨太尉厮打的,正是黑旋风李逵。

小人是北京大名府人氏,人都唤小人做浪子燕青。

当初俺哥哥来东京求见娘子,教小人诈作张闲,来宅上入肩。

俺哥哥要见尊颜,非图买笑迎欢,只是久闻娘子遭际今上,以此亲自特来告诉衷曲。

指望将替天行道、保国安民之心,上达天听,早得招安,免致生灵受苦。

若蒙如此,则娘子是梁山泊数万人之恩主也。

如今被奸臣当道,谗佞专权,闭塞贤路,下情不能上达。

因此上来寻这条门路,不想惊吓娘子。

今俺哥哥无可拜送,只有些少微物在此,万望笑留。

”燕青便打开帕子,摊在桌上,都是金珠宝贝器皿。

那虔婆爱的是财,一见便喜。

忙叫奶子收拾过了,便请燕青,教进里面小阁儿内坐地,安排好细食茶果,殷勤相待。

原来李师师家,皇帝不时间来,因此上公子王孙,富豪子弟,谁敢来他家讨茶吃。

且说当时铺下盘馔酒肴果子,李师师亲自相待。

燕青道:“小人是个该死的人,如何敢对花魁娘子坐地?

”李师师道:“休恁地说!

你这一般义士,久闻大名。

只是奈缘中间无有好人与你们众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

”燕青道:“前番陈太尉来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的言语,更兼抵换了御酒。

第二番领诏招安,正是诏上要紧字样,故意读破句读:‘除宋江,卢俊义等大小人众所犯过恶,并与赦免。

’因此上又不曾归顺。

童枢密引将军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归。

次后高太尉役天下民夫,造船征进,只三阵,人马折其大半。

高太尉被俺哥哥活捉上山,不肯杀害,重重管待,送回京师,生擒人数,尽都放还。

他在梁山泊说了大誓,如回到朝廷,奏过天子,便来招安。

因此带了梁山泊两个人来,一个是秀才萧让,一个是能唱乐和,眼见的把这二人藏在家里,不肯令他出来。

损兵折将,必然瞒着天子。

”李师师道:“他这等破耗钱粮,损折兵将,如何敢奏!

这话我尽知了。

且饮数杯,别作商议。

”燕青道:“小人天性不能饮酒。

”李师师道:“路远风霜,到此开怀,也饮几杯,再作计较。

”燕青被央不过,一杯两盏,只得陪侍。

原来这李师师是个风尘妓女,水性的人,见了燕青这表人物,能言快说,口舌利便,倒有心看上他。

酒席之间,用些话来嘲惹他。

数杯酒后,一言半语,便来撩拨。

燕青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如何不省得。

他却是好汉胸襟,怕误了哥哥大事,那里敢来承惹?

李师师道:“久闻的哥哥诸般乐艺,酒边闲听,愿闻也好。

”燕青答道:“小人颇学的些本事,怎敢在娘子跟前卖弄过?

”李师师道:“我便先吹一曲,教哥哥听。

”便唤丫嬛取箫来。

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李师师接来,口中轻轻吹动。

端的是穿云裂石之声。

有诗为证: 俊俏烟花大有情,玉箫吹出凤凰声。

燕青亦自心伶俐,一曲穿云裂太清。

燕青听了,喝采不已。

李师师吹了一曲,递过箫来。

与燕青道:“哥哥也吹一曲与我听则个。

”燕青却要那婆娘欢喜,只得把出本事来,接过箫,便呜呜咽咽也吹一曲。

李师师听了,不住声喝采,说道:“哥哥原来恁地吹的好箫!

”李师师取过阮来,拨个小小的曲儿,教燕青听。

果然是玉佩齐鸣,黄莺对啭,余韵悠扬。

燕青拜谢道:“小人也唱个曲儿伏侍娘子。

”顿开喉咽便唱。

端的是声清韵美,字正腔真。

唱罢,又拜。

李师师执盏擎杯,亲与燕青回酒,谢唱曲儿。

口儿里悠悠放出些妖娆声嗽,来惹燕青。

燕青紧紧的低了头,唯诺而已。

数杯之后,李师师笑道:“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

”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

”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那里去问揎衣裸体。

”三回五次,定要讨看。

燕青只的脱膊下来。

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

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燕青慌忙穿了衣裳。

李师师再与燕青把盏,又把言语来调他。

燕青恐怕他动手动脚,难以回避,心生一计,便动问道:“娘子今年贵庚多少?

”李师师答道:“师师今年二十有七。

”燕青说道:“小人今年二十有五,却小两年。

娘子既然错爱,愿拜为姐姐。

”燕青便起身,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

那八拜,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是好干大事。

若是第二个在酒色之中的,也坏了大事。

因此上单显燕青心如铁石,端的是好男子!

当时燕青又请李妈妈来,也拜了,拜做干娘。

燕青辞回,李师师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中歇。

”燕青道:“既蒙错爱,小人回店中取了些东西便来。

”李师师道:“休教我这里专望。

”燕青道:“店中离此间不远,少顷便到。

”燕青暂别了李师师,径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说了。

戴宗道:“如此最好。

只恐兄弟心猿意马,拴缚不定。

”燕青道:“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

燕青但有此心,死于万剑之下。

”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汉,何必说誓。

”燕青道:“如何不说誓!

兄长必然生疑。

”戴宗道:“你当速去,善觑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

宿太尉的书,也等你来下。

”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细软之物,再回李师师家。

将一半送与李妈,将一半散与全家大小,无一个不欢喜。

便向客位侧边,收拾一间房,教燕青安歇。

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缘法凑巧。

至夜,却好有人来报:“天子今晚到来。

”燕青听的,便去拜告李师师道:“姐姐做个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见圣颜,告的纸御笔赦书,赦了小乙罪犯,出自姐姐之德。

”李师师道:“今晚教你见天子一面。

你却把些本事动达天颜,赦书何愁没有。

” 看看天晚,月色朦胧,花香馥郁,兰麝芬芳。

只见道君皇帝引着一个小黄门,扮作白衣秀士,从地道中径到李师师家后门来。

到的阁子里坐下,便教前后关闭了门户,明晃晃点起灯烛荧煌。

李师师冠梳插带,整肃衣裳,前来接驾。

拜舞起居寒温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妆衣服,相待寡人。

”李师师承旨,去其服色,迎驾入房。

家间已准备下诸般细果,异品肴馔,摆在面前。

李师师举杯上劝天子。

天子大喜,叫:“爱卿近前,一处坐地。

”李师师见天子龙颜大喜,向前奏道:“贱人有个姑舅兄弟,从小流落外方,今日才归。

要见圣上,未敢擅便。

乞取我王圣鉴。

”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将来见寡人,有何妨。

”奶子遂唤燕青直到房内,面见天子。

燕青纳头便拜。

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

李师师叫燕青吹箫,伏侍圣上饮酒。

少顷,又拨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

燕青再拜奏道:“所记无非是淫词艳曲,如何敢伏侍圣上!

”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馆,其意正要听艳曲消闷。

卿当勿疑。

”燕青借过象板,再拜罢圣上,对李师师道:“音韵差错,望姐姐见教。

”燕青顿开喉咽,手擎象板,唱《渔家傲》一曲。

道是: “一别家乡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

燕子不来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儿小。

薄幸郎君何日到?

想是当初,莫要相逢好!

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 燕青唱罢,真乃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

天子甚喜,命教再唱。

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减字木兰花》,上达圣听。

”天子道:“好,寡人愿闻。

”燕青拜罢,遂唱《减字木兰花》一曲。

道是: “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谁知道!

极天罔地,罪恶难分颠倒!

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胆常存忠孝,常存忠孝!

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 燕青唱罢,天子失惊。

便问:“卿何故有此曲?

”燕青大哭,拜在地下。

天子转疑,便道:“卿且诉胸中之事,寡人与卿理会。

”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

”天子曰:“赦卿无罪,但奏不妨。

”燕青奏道:“臣自幼飘泊江湖,流落山东,跟随客商,路经梁山泊过,致被劫掳上山,一住三年。

今日方得脱身逃命,走回京师。

虽然见的姐姐,则是不敢上街行走。

倘或有人认得,通与做公的,此时如何分说?

”李师师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则个!

”天子笑道:“此事至容易!

你是李行首兄弟,谁敢拿你!

”燕青以目送情与李师师。

李师师撒娇撒痴,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亲书一道赦书,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

”天子云:“又无御宝在此,如何写的?

”李师师又奏道:“陛下亲书御笔,便强似玉宝天符,救济兄弟做的护身符时,也是贱人遭际圣时。

”天子被逼不过,只得命取纸笔。

奶子随即捧过文房四宝。

燕青磨的墨浓,李师师递过紫毫象管。

天子拂开花笺黄纸,横内大书一行。

临写,又问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

”燕青道:“男女唤做燕青。

”天子便写御书道云:“神霄玉府真主宣和羽士虚静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应无罪,诸司不许拿问。

”下面押个御书花字。

燕青再拜,叩头受命。

李师师执盏擎杯谢恩。

天子便问:“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备细。

”燕青奏道:“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贪官污吏,谗佞之人。

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天子乃曰:“寡人前者两番降诏,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归降?

”燕青奏道:“头一番招安诏书上,并无抚恤招谕之言,更兼抵换了御酒,尽是村醪,以此变了事情。

第二番招安,故把诏书读破句读,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又变了事情。

童枢密引军到来,只两阵杀的片甲不回。

高太尉提督军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战船征进,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阵,杀的手脚无措,军马折其二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

许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带了山上二人在此,却留下闻参谋在彼质当。

”天子听罢,便叹道:“寡人怎知此事!

童贯回京时奏说:军士不伏暑热,暂且收兵罢战。

高俅回军奏道:“病患不能征进,权且罢战回京。

”李师师奏说:“陛下虽然圣明,身居九重,却被奸臣闭塞贤路,如之奈何?

”天子嗟叹不已。

约有更深,燕青拿了赦书,叩头安置,自去歇息。

天子与李师师上床同寝,共乐绸缪。

有诗为证: 清夜宫车暗出游,青楼深处乐绸缪。

当筵诱得龙章字,逆罪滔天一笔勾。

当夜五更,自有内侍黄门接将去了。

燕青起来,推道清早干事,径来客店里,把说过的话,对戴宗一一说知。

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

我两个去下宿太尉的书。

”燕青道:“饭罢便去。

”两个吃了些早饭,打挟了一笼子金珠细软之物,拿了书信,径投宿太尉府中来。

街坊上借问人时,说:“太尉在内里未归。

”燕青道:“这早晚正是退朝时分,如何未归?

”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爱的近侍官员,早晚与天子寸步不离。

归早归晚,难以指定。

”正说之间,有人报道:“这不是太尉来也?

”燕青大喜,便对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门前伺候,我自去见太尉去。

”燕青近前,看见一簇锦衣花帽从人,捧着轿子。

燕青就当街跪下,便道:“小人有书札上呈太尉。

”宿太尉见了,叫道:“跟将进来。

”燕青随到厅前。

太尉下了轿子,便投侧首书院里坐下。

太尉叫燕青入来,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干人?

”燕青道:“小人从山东来,今有闻参谋书札上呈。

”太尉道:“那个闻参谋?

”燕青便向怀中取出书呈递上去。

宿太尉看了封皮,说道:“我道是那个闻参谋,原来是我幼年间同窗的闻焕章。

”遂拆开书来看时,写道: “侍生闻焕章沐手百拜奉书太尉恩相钧座前:贱子自髫年时出入门墙,已三十载矣。

昨蒙高殿帅唤至军前,参谋大事。

奈缘劝谏不从,忠言不听,三番败绩,言之甚羞。

高太尉与贱子一同被掳,陷于缧绁。

义士宋公明,宽裕仁慈,不忍加害。

则今高殿帅带领梁山萧让、乐和赴京,欲请招安,留贱子在此质当。

万望恩相不惜齿牙,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早降招安之典,俾令义士宋公明等早得释罪获恩,建功立业。

非特国家之幸甚,实天下之幸甚也!

立功名于万古,见义勇于千年。

救取贱子,实领再生之赐。

拂楮拳拳,幸垂昭察,不胜感激之至!

宣和四年春正月 日,闻焕章再拜奉上。

” 宿太尉看了书大惊,便问道:“你是谁?

”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

”随即出来取了笼子,径到书院里。

燕青禀道:“太尉在华州降香时,多曾伏侍太尉来。

恩相缘何忘了?

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

每日占卜,课内只着求太尉提拔救济。

宋江等满眼只望太尉来招安。

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题奏此事,则梁山泊十万人之众,皆感大恩!

哥哥责着限次,男女便回。

”燕青拜辞了,便出府来。

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宝物,已有在心。

且说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议:“这两件事都有些次第。

只是萧让、乐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

”戴宗道:“我和你依旧扮作公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

等他府里有人出来,把些金银贿赂与他,赚得一个厮见。

通了消息,便有商量。

”当时两个换了结束,带将金银,径投太平桥来。

在衙门前窥望了一回,只见府里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摇摆将出来。

燕青便向前与他施礼。

那虞候道:“你是甚人?

”燕青道:“请干办到茶肆中说话。

”两个到阁子内,与戴宗相见了,同坐吃茶。

燕青道:“实不相瞒干办说,前者太尉从梁山泊带来那两个人,一个跟的叫做乐和,与我这哥哥是亲眷,欲要见他一见。

因此上相央干办。

”虞候道:“你两个且休说!

节堂深处的勾当,谁理会的!

”戴宗便向袖内取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对虞候道:“足下只引的乐和出来相见一面,不要出衙门,便送这锭银子与足下。

”那人见了财物,一时利动人,心便道:“端的有这两个人在里面。

太尉钧旨,只教养在后花园里宿歇。

我与你唤他出来,说了话,你休失信,把银子与我。

”戴宗道:“这个自然。

”那人便起身分付道:“你两个只在此茶坊里等我。

”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未知如何。

有诗为证: 虞候衙中走出来,便将金帛向前排。

燕青当下通消息,准拟更深有划。

戴宗、燕青两个在茶坊中等不到半个时辰,只见那小虞候慌慌出来说道:“先把银子来。

乐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

”戴宗与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银子与他。

虞候得了银子,便引燕青耳房里来见乐和。

那虞候道:“你两个快说了话便去。

”燕青便与乐和道:“我同戴宗在这里,定计赚你两个出去。

”乐和道:“直把我们两个养在后花园中,墙垣又高,无计可出。

折花梯子尽都藏过了,如何能勾出来?

”燕青道:“靠墙有树么?

”乐和道:“傍墙一边,都是大柳树。

”燕青道:“今夜晚间,只听咳嗽为号,我在外面,漾过两条索去。

你就相近的柳树上,把索子绞缚了。

我两个在墙外各把一条索子扯住,你两个就从索上盘将出来。

四更为期,不可失误。

”那虞候便道:“你两个只管说甚的,快去罢。

”乐和自入去了,暗暗通报了萧让。

燕青急急去与戴宗说知。

当日,至夜伺候。

且说燕青、戴宗两个,就街上买了两条粗索,藏在身边。

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脚处。

原来离府后是条河,河边却有两只空船缆着,离岸不远。

两个便就空船里伏了。

看看听的更鼓已打四更,两个便上岸来,绕着墙后咳嗽。

只听的墙里应声咳嗽。

两边都已会意。

燕青便把索来漾将过去。

约莫里面拴系牢了,两个在外面对绞定,紧紧地拽住索头。

只见乐和先盘出来,随后便是萧让。

两个都溜将下来,却把索子丢入墙内去了。

四人再来空船内,伏到天色将晓,却去敲开客店门。

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饭吃,算了房宿钱。

四个来到城门边,等门开时,一涌出来,望梁山泊回报消息。

不是这四个回来,有分教:宿太尉单奏此事,宋公明全受招安。

正是:中贵躬亲颁风诏,英雄朝贺在丹墀。

毕竟宿太尉怎生奏请圣旨前去招安,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二回·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施耐庵〕 〔明〕

诗曰: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

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只因姓字题金榜,致使皇恩降玉章。

持本御书丹诏去,英雄从此作忠良。

话说燕青在李师师家遇见道君皇帝,告得一道本身赦书。

次后见了宿太尉。

又和戴宗定计,高太尉府中赚出萧让、乐和。

四个人等城门开时,随即出城。

径赶回梁山泊来,报知上项事务。

且说李师师当夜不见燕青来家,心中亦有些疑虑。

却说高太尉府中亲随人,次日供送茶饭与萧让、乐和,就房中不见了二人,慌忙报知都管。

都管便来花园中看时,只见柳树边拴着两条粗索,因此已知走了二人,只得报知太尉。

高俅听罢,吃了一惊,越添忧闷,只在府中,推病不出。

次日五更,道君皇帝设朝,受百官朝贺。

星斗依稀玉漏残,锵锵环佩列千官。

露凝仙掌金盘冷,月映瑶空贝阙寒。

禁柳绿连青琐闼,宫桃红压碧栏杆。

皇风清穆乾坤泰,千载君臣际会难。

当日天子驾坐文德殿,道:“今日文武班齐么?

”殿头官奏道:“是日左文右武,都会集在殿下,俱各班齐。

”天子宣命卷帘,旨令左右近臣宣枢密使童贯出班,问道:“你去岁统十万大军,亲为招讨,征进梁山泊,胜败如何?

”童贯跪下,便奏道:“臣旧岁统率大军前去征进,非不效犬马力,奈缘暑热,军士不伏水土,患病者众,十死二三。

臣见军马委顿,以此权且收兵振旅,各归本营操练。

所有御林军于路伤暍者,计损太半。

后蒙降诏,贼人假气游魂,未伏招抚。

及高俅以戈船进征,亦中途抱病而返。

”天子大怒,喝道:“汝这不才奸佞之臣!

政不奏闻寡人,以致坏了国家大事。

你去岁统兵征伐梁山泊,如何只两阵,被寇兵杀的人马辟易,片甲只骑无还,遂令王师败绩。

次后高俅那厮,废了州郡多少钱粮,陷害了许多兵船,折了若干军马,自又被寇活捉上山。

宋江等不忍诛之,以礼放还。

大辱君命,岂不为天下僇笑!

寡人闻宋江等,不侵州府,不掠良民,只待招安,与国家出力。

都是汝等嫉贤妒能之臣壅蔽,不使下情上达,何异城狐社鼠也!

汝掌管枢密,岂不自惭!

本欲拿问以谢天下,姑且待后。

”喝退一壁。

童贯默默无言,退在一边。

天子命宣翰林学士:“与寡人亲修丹诏,便差大臣前去,招抚梁山泊宋江等归还。

”天子圣宣未了,有殿前太尉宿元景出班跪下,奏道:“臣虽不才,愿往一遭。

”天子大喜,“寡人御笔亲书丹诏!

”便叫抬上御案,拂开诏纸,天子就御案上亲书丹诏。

左右近臣,捧过御宝,天子自行用讫。

又命库藏官,教取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尽付与宿太尉。

又赠正从表里二十匹,金字招安御旗一面,限次日便行。

宿太尉就文德殿辞了天子。

百官朝罢,童枢密羞颜回府,推病不敢入朝。

高太尉闻知,恐惧无措,亦不敢入朝。

正是:凤凰丹禁里,衔出紫泥书。

有诗为证: 一封恩诏出明光,共喜怀柔迈汉唐。

珍重侍臣宣帝泽,会看水浒尽来王。

且说宿太尉打担了御酒、金银牌面、段匹表里之物,上马出城。

打起御赐金字黄旗,众官相送出南薰门,投济州进发,不在话下。

却说燕青、戴宗、萧让、乐和四个,连夜到山寨,把上件事都说与宋公明并头领知道。

燕青便取出道君皇帝御笔亲写赦书,与宋江等众人看了。

吴用道:“此回必有佳音。

”宋江焚起好香,取出九天玄女课来,望空祈祷祝告了,卜得个上上大吉之兆。

宋江大喜,“此事必成!

”再烦戴宗、燕青,前去探听虚实,作急回报,好做准备。

戴宗、燕青去了数日,回来报说:“朝廷差宿太尉亲赍丹诏,更有御酒、金银牌面、红绿锦段表里,前来招安,早晚到也。

”宋江听罢大喜。

在忠义堂上,忙传将令,分拨人员,从梁山泊直抵济州地面,扎缚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是结彩悬花,下面陈设笙箫鼓乐。

各处附近州郡,雇倩乐人,分拨于各山棚去处,迎接诏敕。

每一座山棚上,拨一个小头目监管。

一壁教人分投买办果品海味,按酒干食等项,准备筵宴茶饭席面。

且说宿太尉奉敕来梁山泊招安,一干人马,迤逦都到济州。

太守张叔夜出郭,迎接入城,馆驿中安下。

太守起居宿太尉已毕。

把过接风酒,张叔夜禀道:“朝廷颁诏敕来招安,已是二次。

盖因不得其人,误了国家大事。

今者太尉此行,必与国家立大功也。

”宿太尉乃言:“天子近闻梁山泊一伙,以义为主,不侵州郡,不害良民,专一替天行道。

今差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敕赐金牌三十六面,银牌七十二面,红锦三十六匹,绿锦七十二匹,黄封御酒一百八瓶,表里二十四匹,来此招安。

礼物轻否?

”张叔夜道:“这一般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

若得太尉早来如此,也不教国家损兵折将,虚耗了钱粮。

此一伙义士归降之后,必与朝廷建功立业。

”宿太尉道:“下官在此专待,有烦太守亲往山寨报知,着令准备迎接。

”张叔夜答道:“小官愿往。

”随即上马出城,带了十数个从人,径投梁山泊来。

到的山下,早有小头目接着,报上寨里来。

宋江听罢,慌忙下山迎接。

张太守上山,到忠义堂上。

相见罢,张叔夜道:“义士恭喜!

朝廷特遣殿前宿太尉,赍擎丹诏,御笔亲书,前来招安,敕赐金牌表里御酒段匹,见在济州城内。

义士可以准备迎接诏旨。

”宋江大喜,以手加额道:“实江等再生之幸!

”当时留请张太守茶饭。

张叔夜道:“非是下官拒意,惟恐太尉见怪回迟。

”宋江道:“略奉一杯,非敢为礼。

”托出一盘金银相送。

张太守见了,便道:“叔夜更不敢受!

”宋江道:“些少微物,何故推却?

未足以为报谢,聊表寸心。

若事毕之后,则当重酬。

”张叔夜道:“深感义士厚意。

且留于大寨,却来请领,未为晚矣。

”太守可谓廉以律己者也。

有诗为证: 风流太守来传信,便把黄金作饯行。

捧献再三原不受,一廉水月更分明。

宋江便差大小军师吴用、朱武并萧让、乐和四个,跟随张太守下山,直往济州来,参见宿太尉。

约至后日,众多大小头目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

当时吴用等跟随太守张叔夜,连夜下山,直到济州。

次日来馆驿中参见宿太尉。

拜罢,跪在面前。

宿太尉教平身起来,俱各命坐。

四个谦让,那里敢坐。

太尉问其姓氏。

吴用答道:“小生吴用,在下朱武、萧让、乐和,奉兄长宋公明命,特来迎接恩相。

兄长与弟兄,后日离寨三十里外,伏道相迎。

”宿太尉大喜,便道:“加亮先生,间别久矣!

自从华州一别之后,已经数载。

谁想今日得与重会!

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怀忠义。

只被奸臣闭塞,谗佞专权,使汝众人下情不能上达。

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赍到天子御笔亲书丹诏,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御酒表里,前来招安。

汝等勿疑,尽心受领。

”吴用等再拜称谢道:“山野狂夫,有劳恩相降临,感蒙天恩,皆出乎太尉之赐也。

众弟兄刻骨铭心,难以补报。

”张叔夜一面设宴管待。

到第三日清晨,济州装起香车三座,将御酒另一处龙凤盒内抬着。

金银牌面、红绿锦段,另一处扛抬。

御书丹诏,龙亭内安放。

宿太尉上了马,靠龙亭东行。

太守张叔夜,骑马在后相陪。

吴用等四人,乘马跟着。

大小人伴,一齐簇拥。

前面马上打着御赐销金黄旗,金鼓旗幡,队伍开路。

出了济州,迤逦前行。

未及十里,早迎着山棚。

宿太尉在马上看了,见上面结采悬花,下面笙箫鼓乐,迫道迎接。

再行不过数十里,又是结采山棚。

前面望见香烟拂道,宋江、卢俊义跪在面前,背后众头领齐齐都跪在地下,迎接恩诏。

宿太尉道:“都教上马。

”同迎至水边。

那梁山泊千百只战船,一齐渡将过去,直至金沙滩上岸。

三关之上,三关之下,鼓乐喧天。

军士导从,仪卫不断,异香缭绕。

直至忠义堂前下马。

香车龙亭,抬放忠义堂上。

中间设着三个几案,都用黄罗龙凤桌围围着。

正中设万岁龙牌,将御书丹诏放在中间,金银牌面放在左边,红绿锦段放在右边,御酒表里亦放于前。

金炉内焚着好香。

宋江、卢俊义邀请宿太尉、张太守上堂设坐。

左边立着萧让、乐和,右边立着裴宣、燕青。

卢俊义等都跪在堂前。

裴宣喝拜。

拜罢,萧让开读诏文: “制曰:朕自即位以来,用仁义以治天下,行礼乐以变海内,公赏罚以定干戈。

求贤之心未尝少怠,爱民之心未尝少洽。

博施济众,欲与天地均同。

体道行仁,咸使黎民蒙庇。

遐迩赤子,咸知朕心。

切念宋江、卢俊义等,素怀忠义,不施暴虐。

归顺之心已久,报效之志凛然。

虽犯罪恶,各有所由。

察其情恳,深可悯怜。

朕今特差殿前太尉宿元景,赍捧诏书,亲到梁山水泊,将宋江等大小人员所犯罪恶尽行赦免。

给降金牌三十六面,红锦三十六匹,赐与宋江等上头领。

银牌七十二面,绿锦七十二匹,赐与宋江部下头目。

赦书到日,莫负朕心,早早归降,必当重用。

故兹诏敕,想宜悉知。

宣和四年春二月 日诏示。

” 萧让读罢丹诏,宋江等山呼万岁,再拜谢恩已毕。

宿太尉取过金银牌面,红绿锦段,令裴宣依次照名,给散已罢,叫开御酒,取过银酒海,都倾在里面。

随即取过旋杓舀酒,就堂前温热,倾在银壶内。

宿太尉执着金锤,斟过一杯酒来,对众头领道:“宿元景虽奉君命,特赍御酒到此,命赐众头领,诚恐义士见疑。

元景先饮此杯,与众义士看,勿得疑虑。

”众头领称谢不已。

宿太尉饮毕,再斟酒来,先劝宋江。

宋江举杯跪饮。

然后卢俊义、吴用、公孙胜陆续饮酒。

遍劝一百单八名头领,俱饮一杯。

宋江传令,教收起御酒,却请太尉居中而坐。

众头领拜复起居。

宋江进前称谢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于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

铭心刻骨,不敢有忘。

”宿太尉道:“元景虽知义士等忠义凛然,替天行道,奈缘不知就里委曲之事,因此天子左右,未敢题奏,以致担误了许多时。

前者收得闻参谋书,又蒙厚礼,方知有此衷情。

其日天子在披香殿上,官家与元景闲论,问起义士,以此元景奏知此事。

不期天子已知备细,与某所奏相同。

次日,天子驾坐文德殿,就百官之前,痛责童枢密,深怪高太尉累次无功,亲命取过文房四宝,天子御笔亲书丹诏,特差宿某亲到大寨,启请众头领。

烦望义士早早收拾朝京,休负圣天子宣召抚安之意。

”众皆大喜,拜手称谢。

宋江邀请闻参谋相见。

宿太尉欣然交集,满堂欢喜。

当请宿太尉居中上坐,张太守、闻参谋对席相陪。

堂上堂下,皆列位次,大设筵宴,轮番把盏。

厅前大吹大擂。

虽无炮龙烹凤,端的是肉山酒海。

当日尽皆大醉,各扶归幕次里安歇。

次日,又排筵宴,彼各叙旧论新,讲说平生之怀。

第三日,再排席面,请宿太尉游山,至暮尽醉方散,各归安歇。

倏尔已经数日,宿太尉要回,宋江等坚意相留。

宿太尉道:“义士不知就里。

元景奉天子敕旨而来,到此间数日之久。

荷蒙英雄慨然归顺,大义俱全。

若不急回,诚恐奸臣相妒,别生异议。

”宋江等道:“据某愚意,相留恩相游玩数日。

太尉既然有此之念,不敢苦留。

今日尽此一醉,来早拜送恩相下山。

”当时会集大小头领,尽来集义饮宴。

吃酒中间,众皆称谢。

宿太尉又用好言抚恤,至晚方散。

次日清晨,安排车马。

宋江亲捧一盘金珠,到宿太尉幕次内,再拜上献。

宿太尉那里肯受。

宋江再三献纳,方才收了,打挟在衣箱内。

拴束行李鞍马,准备起程。

其余跟来人数,连日自是朱武、乐和管待,依例饮馔,酒量高低,并皆厚赠金银财帛。

众人皆喜。

仍将金宝赍送闻参谋、张太守,二公亦不肯受。

宋江坚执奉承,才肯收纳。

宋江遂令闻参谋跟同宿太尉回京师。

梁山泊大小头领,俱金鼓细乐,相送太尉下山。

渡过金沙滩,俱送过三十里外,众皆下马,与宿太尉把盏饯行相别。

宋江当先,执盏擎杯道:“太尉恩相回见天颜,善言保奏。

”宿太尉回道:“义士但且放心,只早早收拾朝京为上。

军马若到京师来,可先使人到我府中通报。

俺先奏闻天子,使人持节来迎,方见十分公气。

”宋江道:“恩相容复:小可水洼,自从王伦上山开创之后,却是晁盖上山。

今至宋江已经数载,附近居民,扰害不浅。

小可愚意,金欲罄竭资财,买市十日,收拾已了,便当尽数朝京,安敢迟滞。

亦望太尉烦请将此愚衷,上达圣听,以宽限次。

”宿太尉应允。

别了众人,带了开诏一干人马,自投济州而去。

宋江等却回大寨。

到忠义堂上鸣鼓聚众。

大小头领坐下,诸多军校都到堂前。

宋江传令:“众弟兄在此!

自从王伦创立山寨以来,次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

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已经数载。

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见天日之面。

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图个荫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

今来汝等众人,但得府库之物,纳于库中公用。

其余所得之资,并从均分。

以义逢义,以仁达仁,并无争执。

我一百八人,上应天星,生死一处。

今者天子宽恩降诏,赦罪招安,大小众人,尽皆释其所犯。

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负天子洪恩。

汝等军校,也有自来落草的,也有随众上山的,亦有军官失陷的,亦有掳掠来的。

今次我等受了招安,俱赴朝廷。

你等如愿去的,作速上名进发。

如不愿去的,就这里报名相辞,我自赍发你等下山,任从生理。

”宋江号令已罢,着落裴宣、萧让,照数上名。

号令一下,三军各各自去商议。

当下辞去的也有三五千人。

宋江皆赏钱物赍发去了。

愿随去充军者,作速报官。

次日宋江又令萧让写了告示,差人四散去贴,晓示临近州郡乡镇村坊,各各报知。

仍请诸人到山,买市十日。

其告示曰: “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以大义,布告四方:昨因哨聚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敕,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

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

倘蒙不外,赍价前来,以一报答,并无虚谬。

特此告知远近居民,勿疑辞避,惠然光临,不胜万幸。

宣和四年三月 日,梁山泊义士宋江等谨请。

” 萧让写毕告示,差人去附近州郡及四散村坊,尽行贴遍。

发库内金珠、宝贝、彩段、绫罗、纱绢等项,分散各头领并军校人员。

另选一分,为上国进奉。

其余堆集山寨,尽行招人买市十日。

于三月初三日为始,至十三日终止。

宰下牛羊,酝造酒醴。

但到山寨里买市的人,尽以酒食管待,犒劳从人。

至期,四方居民,担嚢负笈,雾集云屯,俱至山寨。

宋江传令,以一举十。

俱各欢喜,拜谢下山。

一连十日,每日如此。

十日已外,住罢买市,号令大小,收拾赴京朝觐。

宋江便要起送各家老小还乡。

吴用谏道:“兄长未可,且留众宝脊在此山寨。

待我等朝觐面君之后,承恩已定,那时发遣各家老小还乡未迟。

”宋江听罢道:“军师言之极当。

”再传将令,教头领即便收拾,整顿军士。

宋江等随即火速起身,早到济州,谢了太守张叔夜。

太守即设筵宴,管待众多义士,赏劳三军人马。

宋江等辞了张太守,出城进发,带领众多军马,大小约有五七百人,径投东京来。

先令戴宗,燕青前来京师宿太尉府中报知。

太尉见说,随即便入内里奏知天子:“宋江等众军马朝京。

”天子闻奏大喜,便差太尉并御驾指挥使一员,手持旌旄节钺,出城迎接宋江。

当下宿太尉领圣旨出郭。

且说宋江军马在路,甚是摆的整齐。

前面打著两面红旗,一面上书“顺天”二字,一面上书“护国”二字。

众头领都是戎装披挂。

惟有吴学究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鲁智深烈火僧衣,武行者香皂直裰。

其余都是战袍金铠,本身服色。

在路非止一日。

前到京师城外,前逢御驾指挥使持节迎着军马。

宋江闻知,领众头领前来参见宿太尉已毕,且把军马屯驻新曹门外,下了寨栅,听候圣旨。

且说宿太尉并御驾指挥使入城,至朝前面奏天子,说:“宋江等军马屯住新曹门外,听候我王圣旨。

”天子乃曰:“寡人久闻梁山泊宋江等,有一百八人,上应天星,更兼英雄勇猛,人不可及。

今已归降,作为良臣,到于京师。

寡人来日引百官登宣德楼。

可教宋江等众,俱以临敌披挂,本身戎装服色,休带大队人马,只将三五百步军马军进城。

自东过西,寡人亲要观看。

也教在城黎庶军民官僚知此英雄豪杰,为国良臣。

然后却令卸其衣甲,除去军器,都穿所赐锦袍,从东华门而入,就文德殿朝见。

”御驾指挥使领圣旨,直至行营寨前,口传圣旨与宋江等说知。

次日,宋江传令教铁面孔目裴宣,选拣彪形大汗五七百人,步军前面打着金鼓旗幡,后面摆着枪刀斧钺,中间竖着“顺天”、“护国”二面红旗。

军士各悬刀剑弓矢,众人各各都穿本身披挂,戎装袍甲,摆成队伍,从东郭门而入。

只见东京百姓军民,扶老挈幼,迫路观看,如睹天神。

是时天子引百官在宣德楼上临轩观看。

见前面摆列金鼓旗幡,枪刀斧钺,尽都摆列。

队伍中有踏白马军,打起“顺天”、“护国”二面红旗,外有二三十骑马上随军鼓乐。

后面众多好汉,簇簇而行。

解珍、解宝开路,朱武压后。

怎见得一百八员英雄好汉入城朝觐?

但见: 和风开御道,细雨润香尘。

东方晓日初升,北阙珠帘半卷。

南薰门外,一百八员义士朝京。

宣德楼中,万万岁君王刮目。

解珍、解宝,仗钢叉相对而行。

孔明、孔亮,执兵器齐肩而过。

前列着邹渊、邹润,次分着李立、李云。

韩滔、彭玘显精神,薛永、施恩逞猛烈。

单廷圭皂袍闪烁,魏定国红甲光辉。

宣赞紧对郝思文,凌振相随神算子。

黄信左朝孙立,欧鹏右向邓飞。

鲍旭、樊瑞仗双锋,郭盛、吕方持画戟。

纱巾吏服,左手下铁面孔目裴宣。

乌帽儒衣,右手下圣手书生萧让。

丝缰玉勒,山东豪杰宋公明。

画镫雕鞍,河北英雄卢俊义。

吴加亮纶巾羽扇,公孙胜鹤氅道袍。

豹子头与关胜连鞍,呼延灼同秦明共辔。

花荣相连杨志,索超紧对董平。

鲁智深烈火袈裟,武行者香皂直裰。

柴进与李应相随趁,杨雄共石秀并肩行。

徐宁不离张清,刘唐紧随史进。

朱仝与雷横作伴,燕青和戴宗同行。

李逵居左,穆弘在右。

诸阮内阮二为尊,两张内李俊居长。

陶宗旺共郑天寿为双,王矮虎与一丈青作配。

项充、李衮,宋万、杜迁。

菜园子相对小尉迟,孙二娘紧随顾大嫂。

后面有蔡福、蔡庆、陈达、杨春,前头列童威、童猛、侯健、孟康。

燕顺、杨林,对对挨肩。

穆春、曹正,双双接踵。

朱贵对连朱富,周通相接李忠。

左有玉臂匠,右有铁笛仙。

宋清相接乐和,焦挺追陪石勇。

汤隆共杜兴作伴,得孙与龚旺同行。

王定六面目狰狞,郁保四身躯长大。

时迁乖觉,白胜高强。

段景住马上超群,随后有三人压阵。

安道全身披素服,皇甫端胸拂紫髯。

神机朱武在中间,马上随军全乐部。

护国旗盘旋瑞气,顺天旗招飐祥云。

重重铠甲烁黄金,对对锦袍盘软翠。

有如帝释,引天男天女下天宫。

浑似海神,共龙子龙孙离洞府。

正是:夹道万民齐束手,临轩帝主喜开颜。

且说道君天子,同百官在宣德楼上,看了梁山泊宋江等这一行部从,喜动龙颜,心中大悦。

与百官道:“此辈好汉真英雄也!

”观看叹羡不已。

命殿头官传旨,教宋江等各换御赐锦袍见帝。

殿头官领命,传与宋江等。

向东华门外,脱去戎装惯带,各穿御赐红绿锦袍,悬带金银牌面,各带朝天巾帻,抹绿朝靴。

惟公孙胜将红锦裁成道袍,鲁智深缝做僧衣,武行者改作直裰,皆不忘君赐也。

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公孙胜为次,引领众人,从东华门而入。

只见仪礼司整肃朝仪,陈设鸾驾。

正是: 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

皇风清穆,温温霭霭气氤氲。

丽日当空,郁郁蒸蒸云叆叇。

微微隐隐,龙楼凤阙散满天香雾。

霏霏拂拂,珠宫贝阙映万缕朝霞。

文德殿灿灿烂烂,金碧交辉。

未央宫光光彩彩,丹青炳焕。

苍苍凉凉,日映着玉砌雕阑。

袅袅英英,花簇着皇宫禁苑。

紫扉黄阁,宝鼎内缥缥缈缈,沉檀齐爇。

丹陛彤墀,玉台上明明朗朗,玉烛高焚。

笼笼冬冬,振天鼓擂叠三通。

铿铿鍧鍧,长乐钟撞百八下。

枝枝杈杈,叉刀手互相磕撞。

摇摇曳曳,龙虎旗来往飞腾。

锦裆花帽,擎着的是圆盖伞,方盖伞,上下开展。

玉节龙旗,驾着的是大辂辇,玉辂辇,左右相陈。

立金瓜,卧金瓜,三三两两。

双龙扇,单龙扇,叠叠重重。

群群队队,金鞍马,玉辔马,性貌驯习。

双双对对,宝匣象,驾辕象,勇力狰狞。

镇殿将军,长长大大甲披金。

侍朝勋卫,齐齐整整刀晃银。

严严肃肃,殿门内摆列着纠仪御史官。

端端正正,姜擦边立站定近侍锦衣人。

金殿上参参差差,齐开宝扇。

画栋前轻轻款款,卷起珠帘。

文楼上嘐嘐哕哕,报时鸡人三唱。

玉阶下刮刮刺刺,肃静鞭响三声。

济济楚楚,侍螭头,列簪缨,有五等之爵。

巍巍荡荡,坐龙床,倚绣褥,瞻万乘之尊。

晴日照开青琐闼,天风吹下御炉香。

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当日辰牌时候,天子驾升文德殿。

仪礼司郎官引宋江等依次入朝,排班行礼。

殿头官赞拜舞起居,山呼万岁已毕,天子欣喜,敕令宣上文德殿来。

照依班次赐坐。

命排御筵,敕光禄寺排宴,良酝署进酒,珍羞署进食,掌醢署造饭,大官署供膳,教坊司奏乐。

天子亲御宝座陪宴宋江等。

只见: 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

阊阖天开,睹巍巍之龙衮。

当重熙累洽之日,致星曜降附之时。

光禄珍羞具陈,大官水陆毕集。

销金御帐,上有舞鹤飞鸾。

织锦围屏,中画盘龙走凤。

合殿金花紫翠,满庭锦绣绮罗。

楼台宝座千层玉,案桌龙床一块金。

筵开玳瑁,七宝器黄金嵌就。

炉列麒麟,百和香龙脑修成。

玻璃盏间琥珀锺,玛瑙杯联珊瑚斝。

赤瑛盘内,高堆麟脯鸾肝。

紫玉碟中,满饤驼蹄熊掌。

桃花汤洁,缕塞北之黄羊。

银丝脍鲜,剖江南之赤鲤。

黄金盏满泛香醪,紫霞杯滟浮琼液。

宝瓶中金菊对芙蓉,争妍竞秀。

玉沼内芳兰和菡萏,荐馥呈芬。

翠莲房掩映宝珠榴,锦带羹相称胡麻饭。

五俎八簋,百味庶羞。

黄橙绿橘,合殿飘香。

雪藕冰桃,盈盘沁齿。

糖浇就甘甜狮仙,面制成香酥定胜。

四方珍果,盘中色色绝新鲜。

诸郡佳肴,席上般般皆奇异。

方当进酒五巡,正是汤陈三献。

教坊司凤鸾韶舞,礼乐司排长伶官。

朝鬼门道,分明开说。

头一个装外的,黑漆幞头,有如明镜。

描花罗襕,俨若生成。

虽不比持公守正,亦能辨律吕宫商。

第二个戏色的,系离水犀角腰带,裹红花绿叶罗巾。

黄衣襕长衬短靿靴,彩袖襟密排山水样。

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着役叠胜罗衫。

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

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

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

第四个净色的,语言动众,颜色繁过。

开呵公子笑盈腮,举口王侯欢满面。

依院本填腔调曲,按格范打诨发科。

第五个贴净的,忙中九伯,眼目张狂。

队额角涂一道明创,劈门面搭两色蛤粉。

裹一顶油油腻腻旧头巾,穿一领刺刺塌塌泼戏袄。

吃六棒枒板不嫌疼,打两杖麻鞭浑是耍。

这五人引领著六十四回队舞优人,百二十名散做乐工,搬演杂剧,装孤打撺。

个个青巾桶帽,人人红带花袍。

吹龙笛,击鼍鼓,声震云霄。

弹锦瑟,抚银筝,韵惊鱼鸟。

悠悠音调绕梁飞,济济舞衣翻月影。

吊百戏众口喧哗,纵谐语齐声喝采。

妆扮的是太平年万国来朝,雍熙世八仙庆寿。

搬演的是玄宗梦游广寒殿,狄青夜夺昆仑关。

也有神仙道办,亦有孝子顺孙。

观之者真可坚其心志,听之者足以养其性情。

须臾间,八个排长簇拥着四个金翠美人,歌舞双行,吹弹并举。

歌的是《朝天子》、《贺圣朝》、《感皇恩》、《殿前欢》,治世之音。

舞的是《醉回回》、《活观音》、《柳青娘》、《鲍老儿》,淳正之态。

歌喉似新莺宛啭,舞腰如细柳牵风。

当殿上鱼水同欢,君臣共乐。

果然道:百宝壮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大宴已成,众乐齐举。

主上无为千万寿,天颜有喜万方同。

有诗为证: 尧舜垂衣四恶摧,宋皇端拱叛臣归。

九重凤阙新开宴,十载龙墀旧赐衣。

盖世功名须早进,矢心忠义莫相违。

乾坤好作奇男子,珍重诗章足佩韦。

且说天子赐宋江等筵宴,至暮方散。

谢恩已罢,宋江等俱各簪花出内。

在西华门外,各各上马,回归本寨。

次日入城,礼仪司引至文德殿谢恩。

喜动龙颜,天子欲加官爵,敕令宋江等来日受职。

宋江等谢恩出内回寨,不在话下。

又说枢密院官具本上奏:“新降之人,未效功劳,不可辄便加爵。

可待日后征讨,建立功勋,量加官赏。

见今数万之众,逼城下寨,甚为不宜。

陛下可将宋江等所部军马,原是京师有被陷之将,仍还本处。

外路军兵,各归原所。

其余之众,分作五路。

山东、河北,分调开去。

此为上策。

”次日,天子命御驾指挥使,直至宋江营中,口传圣旨:“宋江等分开军马,各归原所。

”众头领听的,心中不悦。

回道:“我等投降朝廷,都不曾见些官爵,便要将俺弟兄等分遣调开。

俺等众头领生死相随,誓不相舍。

端的要如此,我们只的再回梁山泊去!

”宋江急忙止住。

遂用忠言恳求来使,烦乞善言回奏。

那指挥使回到朝廷,那里敢隐蔽,只得把上项所言,奏闻天子。

天子大惊,急宣枢密院官计议。

奏道:“这厮们虽降朝廷,其心不改,终贻大患。

以臣愚意,不若陛下传旨,赚入京城,将此一百八人尽数剿除。

然后分散他的军马,以绝国家之患。

”天子听罢,圣意沉吟未决。

向那御屏风背后,转出一大臣,紫袍象简,高声喝道:“四边狼烟未息,中间又起祸胎,都是汝等忘家败国之臣,坏了圣朝天下!

”正是:只凭立国安邦口,来救惊天动地人。

毕竟御屏风后喝的那员大臣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八十二回·宋公明奉诏破大辽陈桥驿滴泪斩小卒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大鹏久伏北溟里,海运抟风九万里。

丈夫按剑居蓬蒿,时间谈笑鹰扬起。

县官失政群臣妒,天下黎民思乐土。

壮哉一百八英雄,任侠施仁聚山坞。

宋江意气天下稀,学究谋略人中奇。

折馘擒俘俱虎将,披坚执锐尽健儿。

艨艟战舰环湍濑,剑戟短兵布山寨。

三关部伍太森严,万姓闻风俱胆碎。

惟诛国蠹去贪残,替天行道民尽安。

只为忠贞同皎日,遂令天诏降梁山。

东风拂拂征袍舞,朱鹭翩翩动钲鼓。

黄封御酒远相颁,紫泥锦绮仍安抚。

承恩将校舒衷情,焚香再拜朝玉京。

天子龙颜动喜色,诸侯击节歌升平。

汴州城下屯枭骑,一心报国真嘉会。

尽归廊庙佐清朝,万古千秋尚忠义。

话说当年有大辽国王,起兵前来侵占山后九州边界。

兵分四路而入,劫掳山东、山西,抢掠河南、河北。

各处州县,申达表文,奏请朝廷求救。

先经枢密院,然后得到御前。

所有枢密童贯同太师蔡京、太尉高俅、杨戬,商议纳下表章不奏。

只是行移邻近州府,催攒各处,径调军马,前去策应。

正如担雪填井一般。

此事人皆尽知,只瞒着天子一个。

适来四个贼臣设计,教枢密童贯启奏,将宋江等众要行陷害。

不期那御屏风后转出一员大臣来喝住。

正是殿前都太尉宿元景。

便向殿前启奏道:“陛下!

宋江这伙好汉方始归降,百单八人,恩同手足,意若同胞。

他们决不肯便拆散分开,虽死不舍相离。

如何今又要害他众人性命!

此辈好汉,智勇非同小可。

倘或城中翻变起来,将何解救?

如之奈何?

见今辽国兴兵十万之众,侵占山后九州所属县治,各处申达表文求救,累次调兵前去征剿交锋,如汤泼蚁。

贼势浩大,所遣官军,又无良策可退,每每只是折兵损将。

惟瞒陛下不奏。

以臣愚见,正好差宋江等全伙良将,部领所属军将人马,直抵本境,收伏辽国之贼。

令此辈好汉建功进用,于国实有便益。

微臣不敢自专,乞请圣鉴。

”天子听罢宿太尉所奏,龙颜大喜。

巡问众官,俱言有理。

天子大骂枢密院童贯等官:“都是汝等谗佞之徒,误国之辈,妒贤嫉能,闭塞贤路,饰词矫情,坏尽朝廷大事!

姑恕情罪,免其追问。

”天子亲书诏敕,赐宋江为破辽都先锋。

其余诸将,待建功加官受爵。

就差太尉宿元景,亲赍诏敕,去宋江军前行营开读。

天子朝退,百官皆散。

且说宿太尉领了圣旨出朝,径到宋江行寨军前开读。

宋江等忙排香案,拜谢君恩,开读诏敕: “制曰:舜有天下,举皋陶而四海咸服。

汤有天下,举伊尹而万民俱安。

朕自即位以来,任贤之心,夙夜靡怠。

近得宋江等众,顺天护国,秉义全忠。

如斯大才,未易轻任。

今为辽兵侵境,逆虏犯边。

敕加宋江为破辽兵马都先锋使,卢俊义为副先锋。

其余军将,如夺头功,表申奏闻,量加官爵。

就统所部军马,克日兴师,直抵巢穴,伐罪吊民,扫清边界。

所过州府,另敕应付钱粮。

如有随处官吏人等,不遵将令者,悉从便益处治。

故兹制示,想宜知悉。

宣和四年夏月 日。

” 当下宋江、卢俊义等,跪听诏敕已罢,众皆大喜。

宋江等拜谢宿太尉道:“某等众人,正欲如此与国家出力,立功立业,以为忠臣。

今得太尉恩相力赐保奏,恩同父母。

只有梁山泊晁天王灵位,未曾安厝。

亦有各家老小家眷,未曾发送还乡。

所有城垣,未曾拆毁。

战船亦未曾将来。

有烦恩相题奏,乞降圣旨,宽限旬日,还山了此数事,整顿器具枪刀甲马,便当尽忠报国。

”宿太尉听罢大喜,回奏天子,即降圣旨,敕赐库内取金一千两,银五千两,采段五千匹,颁赐众将。

就令太尉于库藏关支,去行营俵散与众将,原有老小者,赏赐给付与老小,养膳终身。

原无老小者,给付本身,自行收受。

宋江奉敕谢恩已毕,给散众人收讫。

宿太尉回朝,分付宋江道:“将军还山,可速去快来。

先使人报知下官,不可迟误。

”有诗为证: 兵阵堂堂已受降,佞臣潜地害忠良。

宿公力奏征骄虏,始得孤忠达庙廊。

再说宋江聚众商议、所带还山人数是谁。

宋江与同军师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杜迁、宋万、朱贵、宋清、阮家三弟兄,马步水军一万余人回去。

其余大队人马,都随卢先锋在京师屯扎。

宋江与吴用、公孙胜等,于路无话。

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坐下,便传将令,教各家老小眷属,收拾行李,准备起程。

一面叫宰杀猪羊牲口,香烛钱马,祭献晁天王。

然后焚化灵牌,做个会众的筵席,管待众将。

随即将各家老小,各各送回原所州县,上车乘马,俱已去了。

然后教自家庄客,送老小宋太公并家眷人口,再回郓城县宋家村,复为良民。

随即叫阮家三弟兄,拣选合用船只。

其余不堪用的小船,尽行给散与附近居民收用。

山中应有屋宇房舍,任从居民搬拆。

三关城垣,忠义等屋,尽行拆毁。

一应事务,整理已了,收拾人马,火速还京。

一路无话,早到东京。

卢俊义等接至大寨。

先使燕青入城,报知宿太尉。

要辞天子,引领大兵起程。

宿太尉见报,入内奏知天子。

次日,引宋江于武英殿朝见。

天子龙颜欣悦,赐酒已罢,玉音问道:“卿等休辞道途跋涉,军马驱驰,与寡人征虏破辽,早奏凯歌而回。

朕当重加录用。

其众将校,量功加爵,卿勿怠焉!

”宋江叩头称谢,端简启奏:“臣乃鄙猥小吏,误犯刑典,流递江州,醉后狂言,临刑弃市。

众力救之,无处逃避。

遂乃潜身水泊,苟延微命。

所犯罪恶,万死难逃。

今蒙圣上宽恤收录,大敷旷荡之恩,得蒙赦免本罪。

臣披肝沥胆,尚不能补报皇上之恩。

今奉诏命,敢不竭力尽忠,死而后已!

”天子大喜,再赐御酒,教取描金鹊画弓箭一副,名马一匹,全副鞍辔,宝刀一口,赐与宋江。

宋江叩首谢恩,辞陛出内。

将领天子御赐宝刀鞍马弓箭,就带回营。

传令诸军将校,准备起行。

且说徽宗天子次早令宿太尉传下圣旨,教中书省院官二员,就陈桥驿与宋江先锋犒劳三军。

每名军士酒一瓶,肉一斤,对众关支,毋得克减。

中书省得了圣旨,一面连更晓夜,整顿酒肉,差官二员,前去给散。

再说宋江传令诸军,便与军师吴用计议,将军马分作二起进程。

令五虎八彪将,引军先行。

十骠骑将在后。

宋江、卢俊义、吴用、公孙胜,统领中军。

水军头领三阮、李俊、张横、张顺,带领童威、童猛、孟康、王定六并水手头目人等,撑驾战船,自蔡河内出黄河,投北进发。

宋江催趱三军,取陈桥驿大路而进。

号令军将,毋得动扰乡民。

有诗为证: 招摇旌旆出天京,受命专师事远征。

虎视龙骧从此去,区区北虏等闲平。

且说中书省差到二员厢官,在陈桥驿给散酒肉,赏劳三军。

谁想这伙官员,贪滥无厌,徇私作弊,克减酒肉。

都是那等谗佞之徒,贪爱贿赂的人,却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

前队军马,尽行给散过了。

后军散到一队皂军之中,都是头上黑盔,身披玄甲,却是项充、李衮所管的牌手。

那军汉中一个军校,接得酒肉过来看时,酒只半瓶,肉只十两,指着厢官骂道:“都是你这等好利之徒,坏了朝廷恩赏!

”厢官喝道:“我怎得是好利之徒?

”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

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

佛面上去刮金!

”厢官骂道:“你这大胆!

剐不尽杀不绝的贼!

梁山泊反性尚不改!

”军校大怒,把这酒和肉劈脸都打将去。

厢官喝道:“捉下这个泼贼!

”那军校就团牌边掣出刀来。

厢官指着手大骂道:“腌臜草寇,拔刀敢杀谁!

”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

量你这等赃官,何足道哉!

”厢官喝道:“你敢杀我?

”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着,扑地倒了。

众人发声喊,都走了。

那军汉又赶将入来,再剁了几刀,眼见的不能勾活了。

众军汉簇住了不行。

当下项充、李衮飞报宋江。

宋江听的大惊,便与吴用商议:“此事如之奈何?

”吴学究道:“省院官甚是不喜我等,今又做出这件事来,正中了他的机会。

只可先把那军校斩首号令,一面申复省院,勒兵听罪。

急急可叫戴宗、燕青悄悄进城,备细告知宿太尉。

烦他预先奏知委曲,令中书省院谗害不得,方保无事。

”宋江计议定了,飞马亲到陈桥驿边。

那军校立在死尸边不动。

宋江自令人于馆驿内,搬出酒肉,赏劳三军。

都教进前,却唤这军校直到馆驿中,问其情节。

那军校答道:“他千梁山泊反贼,万梁山泊反贼,骂俺们杀剐不尽,因此一时性起杀了他,专待将军听罪。

”宋江道:“他是朝廷命官,我兀自惧他,你如何便把他来杀了?

须是要连累我等众人。

俺如今方始奉诏去破大辽,未曾见尺寸之功,倒做下这等的勾当,如之奈何?

”那军校叩首伏死。

宋江哭道:“我自从上梁山泊以来,大小兄弟,不曾坏了一个。

今日一身入官,事不由我,当守法律。

虽是你强气未灭,使不的旧时性格。

”这军校道:“小人只是伏死。

”宋江令那军校痛饮一醉,教他树下缢死。

却斩头来号令。

将厢官尸首,备棺椁盛贮,然后动文书申呈中书省院。

院官都已知了,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克减官人不自羞,被人刀砍一身休。

宋江军令多严肃,流泪军前斩卒头。

再说戴宗、燕青潜地进城,径到宿太尉府内,备细诉知衷情。

当晚,宿太尉入内,将上项事务奏知天子。

次日,皇上于文德殿设朝,龙楼振鼓,凤阁鸣钟,殿下净鞭三下响,阶前文武两班齐。

当有中书省院官出班启奏:“新降将宋江部下兵卒,杀死省院差去监散酒肉命官一员,乞圣旨拿问。

”天子曰:“寡人待不委你省院来,事却该你这衙门!

盖因委用不得其人,以致惹起事端。

赏军酒肉,必然大破小用。

梁山军士虚受其名,以致如此。

”省院等官又奏道:“御酒之物,谁敢克减!

”是时天威震怒,喝道:“寡人已自差人暗行体察,深知备细。

尔等尚自巧言令色,对朕支吾!

寡人御赐之酒,一瓶克减半瓶,赐肉一斤,只有十两。

以致壮士一怒,目前流血!

”天子喝问:“正犯安在?

”省院官奏道:“宋江已自将本犯斩首号令示众,申呈本院,勒兵听罪。

”天子曰:“他既斩了正犯军士,待报听罪。

宋江禁治不严之罪,权且纪录。

待破辽回日,量功理会。

”省院官默然无言而退。

天子当时传旨,差官前去催督宋江提兵前去。

所杀军校,就于陈桥驿枭首示众。

却说宋江正在陈桥驿勒兵听罪,只见驾上差官来到,着宋江等进兵征辽。

违犯军校,枭首示众。

宋江谢恩已毕,将军校首级挂于陈桥驿号令,将尸埋了。

宋江大哭一场,垂泪上马,提兵望北而进。

每日兵行六十里,扎营下寨。

所过州县,秋毫无犯。

沿路无话。

将次相近大辽境界,宋江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即日辽兵分作四路,侵犯大宋州郡。

我等分兵前去征讨的是,只打城池的是?

”吴用道:“若是分兵前去,奈缘地广人稀,首尾不能救应。

不如只是打他几个城池,去再商量。

若还攻击的紧,他自然收兵。

”宋江道:“军师此计甚高。

”随即唤过段景住来分付道:“你走北路甚熟,你可引领军马前进。

近的是甚州县?

”段景住禀道:“前面便是檀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

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潞水,团团绕著城池。

这潞水直通渭河,须用战船征进。

宜先趱水军头领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檀州。

”宋江听罢,便使戴宗催趱水军头领李俊等,晓夜趱船至潞水取齐。

却说宋江整点人马水军船只,约会日期,水陆并行,杀投檀州来。

且说檀州城内守把城池番官,却是辽国洞仙侍郎孛堇相公。

手下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

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闻知宋朝差宋江全伙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一面关报邻近蓟州、霸州、涿州、雄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

便差阿里奇、楚明玉两个,引兵三万,辞了总兵侍郎,领兵出战。

且说大刀关胜在于前部先锋,引军杀近檀州所属密云县来。

县官闻的,飞报与两个番将,说道:“宋朝军马大张旗号,乃是梁山泊新受招安宋江这伙。

”阿里奇听了,笑道:“既是这伙草寇,何足道哉!

”传令教番兵扎掂已了,来日出密云县与宋江交锋。

次日宋江听报辽兵来近,即时传令诸军将士:“首先交锋,要看个头势,休要失支脱节。

”众将得令,欣然披挂上马。

宋江、卢俊义俱各戎装擐带,亲在军前监战,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黑洞洞地遮天蔽地,都是皂雕旗。

两下齐把弓弩射住阵脚。

只见对阵皂旗开处,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弯环踢跳。

宋江看那番将时,怎生打扮?

但见: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

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

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

手搦梨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

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

宋江看了,与诸将道:“此番将不可轻敌。

”言未绝,金枪手徐宁出战,横着钩镰枪,骤坐下马,直临阵前。

番将阿里奇见了,大骂道:“宋朝合败,命草寇为将!

敢来侵犯大国,尚不知死!

”徐宁喝道:“辱国小将,敢出秽言!

”两军呐喊,徐宁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

两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

二将斗不过三十余合,徐宁敌不住番将,望本阵便走。

花荣急取弓箭在手。

那番将正赶将来,张清又早按住鞍鞒,探手去锦袋内取个石子,看着番将较亲,照面门上只一石子。

却似流星飞坠,弩箭离弦,正中阿里奇左眼,翻筋斗落于马下。

这里花荣、林冲、秦明、索超四将齐出,先抢了那匹好马,活捉了阿里奇归阵。

副将楚明玉见折了阿里奇,急要向前去救时,被宋江大队军马前后掩杀将来,就弃了密云县,大败亏输,奔檀州来。

宋江且不追赶,就在密云县屯扎下营。

看番将阿里奇时,打破眉梢,损其一目,负痛身死。

宋江传令,教把番官尸骸烧化,功绩簿上标写张清第一功。

就将阿里奇连环镔铁铠、出白梨花枪、嵌宝狮蛮带、银色拳花马,并靴袍弓箭,都赐了张清。

是日,且就密云县中,众皆作贺,设宴饮酒,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大辽闰位非天命,累纵狼狐寇北疆。

阿里可怜无勇略,交锋时下一身亡。

次日,宋江升帐,传令起军,调兵遣将,都离密云县,直抵檀州来。

却说檀州洞仙侍郎,听的报来,折了一员主将,坚闭城门,不出迎敌。

又听的报有水军战船在于城下,遂乃引众番将上城观看。

只见宋江阵中猛将,摇旗呐喊,耀武扬威,搦战厮杀。

洞仙侍郎见了,说道:“似此,怎不输了小将军阿里奇!

”当下副将楚明玉答应道:“小将军那里是输与那厮!

蛮兵先输了,俺小将军赶将过去,被那里一个穿绿的蛮子一石子打下马去。

那厮队里四个蛮子四条枪,便来攒住了。

俺这壁厢措手不及,以此输与他了。

”洞仙侍郎道:“那个打石子的蛮子怎地模样?

”左右有认得的,指着说道:“城下兀那个带青包巾,见今披着小将军的衣甲,骑着小将军的马,那个便是。

”洞仙侍郎攀着女墙边看时,只见张清已自先见了,趱马向前,见一石子飞来。

左右齐叫一声躲时,那石子早从洞仙侍郎当耳根边擦过,把耳轮擦了一片皮。

洞仙侍郎负疼道:“这个蛮子直这般利害!

”下城来一面写表申奏大辽郎主,一面行报外境各州提备。

却说宋江引兵在城下,一连打了三五日,不能取胜。

再引军马回密云县屯住。

帐中坐下,计议破城之策。

只见戴宗报来,取到水军头领,乘驾战船,都到潞水。

宋江便唤李俊等到中军商议,着戴宗传令下去。

李俊等都到密云县中,帐前参见宋江。

宋江道:“今次厮杀,不比在梁山泊时,可要先探水势深浅,然后方可进兵。

我看这条潞水,水势甚急,倘或一失,难以救应。

尔等可宜仔细,不可托大。

将船只盖伏的好着,只扮作运粮船相似。

你等头领各带暗器,潜伏于船内。

止着三五人撑驾摇橹,岸上着两人牵拽,一步步捱到城下,把船泊在两岸,待我这里进兵。

城中知道,必开水门来抢粮船。

尔等伏兵却起,夺他水门,可成大功。

”李俊等听令去了。

只见探水小校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卷杀而来,都打着皂雕旗,约有一万余人,望檀州来了。

”吴用道:“必是辽国调来救兵。

我这里先差几将拦截厮杀,杀的散时,免令城中得他壮胆。

”宋江便差张清、董平、关胜、林冲,各带十数个小头领,五千军马,飞奔前来。

原来大辽郎主闻知说是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领兵杀至檀州,围了城子,特差这两个皇侄,前来救应。

一个唤做耶律国珍,一个唤做国宝。

两个乃是辽国上将,又是皇侄,皆有万夫不当之勇。

引起一万番军,来救檀州。

看看至近,迎着宋兵。

两边摆开阵势,两员番将一齐出马,都一般打扮。

但见: 头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

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

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

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

手中搦丈二绿沉枪,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那番将是弟兄两个,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枪。

宋兵迎着,摆开阵势。

双枪将董平出马,厉声高叫:“两者甚处番官?

”那耶律国珍大怒,喝道:“水洼草寇,敢来犯吾大国,倒问俺那里来的!

”董平也不再问,跃马挺枪直抢耶律国珍。

那番官年少的将军,气性正刚,那里肯饶人一步,挺起钢枪直迎过来。

二马相交,三枪乱举。

二将正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使双枪的另有枪法,使单枪的各有神机。

两个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

那耶律国宝见哥哥战了许多时,恐怕力怯,就中军筛起锣来。

耶律国珍正斗到热处,听的鸣锣,急要脱身,被董平两条枪绞住,那里肯放。

耶律国珍此时心忙,枪法慢了些,被董平右手逼过绿沉枪,使起左手枪来,望番将项根上只一枪,搠个正着。

可怜耶律国珍金冠倒卓,两脚登空,落于马下。

兄弟耶律国宝看见哥哥落马,便抢出阵来,一骑马一条枪,奔来救取。

宋兵阵上,没羽箭张清见他过来,这里那得放空,在马上约住梨花枪,探只手去锦袋内拈出一个石子。

那石子百发百中。

把马一拍,飞出阵前。

说时迟,那时快,这耶律国宝飞也似来,张清迎头扑将去,两骑马隔不的十来丈远近。

番将不提防,只道他来交战。

只见张清手起,喝声道:“着!

”那石子望耶律国宝面上打个正着,翻筋斗落马。

关胜、林冲拥兵掩杀,辽兵无主,东西乱撺,只一阵杀散辽兵万余人马。

把两个番官全副鞍马,两面金牌,收拾宝冠袍甲,仍割下两颗首级。

当时夺了战马一千余匹,解到密云县来,见宋江献纳。

宋江大喜,赏劳三军,书写董平、张清第二功,等打破檀州一并申奏。

宋江与吴用商议,到晚写下军帖,差调林冲、关胜引领一彪军马,从西北上去取檀州。

再调呼延灼、董平也引一彪军马,从东北上进发。

却教卢俊义引一彪军马,从西南上取路进兵。

“我等中军,从东南上进发。

只听的炮响,一齐进发。

”却差炮手凌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并牌手项充、李衮,将带滚牌军一千余人,直至城下,施放号炮。

至二更为期,水陆并进。

各路军兵,都要厮应。

号令已下,诸军各各准备取城。

且说洞仙侍郎正在檀州坚守,专望救兵到来。

却有皇侄败残人马,逃命奔入城中,备细告说:“两个皇侄大王,耶律国珍被个使双枪的害了,耶律国宝被个戴青包巾的使石子打下马来拿去。

”洞仙侍郎跌脚骂道:“又是这蛮子!

不争损了二位皇侄,教俺有甚面目去见郎主!

拿住那个青包巾的蛮子时,碎碎的割那厮。

”至晚,番兵报洞仙侍郎道:“潞水河内有五七百只粮船泊在两岸,远远处又有军马来也。

”洞仙侍郎听了道:“那蛮子不识俺的水路,错把粮船直行到这里。

岸上人马一定是来寻粮船。

”便差三员番将楚明玉、曹明济、咬儿惟康前来分付道:“那宋江等蛮子,今晚又调许多人马来也。

却有若干粮船在俺河里,可教咬儿惟康引一千军马出城冲突,却教楚明玉、曹明济开放水门,从紧溜里放船出去,三停之内,截他二停粮船也好,便是汝等干大功也。

”不知成败何如,有诗为证: 妙算从来迥不同,檀州城下列艨艟。

侍郎不识兵家意,反自开门把路通。

再说宋江人马,当晚黄昏左侧,李逵、樊瑞为首,将引步兵,在城下大骂番人。

洞仙侍郎叫咬儿惟康催趱军马,出城冲杀。

城门开处,放下吊桥,辽兵出城。

却说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五个好汉,引一千步军,尽是悍勇刀牌手,就吊桥边冲住,番军人马那里能勾出的城来。

凌振却在军中搭起炮架,准备放炮,只等时候来到。

由他城上放箭,自有牌手左右遮抵着。

鲍旭却在后面呐喊,虽是一千余人,却有万余人的气象。

洞仙侍郎在城中见军马冲突不出,急叫楚明玉、曹明济开了水门抢船。

此时宋江水军头领,都已先自伏在船中准备,未曾动掸。

见他水门开了,一片片绞起闸板,放出战船来。

凌振得了消息,便先点起一个风火炮来。

炮声响处,两边战船厮迎将来,抵敌番船。

左边踊出李俊、张横、张顺,摇动战船杀来。

右边踊出阮家三弟兄,使着战船,杀入番船队里。

番将楚明玉、曹明济见战船踊跃而来,抵敌不住,料道有埋伏军兵,急待要回船,早被这里水手军兵都跳过船来,只得上岸而走。

宋江水军那六个头领,先抢了水门。

管门番将,杀的杀了,走的走了,这楚明玉、曹明济各自逃生去了。

水门上预先一把火起,凌振又放一个车箱炮来,那炮直飞在半天里响。

洞仙侍郎听的火炮连天声响,吓的魂不附体。

李逵、樊瑞、鲍旭引领牌手项充、李衮等众,直杀入城。

洞仙侍郎和咬儿惟康在城中看见城门已都被夺了,又见四路宋兵人马一齐都杀到来,只得上马,弃了城池,出北门便走。

未及二里,正撞着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两员上将拦住去路。

洞仙侍郎怎生奈何,只得教咬儿惟康到此迎敌。

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洞仙侍郎怎生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七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施耐庵〕 〔明〕

诗曰: 红日天光气障霾,纷纷戈戟两边排。

征鼙倒海翻江振,铁骑追风卷地来。

四斗五方旗影扬,九宫八卦阵门开。

奸雄童贯摧心胆,却似当年大会垓。

话说当日宋江阵中,前部先锋三队军马赶过对阵。

大刀阔斧,杀得童贯三军人马,大败亏输,星落云散,七损八伤。

军士抛金弃鼓,撇戟丢枪,觅子寻爷,呼兄唤弟,折了万余人马,退三十里外扎住。

吴用在阵中鸣金收军,传令道:“且未可尽情追杀,略报个信与他。

”梁山泊人马都收回山寨,各自献功请赏。

且说童贯输了一阵,折了人马,早扎寨栅安歇下。

心中忧闷,会集诸将商议。

酆美、毕胜二将道:“枢相休忧!

此寇知得官军到来,预先摆布下这座阵势。

官军初到,不知虚实,因此中贼奸计。

想此草寇,只是倚山为势,多设军马,虚张声势。

一时失了地利。

我等且再整练马步将士,停歇三日,养成锐气,将息战马。

三日后,将全部军将分作长蛇之阵,俱是步军杀将去。

此阵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都要连络不断。

决此一阵,必见大功。

”童贯道:“此计大妙,正合吾意。

”即时传下将令,整肃三军,训练已定。

第三日五更造饭,军将饱食。

马带皮甲,人披铁铠,大刀阔斧,弓弩上弦。

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大将酆美、毕胜当先引军,浩浩荡荡,杀奔梁山泊来。

八路军马分于左右。

前面发三百铁甲哨马,前去探路。

回来报与童贯中军知道,说:“前日战场上,并不见一个军马。

”童贯听了心疑,自来前军问酆美、毕胜道:“退兵如何?

”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顾冲突将去。

长蛇阵摆定,怕做甚么?

”官军迤逦前行,直进到水泊边,竟不见一个军马,但见隔水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火。

远远地遥望见水浒寨山顶上,一面杏黄旗在那里招展,亦不见些动静。

童贯与酆美、毕胜勒马在万军之前,遥望见对岸水面上芦林中一只小船,船上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斜倚着船,背岸西独自钓鱼。

童贯的步军,隔着岸叫那渔人问道:“贼在那里?

”那渔人只不应。

童贯叫能射弓的放箭。

两骑马直近岸边滩头来,近水兜住马,攀弓搭箭,望那渔人后心飕地一箭去。

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当地一声响,那箭落下水里去了。

这一个马军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当地一声响,那箭也落下水里去了。

那两个马军,是童贯军中第一惯射弓箭的。

两个吃了一惊,勒回马,上来欠身禀童贯道:“两箭皆中,只是射不透。

不知他身上穿着甚的?

”童贯再拨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马军,来滩头摆开,一齐望着那渔人放箭。

那乱箭射去,渔人不慌,多有落在水里的,也有射着船上的。

但射着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里去。

童贯见射他不死,便差会水的军汉,脱了衣甲,赴水过去捉那渔人。

早有三五十人赴将开去。

那渔人听得船尾水响,知有人来。

不慌不忙,放下鱼钓,取棹竿担在身边。

近船来的,一棹竿一个,太阳上着的,脑袋上着的,面门上着的,都打下水里去了。

后面见沉了几个,都赴转岸上,去寻衣甲。

童贯看见大怒,教拨五百军汉下水去,定要拿这渔人。

若有回来的一刀两段。

五百军人脱了衣甲,呐声喊,一齐都跳下水里,赴将过去。

那渔人回转船头,指着岸上童贯,大骂道:“乱国贼臣,害民的禽兽!

来这里纳命,犹自不知死哩!

”童贯大怒,喝教马军放箭。

那渔人呵呵大笑,说道:“兀那里有军马到了!

”把手指一指,弃了蓑衣箬笠,翻身攒入水底下去了。

那五百军正赴到船边,只听得在水中乱叫,都沉下去了。

那渔人正是浪里白跳张顺。

头上箬笠,上面是箬叶裹着,里面是铜打成的。

蓑衣里面,一片熟铜打就,披着如龟壳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

张顺攒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顾排头价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滚将起来。

有乖的赴了开去,逃得性命。

童贯在岸上看得呆了。

身边一将指道:“山顶上那把黄旗,正在那里磨动。

” 童贯定睛看了,不解何意。

众将也没做道理处。

酆美道:“把三百铁甲哨马分作两队,教去两边山后出哨,看是如何?

”却才分到山前,只听得芦苇中一个轰天雷炮飞起,火烟撩乱。

两边哨马齐回来报:“有伏兵到了!

”童贯在马上,那一惊不小!

酆美、毕胜两边差人教军士休要乱动,数十万军都掣刀在手。

前后飞马来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斩!

”按住三军人马。

童贯且与众将立马望时,山背后鼓声震地,喊杀喧天,早飞出一彪军马,都打着黄旗。

当先有两员骁将领兵。

怎见得那队军马整齐?

好似: 黄旗拥出万山中,烁烁金光射碧空。

马似怒涛冲石壁,人如烈火撼天风。

鼓声震动森罗殿,炮力掀翻泰华宫。

剑队暗藏插翅虎,枪林飞出美髯公。

两骑黄长远马上两员英雄头领,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横,带领五千人马,直杀奔官军。

童贯令大将酆美、毕胜当先迎敌。

两个得令,便骤马挺枪出阵,大骂:“无端草贼,不来投降,更待何时!

”雷横在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

怎敢与吾决战!

”毕胜大怒,拍马挺枪,直取雷横。

雷横也使枪来迎。

两马相交,军器并举。

二将约战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败。

酆美见毕胜战久不能取胜,拍马舞刀径来助战。

朱仝见了,大喝一声,飞马轮刀来战酆美。

四匹马,两对儿,在阵前厮杀。

童贯看了,喝采不迭。

斗到间深里,只见朱仝、雷横卖个破绽,拨回马头,望本阵便走。

酆美、毕胜两将不舍,拍马追将过去。

对阵军发声喊,望山后便走。

童贯叫尽力追赶过山脚去。

只听得山顶上画角齐鸣。

众军抬头看时,前后两个炮直飞起来。

童贯知有伏兵,把军马约住,教不要去赶。

只见山顶上闪出那把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

童贯踅过山那边看时,见山头上一簇杂采绣旗开处,显出那个郓城县盖世英雄山东呼保义宋江来。

背后便是军师吴用、公孙胜、花荣、徐宁、金枪手、银枪手众多好汉。

童贯见了大怒,便差人马上山来拿宋江。

大军人马分为两路,却待上山。

只听得山顶上鼓乐喧天,众好汉都笑。

童贯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这贼怎敢戏吾!

我当自擒这厮,”酆美谏道:“枢相,彼必有计,不可亲临险地。

且请回军,来日却再打听虚实,方可进兵。

”童贯道:“胡说!

事已到这里,岂可退军!

教星夜与贼交锋,今已见贼,势不容退。

”语犹未绝,只听得后军呐喊。

探子报道:“正西山后,冲出一彪军来,把后军杀开做两处。

”童贯大惊,带了酆美、毕胜,急回来救应后军时,东边山后鼓声响处,又早飞出一队人马来。

一半是红旗,一半是青旗,捧着两员大将,引五千军马杀将来。

那红旗军随红旗,青旗军随青旗,队伍端的整齐,但见: 对对红旗间翠袍,争飞战马转山腰。

日烘旗帜青龙见,风摆旌旗朱雀摇。

二队精兵皆勇猛,两员上将最英豪。

秦明手舞狼牙棍,关胜斜横偃月刀。

那红旗队里头领是霹雳火秦明,青旗队里头领是大刀关胜。

二将在马上杀来,大喝道:“童贯早纳下首级!

”童贯大怒,便差酆美来战关胜,毕胜去斗秦明。

童贯见后军发喊甚紧,又教鸣金收军,且休恋战,延便且退。

朱仝、雷横引黄旗军又杀将来,两下里夹攻,童贯军兵大乱。

酆美、毕胜保护着童贯,逃命而走。

正行之间,刺斜里又飞出一彪人马来,接住了厮杀。

那队军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

黑白旗中,也捧着两员虎将,引五千军马,拦住去路。

这队军端的整齐,但见: 炮似轰雷山石裂,绿林深处显戈矛。

素袍兵出银河涌,玄甲军来黑气浮。

两股鞭飞风雨响,一条枪到鬼神愁。

左边大将呼延灼,右手英雄豹子头。

那黑旗队里头领是双鞭呼延灼,白旗队里头领是豹子头林冲。

二将在马上大喝道:“奸臣童贯,待走那里去?

早来受死!

”一冲直杀入军中来。

那睢州都监段鹏举接住呼延灼交战,洳州都监马万里接着林冲厮杀。

这马万里与林冲斗不到数合,气力不加。

却待要走,被林冲大喝一声,慌了手脚,着了一矛,戳在马下。

段鹏举看见马万里被林冲搠死,无心恋战,隔过呼延灼双鞭,霍地拨回马便走。

呼延灼奋勇赶将入来。

两军混战。

童贯只教夺路且回。

只听得前军喊声大举,山背后飞出一彪步军,直杀入垓心里来。

当先一僧、一行者,领着军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贯!

”那和尚不修经忏,专好杀人,单号花和尚,双名鲁智深。

这行者,景阳冈曾打虎,水浒寨最英雄,有名行者武松。

鲁智深一条禅杖,武行者两口戒刀,杀入阵来。

怎见得?

有《西江月》为证: 鲁智深一条禅杖,武行者两口钢刀。

钢刀飞出火光飘,禅杖来如铁炮。

禅杖打开脑袋,钢刀截断人腰。

两般兵器不相饶,百万军中显耀。

童贯众军被鲁智深、武松引领步军一冲,早四分五落。

官军人马前无去路,后没退兵,只得引酆美、毕胜撞透重围,杀条血路,奔过山背后来。

正方喘息,又听得炮声大震,战鼓齐鸣。

看两员猛将当先,一簇步军拦路。

怎见得?

人人勇欺子路,个个貌若天神。

钢刀铁槊乱纷纷,战鼓绣旗相称。

左手解珍出众,右手解宝超群。

数千铁甲虎狼军,搅碎长蛇大阵。

来的步军头领解珍、解宝,各拈五股钢叉,引领步军杀入阵内。

童贯人马遮拦不住,突围而走。

五面马军步军,一齐追杀,赶得官军星落云散。

酆美、毕胜力保童贯而走。

见解珍、解宝弟兄两个,挺起钢叉直冲到马前。

童贯急忙拍马望刺斜里便走。

背后酆美、毕胜赶来救应,又得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四个并力杀出垓心。

方才进步,喘息未定,只见前面尘起,叫杀连天。

绿茸茸林子里,又早飞出一彪人马。

当先两员猛将,拦住去路。

那两员是谁?

但见: 一个开山大斧吞龙口,一个出白银枪蟒吐梢。

一个咬碎银牙冲大阵,一个睁圆怪眼跃天桥。

一个董平紧要拿童贯,一个舍命争先是索超。

这两员猛将,双枪将董平,急先锋索超,两个更不打话,飞马直取童贯。

王义挺枪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于马下。

韩天麟来救,被董平一枪搠死。

酆美、毕胜死保护童贯,奔马逃命。

四下里金鼓乱响,正不知何处军来。

童贯拢马上坡看时,四面八方,四队军马,两胁两队步军,栲栳圈,簸箕掌,梁山泊军马大队齐齐杀来。

童贯军马如风落云散,东零西乱。

正看之间,山坡下一簇人马出来,认的旗号是陈州都监吴秉彝,许州都监李明。

这两个引着些断枪折戟,败残军马,踅转琳琅山躲避。

看见招呼时,正欲上坡,急调人马。

又见山侧喊声起来,飞过一彪人马赶出,两把认旗招展,马上两员猛将,各执兵器,飞奔官军。

这两个是谁?

有《临江词》为证: 盔上长缨飘火焰,纷纷乱撒猩红。

胸中豪气吐长虹。

战袍裁蜀锦,铠甲镀金铜。

两口宝刀如雪练,垓心抖擞威风。

左冲右突显英雄。

军班青面兽,史进九纹龙。

这两员猛将,正是杨志、史进。

两骑马,两口刀,却好截住吴秉彝、李明两个军官厮杀。

李明挺枪向前来斗杨志,吴秉彝使方天戟来战史进。

两对儿在山坡下一来一往,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

童贯在山坡上勒住马,观之不定。

四个人约斗到三十余合,吴秉彝用戟奔史进心坎上戳将来,史进只一闪,那枝戟从肋窝里放个过。

吴秉彝连人和马抢近前来,被史进手起刀落,只见一条血颡光连肉,顿落金鍪在马边,吴秉彝死于坡下。

李明见先折了一个,却待也要拨回马走时,被杨志大喝一声,惊得魂消魄散,胆颤心寒,手中那条枪,不知颠倒。

杨志把那口刀从顶门上劈将下来。

李明只一闪,那刀正剁着马的后胯下。

那马后蹄将下去,把李明闪下马来。

弃了手中枪,却待奔走。

这杨志手快,随复一刀,砍个正着。

可怜李明半世军官,化作南柯一梦。

两员官将皆死于坡下。

杨志、史进追杀败军,正如砍瓜截瓠相似。

童贯和酆美、毕胜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来,身无所措。

三个商量道:“似此如何杀得出去?

”酆美道:“枢相且宽心,小将望见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队官军扎住在那里。

旗幡不倒,可以解救。

毕都统保守枢相在山头,酆美杀开条路,取那枝军马来保护枢相出去。

”童贯道:“天色将晚,你可善觑方便,疾去早来。

”酆美提着大杆刀,飞马杀下山来,冲开条路,直到南边。

看那队军马时,却是嵩州都监周信,把军兵团团摆定,死命抵住。

垓心里看见那酆美来,便接入阵内,问:“枢相在那里?

”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专等你这枝军马去救护杀出来。

事不宜迟,火速便起。

”周信听说罢,便教传令,马步军兵都要相顾,休失队伍,齐心并力。

二员大将当先,众军助喊,杀奔山坡边来。

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里一枝军到。

酆美舞刀径出迎敌,认得是睢州都监段鹏举,三个都相见了,合兵一处杀到山坡下。

毕胜下坡,迎接上去。

见了童贯,一处商议道:“今晚便杀出去好,却捱到来朝去好?

”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枢相,则就今晚杀透重围出去,可脱贼寇。

”看看近夜,只听得四边喊声不绝,金鼓乱鸣。

约有二更时候,星月光亮,酆美当先,众军官簇拥童贯在中间,一齐并力杀下山坡来。

只听得四下里乱叫道:“不要走了童贯!

”众官军只望正南路冲杀过来。

看看混战到四更左右,杀出垓心。

童贯在马上,以手加额,顶礼天地神明道:“惭愧!

脱得这场大难!

”催赶出界,奔济州去。

却才欢喜未尽,只见前面山坡边一带,火把不计其数。

背后喊声又起。

看见火把光中,两员好汉拈着两条朴刀,引出一员骑白马的英雄大将,在马上横着一条点钢枪。

那人是谁?

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马步军中惟第一,偏他数内为尊。

上天降下恶星辰。

眼珠如点漆,面部似镌银。

丈二钢枪无敌手,独骑战马侵寻。

人材武艺两绝伦。

梁山卢俊义,河北玉麒麟。

那马上的英雄大将,正是玉麒麟卢俊义。

马前这两个使朴刀的好汉,一个是病关索杨雄,一个是拚命三郎石秀。

在火把光中,引着三千余人,抖擞精神,拦住去路。

卢俊义在马上大喝道:“童贯不下马受缚,更待何时!

”童贯听得,对众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

”酆美道:“小将舍条性命,以报枢相。

汝等众官,紧保枢相,夺路望济州去。

我自战住此贼。

”酆美拍马舞刀,直奔卢俊义。

两马相交,斗不到数合,被卢俊义把枪只一逼,逼过大刀,抢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脚蹬开战马,把酆美活捉去了。

杨雄、石秀便来接应。

众军齐上,横拖倒拽捉了去。

毕胜和周信、段鹏举,舍命保童贯,冲杀拦路军兵,且战且走。

背后卢俊义赶来。

童贯败军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天晓脱得追兵,望济州来。

正走之间,前面山坡背后,又冲出一队步军来,那军都是铁掩心甲,绛红罗头巾。

当先四员步军头领。

毕竟是谁?

但见: 黑旋风持两把大斧,丧门神仗一口龙泉。

项充、李兖在傍边,手舞团牌体健。

斩虎须投大穴,诛龙必向深渊。

三军威势振青天,恶鬼眼前活见。

这李逵轮两把板斧,鲍旭仗一口宝剑,项充、李衮各舞蛮牌遮护,却似一团火块,从地皮上滚将来,杀得官军四分五落而走。

童贯与众将且战且走,只逃性命。

李逵直砍入马军队里,把段鹏举马脚砍翻,掀将下来,就势一斧,劈开脑袋,再复一斧,砍断咽喉,眼见得段鹏举不活了。

且说败残官军将次捱到济州,真乃是头盔斜掩耳,护项半兜腮。

马步三军没了气力,人困马乏。

奔到一条溪边,军马都且去吃水。

只听得对溪一声炮响,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将过来。

官军急上溪岸去。

树林边转出一彪军马来。

为头马上三个英雄是谁?

但见: 铜铃奋勇敢争征,飞石飞叉众莫能。

二虎相随没羽箭,东昌骠骑是张清。

原来这没羽箭张清和龚旺、丁得孙,带领三百余骑马军。

那一队骁骑马军,都是铜铃面具,雉尾红缨,轻弓短箭,绣旗花枪,三将为头,直冲将来。

嵩州都监周信见张清军马少,便来迎敌。

毕胜保着童贯而走。

周信纵马挺枪来迎。

只见张清左手约住枪,右手似招宝七郎之形,口中喝一声道:“着!

”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马。

龚旺、丁得孙傍边飞马来相助,将那两条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边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于马下。

童贯止和毕胜逃命,不敢入济州,引了败残军马,连夜投东京去了。

于路收拾逃难军马下寨。

原来宋江有仁有德,素怀归顺之心,不肯尽情追杀。

惟恐众将不舍,要追童贯,火急差戴宗传下将令,布告众头领,收拾各路军马步卒,都回山寨请功。

各处鸣金收军而回。

鞍上将都敲金镫,步下卒齐唱凯歌,纷纷尽入梁山泊,个个同回宛子城。

宋江、吴用、公孙胜先到水浒寨中忠义堂上坐下,令裴宣验看各人功赏。

卢俊义活捉酆美,解上寨来,跪在堂前。

宋江自解其缚,请入堂内上坐,亲自捧杯陪话,奉酒压惊。

众头领都到堂上。

是日杀牛宰马,重赏三军。

留酆美住了两日,备办鞍马,送下山去。

酆美大喜。

宋江陪话道:“将军,阵前阵后冒渎威严,切乞恕罪!

宋江等本无异心,只要归顺朝廷,与国家出力。

被至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

望将军回朝,善言解救。

倘得他日重见恩光,生死不忘大德。

”酆美拜谢不杀之恩,登程下山。

宋江令人直送出界。

酆美放回京,不在话下。

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与吴用等众头领商议。

原来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计,都是吴用机谋布置,杀得童贯胆寒心碎,梦里也怕,大军三停折了二停。

吴用道:“童贯回去京师,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来。

必得一人,直投东京探听虚实,回报山寨,预作准备。

”宋江道:“军师此论,允合吾心。

恁弟兄中不知那个敢去?

”只见坐次之中一个人应道:“兄弟愿往。

”众人看了,都道:“须是他去,必干大事。

” 不是这个人来,有分教:济州城外,造数百只艨艟战船。

梁山泊中,添万余石军粮米麦。

正是:冲阵马亡青嶂下,戏波船陷绿蒲中。

毕竟梁山泊是谁人前去打听,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施耐庵〕 〔明〕

诗曰: 廊庙徽猷岂不周,山林却有过人谋。

凤无六翮难高举,虎入深山得自由。

四斗五方排阵势,九宫八卦运兵筹。

陷兵损将军容失,犬马从知是寇仇。

话说枢密使童贯,受了天子统军大元帅之职,径到枢密院中,便发调兵符验,要拨东京管下八路军州,各起军一万,就差本处兵马都监统率。

又于京师御林军内选点二万,守护中军。

枢密院下一应事务,尽委副枢密使掌管。

御营中选两员良将为左羽、右翼。

号令已定,不旬日之间诸事完备。

一应接续军粮,并是高太尉差人趱运。

那八路军马?

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郑州兵马都监陈翥、陈州兵马都监吴秉彝、唐州兵马都监韩天麟、许州兵马都监李明、邓州兵马都监王义、洳州兵马都监马万里、嵩州兵马都监周信 御营中选到左羽、右翼良将二员为中军,那二人?

御前飞龙大将酆美、御前飞虎大将毕胜 童贯掌握中军为主帅,号令大小三军齐备,武库拨降军器,选定吉日出师。

高太尉、杨太尉设筵饯行。

朝廷着仰中书省一面赏军。

且说童贯已令众将次日先驱军马出城,然后拜辞天子,飞身上马,出这新曹门外,五里短亭,只见高、杨二太尉为首,率领众官先在那里等候。

童贯下马,高太尉执盏擎杯,与童贯道:“枢密相公此行,与朝廷必建大功,早奏凯歌。

此寇潜伏水洼,不可轻进,只须先截四边粮草,坚固寨栅,诱此贼下山。

先差的当的人打听消息,贼情动静,然后可以进兵。

那时一个个生擒活捉,庶不负朝廷委用。

望乞枢密相公裁之。

”童贯道:“重蒙教诲,刻骨铭心,不敢有忘。

”各饮罢酒。

杨太尉也来执锺,与童贯道:“枢相素读兵书,深知韬略,剿擒此寇,易如反掌。

争奈此贼潜伏水泊,地利未便。

枢相到彼,必有良策。

”童贯道:“下官到彼,见机而作,自有法度。

”高、杨二太尉一齐进酒,贺道:“都门之外,悬望凯旋。

”相别之后,各自上马。

不说高、杨二太尉并众官回京。

有各衙门合属官员送路的,不知其数,或回,或送半路途回京,皆不必说。

大小三军一齐进发,人人要斗,个个欲争。

一行人马各随队伍,甚是严整。

前军四队,先锋总领行军。

后军四队,合后将军监督。

左右八路军马,羽翼旗牌催督。

童贯镇握中军,总统马步羽林军二万,都是御营选拣的人。

童贯执鞭指点军兵进发。

怎见得军容整肃?

但见: 兵分九队,旗列五方。

绿沉枪,点钢枪,鸦角枪,布遍野光芒。

青龙刀,偃月刀,雁翎刀,生满天杀气。

雀画弓,铁胎弓,宝雕弓,对插飞鱼袋内。

射虎箭,狼牙箭,柳叶箭,齐攒狮子壶中。

车弩,漆抹弩,脚登弩,排满前军。

开山斧,偃月斧,宣花斧,紧随中队。

竹节鞭,虎眼鞭,水磨鞭,齐悬在肘上。

流星锤,鸡心锤,飞抓锤,各带在身边。

方天戟豹尾翩翻,丈八矛珠缠错落。

龙文剑掣一汪秋水,虎头牌画几缕春云。

先锋猛勇,领拔山开路之精兵。

元帅英雄,统喝水断桥之壮士。

左统军振举威风,有斩将夺旗之手段。

右统军恢弘胆略,怀安邦济世之才能。

碧油幢下,东厅枢密总中军。

宝纛旗边,护驾亲军为羽翼。

震天鼙鼓摇山岳,映日旌旗避鬼神。

当日童贯离了东京,军马上路,正是枪刀流水急,人马撮风行。

兵行五十里屯住。

次日又起行,迤逦前进。

不一二日已到济州界分,太守张叔夜出城迎接,大军屯住城外。

只见童贯引轻骑入城,至州衙前下马。

张叔夜邀请至堂上,拜罢,起居已了,侍立在面前。

童枢密道:“水洼草贼,杀害良民,邀劫商旅,造恶非止一端。

往往剿捕,盖为不得其人, 致容滋蔓。

吾今统率大军十万,战将百员,刻日要扫清山寨,擒拿众贼,以安兆民。

”张叔夜答道:“枢相在上:此寇潜伏水泊,虽然是山林狂寇,中间多有智谋勇烈之士。

枢相勿以怒气自激,引军长驱。

必用良谋,可成功绩。

”童贯听了大怒,骂道:“都似你这等畏惧懦弱匹夫,畏刀避剑,贪生怕死,误了国家大事,以致养成贼势。

吾今到此,有何惧哉!

”张叔夜那里敢再言语,且备酒食供送。

童枢密随即出城,次日驱领大军,近梁山泊下寨。

且说宋江等已有细作人探知多日了。

宋江与吴用已自铁桶般商量下计策,只等大军到来。

告示诸将,各要遵依,毋得差错。

再说童枢密调拨军兵,点差睢州兵马都监段鹏举为正先锋,郑州都监陈翥为副先锋,陈州都监吴秉彝为正合后,许州都监李明为副合后,唐州都监韩天麟、邓州都监王义二人为左哨,洳州都监马万里、嵩州都监周信二人为右哨,龙虎二将酆美、毕胜为中军羽翼。

童贯为元帅,统领大军,全身披挂,亲自监督。

战鼓三通,诸军尽起。

行不过十里之外,尘土起处,早有敌军哨路,来的渐近。

鸾铃响处,约有三十余骑哨马,都戴青包巾,各穿绿战袄,马上尽系着红缨,每边拴挂数十个铜铃,后插一把雉尾,都是钏银细杆长枪,轻弓短箭。

为头的战将是谁?

怎生打扮?

但见: 枪横鸦角,刀插蛇皮。

销金的巾帻佛头青,挑绣的战袍鹦哥绿。

腰系绒绦真紫色,足穿气袴软香皮。

雕鞍后对悬锦袋,内藏打将的石子。

战马边紧挂铜铃,后插招风的雉尾。

骠骑将军没羽箭,张清哨路最当先。

马上来的将军,号旗上写的分明:“巡哨都头领没羽箭张清。

”左有龚旺,右有丁得孙。

直哨到童贯军前,相离不远,只隔百十步,勒马便回。

前军先锋二将不得军令,不敢乱动,报至中军主帅。

童贯亲到军前,观犹未尽,张清又哨将来。

童贯欲待遣人追战,左右说道:“此人鞍后锦袋中都是石子,去不放空,不可追赶。

”张清连哨了三遭,不见童贯进兵,返回。

行不到五里,只见山背后锣声响动,早转出五百步军来。

当先四个步军头领,乃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八臂那吒项充、飞天大圣李衮,直奔前来。

但见: 人人虎体,个个彪形。

当先两座恶星神,随后二员真杀曜。

李逵手持双斧,樊瑞腰掣龙泉。

项充牌画玉爪狻猊,李衮牌描金睛獬豸。

五百人绛衣赤袄,一部从红旆朱缨。

青山中走出一群魔,绿林内迸开三昧火。

那五百步军就山坡下一字儿摆开,两边团牌齐齐扎住。

童贯领军在前见了,便将玉麈尾一招,大队军马冲击前去。

李逵、樊瑞引步军分开两路,都倒提着蛮牌,踅过山脚便走。

童贯大军赶出山嘴,只见一派平川旷野之地,就把军马列成阵势。

遥望李逵、樊瑞,度岭穿林,都不见了。

童贯中军立起攒木将台,令拨法官二员上去,左招右展,一起一伏,摆作四门斗底阵。

阵势才完,只听得山后炮响,就后山飞出一彪军马来。

前面先锋摆布已定,只等敌军到来相战。

童贯令左右拢住战马,自上将台看时,只见山东一路军马涌出来,前一队军马红旗,第二队杂采旗,第三队青旗,第四队又是杂采旗。

只见山西一路人马也涌来,前一队人马是杂采旗,第二队白旗,第三队是杂采旗,第四队皂旗。

旗背后尽是黄旗。

大队军将,急先涌来,占住中央,里面列成阵势。

远观未实,近睹分明。

正南上这队人马,尽都是火焰红旗,红甲红袍,朱缨赤马。

前面一把引军红旗,上面金销南斗六星,下绣朱雀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红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盔顶朱缨飘一颗,猩猩袍上花千朵。

狮蛮带束紫玉团,狻猊甲露黄金锁。

狼牙木棍铁钉排,龙驹遍体胭脂抹。

红旗招展半天霞,正按南方丙丁火。

号旗上写的分明:“先锋大将霹雳火秦明”。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圣水将单廷珪,右边是神火将魏定国。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赤马,立于阵前。

东壁一队人马尽是青旗,青甲青袍,青缨青马。

前面一把引军青旗,上面金销东斗四星,下绣青龙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青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蓝靛包巾光满目,翡翠征袍花一簇。

铠甲穿连兽吐环,宝刀闪烁龙吞玉。

青遍体粉团花,战袄护身鹦鹉绿。

碧云旗动远山明,正按东方甲乙木。

号旗上写得分明:“左军大将大刀关胜”。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丑郡马宣赞,右手是井木犴郝思文。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青马,立于阵前。

西壁一队人马尽是白旗,白甲白袍,白缨白马。

前面一把引军白旗,上面金销西斗五星,下绣白虎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白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漠漠寒云护太阴,梨花万朵叠层琛。

素色罗袍光闪闪,烂银铠甲冷森森。

赛霜骏马骑狮子,出白长枪搦绿沉。

一簇旗幡飘雪练,正按西方庚辛金。

号旗上写的分明:“右军大将豹子头林冲”。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镇三山黄信,右手是病尉迟孙立。

三员大将手搦兵器,都骑白马,立于阵前。

后面一簇人马尽是皂旗,黑甲黑袍,黑缨黑马。

前面一把引军黑旗,上面金销北斗七星,下绣玄武之状。

那把旗招展动处,黑旗中涌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堂堂卷地乌云起,铁骑强弓势莫比。

皂罗袍穿龙虎躯,乌油甲挂豺狼体。

鞭似乌龙搦两条,马如泼墨行千里。

七星旗动玄武摇,正按北方壬癸水。

号旗上写得分明:“合后大将双鞭呼延灼”。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百胜将韩滔,右手是天目将彭玘。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黑马,立于阵前。

东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青旗红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巽卦,下绣飞龙。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擐甲披袍出战场,手中拈着两条枪。

雕弓鸾凤壶中插,宝剑沙鱼鞘内藏。

束雾衣飘黄锦带,腾空马顿紫丝缰。

青旗红焰龙蛇动,独据东南守巽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虎军大将双枪将董平”。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摩云金翅欧鹏,右手是火眼狻猊邓飞。

手扶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红旗白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坤卦,下绣飞熊。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当先涌出英雄将,赳赳威风添气象。

鱼鳞铁甲紧遮身,凤翅金盔拴护项。

冲波战马似龙形,开山大斧如弓样。

红旗白甲火光飞,正据西南坤位上。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急先锋索超”。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毛虎燕顺,右手是铁笛仙马麟。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东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皂旗青甲。

前面一把引军绣旗,上面金销艮卦,下绣飞豹。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结束?

但见: 虎坐雕鞍胆气昂,弯弓插箭鬼神慌。

朱缨银盖遮刀面,绒缕金铃贴马旁。

盔顶穰花红错落,甲穿柳叶翠遮藏。

皂旗青甲烟云内,东北天山守艮方。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九纹龙史进”。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跳涧虎陈达,右手是白花蛇杨春。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西北方门旗影里,一队军马,白旗黑甲。

前面一把引军旗,上面金销乾卦,下绣飞虎。

那把旗招展动处,捧出一员大将,怎生打扮?

但见: 雕鞍玉勒马嘶风,介胄棱层黑雾蒙。

豹尾壶中银镞箭,飞鱼袋内铁胎弓。

甲边翠缕穿双凤,刀面金花嵌小龙。

一簇白旗飘黑甲,天门西北是乾宫。

号旗上写得分明:“骠骑大将青面兽杨志”。

左右两员副将,左手是锦豹子杨林,右手是小霸王周通。

三员大将手持兵器,都骑战马,立于阵前。

八方摆布的铁桶相似,阵门里马军随马队,步军随步队,各持钢刀大斧,阔剑长枪,旗幡齐整,队伍威严。

去那八阵中央,只见团团一遭都是杏黄旗,间着六十四面长脚旗,上面金销六十四卦,亦分四门。

南门都是马军。

正南上黄旗影里,捧出两员上将,一般结束。

怎生披挂?

但见: 熟铜锣间花腔鼓,簇簇攒攒分队伍。

戗金铠甲赭黄袍,剪绒战袄葵花舞。

垓心两骑马如龙,阵内一双人似虎。

周围绕定杏黄旗,正按中央戊己土。

那两员首将都骑黄马,上首是美髯公朱仝,下手是插翅虎雷横。

一遭人马尽都是黄旗,黄袍铜甲,黄马黄缨。

中央阵四门,东门是金眼彪施恩,西门是白面郎君郑天寿,南门是云里金刚宋万,北门是病大虫薛永。

那黄旗中间,立着那面“替天行道”杏黄旗。

旗杆上拴着四条绒绳,四个长壮军士晃定。

中间马上有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

但见: 冠簪鱼尾圈金线,甲皱龙鳞护锦衣。

凛凛身躯长一丈,中军守定杏黄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险道神郁保四。

那簇黄旗后,便是一丛炮架,立着那个炮手轰天雷凌振,引着副手二十余人,围绕着炮架。

架子后,一带都摆着挠钩套索,准备捉将的器械。

挠钩手后,又是一遭杂采旗幡,团团便是七重围子手,四面立着二十八面绣旗,上面销金二十八宿星辰,中间立着一面堆绒绣就、真珠圈边、脚缀金铃、顶插雉尾、鹅黄帅字旗。

那一个守旗的壮士怎生模样?

但见: 铠甲斜拴海兽皮,绛罗巾帻插花枝。

茜红袍袄香绵甲,定守中军帅字旗。

这个守旗的壮士便是没面目焦挺。

去那帅字旗边,设立两个护旗的将士,都骑战马,一般结束。

但见: 一个战袍披锦绮,一个铠甲绣狻猊。

一个稳把骅骝跨,一个能将骏马骑。

一个钢枪威气重,一个利剑雪光飞。

一个紧护中军帐,一个常依宝纛旗。

这两个守护帅旗的壮士,一个是毛头星孔明,一个是独火星孔亮。

马前马后,排着二十四个把狼牙棍的铁甲军士。

后面两把领战绣旗,两边排着二十四枝方天画戟。

左手十二枝画戟丛中,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

但见: 踞鞍立马天风里,铠甲辉煌光焰起。

麒麟束带称狼腰,獬豸吞胸当虎体。

冠上明珠嵌晓星,鞘中宝剑藏秋水。

方天画戟雪霜寒,风动金钱豹子尾。

绣旗上写得分明:“小温候吕方”。

那右手十二枝画戟丛中,也捧着一员骁将,怎生打扮?

但见: 三叉宝冠珠灿烂,两条雉尾锦斓斑。

柿红战袄遮银镜,柳绿征裙压绣鞍。

束带双跨鱼獭尾,护心甲挂下连环。

手持画杆方天戟,飘动金钱五色幡。

绣旗上写得分明:“赛仁贵郭盛”。

两员将各持画戟,立马两边。

画戟中间一簇钢叉,两员步军骁将,一般结束。

但见: 虎皮磕脑豹皮裩,衬甲衣笼细织金。

手内钢叉光闪闪,腰间利剑冷森森。

冲剑窟,入刀林。

弟兄端的有胸襟。

两只盖地包天胆,一对诛龙斩虎人。

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

弟兄两个各执着三股莲花叉,引着一行步战军士,守护着中军。

随后两匹锦鞍马上,两员文士,掌管定赏功罚罪的人。

左手那一个怎生打扮?

但见: 乌纱唐帽通犀带,素白罗襕干皂靴。

慷慨胸中藏秀气,纵横笔下走龙蛇。

这个乃是梁山泊掌文案的秀士圣手书生萧让。

右手那一个怎生打扮?

但见: 绿纱巾插玉螳螂,香皂罗衫紫带长。

为吏敢欺萧相国,声名寰海把名扬。

这个乃是梁山泊掌吏事的豪杰铁面孔目裴宣。

这两个马后,摆着紫衣持节的人二十四个,当路将二十四把麻扎刀。

那刀林中立着两个锦衣三串行刑刽子,怎生结束?

但见: 一个皮主腰干红簇就,一个罗踢串彩色装成。

一个双环扑兽戗金明,一个头巾畔花枝掩映。

一个白纱衫遮笼锦体,一个皂秃袖半露鸦青。

一个将漏尘斩鬼法刀擎,一个把水火棍手中提定。

上首是铁臂膊蔡福,下手是一枝花蔡庆。

弟兄两个立于阵前,左右都是擎刀手。

背后两边摆着二十四枝金枪银枪,每边设立一员大将领队。

左边十二枝金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金枪,侧坐战马。

怎生打扮?

但见: 锦鞍骏马紫丝缰,金翠花枝压鬓傍。

雀画弓悬一弯月,龙泉剑挂九秋霜。

绣袍巧制鹦哥绿,战服轻裁柳叶黄。

顶上缨花红灿烂,手执金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金枪手徐宁。

右手十二枝银枪队里,马上一员骁将,手执银枪,也侧坐骏马。

怎生披挂?

但见: 蜀锦鞍鞯宝镫光,五明骏马玉玎珰。

虎筋弦扣雕弓硬,燕尾梢攒羽箭长。

绿锦袍明金孔雀,红鞓带束紫鸳鸯。

参差半露黄金甲,手执银丝铁杆枪。

这员骁将乃是梁山泊小李广花荣。

两势下都是风流威猛二将。

金枪手,银枪手,各带皂罗巾,鬓边都插翠叶金花。

左手十二个金枪手穿绿,右手十二个银枪手穿紫。

背后又是锦衣对对,花帽双双,绯袍簇簇,绣袄攒攒。

两壁厢碧幢翠幕,朱幡皂盖,黄钺白旄,青萍紫电,两行二十四把钺斧,二十四对鞭挝。

中间一字儿三把销金伞盖,三匹绣鞍骏马。

正中马前立着两个英雄。

左手那个壮士,端的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

有《西江月》为证: 头巾侧一根雉尾,束腰下四颗铜铃。

黄罗衫子晃金明,飘带绣裙相称。

兜小袜麻鞋嫩白,压腿絣护膝深青。

旗标令字号神行,百十里登时取应。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行快走的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手持鹅黄令字绣旗,专管大军中往来飞报军情、调兵遣将一应事务。

右手那个对立的壮士,打扮得出众超群,人中罕有。

也有《西江月》为证: 褐衲袄满身锦簇,青包巾遍体金销。

鬓边一朵翠花娇,鸂鶒玉环光耀。

红串绣裙裹肚,白裆素练围腰。

落生弩子棒头挑,百万军中偏俏。

这个便是梁山泊风流子弟,能干机密的头领浪子燕青。

背着强弩,插着利箭,手提着齐眉杆棒,专一护持中军。

远望着中军,去那右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绣鞍马上坐着那个道德高人,有名羽士。

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如意冠玉簪翠笔,绛绡衣鹤舞金霞。

火神朱履映桃花,环佩玎珰斜挂。

背上雌雄宝剑,匣中微喷光华。

青罗伞盖拥高牙,紫骝马雕鞍稳跨。

这个便是梁山泊呼风唤雨,役使鬼神,行法真师入云龙公孙胜。

马上背着两口宝剑,手中按定紫丝缰。

去那左边销金青罗伞盖底下,锦鞍马上坐着那个足智多谋全胜军师。

怎生打扮?

有《西江月》为证: 白道服皂罗沿襈,紫丝绦碧玉钩环。

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微岸。

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

一双铜链挂腰间,文武双全师范。

这个便是梁山泊能通韬略,善用兵机,有道军师智多星吴学究。

马上手擎羽扇,腰悬两条铜链。

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那照夜玉狮子金鞍马上,坐着那个有仁有义统军大元帅。

怎生打扮?

但见: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

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吾剑腰悬光喷。

绣腿絣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

真珠伞盖展红云,第一位天罡临阵。

这个正是梁山泊主,济州郓城县人氏,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

全身结束,自仗锟吾宝剑,坐骑金鞍白马,立于阵前监战,掌握中军。

马后大戟长戈,锦鞍骏马,整整齐齐三五十员牙将,都骑战马,手执枪刀,全副弓箭。

马后又设二十四枝画角,全部军鼓大乐。

阵后又设两队游兵,伏于两侧,以为护持。

中军羽翼,左是没遮拦穆弘,引兄弟小遮拦穆春,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

右是赤发鬼刘唐,引着九尾鱼陶宗旺,管领马步军一千五百人,伏在两胁。

后阵又是一队阴兵,簇拥着马上三个女头领,中间是一丈青扈三娘,左边是母大虫顾大嫂,右边是母夜叉孙二娘。

押阵后是他三个丈夫,中间矮脚虎王英,左是小尉迟孙新,右是菜园子张青。

总管马步军兵二千。

那座阵势,非同小可。

怎见得好阵?

但见: 明分八卦,暗合九宫。

占天地之机关,夺风云之气象。

前后列龟蛇之状,左右分龙虎之形。

出奇正之甲兵,按阴阳之造化。

丙丁前进,如万条烈火烧山。

壬癸后随,似一片乌云覆地。

左势下盘旋青气,右手下贯串白光。

金霞遍满中央,黄道全依戊己。

东西有序,南北多方。

四维有二十八宿之分,周回有六十四卦之变。

先锋猛勇,合后英雄。

左统军皆夺旗斩将之徒,右统军尽举鼎拔山之辈。

盘盘曲曲,乱中队伍变长蛇。

整整齐齐,静里威仪如伏虎。

马军则一冲一突,步卒是或后或前。

人人果敢,争前出阵夺头功。

个个才能,掠阵监军擒大将。

休夸八阵成功,谩说六韬取胜。

孔明施妙计,李靖播神机。

枢密使童贯在阵中将台上,定睛看了梁山泊兵马,无移时摆成这个九宫八卦阵势,军马豪杰,将士英雄,惊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落,不住声道:“可知但来此间收捕的官军便大败而回,原来如此利害!

”看了半晌,只听得宋江军中催战的锣鼓不住声发擂。

童贯且下将台,骑上战马,再出前军,来诸将中问道:“那个敢厮杀的出去打话?

”先锋队里转过一员猛将,挺身跃马而出,就马上欠身禀童贯道:“小将愿往,乞取钧旨。

”看乃是郑州都监陈翥,白袍银甲,青马绛缨,使一口大杆刀,见充副先锋之职。

童贯便教军中金鼓旗下发三通擂,将台上把红旗招展兵马。

陈翥从门旗下飞马出阵,两军一齐呐喊。

陈翥兜住马,横着刀,厉声大叫:“无端草寇,背逆狂徒,天兵到此,尚不投降,直待骨肉为泥,悔之何及!

”宋江正南阵中,先锋头领虎将秦明,飞马出阵,更不打话,舞起狼牙棍直取陈翥。

两马相交,兵器并举,一个使棍的当头便打,一个使刀的劈面砍来。

四条臂膊交加,八只马蹄撩乱。

二将来来往往,翻翻复复,斗了二十余合。

秦明卖个破绽,放陈翥赶将入来,一刀却砍个空。

秦明趁势手起棍落,把陈翥连盔带顶,正中天灵。

陈翥翻身死于马下。

秦明的两员副将单廷圭、魏定国,飞马直冲出阵来,先抢了那匹好马,接应秦明去了。

东南方门旗里,虎将双枪将董平见秦明得了头功,在马上寻思:“大军已踏动锐气,不就这里抢将过去,捉了童贯,更待何时!

”大叫一声,如阵前起了霹雳,两手持两条枪,把马一拍,直撞过阵来。

童贯见了,勒回马望中军便走。

西南方门旗里,骠骑将急先锋索超也叫道:“不就这里捉了童贯,更待何时!

”手轮大斧杀过阵来。

中央秦明见了两边冲杀过去,也招动本队红旗军马,一齐抢入阵中,来捉童贯。

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幸一齐来。

直使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毕竟枢使童贯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五回·活阎罗倒船偷御酒黑旋风扯诏谤徽宗

〔施耐庵〕 〔明〕

诗曰: 祸福渊潜未易量,两人行事太猖狂。

售奸暗抵黄封酒,纵恶明撕彩凤章。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

距堙轒辒成虚谬,到此翻为傀儡场。

话说陈宗善领了诏书,回到府中,收拾起身。

多有人来作贺:“太尉此行,一为国家干事,二为百姓分忧,军民除害。

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

太尉可着些甜言美语,加意抚恤。

留此清名,以传万代。

”正话间,只见太师府干人来请,说道:“太师相邀太尉说话。

”陈宗善上轿,直到新宋门大街太师府前下轿。

干人直引进节堂内书院中,见了太师,侧边坐下。

茶汤已罢,蔡太师问道:“听得天子差你去梁山泊招安,特请你来说知:到那里不要失了朝廷纲纪,乱了国家法度。

你曾闻《论语》有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使矣。

’”陈太尉道:“宗善尽知。

承太师指教。

”蔡京又道:“我叫这个干人跟随你去。

他多省得法度,怕你见不到处,就与你提拨。

”陈太尉道:“深感恩相厚意。

”辞了太师,引着干人,离了相府,上轿回家。

方才歇定,门吏来报:“高殿帅下马。

”陈太尉慌忙出来迎接,请到厅上坐定。

叙问寒温已毕,高太尉道:“今日朝廷商量招安宋江一事,若是高俅在内,必然阻住。

况此贼辈,累辱朝廷,罪恶滔天。

今更赦宥罪犯,引入京城,必成后患。

欲待回奏,玉音已出。

且看大意何如。

若还此寇仍昧良心,怠慢圣旨,太尉早早回京,不才奏过天子,整点大军,亲身到彼,剪草除根,是吾之愿。

太尉此去,下官手下有个虞候,能言快语,问一答十,好与太尉提拨事情。

”陈太尉谢道:“感蒙殿帅忧心。

”高俅起身,陈太尉送至府前,上马去了。

次日,蔡太师府张干办,高殿帅府李虞候,二人都到了。

陈太尉拴束马匹,整点人数,十将捧十瓶御酒,装在龙凤担内挑了,前插黄旗。

陈太尉上马,亲随五六人,张干办、李虞候都乘马匹,丹诏背在前面,引一行人出新宋门。

以下官员亦有送路的,都回去了。

迤逦来到济州,太守张叔夜晚接着,请到府中,设筵相待,动问招安一节。

陈太尉都说了备细。

张叔夜道:“论某愚意,招安一事最好。

只是一件:太尉到那里须是陪些和气,用甜言美语抚恤他众人。

好共歹,只要成全大事。

太尉留个清名于万古。

他数内有几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倘或一言半语冲撞了他,便坏了大事。

”张干办、李虞候道:“放着我两个跟着太尉,定不致差迟。

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气,须坏了朝廷纲纪。

小辈人常压着不得一半,若放他头起,便做模样。

”张叔夜道:“这两个是甚么人?

”陈太尉道:“这一个人是蔡太师府内干办,这一个是高太尉府虞候。

”张叔夜道:“只好教这两位干办不去罢。

”陈太尉道:“他是蔡府、高府心腹人,不带他去,须然疑心。

”张叔夜道:“下官这话,只是要好。

恐怕劳而无功。

”张干办道:“放着我两个,万丈水无涓滴漏。

”张叔夜再不敢言语,一面安排筵宴,送至馆驿内安歇。

有诗为证: 一封丹诏下青云,特地招安水浒军。

可羡明机张叔夜,预知难以策华勋。

且说次日,济州先使人去梁山泊报知。

却说宋江每日在忠义堂上聚众相会,商议军情。

早有细作人报知此事,未见真实,心中甚喜。

当日,有一人同济州报信的直到忠义堂上,说道:“朝廷今差一个太尉陈宗善,赍到十瓶御酒,赦罪招安丹诏一道,已到济州城内。

这里准备迎接。

”宋江大喜,遂取酒食并彩段二表里,花银十两,打发报信人先回。

宋江与众人道:“我们受了招安,得为国家臣子,不枉吃了许多时磨难,今日方成正果。

”吴用说道:“论吴某的意,这番必然招安不成。

纵使招安,也看得俺们如草芥。

等这厮引将大军来,到教他着些毒手,杀得他人亡马倒,梦里也怕。

那时方受招安,才有些气度。

”宋江道:“你们若如此说时,须坏了‘忠义’二字。

”林冲道:“朝廷中贵官来时,有多少装幺。

中间未必是好事。

”关胜便道:“诏书上必然写着些唬吓的言语,来惊我们。

”徐宁又道:“来的人必然是高太尉门下。

”宋江道:“你们都休要疑心,且只顾安排接诏。

”先令宋清、曹正准备筵席,委柴进都管提调,“务要十分齐整。

”铺设下太尉幕次,列五色绢段,堂上堂下,搭彩悬花。

先使裴宣、萧让、吕方、郭盛预前下山,离二十里伏道迎接。

水军头领准备大船傍岸。

吴用传令:“恁们尽依我行。

不如此,行不得。

” 且说萧让引着三个随行,带引五六人,并无寸铁,将着酒果,在二十里外迎接。

陈太尉当日在途中,张干办、李虞候不乘马匹,在马前步行。

背后从人,何止三二百。

济州的军官约有十数骑,前面摆列导引人马,龙凤担内挑担御酒,骑马的背着诏匣。

济州牢子前后也有五六十人,都要去梁山泊内,指望觅个小富贵。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在半路上接着,都俯伏跪在道傍迎接。

那张干办便问道:“你那宋江大似谁?

皇帝诏敕到来,如何不亲自来接?

甚是欺君!

你这伙本是该死的人,怎受得朝廷招安!

请太尉回去。

”萧让、裴宣、吕方、郭盛府伏在地,请罪道:“自来朝廷不曾有诏到寨,未见真实,宋江与大小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

万望太尉暂息雷霆之怒,只要与国家成全好事,恕免则个。

”李虞候便道:“不成全好事,也不愁你这伙贼飞上天去了!

”有诗为证: 贝锦生谗自古然,小人凡事不宜先。

九天恩雨宣布,抚谕招安未十全。

当时吕方、郭盛道:“是何言语?

只如此轻看人!

”萧让、裴宣只得恳请他。

捧去酒果,又不肯吃。

众人相随来到水边,梁山泊已摆着三只战船在彼,一只装载马匹,一只装裴宣等一干人,一只请太尉下船,并随从一应人等。

先把诏书、御酒放在船头上,那只船正是活阎罗阮小七监督。

当日阮小七坐在船梢上,分拨二十余个军健棹船,一家带一口腰刀。

陈太尉初下船时,昂昂而已,旁若无人,坐在中间。

阮小七招呼众人把船棹动,两边水手齐唱起歌来。

李虞候便骂道:“村驴!

贵人在此,全无忌惮!

”那水手那里采他,只顾唱歌。

李虞候拿起藤条来打,两边水手众人并无惧色,有几个为头的回话道:“我们自唱歌,干你甚事!

”李虞候道:“杀不尽的反贼,怎敢回我话!

”便把藤条去打。

两边水手都跳在水里去了。

阮小七在梢上说道:“直这般打我水手下水里面去了,这船如何得去!

”只见上流头两只快船下来接。

原来阮小七预先积下两舱水,见后头来船相近,阮小七便去拔了楔子,叫一声“船漏了”,水早滚上舱里来。

急叫救时,船里有一尺多水。

那两只船帮将拢来,众人急救陈太尉过船去。

各人且把船只顾摇开,那里来顾御酒、诏书。

两只快船先行去了。

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

却叫水手道:“你且掇一瓶御酒过来,我先尝一尝滋味。

”一个水手便去担中取一瓶酒出来,解了封头,递与阮小七。

阮小七接过来,闻得喷鼻馨香。

阮小七道:“只怕有毒。

我且做个不着,先尝些个。

”也无碗瓢,和瓶便呷,一饮而尽。

阮小七吃了一瓶道:“有些滋味。

一瓶那里济事,再取一瓶来!

”又一饮而尽。

吃得口滑,一连吃了四瓶。

阮小七道:“怎地好?

”水手道:“船梢头有一桶白酒在那里。

”阮小七道:“与我取舀水的瓢来,我都教你们到口。

”将那六瓶御酒,都分与水手众人吃了,却装上十瓶村醪水白酒,还把原封头缚了,再放在龙凤担内,飞也似摇着船来。

赶到金沙滩,却好上岸。

宋江等都在那里迎接,香花灯烛,鸣金擂鼓,并山寨里村乐,一齐都响。

将御酒摆在桌子上,每一桌令四个人抬,诏书也在一个桌子上抬着。

陈太尉上岸,宋江等接着,纳头便拜。

宋江道:“文面小吏,罪恶迷天,曲辱贵人到此,接待不及,望乞恕罪。

”李虞候道:“太尉是朝廷大贵人,大臣来招安你们,非同小可,如何把这等漏船,差那不晓事的村贼乘驾,险些儿误了大贵人性命!

”宋江道:“我这里有的是好船,怎敢把漏船来载贵人。

”张干办道:“太尉衣襟上兀自湿了,你如何要赖!

”宋江背后,五虎将紧随定,不离左右,又有八骠骑将簇拥前后。

见这李虞候、张干办在宋江前面指手划脚,你来我去,都有心要杀这厮,只是碍着宋江一个,不敢下手。

当日宋江请太尉上轿,开读诏书。

四五次才请得上轿。

牵过两匹马来与张干办、李虞候骑,这两个男女,不知身已多大,装煞臭幺。

宋江央及得上马行了,令众人大吹大擂,迎上三关来。

宋江等一百余个头领都跟在后面,直迎至忠义堂前,一齐下马,请太尉上堂。

正面放着御酒、诏匣,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立在左边,萧让、裴宣立在右边。

宋江叫点众头领时,一百七人,于内单只不见了李逵。

此时是四月间天气,都穿夹罗战袄,跪在堂上,拱听开读。

陈太尉于诏书匣内取出诏书,度与萧让。

裴宣赞礼,众将拜罢。

萧让展开诏书,高声读道: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五帝凭礼乐而有封疆,三皇用杀伐而定天下。

事从顺逆,人有贤愚。

朕承祖宗之大业,开日月之光辉,普天率土,罔不臣伏。

近为宋江等辈,啸聚山林,劫掳郡邑。

本欲用彰天讨,诚恐劳我生民。

今差太尉陈宗善前来招安。

诏书到日,即将应有钱粮、军器,马匹、船只,目下纳官,拆毁巢穴,率领赴京,原免本罪。

倘或仍昧良心,违戾诏制,天兵一至,龆龀不留。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宣和三年孟夏四月 日诏示。

” 萧让却才读罢,宋江已下皆有怒色。

只见黑旋风李逵从梁上跳将下来,就萧让手里夺过诏书,扯的粉碎,便来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

此时宋江、卢俊义大横身抱住,那里肯放他下手。

恰才解拆得开,李虞候唱道:“这厮是甚么人?

敢如此大胆!

”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逵候便打,喝道:“写来的诏书是谁说的话?

”张干办道:“这是皇帝圣旨。

”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门,倒要做大!

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你莫要来恼犯着黑爹爹,好歹把你那写诏的官员尽都杀了!

”众人都来解劝,把黑旋风推下堂去。

宋江道:“太尉且宽心,休想有半星儿差池。

且取御酒教众人沾恩。

”随即取过一副嵌宝金花锺,令裴宣取一瓶御酒,倾在银酒海内看时,却是村醪白酒。

再将九瓶都打开倾在酒海内,却是一般的淡薄村醪。

众人见了,尽都骇然,一个个都走下堂去了。

鲁智深提着铁禅杖,高声叫骂:“入娘撮鸟,忒杀是欺负人!

把水酒做御酒来哄俺们吃!

”赤发鬼刘唐也挺着朴刀杀上来,行者武松掣出双戒刀,没遮拦穆弘、九纹龙史进一齐发作。

六个水军头领都骂下关去了。

宋江见不是话,横身在里面拦当,急传将令,叫轿马护送太尉下山,休教伤犯。

此时四下大小头领,一大半闹将起来。

宋江、卢俊义只得亲身上马,将太尉并开诏一干人数,护送下三关,再拜伏罪:“非宋江等无心归降,实是草诏的官员不知我梁山泊里弯曲。

若以数句善言抚恤,我等尽忠报国,万死无怨。

太尉若回得朝廷,善言则个。

”急急送过渡口。

这一干人吓的屁滚尿流,飞奔济州去了。

有诗为证: 太尉承宣出帝乡,为招忠义欲归降。

卑身辱国难成事,反被无端骂一场。

却说宋江回到忠义堂上,再聚众头领筵席。

宋江道:“虽是朝廷诏旨不明,你们众人也忒性躁。

”吴用道:“哥哥你休执迷,招安须自有日。

如何怪得众弟兄们发怒,朝廷忒不将人为念。

如今闲话都打叠起,兄长且传将令,马军拴束马匹,步军安排军器,水军整顿船只。

早晚必有大军前来征讨,一两阵杀得他人亡马倒,片甲不回,梦着也怕,那时却再商量。

”众人道:“军师言之极当。

”是日散席,各归本帐。

且说陈太尉回到济州,把梁山泊开诏一事诉与张叔夜,张叔夜道:“敢是你们多说甚言语来?

”陈太尉道:“我几曾敢发一言。

”张叔夜道:“既是如此,枉费了心力,坏了事情。

太尉急急回京,奏知圣上,事不宜迟。

”陈太尉、张干办、李虞候一行人从,星夜回京来,见了蔡太师,备说梁山泊贼寇扯诏毁谤一节。

蔡京听了,大怒道:“这伙草寇,安敢如此无礼!

堂堂宋朝天下,如何教你这伙横行!

”陈太尉哭道:“若不是太师福荫,小官粉骨碎身在梁山泊。

今日死得逃生,再见恩相。

”太师随即叫请童枢密,高、杨二太尉,都来相府商议军情重事。

无片时,都请到太师府白虎堂内。

众官坐下,蔡太师教唤过张干办、李虞候,备说梁山泊扯诏毁谤一事。

杨太尉道:“这伙贼徒,如何主张招安地!

当初是那一个官奏来?

”高太尉得:“那日我若在朝内,必然阻住,如何肯行此事。

”童枢密道:“鼠窃狗盗之徒,何足虑哉!

区区不才,亲引一支军马,克时定日,扫清水泊而回。

”众官道:“来日奏闻。

”当下都散。

次日早朝,众官都在御阶伺候。

只见殿上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君臣礼毕。

蔡太师出班,将此事上奏天子。

天子大怒,问道:“当日谁奏寡人,主张招安?

”侍臣给事中奏道:“此日是御史大夫崔靖所言。

”天子教拿崔靖送大理寺问罪。

天子又问蔡京道:“此贼为害多时,差何人可以收剿?

”蔡太师奏道:“非以重兵,不能收伏。

以臣愚意,必得枢密院官亲率大军前去剿捕,可以刻日取胜。

”天子教宣枢密使童贯,问道:“卿肯领兵收捕梁山泊草寇?

”童贯跪下奏曰:“古人有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臣愿效犬马之劳,以除心腹之患。

”高俅、杨戬亦皆保举。

天子随即降下圣旨,赐与金印、兵符,拜东厅枢密使童贯为大元帅,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拣日出师起行。

不是童贯引大军来,有分教:千千铁骑,布满山川。

万万战船,平铺绿水。

正是:只凭飞虎三千骑,卷起貔貅百万兵。

毕竟童贯领了大军怎地出师,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扑擎天柱李逵寿张乔坐衙

〔施耐庵〕 〔明〕

古风一首: 罡星飞出东南角,四散奔流绕寥廓。

徽宗朝内长英雄,弟兄聚会梁山泊。

中有一人名燕青,花绣遍身光闪烁。

凤凰踏碎玉玲珑,孔雀斜穿花错落。

一团俊俏真堪夸,万种风流谁可学。

锦体社内夺头筹,东岳庙中相赛博。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

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

话说这一篇诗,单道着燕青。

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当日燕青禀宋江道:“小乙自幼跟着卢员外,学得这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着对手。

今日幸遇此机会,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并不要带一人,自去献台上,好歹攀他攧一跤。

若是输了攧死,永无怨心。

倘或赢时,也与哥哥增些光彩。

这日必然有一场好闹,哥哥却使人救应。

”宋江说道:“贤弟,闻知那人身长一丈,貌若金刚,约有千百斤气力。

你这般瘦小身材,总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

”燕青道:“不怕他长大身材,只恐他不着圈套。

常言道:相扑的有力使力,无力斗智。

非是燕青敢说口,临机应变,看景生情,不到的输与他那呆汉。

”卢俊义便道:“我这小乙,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

随他心意,叫他去。

至期,卢某自去接应他回来。

”宋江问道:“几时可行?

”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来日拜辞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赶到庙上,二十七日在那里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却好和那厮放对。

”当日无事。

次日,宋江置酒与燕青送行。

众人看燕青时,打扮得村村朴朴,将一身花绣,把衲袄包得不见。

扮做山东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

诸人看了都笑。

宋江道:“你既然装做货郎担儿,你且唱个山东货郎转调歌与我众人听。

”燕青一手拈串鼓,一手打板,唱出货郎太平歌,与山东人不差分毫来去。

众人又笑。

酒至半酣之后,燕青辞了众头领下山。

过了金沙滩,取路望泰安州来。

有诗为证: 骁勇燕青不可扳,当场铁扑有机关。

欲寻敌手相论较,特地驱驰上泰山。

当日天晚,正待要寻店安歇,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

”燕青歇下担子看时,却是黑旋风李逵。

燕青道:“你赶来怎地?

”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荆门镇走了两遭,我见你独自个来,放心不下,不曾对哥哥说知,偷走下山,特来帮你。

”燕青道:“我这里用你不着,你快早早回去。

”李逵焦躁起来,说道:“你便是真个了得的好汉!

我好意来帮你,你倒翻成恶意。

我却偏鸟要去!

”燕青寻思怕坏了义气,便对李逵说道:“和你去不争,那里圣帝生日,都有四山五岳的人聚会,认的你的颇多。

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

”李逵道:“依得。

”燕青道:“从今路上和你前后各自走,一脚到客店里,入得店门,你便自不要出来。

这是第一件了。

第二件,到得庙上客店里,你只推病,把被包了头脸,假做打齁睡,便不要做声。

第三件,当日庙上,你挨在稠人中看争跤时,不要大惊小怪。

大哥,依得么?

”李逵道:“有甚难处!

都依你便了。

”当晚两个投客店安歇。

次日五更起来,还了房钱,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饭。

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随后来也。

”那条路上只见烧香的人来往不绝,多有讲说任原的本事,“两年在泰岳无对,今年又经三年了。

”燕青听得,有在心里。

申牌时候,将近庙上,傍边众人都立定脚,仰面在那里看。

燕青歇下担儿,分开人丛,也挨向前看时,只见两条红标柱,恰似坊巷牌额一般相似。

上立一面粉牌,写道:“太原相扑擎天柱任原”。

傍边两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苍龙。

”燕青看了,便扯匾担将牌打得粉碎,也不说甚么,再挑了担儿,望庙上去了。

看的众人多有好事的,飞报任原,说今年有劈牌放对的。

且说燕青前面迎着李逵,便来寻客店安歇。

原来庙上好生热闹,不算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

到菩萨圣节之时,也没安着人处,许多客店都歇满了。

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头赁一所客店安下,把担子歇了,取一床夹被教李逵睡着。

店小二来问道:“大哥是山东货郎,来庙上赶趁,怕敢出房钱不起?

”燕青打着乡谈说道:“你好小觑人!

一间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间大房钱。

没处去了,别人出多少房钱,我也出多少还你。

”店小二道:“大哥休怪。

正是要紧的日脚,先说得明白最好。

”燕青道:“我自来做买卖,倒不打紧,那里不去歇了。

不想路上撞见了这个乡中亲戚,见患气病,因此只得要讨你店中歇。

我先与你五贯铜钱,央及你就锅中替我安排些茶饭,临起身一发酬谢你。

”小二哥接了铜钱,自去门前安排茶饭,不在话下。

有诗为证: 李逵平昔性刚强,相伴燕青上庙堂。

只恐途中闲惹事,故令推病卧枯床。

没多时候,只听得店门外热闹。

二三十条大汉走入店里来,问小二哥道:“劈牌定对的好汉在那房里安歇?

”店小二道:“我这里没有。

”那伙人道:“都说在你店中。

”小二哥道:“只有两眼房,空着一眼,一眼是个山东货郎扶着一个病汉赁了。

”那一伙人道:“正是那个货郎儿劈牌定对。

”店小二道:“休道别人取笑!

那货郎儿是一个小小后生,做得甚用!

”那伙人齐道:“你只引我们去张一张。

”店小二指道:“那角落头房里便是。

”众人来看时,见紧闭着房门。

都去窗子眼里张时,见里面床上,两个人脚厮抵睡着。

众人寻思不下,数内有一个道:“既是敢来劈牌,要做天下对手,不是小可的人。

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装做害病的。

”众人道:“正是了。

都不要猜,临期便见。

”不到黄昏前后,店里何止三二十伙人来打听,分说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

当晚搬饭与二人吃,只见李逵从被窝里钻出头来,小二哥见了吃一惊,叫声:“阿也!

这个是争跤的爷爷了!

”燕青道:“争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

我便是径来争跤的。

”小二哥道:“你休要瞒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里。

”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们大笑一场,回来多把利物赏你。

”小二哥看他两个吃了晚饭,收了碗碟,自去厨头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饭,分付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门高睡。

”燕青却随了众人来到岱岳庙里看时,果然是天下第一。

但见: 庙居岱岳,山镇乾坤,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山头伏槛,直望见弱水蓬莱。

绝顶攀松,尽都是密云薄雾。

楼台森耸,疑是金乌展翅飞来。

殿角棱层,定觉玉兔腾身走到。

雕梁画栋,碧瓦朱檐。

凤扉亮槅映黄纱,龟背绣帘垂锦带。

遥观圣像,九旒冕舜目尧眉。

近睹神颜,衮龙袍汤肩禹背。

九天司命,芙蓉冠掩映绛绡衣。

炳灵圣公,赭黄袍偏称蓝田带。

左侍下玉簪珠履,右侍下紫绶金章。

阖殿威严,护驾三千金甲将。

两廊勇猛,勤王十万铁衣兵。

五岳楼相接东宫,仁安殿紧连北阙。

蒿里山下,判官分七十二司。

白骡庙中,土神按二十四气。

管火池铁面太尉,月月通灵。

掌生死五道将军,年年显圣。

御香不断,天神飞马报丹书。

祭祀依时,老幼望风皆获福。

嘉宁殿祥云杳霭,正阳门瑞气盘旋。

万民朝拜碧霞君,四远归依仁圣帝。

当时燕青游玩了一遭,却出草参亭,参拜了四拜。

问烧香的道:“这相扑任教师在那里歇?

”便有好事人说:“在迎恩桥下那个大客店里便是。

他教着三二百个上足徒弟。

”燕青听了,径来迎恩桥下看时,见桥边栏杆子上,坐着二三十个相扑子弟,面前遍插铺金旗牌,锦绣帐额,等身靠背。

燕青闪入客店里去看,见任原坐在亭心上。

真乃有揭谛仪容,金刚貌相。

坦开胸脯,显存孝打虎之威。

侧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势。

在那里看徒弟相扑。

数内有人认得燕青曾劈牌来,暗暗报与任原。

只见任原跳将起来,搧着膀子,口里说道:“今年那个合死的,来我手里纳命。

”燕青低了头,急出店门,听得里面都笑。

急回到自己下处,安排些酒食,与李逵同吃了一回。

李逵道:“这们睡,闷死我也。

”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见雌雄。

”当时闲话,都不必说。

三更前后,听得一派鼓乐响,乃是庙上众香官与圣帝上寿。

四更前后,燕青、李逵起来,问店小二先讨汤洗了面,梳光了头,脱去了里面衲袄,下面牢拴了腿绷护膝,匾扎起了熟绢水裩,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

两个吃了早饭,叫小二分付道:“房中的行李,你与我照管。

”店小二应道:“并无失脱,早早得胜回来。

”只这小客店里,也有三二十个烧香的,都对燕青道:“后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

”燕青道:“当下小人喝采之时,众人可与小人夺些利物。

”众人都有先去了的。

李逵道:“我带了这两把板斧去也好。

”燕青道:“这个却使不得。

被人看破,误了大事。

”当时两个杂在人队里,先到廊下做一块儿伏了。

那日烧香的人,真乃亚肩叠背。

偌大一个东岳庙,一涌便满了。

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

朝着嘉宁殿,扎缚起山棚。

棚上都是金银器皿,锦绣段匹。

门外拴着五头骏马,全副鞍辔。

知州禁住烧香的人,看这当年相扑献圣。

一个年老的部署,拿着竹批,上得献台,参神已罢,便请今年相扑的对手出马争跤。

说言未了,只见人如潮涌,却早十数对哨棒过来,前面列着四把绣旗,那任原坐在轿上。

这轿前轿后,三二十对花胳膊的好汉,前遮后拥,来到献台上。

部署请下轿来,开了几句温暖的呵会。

任原道:“我两年到岱岳,夺了头筹,白白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必用脱膊。

”说罢,见一个拿水桶的上来。

任原的徒弟都在献台边,一周遭都密密地立着。

且说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帻,虚笼着蜀锦袄子,喝了一声参神喏,受了两口神水,脱下锦袄。

百十万人齐喝一声采。

看那任原时,怎生打扮?

头绾一窝穿心红角子,腰系一条绛罗翠袖。

三串带儿拴十二个玉蝴蝶牙子扣儿,主腰上排数对金鸳鸯踅褶衬衣。

护膝中有铜裆铜裤,缴臁内有铁片铁环。

扎腕牢拴,踢鞋紧系。

世间架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斩将人。

那部署道:“教师两年在庙上不曾有对手,今年是第三番了。

教师有甚言语,安复天下众香官?

”任原道:“四百座军州,七千余县治,好事香官恭敬圣帝,都助将利物来。

任原两年白受了。

今年辞了圣帝还乡,再也不上山来了。

东至日出,西至日没,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蛮,北济幽燕,敢有和我争利物的么?

”说犹未了,燕青捺着两边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

”从人背上直飞抢到献台上来。

众人齐发声喊。

那部署接着问道:“汉子,你姓甚名谁?

那里人氏?

你从何处来?

”燕青道:“我是山东张货郎,特地来和他争利物。

”那部署道:“汉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么?

你有保人也无?

”燕青道:“我是保人,死了要谁偿命!

”部署道:“你且脱膊下来看。

”燕青除了头巾,光光的梳着个角儿,脱下草鞋,赤了双脚,蹲在献台一边,解了腿绷护膝,跳将起来,把布衫脱将下来,吐个架子。

则见庙里的看官,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采。

众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倒有五分怯他。

殿门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里弹压,前后皂衣公吏,环列七八十对。

随即使人来叫燕青下献台,直到面前。

太守见了他这身花绣,一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心中大喜,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家?

因何到此?

”燕青道:“小人姓张,排行第一。

山东莱州人氏。

听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扑,特来和他争跤。

”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马,是我出的利物,把与任原。

山棚上应有物件,我主张分一半与你,你两个分了罢。

我自抬举你在我身边。

”燕青道:“相公,这利物倒不打紧,只要攧翻他,教众人取笑,图一声喝采。

”知州道:“他是金刚般一条大汉,你敢近他不得!

”燕青道:“死而无怨。

”再上献台来,要与任原定对。

部署问他先要了文书,怀中取出相扑社条,读了一遍,对燕青道:“你省得么?

不许暗算。

”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准备,我单单只这个水裩儿,暗算他甚么?

”知州又叫部署来分付道:“这般一个汉子,俊俏后生,可惜了。

你去与他分了这扑。

”部署随即上献台,又对燕青道:“汉子,你留了性命还乡去,我与你分了这扑。

”燕青道:“你好不晓事!

知是我赢我输?

”众人都和起来。

只见分开了数万香官,两边排得似鱼鳞一般,廊庑屋脊上也都坐满,只怕遮着了这对相扑。

任原此时,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丢去九霄云外,跌死了他。

部署道:“既然你两个要相扑,今年且赛这对献圣。

都要小心着,各各在意。

”净净地献台上只三个人。

此时宿雾尽收,旭日初起。

部署拿着竹批,两边分付已了,叫声:“看扑。

”这个相扑,一来一往,最要说得分明。

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些儿迟慢不得。

当时,燕青做一块儿蹲在右边,任原先在左边立个门户。

燕青则不动掸。

初时,献台上各占一半,中间心里合交。

任原见燕青不动掸,看看逼过右边来。

燕青只瞅他下三面。

任原暗忖道:“这人必来算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踢这厮下献台去。

”有诗为证: 百万人中较艺强,轻生捐命等寻常。

试看两虎相吞啖,必定中间有一伤。

任原看看逼将入来,虚将左脚卖个破绽。

燕青叫一声:“不要来!

”任原却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胁下穿将过去。

任原性起,急转身又来拿燕青,被燕青虚跃一跃,又在右胁下钻过去。

大汉转身终是不便,三换换得脚步乱了。

燕青却抢将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裆,用肩胛顶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献台边,叫一声:“下去!

”把任原头在下,脚在上,直撺下献台来。

这一扑,名唤做鹁鸽旋。

数万香官看了,齐声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们,见攧翻了他师父,先把山棚拽倒,乱抢了利物。

众人乱喝打时,那二三十徒弟抢入献台来。

知州那里治押得住。

不想傍边恼犯了这个太岁,却是黑旋风李逵看见了,睁圆怪眼,倒竖虎须,面前别无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葱般拔断,拿两条杉木在手,直打将来。

香官数内有人认得李逵的,说将出名姓来,外面做公的人齐入庙里,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

”那知州听得这话,从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后殿走了。

四下里的人涌并围将来,庙里香官各自奔走。

李逵看任原时,跌得昏晕,倒在献台边,口内只有些游气。

李逵揭块石板,把任原头打得粉碎。

两个从庙里打将出来,门外弓箭乱射入来。

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乱打。

不多时,只听得庙门前喊声大举,有人杀将入来。

当头一个头领,白范阳毡笠儿,身穿白段子袄,跨口腰刀,挺条朴刀。

那汉是北京玉麒麟卢俊义。

后面带着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七条好汉,引一千余人,杀开庙门,入来策应。

燕青、李逵见了,便从屋上跳将下来,跟着大队便走。

李逵又去客店里拿了双斧,赶来厮杀。

这府里整点得官军来时,那伙好汉已自去得远了。

官兵已知梁山泊人众难敌,不敢来追赶。

却说卢俊义便叫收拾李逵回去。

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见了李逵。

卢俊义又笑道:“正是招灾惹祸!

必须使人寻他上山。

”穆弘道:“我去寻他回寨。

”卢俊义道:“最好。

” 且不说卢俊义引众还山。

却说李逵手持双斧,直到寿张县。

当日午衙方散,李逵来到县衙门口,大叫入来:“梁山泊黑旋风爹爹在此!

”吓得县中人手脚都麻木了,动掸不得。

原来这寿张县贴着梁山泊最近,若听得“黑旋风李逵”五个字,端的医得小儿夜啼惊哭。

今日亲身到来,如何不怕!

当时李逵径去知县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着两个出来说话,不来时便放火。

”廊下房内众人商量,只得着几个出去答应,“不然,怎地得他去。

”数内两个吏员出来厅上,拜了四拜,跪着道:“头领到此,必有指使。

”李逵道:“我不来打搅你县里人,因往这里经过,闲耍一遭。

请出你知县来,我和他厮见。

”两个去了,出来回话道:“知县相公却才见头领来,开了后门,不知走往那里去了。

”李逵不信,自转入后堂房里来寻,却见有那幞头衣衫匣子在那里放着。

李逵扭开锁,取出幞头,插上展角,将来带了,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朝靴,换了麻鞋,拿着槐简,走出厅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来参见!

”众人没奈何,只得上去答应。

李逵道:“我这般打扮,也好么?

”众人道:“十分相称。

”李逵道:“你们令史祗候,都与我排衙了便去。

若不依我,这县都翻做白地。

”众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来,擎着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声喏。

李逵呵呵大笑。

又道:“你众人内,也着两个来告状。

”吏人道:“头领在此坐地,谁敢来告状。

”李逵道:“可知人不来告状。

你这里自着两个装做告状的来告,我又不伤他,只是取一回笑耍。

”公吏人等商量了一回,只得着两个牢子,装做厮打的来告状。

县门外百姓都放来看。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

”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

”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

”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

”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

”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

”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

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

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李逵起身,把绿袍抓扎起,槐简揣在腰里,掣出大斧,直看着枷了那个原告人,号令在县门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脱那衣靴。

县门前看的百姓,那里忍得住笑。

正在寿张县前,走过东,走过西,忽听得一处学堂读书之声。

李逵揭起帘子,走将入去。

吓得那先生跳窗走了。

众学生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

李逵大笑出门来,正撞着穆弘。

穆弘叫道:“众人忧得你苦,你却在这里风!

快上山去!

”那里由他,拖着便走。

李逵只得离了寿张县,径奔梁山泊来。

有诗为证: 牧民县令古贤良,想是腌臜没主张。

怪杀李逵无道理,琴堂闹了闹书堂。

二人渡过金沙滩,到得寨里。

众人见了李逵这般打扮,都笑。

到得忠义堂上,宋江正与燕青庆喜,只见李逵放下绿襕袍,去了双斧,摇摇摆摆,直至堂前,执着槐简,来拜宋江。

拜不得两拜,把这绿襕袍踏裂,绊倒在地。

众人都笑。

宋江骂道:“你这厮忒大胆,不曾着我知道,私走下山。

这是该死的罪过!

但到处,便惹起事端。

今日对众兄弟说过,再不饶你!

”李逵喏喏连声而退。

梁山泊自此人马平安,都无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艺,操练人马。

令会水者上船习学。

各寨中添造军器、衣袍、铠甲、枪刀、弓箭、牌弩、旗帜,不在话下。

且说泰安州备将前事申奏东京,进奏院中又有收得各处州县申奏表文,皆为宋江等反乱骚扰一事。

大卿类总启奏。

是日景阳钟响,都来到待漏院中,伺候早朝,面奏天子。

此时道君皇帝有一个月不曾临朝视事。

当日早朝,正是:三下静鞭鸣御阁,两班文武列金阶。

圣主临朝,百官拜罢,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进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处州县累次表文,皆为宋江等部领贼寇,公然直进府州,劫掠库藏,抢掳仓廒,杀害军民,贪厌无足。

所到之处,无人可敌。

若不早为剿捕,日后必成大患。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

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闻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此是曜民之术。

民心既伏,不可加兵。

即目辽兵犯境,各处军马遮掩不及。

若要起兵征伐,深为不便。

以臣愚意,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

若降一封丹诏,光禄寺颁给御酒珍羞,差一员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抚谕,招安来降,假此以敌辽兵,公私两便。

伏乞陛下圣鉴。

”天子云:“卿言甚当,正合朕意。

”便差殿前太尉陈宗善为使,赍擎丹诏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数。

是日朝散,陈太尉领了诏敕,回家收拾。

不争陈太尉捧诏招安,有分教:千千金戈铁骑,密布山头。

簇簇战舰艨艟,平铺水面。

误冲邪祟,恼犯魔王。

正是:香醪翻做烧身药,丹诏应为引战书。

毕竟陈太尉怎地去招安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第七十三回·黑旋风乔捉鬼梁山泊双献头

〔施耐庵〕 〔明〕

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攧个脚稍天。

燕青拖将起来,望小路便走。

李逵只得随他。

为何李逵怕燕青?

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

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交。

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

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

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

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

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

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

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

李师师只推不知。

杨太尉也自归来将息。

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

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

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

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甚么人。

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

”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

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

”李逵只不做声。

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

”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

”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止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

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祟: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

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多被他打伤了。

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

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

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

”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

”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

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

今夜三更,与你捉鬼。

”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

”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甚么鸟符。

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

”燕青忍笑不住。

老儿只道他是好话,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

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

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

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

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

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

”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

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惊得太公呆了。

李逵便叫众庄客:“恁们都来散福。

”拈指间,散了残肉。

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

”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

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

”燕青道:“吃得饱了。

”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

老爷们去睡。

”太公道:“却是苦也!

这鬼几时捉得?

”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

着人引我去你女儿房里去。

”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

”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

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

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

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

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

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

这婆娘便攒入床底下躲了。

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

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

若不攒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

”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

”却才攒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这厮是谁?

”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

”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

”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

”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

”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

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

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

”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

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

”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

“两个鬼我都捉了。

”撇下人头。

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

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象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

”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

”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

”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

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

问了备细,方才下手。

”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

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

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

我明日却和你说话。

”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

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

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将?

”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

李逵、燕青吃了便行。

狄太公自理家事。

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

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

于路无话。

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

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

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

”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

”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

”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

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

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

”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教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

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

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复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的哭。

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

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甚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

”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

”李逵骂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甚么?

”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

”李逵道:“又来作怪!

夺你女儿的是谁?

”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

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

”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

”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

”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

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

”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

”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

”李逵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

”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

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

”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径望梁山泊来。

路上无话。

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

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

”李逵那里应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

众人都吃一惊。

宋江喝道:“黑厮又做甚么?

”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

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

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

你且说我的过失!

”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

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

被我一交攧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风甚么?

’恰才信小弟说。

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

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

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

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

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

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

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

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

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

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

’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

不是他是谁?

’因此来发作。

”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

如何不说?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

你做得这等好事!

”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

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

你却去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甚么鸟闲话!

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

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

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你不要赖,早早把女儿送还老刘,倒有个商量。

你若不把女儿还他时,我早做早杀了你,晚做晚杀了你。

” 宋江道:“你且不要闹攘。

那刘太公不死,庄客都在,俺们同去面对。

若还对番了,就那里舒着脖子受你板斧。

如若对不番,你这厮没上下,当得何罪?

”李逵道:“我若还拿你不着,便输这颗头与你。

”宋江道:“最好。

你众兄弟都是证见。

”便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了赌赛军令状二纸,两个各书了字。

宋江的把与李逵收了,李逵的把与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这后生不是别人,只是柴进。

”柴进道:“我便同去。

”李逵道:“不怕你不来。

若到那里对番了之时,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

”柴进道:“这个不妨。

你先去那里等,我们前去时,又怕有跷蹊。

”李逵道:“正是。

”便唤了燕青:“俺两个依前先去。

他若不来,便是心虚。

回来罢休不得!

”有诗为证: 李逵闹攘没干休,要砍梁山寨主头。

欲辨是非分彼此,刘家庄上问来由。

燕青与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太公接见,问道:“好汉,所事如何?

”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来教你认他。

你和太婆并庄客,都仔细认他。

若还是时,只管实说,不要怕他。

我自替你做主。

”只见庄客报道:“有十数骑马来到庄上了。

”李逵道:“正是了。

”侧边屯住了人马,只教宋江、柴进入来。

宋江、柴进径到草厅上坐下。

李逵提着板斧,立在侧边。

只等老儿叫声是,李逵便要下手。

那刘太公近前来拜了宋江。

李逵问老儿道:“这个是夺你女儿的不是?

”那老儿睁开尪羸眼,打拍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

”宋江对李逵道:“你却如何?

”李逵道:“你两个先着眼瞅他,这老儿惧怕你,便不敢说是。

”宋江道:“你便叫满庄人都来认我。

”李逵随即叫众庄客人等认时,齐声叫道:“不是。

”宋江道:“刘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

这位兄弟便是柴进。

你的女儿多是吃假名托姓的骗将去了。

你若打听得出来,报上山寨,我与你做主。

”宋江对李逵道:“这里不和你说话,你回来寨里,自有辩理。

”宋江、柴进自与一行人马,先回大寨去了。

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

”李逵道:“只是我性紧上做错了事。

既然输了这颗头,我自一刀割将下来,你把去献与哥哥便了。

”燕青道:“你没来由寻死做甚么!

我教你一个法则,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怎地是负荆?

”燕青道:“自把衣服脱了,将麻绳绑缚了,脊梁上背着一把荆杖,拜伏在忠义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

’他自然不忍下手。

这个唤做负荆请罪。

”李逵道:“好却好,只是有些惶恐。

不如割了头去干净。

”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弟兄,何人笑你?

”李逵没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来负荆请罪。

有诗为证: 三家对证已分明,方显公平正大情。

此日负荆甘请罪,可怜噂沓愧余生。

却说宋江、柴进先归到忠义堂上,和众弟兄们正说李逵一事,只见黑旋风脱得赤条条地,背上负着一把荆杖,跪在堂前,低着头,口里不做一声。

宋江笑道:“你那黑厮怎地负荆?

只这等饶了你不成?

”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拣大棍打几十罢!

”宋江道:“我和你赌砍头,你如何却来负荆?

”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饶我,把刀来割这颗头去,也是了当。

”众人都替李逵陪话。

宋江道:“若要我饶他,只教他捉得那两个假宋江,讨得刘太公女儿来还他,这等方才饶你。

”李逵听了,跳将起来说道:“我去,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宋江道:“他是两个好汉,又有两副鞍马,你只独自一个,如何近傍得他。

再叫燕青和你同去。

”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愿往。

”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绰了齐眉杆棒,随着李逵,再到刘太公庄上。

燕青细问他来情。

刘太公说道:“日平西时来,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

那为头的,生的矮小,黑瘦面皮。

第二个夹壮身材,短须大眼。

”二人问了备细,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儿还你。

我哥哥宋公明的将令,务要我两个寻将来,不敢违误。

”便叫煮下干肉,做起蒸饼,各把料袋装了,拴在身边,离了刘太公庄上。

先去正北上寻,但见荒僻无人烟去处,走了一两日,绝不见些消耗。

却去正东上,又寻了两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内,又无消息。

李逵心焦面热,却回来望西边寻去,又寻了两日,绝无些动静。

当晚两个且向山边一个古庙中供床上宿歇。

李逵那里睡得着,扒起来坐地,只听得庙外有人走的响。

李逵跳将起来,开了庙门看时,只见一条汉子,提着把朴刀,转过庙后士岗子上去。

李逵在背后跟去。

燕青听得,拿了弩弓,提了杆棒,随后赶来。

叫道:“李大哥不要赶,我自有道理。

”是夜,月色朦胧。

燕青递杆棒与了李逵,远远望见那汉,低着头只顾走。

燕青赶近,搭上箭,弩弦稳放,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

”只一箭,正中那汉的右腿,扑地倒了。

李逵赶上,劈衣领揪住,直拿到古庙中,喝问道:“你把刘太公的女儿抢的那里去了?

”那汉告道:“好汉,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抢甚刘太公女儿。

小人只是这里剪径,做些小买卖,那里敢大弄,抢夺人家子女。

”李逵把那汉捆做一块,提起斧来喝道:“你若不实说,砍你做二十段。

”那汉叫道:“且放小人起来商议。

”燕青道:“汉子,我且与你拨了这箭。

”放将起来,问道:“刘太公女儿端的是甚么人抢了去?

只是你这里剪径的,你岂可不知些风声?

”那汉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实。

离此间西北上,约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唤做牛头山,山上旧有一个道院。

近来新被两个强人,一个姓王名江,一个姓董名海,这两个都是绿林中草贼,先把道士道童都杀了,随从只有五七个伴当,占住了道院,专一下来打劫,但到处只称是宋江。

多敢是这两个抢了去。

”有诗为证: 寻贼潜居古庙堂,风寒月冷转凄凉。

夜深偶获山林客,说出强徒是董王。

燕青道:“这话有些来历。

汉子,你休怕我。

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旋风李逵。

我与你调理箭疮,你便引我两个到那里去。

”那人道:“小人愿往。

”燕青去寻朴刀还了他,又与他扎缚了疮口。

趁着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着他,走过十五里来路。

到那山看时,苦不甚高,果似牛头之状,形如卧牛之势。

三个上这山来,天尚未明。

来到山头看时,团团一遭土墙,里面约有二十来间房子。

李逵道:“我与你先跳将入去。

”燕青道:“且等天明却理会。

”李逵那里忍耐得,腾地跳将过去了。

只听得里面有人喝声。

门开处,早有人出来,便挺朴刀来奔李逵。

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着杆棒,也跳过墙来。

那中箭的汉子一道烟走了。

燕青见这出来的好汉正斗李逵,潜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汉脸颊骨上,倒入李逵怀里来,被李逵后心只一斧,砍翻在地。

只见里面绝不见一个人出来。

燕青道:“这厮必有后路走了。

我与你去截住后门,你却把着前门,不要胡乱入去。

” 且说燕青来到后门墙外,伏在黑暗处。

只见后门开处,早有一条汉子,拿了钥匙来开后面墙门。

燕青转将过去。

那汉见了,绕房檐便走出前门来。

燕青大叫:“前面截住。

”李逵抢将过来,只一斧劈胸膛砍倒。

便把两颗头都割下来,拴做一处。

李逵性起,砍将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

那几个伴当躲在灶前,被李逵赶去,一斧一个,都杀了。

来到房中看时,果然见那个女儿在床上呜呜的啼哭。

看那女子,云鬓花颜,其实艳丽。

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沁酥胸玉一窝。

丽质难禁风雨聚,不胜幽恨蹙秋波。

燕青问道:“你莫不是刘太公女儿?

”那女子答道:“奴家正是刘太公女儿。

十数日之前,被这两个贼掳在这里,每夜轮一个将奴家奸宿。

奴家昼夜泪雨成行,要寻死处,被他监看得紧。

今日得将军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养爹娘。

”燕青道:“他有那两匹马在那里放着?

”女子道:“只在东边房内。

”燕青备上鞍子,牵出门外,便来收拾房中积攒下的黄白之资,约有三五千两。

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马,将金银包了,和人头抓了,拴在一匹马上。

李逵缚了个草把,将窗下残灯,把草房四边点着烧起。

他两个开了墙门,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刘太公庄上。

爹娘见了女子,十分欢喜,烦恼都没了,尽来拜谢两位头领。

燕青道:“你不要谢我两个,你来寨里拜谢俺哥哥宋公明。

”两个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骑了一匹马,飞奔山上来。

回到寨中,红日衔山之际,都到三关之上。

两个牵着马,驮着金银,提了人头,径到忠义堂上,拜见宋江。

燕青将前事一一说了一遍。

宋江大喜,叫把人头埋了,金银收拾库中,马放去战马群内喂养。

次日,设筵宴与燕青、李逵作贺。

刘太公也收拾金银上山,来到忠义堂上,拜谢宋江。

宋江那里肯受,与了酒饭,教送下山回庄去了。

不在话下。

梁山泊自此无话。

不觉时光迅速。

看看鹅黄着柳,渐渐鸭绿生波。

桃腮乱簇红英,杏脸微开绛蕊。

山前花,山后树,俱各萌芽。

洲上苹,水中芦,都回生意。

谷雨初晴,可是丽人天气。

禁烟才过,正当三月韶华。

宋江正坐,只见关下解一伙人到,预先报上山来,说道:“拿得一伙牛子,有七八个车箱,又有几束哨棒。

”宋江看时,这伙人都是彪形大汉,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几个,直从凤翔府来,今上泰安州烧香。

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齐圣帝降诞之辰,我们都去台上使棒,一连三日,何止有千百对在那里。

今年有个扑手好汉,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长一丈,自号擎天柱,口出大言,说道:‘相扑世间无对手,争跤天下我为魁。

’闻他两年曾在庙上争跤,不曾有对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

今年又贴招儿,单搦天下人相扑。

小人等因这个人来,一者烧香,二乃为看任原本事,三来也要偷学他几路好棒。

伏望大王慈悲则个。

”宋江听了,便叫小校:“快送这伙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

今后遇有往来烧香的人,休要惊吓他,任从过往。

”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谢下山去了。

只见燕青起身禀复宋江,说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哄动了泰安州,大闹了祥符县。

正是:东岳庙中双虎斗,嘉宁殿上二龙争。

毕竟燕青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