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昭文富丞相书

辙西蜀之人,行年二十有二,幸得天子一命之爵,饥寒穷困之忧不至于心,其身又无力役劳苦之患,其所任职不过簿书米盐之间,而且未获从事以得自尽。

方其闲居,不胜思虑之多,不忍自弃,以为天子宽惠与天下无所忌讳,而辙不于其强壮闲暇之时早有所发明以自致其志,而复何事?

恭惟天子设制策之科,将以待天下豪俊魁垒之人。

是以辙不自量,而自与于此。

盖天下之事,上自三王以来以至于今世,其所论述亦已略备矣,而犹有所不释于心。

夫古之帝王,岂必多才而自为之。

为之有要,而居之有道。

是故以汉高皇帝之恢廓慢易,而足以吞项氏之强。

汉文皇帝之宽厚长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诈。

何者?

任人而人为之用也,是以不劳而功成。

至于武帝,财力有馀,聪明睿智过于高、文,然而施之天下,时有所折而不遂。

何者?

不委之人而自为用也。

由此观之,则夫天子之责亦在任人而已。

窃惟当今天下之人,其所谓有才而可大用者,非明公而谁?

推之公卿之间而最为有功。

列之士民之上而最为有德。

播之夷狄之域而最为有勇。

是三者亦非明公而谁?

而明公实为宰相,则夫吾君之所以为君之事,盖已毕矣。

古之圣人,高拱无为,而望夫百世之后,以为明主贤君者,盖亦如是而可也。

然而天下之未治,则果谁耶?

下而求之郡县之吏,则曰:“非我能。

”上而求之朝廷百官,则曰:“非我责。

”明公之立于此也,其又将何辞?

嗟夫,盖亦尝有以秦越人之事说明公者欤?

昔者秦越人以医闻天下,天下之人皆以越人为命。

越人不在,则有病而死者,莫不自以为吾病之非真病,而死之非真死也。

他日,有病者焉,遇越人而属之曰:“吾捐身以予子,子自为子之才治之,而无为我治之也。

”越人曰:“嗟夫,难哉!

夫子之病,虽不至于死,而难以愈。

急治之,则伤子之四肢。

而缓治之,则劳苦而不肯去。

吾非不能去也,而畏是二者。

夫伤子之四支,而后可以除子之病,则天下以我为不工。

而病之不去,则天下以我为非医。

此二者,所以交战于吾心而不释也。

”既而见其人,其人曰:“夫子则知医之医,而未知非医之医欤?

今夫非医之医者,有所冒行而不顾,是以能应变于无穷。

今子守法密微而用意于万全者,则是子犹知医之医而已。

”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

孔子曰:“道之难行也,我知之矣。

知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

”夫天下患于不知,而又有知而过之者,则是道之果难行也。

昔者,世之贤人,患夫世之爱其爵禄,而不忍以其身尝试于艰难也。

故其上之人,奋不顾身以搏天下之公利而忘其私。

在下者亦不敢自爱,叫号纷,以攻讦其上之短。

是二者可谓贤于天下之士矣,而犹未免为不知。

何者?

不知自安其身之为安天下之人,自重其发之为重君子之势,而轻用之于寻常之事,则是犹匹夫之亮耳。

伏自明公执政,于今五年,天下不闻慷慨激烈之名,而日闻敦厚之声。

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犹有越人之病也。

辙读《三国志》,尝见曹公与袁绍相持,久而不决,以问贾诩,诩曰:“公明胜绍,勇胜绍,用人胜绍,决机胜绍。

绍兵百倍于公,公画地而与之相守,半年而绍不得战,则公之胜形已可见矣。

而久不决,意者顾万全之过耳。

”夫事有不同,而其意相似。

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岂亦此之故欤?

明公其略思其说,当有以解天下之望者。

不宣。

辙再拜。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注释

“幸得天子一命之爵”句:苏辙于嘉祐五年三月,授河南府渑池主簿。没有到任,所以下文才说:“未获从事以得自尽。” 制策之科:即制举。开始于唐代科举取士制度。除了地方荐举以外,朝廷在中央,由皇帝亲自在殿廷诏示制科举,称为制举或者制科。 魁垒:形容高超突出。宋·曾巩《本朝政要策·文馆》:“悉择当世聪明魁垒之材,处之其中,食于太官,谓之学士。” “是故以汉高皇帝之恢廓慢易,而足以吞项氏之强”句:汉高祖平定天下之后,置酒洛阳宫,让列诸侯将领分析他为什么能够战胜项羽取得天下的原因。 “汉文皇帝之宽厚长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诈”句:汉孝文帝即位二十三年,节俭而无犬马宫苑之好,是宽厚仁德者,对于奸邪之人能够以德报怨。 “至于武帝”以下七句:汉武帝刘彻在位五十四年,承接文景之治,对内进行改革,对外用兵,加上大兴土木,迷信神仙,急徵敛,使得国家空虚。 “推之公卿之间而最为有功”句:《宋史·富弼传》,仁宗“锐以太平责成宰辅,数下诏督弼与范仲淹等”。“弼为相,守典故,行故事,而傅以公议,无容心于其间。当是时,百官任职,天下无事。” 播之夷狄之域:《宋史·富弼传》,契丹屯兵境上以求地。“朝廷择报聘者,皆以其情叵测,莫敢行,夷简因是荐弼。”欧阳修引颜真卿被李希烈所杀的故事,请求留之。而“弼即入对,叩头曰:‘主忧臣辱,臣不敢爱其死。’帝为之动色。” 纷:表示纷杂、争吵。 攻讦:举发他人的过失或阴私而加以攻击。《北齐书·刘贵传》:“刘贵性峭直,攻讦无所回避。” 不宣:古代的书信末尾常用语,即不用一一细说。


简介

《上昭文富丞相书》是苏辙写给昭文馆大学士富弼丞相的一封书信。当时苏辙年方二十二岁,初生牛犊,血气方刚有一种少年的豪迈之气。在文章中,苏辙一开始引用汉高祖、汉文帝等典故,希望富丞相能够做好本职,任用贤能的人来管理国家。然后通过病人与秦越人之间的对话,讲到要敢于冒险,任何事情不要等到有万无一失的把握的时候才去做,那样往往会失去很多机会。接下来引用孔子论述中庸之道的一段话,讲要想真正做到中庸,度是不好把握的。最后,苏辙讲到自己读《三国志》,讲到曹操与袁绍对峙时候的力量分析,想要说明不要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了才开始动手去做的道理。借以劝谏富丞相能够不拘一格任用贤能的人才治理国家。 全文采取议论形式,运用讲道理、举例子等说理方式,从多个角度和侧面对自己的论点进行分析,让人读了之后比较有感触,很容易被打动。语言形式多变,行文显现了苏辙那种年少豪迈之气。



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

〔苏辙〕 〔宋〕

元丰三年,余得罪迁高安。

夏六月,过庐山,知其胜而不敢留。

留二日,涉其山之阳,入栖贤谷。

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

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自持,虽三峡之险不过也。

故其桥曰三峡。

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

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

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

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蒨相纠。

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

问之习庐山者,曰:“虽兹山之胜,栖贤盖以一二数矣。

” 明年,长老智迁使其徒惠迁谒余于高安,曰:“吾僧堂自始建至今六十年矣。

瓦败木朽,无以待四方之客,惠迁能以其勤力新之,完壮邃密,非复其旧,愿为文以志之。

”余闻之,求道者非有饮食、衣服、居处之求,然使其饮食得充,衣服得完,居处得安,于以求道而无外扰,则其为道也轻。

此古之达者所以必因山林筑室庐,蓄蔬米,以待四方之游者,而二迁之所以置力而不懈也。

夫士居于尘垢之中,纷纭之变,日进于前,而中心未始一日忘道。

况乎深山之崖,野水之垠,有堂以居,有食以饱,是非荣辱不接于心耳,而忽焉不省也哉?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今夫骋鹜乎俗学而不闻大道,虽勤劳没齿,余知其无以死也。

苟一日闻道,虽即死无馀事矣。

故余因二迁之意,而以告其来者,夫岂无人乎哉!

四年五月初九日,眉阳苏辙记。

武昌九曲亭记

〔苏辙〕 〔宋〕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

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

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

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

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

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

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

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

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

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

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

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

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

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

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

”遂相与营之。

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

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

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

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

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

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

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

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

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

夫孰知得失之所在?

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

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东轩记

〔苏辙〕 〔宋〕

余既以罪谪监筠州盐酒税,未至,大雨,筠水泛滥,没南市,登北岸,败刺史府门。

盐酒税治舍,俯江之漘,水患尤甚。

既至,敝不可处,乃告于郡,假部使者府以居。

郡怜其无归也,许之。

岁十二月,乃克支其欹斜,补其圮缺,辟听事堂之东为轩,种杉二本,竹百个,以为宴休之所。

然盐酒税旧以三吏共事,余至,其二人者适皆罢去,事委于一。

昼则坐市区鬻盐、沽酒、税豚鱼,与市人争寻尺以自效。

莫归筋力疲废,辄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

旦则复出营职,终不能安于所谓东轩者。

每旦莫出入其旁,顾之未尝不哑然自笑也。

余昔少年读书,窃尝怪颜子以箪食瓢饮居于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

私以为虽不欲仕,然抱关击柝,尚可自养,而不害于学,何至困辱贫窭自苦如此?

及来筠州,勤劳盐米之间,无一日之休,虽欲弃尘垢,解羁絷,自放于道德之场,而事每劫而留之。

然后知颜子之所以甘心贫贱,不肯求斗升之禄以自给者,良心其害于学故也。

嗟夫!

士方其未闻大道,沉酣势利,以玉帛子女自厚,自以为乐矣。

及其循理以求道,落其华而收其实,从容自得,不知夫天地之为大与死生之为变,而况其下者乎?

故其乐也,足以易穷饿而不怨,虽南面之王,不能加之。

盖非有德不能任也。

余方区区欲磨洗浊污,睎圣贤之万一,自视缺然而欲庶几颜氏之乐,宜其不可得哉!

若夫孔子周行天下,高为鲁司寇,下为乘田委吏,惟其所遇,无所不可,彼盖达者之事,而非学者之所望也。

余既以谴来此,虽知桎梏之害而势不得去。

独幸岁月之久,世或哀而怜之,使得归伏田里,治先人之敝庐,为环堵之室而居之,然后追求颜氏之乐,怀思东轩,优游以忘其老。

然而非所敢望也。

元丰三年十二月初八日,眉阳苏辙记。

墨竹赋

〔苏辙〕 〔宋〕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

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形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散柯布叶,逮冬而遂。

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

涉寒暑之徂变,傲冰雪之凌厉。

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

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

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

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稼纤庳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

子岂诚有道者邪?

”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予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

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

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

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

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

澹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

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

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

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忆。

至若丛薄之馀,斤斧所施,山石荦埆,荆棘生之。

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

气虽伤而益壮,身已病而增奇。

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陂池。

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

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

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

始也,余见而悦之。

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

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

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

”与可曰:“唯唯!

与长子受之

〔朱熹〕 〔宋〕

盖汝好学,在家足可读书作文,讲明义理,不待远离膝下,千里从师。

汝既不能如此,即是自不好学,已无可望之理。

然今遣汝者,恐汝在家汩于俗务,不得专意。

又父子之间,不欲昼夜督责。

及无朋友闻见,故令汝一行。

汝若到彼,能奋然勇为,力改故习,一味勤谨,则吾犹可望。

不然,则徒劳费。

只与在家一般,他日归来,又只是伎俩人物,不知汝将何面目归见父母亲戚乡党故旧耶?

念之!念之!“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在此一行,千万努力。

三国论

〔苏辙〕 〔宋〕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

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

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

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

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

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

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

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

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

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

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

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

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

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

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

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

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

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

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

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

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

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

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

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

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

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

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

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

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

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游东林山水记

〔王质〕 〔宋〕

绍兴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步自阛阓中出,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

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

溪未穷,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

既竟,其顶隐而青者,或远在一舍外,锐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圆者如璧。

长林远树,出没烟霏,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于冥蒙中以意命之。

水数百脉,支离胶葛,经纬参错,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

洲汀岛屿,向背离合。

青树碧蔓,交罗蒙络。

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若无所为者。

山有浮图宫,长松数十挺,俨立门左右,历历如流水声从空中坠也。

既暮,不可留,乃并山北下。

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月一眉挂修岩巅,迟速若与客俱。

尽山足,更换二鼓矣。

翌日,又转北出小桥,并溪东行,又西三四折,及姚君贵聪门。

俯门而航,自柳、竹翳密间,循渠而出,又三四曲折,乃得大溪。

一色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

小驻古柳根,得酒两罂,菱芡数种。

复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剧,响震溪谷。

风起水面,细生鳞甲。

流萤班班,奄忽去来。

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

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

隶而从者曰学童,能嘲哳为百鸟音,如行空山深树间,春禽一两声,翛然使人怅而惊也。

曰沈庆,能为歌声,回曲宛转,了亮激越,风露助之,其声愈清,凄然使人感而悲也。

追游不两朝昏,而东林之胜殆尽。

同行姚贵聪、沈虞卿、周辅及余四人。

三君虽纨绮世家,皆积岁忧患。

余亦羁旅异乡,家在天西南隅,引领长望而不可归。

今而遇此,开口一笑,不偶然矣。

皆应曰:“嘻!

子为之记。

渚宫

〔苏轼〕 〔宋〕

渚宫寂莫依古郢,楚地荒茫非故基。

二王台阁已卤莽,何况远问纵横时。

楚王猎罢击灵鼓,猛士操舟张水嬉。

钓鱼不复数鱼鳖,大鼎千石烹蛟螭。

当时郢人架宫殿,意思绝妙般与倕。

飞楼百尺照湖水,上有燕赵千蛾眉。

临风扬扬意自得,长使宋玉作楚辞。

秦兵西来取钟簴,故宫禾黍秋离离。

千年壮观不可复,今之存者盖已卑。

池空野迥楼阁小,惟有深竹藏狐狸。

台中绛帐谁复见,台下野水浮清漪。

绿窗朱户春昼闭,想见深屋弹朱丝。

腐儒亦解爱声色,何用白首谈孔姬。

沙泉半涸草堂在,破窗无纸风飔飔。

陈公踪迹最未远,七瑞寥落今何之。

百年人事知几变,直恐荒废成空陂。

谁能为我访遗迹,草间应有湘东碑。

蝶恋花·用宜笑之语作

〔赵师侠〕 〔宋〕

解语花枝娇朵朵。

不爱伤春,爱把眉峰锁。

宜笑精神偏一个,微涡媚靥樱桃破。

先自腰肢常袅娜。

更被新来,酒饮频过火。

茶饭不忺犹自可,脸儿瘦得些娘大。

洛阳名园记

〔李格非〕 〔宋〕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

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

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馀邸。

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

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

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

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

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

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

唐之末路是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