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游侠列传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

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

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

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

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

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

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

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

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

非其任,强必灌之。

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

」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

客欲杀之。

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

」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

」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

客乃见郭解。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

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

」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

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

」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解家遂徙。

诸公送者出千馀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

解兄子断杨掾头。

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

已又杀杨季主。

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

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

吏逐之,迹至籍少公。

少公自杀,口绝。

久之,乃得解。

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

」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

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

当大逆无道。

」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

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

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

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

」于戏,惜哉!

【索隐述赞】游侠豪倨,借借有声。

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朱家脱季,剧孟定倾。

急人之难,免雠于更。

伟哉翁伯,人貌荣名。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以儒家经典来破坏法度,而侠士以勇武的行为违犯法令。」韩非对这两种人都加以讥笑,但儒生却多被世人所称扬。至于用权术取得宰相卿大夫的职位,辅助当代天子,功名都被记载在史书之中,这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至于象季次、原宪,是平民百姓,用功读书,怀抱着特异的君子的德操,坚守道义,不与当代世俗苟合,当代世俗之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一生住在空荡荡的草屋之中,穿着粗布衣服,连粗饭都吃不饱。他们死了四百余年了,而他们的世代相传的弟子们,却不知倦怠地怀念着他们。现在的游侠者,他们的行为虽然不符合道德法律的准则,但是他们说话一定守信用,做事一定果敢决断,已经答应的必定实现,以示诚实,肯于牺牲生命,去救助别人的危难。已经经历了生死存亡的考验,却不自我夸耀本领,也不好意思夸耀自己功德,大概这也是很值得赞美的地方吧!况且危急之事,是人们时常能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淘井和修廪时遇到了危难,伊尹曾背负鼎俎当厨师,傅说曾藏身傅岩服苦役,吕尚曾在棘津遭困厄,管仲曾经戴过脚镣与手铐,百里奚曾经喂牛当奴隶,孔子曾经在匡遭拘囚,在陈、蔡遭饥饿。这些人都是儒生所称扬的有道德的仁人,尚且遭遇这样的灾难,何况是中等才能而又遇到乱世的人呢?他们遇到的灾难怎么可以说得完呢?世俗人有这样的说法:「何必去区别仁义与否,已经受利的就是有德。」所以伯夷以吃周粟为可耻,竟饿死在首阳山;而文王和武王却没有因此而损害王者的声誉。盗跖和庄蹻凶暴残忍,而他们的党徒却歌颂他们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盗衣带钩的要杀头,窃取国家政权的却被封侯,受封为侯的人家就有仁义了」,这话并非虚假不实之言。现在拘泥于偏面见闻的学者,有的死守着狭隘的道理,长久地孤立于世人之外,哪能比得上以低下的观点迁就世俗,随世俗的沉浮而猎取荣耀和名声的人呢?而平民百姓之人,看重取予皆符合道义、应允能实现的美德,千里之外去追随道义,为道义而死却不顾世俗的责难,这也是他们的长处,并非随便就可做到的。所以读书人处在穷困窘迫的情况下,愿意托身于他,这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贤能豪侠中间的人吗?如果真能让民间游侠者与季次、原宪比较权势和力量,比对当今社会的贡献,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总之,从事情的显现和言必有信的角度来看,侠客的正义行为又怎么可以缺少呢!古代的平民侠客,没有听说过。近代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因为是君王的亲属,依仗封国及卿相的雄厚财富,招揽天下的贤才,在各诸侯国中名声显赫,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这就比如顺风呼喊,声音并非更加宏亮,而听的人感到清楚,这是风势激荡的结果。至于闾巷的布衣侠客,修行品行,磨砺名节,好的名望传布天下,无人不称赞他的贤德,这是难以做到的。然而儒家和墨家都排斥扬弃他们,不在他们的文献中加以记载。从秦朝以前,平民侠客的事迹,已经被埋没而不能见到,我很感遗憾。据我听到的情况来看,汉朝建国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犯汉朝的法律禁令,但是他们个人的行为符合道义,廉洁而有退让的精神,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名声并非虚假地树立起来的,读书人也不是没有根据地附和他们的。至于那些结成帮派的豪强,互相勾结,依仗财势奴役穷人,凭借豪强暴力欺凌孤独势弱的人,放纵欲望,自己满足取乐,这也是游侠之士认为可耻的。我哀伤世俗之人不能明察这其中的真意,却错误地把朱家和郭解等人与暴虐豪强之流的人视为同类,一样地加以嘲笑。鲁国的朱家与高祖是同一时代的人。鲁国人都喜欢儒家思想的教育,而朱家却因为侠士而闻名。他所藏匿而救活的豪杰有几百个,其余普通人被救的说也说不完。但他始终不夸耀自己的才能,不自我欣赏他对别人的恩德,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的困难,首先从贫贱的开始。他家中没有剩余的钱财,衣服破得连完整的采色都没有,每顿饭只吃一样菜,乘坐的不过是个牛拉的车子。他一心救援别人的危难,超过为自己办私事。他曾经暗中使季布将军摆脱了被杀的厄运,待到季布将军地位尊贵之后,他却终身不肯与季布相见。从函谷关往东,人们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同他交朋友。楚地的田仲因为是侠客而闻名,他喜欢剑术,象服侍父亲那样对待朱家,他认为自己的操行赶不上朱家。田仲死后,洛阳出了个剧孟。洛阳人靠经商为生,而剧孟因为行侠显名于诸侯。吴、楚七国叛乱时,条侯周亚夫当太尉,乘坐着驿站的车子,将到洛阳时得到剧孟,高兴地说:「吴、楚七国发动叛乱而不求剧孟相助,我知道他们是无所作为的。」天下动乱,太尉得到他就像得到了一个相等的国家一样。剧孟的行为大致类似朱家,却喜欢博棋,他所做的多半是少年人的游戏。但是剧孟的母亲死了,从远方来送丧的,大概有上千辆车子。等到剧孟死时,家中连十金的钱财也没有。这时符离人王孟也因为行侠闻名于长江和淮河之间。这时,济南姓瞷的人家,陈地的周庸也因为豪侠而闻名。汉景帝听说后,派使者把这类人全都杀死了。这以后,代郡姓白的、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又纷纷出现了。郭解是轵县人,字翁伯。他是善于给人相面的许负的外孙子。郭解的父亲因为行侠,在汉文帝时被杀。郭解为人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他小时候残忍狠毒,心中愤慨不快时,亲手杀的人很多。他不惜牺牲生命去替朋友报仇,藏匿亡命徒去犯法抢劫,停下来就私铸钱币,偷坟盗墓,他的不法活动数也数不清。但恰逢上天帮助,在窘迫危急时常常脱身,或者遇到大赦。等到郭解年龄大了,就改变行为,检点自己,用恩惠报答怨恨自己的人,多施恩于人,少望别人报答自己。但他自己喜欢行侠的思想更加迫切了。已经救了别人的生命,却不自夸功劳,但其内心仍然残忍狠毒,为小事突然瞪别人的事依然如故。当时的少年仰慕他的行为,也常常为他报仇,却不让他知道。郭解姐姐的儿子依仗郭解的势力,同别人喝酒,让人家干杯。如果人家的酒量小,不能再喝了,他却强行灌酒。那人发怒,拔刀剌死了郭解姐姐的儿子,就逃跑了。郭解姐姐发怒说道:「以弟弟翁伯的义气,人家杀了我的儿子,凶手却捉不到。」于是她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郭解派人暗中探知凶手的去处。凶手窘迫,自动回来把真实情况告诉了郭解。郭解说:「你杀了他本来应该,是我的侄子无理。」于是放走了那个凶手,把罪责归于姐姐的儿子,并收尸埋葬了他。人们听到这消息,都称赞郭解的道义行为,更加依附于他。郭解每次外出或归来,人们都躲避他,只有一个人傲慢地坐在地上看着他,郭解派人去问他的姓名。门客中有人要杀那个人,郭解说:「居住在乡里之中,竟至于不被人尊敬,这是我自己道德修养得还不够,他有什么罪过。」于是他就暗中嘱托尉史说:「这个人是我最关心的,轮到他服役时,请加以免除。」以后每到服役时,有好多次,县中官吏都没找这位对郭解不礼貌的人。他感到奇怪,问其中的原因,原来是郭解使人免除了他的差役。于是,他就负荆请罪。年轻人听到这消息,越发仰慕郭解的行为。洛阳人有相互结仇的,城中有数以十计的贤人豪杰从中调解,两方面始终不听劝解。门客们就来拜见郭解,说明情况。郭解晚上去会见结仇的人家,仇家出于对郭解的尊重,委屈心意地听从了劝告,准备和好。郭解就对仇家说:「我听说洛阳诸公为你们调解,你们多半不肯接受。如今你们有幸而听从了我的劝告,郭解怎能从别的县跑来侵夺人家城中贤豪大夫们的调解权呢?」于是郭解当夜离去,不让人知道,说:「暂时不要听我的调解,待我离开后,让洛阳豪杰从中调解,你们就听他们的。」郭解保持着恭敬待人的态度,不敢乘车走进县衙门。他到旁的郡国去替人办事,事能办成的,一定把它办成,办不成的,也要使各方都满意,然后才敢去吃人家酒饭。因此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争着为他效力。城中年轻人及附近县城的贤人豪杰,半夜上门拜访郭解的常常有十多辆车子,请求把郭解家的门客接回自家供养。待到汉武帝元朔二年,朝廷要将各郡国的豪富人家迁往茂陵居住,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转标准,但迁移名单中有郭解的名字,因而官吏害怕,不敢不让郭解迁移。当时卫青将军替郭解向皇上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迁移的标准。」但是皇上说:「一个百姓的权势竟能使将军替他说话,这就可见他家不穷。」郭解于是被迁徙到茂陵。人们为郭解送行共出钱一千馀万。轵人杨季主的儿子当县掾,是他提名迁徙郭解的。郭解哥哥的儿子砍掉杨县掾的头。从此杨家与郭家结了仇。郭解迁移到关中,关中的贤人豪杰无论从前是否知道郭解,如今听到他的名声,都争着与郭解结为好朋友。郭解个子矮,不喝酒,出门不乘马。后来又杀死杨季主。杨季主的家人上书告状,有人又把告状的在宫门下给杀了。皇上听到这消息,就向官吏下令捕捉郭解。郭解逃跑,把他母亲和家眷安置在夏阳,自己逃到临晋。临晋籍少公平素不认识郭解,郭解冒昧会见他,请求求他帮助出关。籍少公把郭解送出关后,郭解转移到太原,他所到之处,常常把自己的情况告诉留他食宿的人家。官吏追逐郭解,追踪到籍少公家里。籍少公无奈自杀,口供断绝了。过了很久,官府才捕到郭解,并彻底深究他的犯法罪行,发现一些人被郭解所杀的事,都发生在赦令公布之前。一次,轵县有个儒生陪同前来查办郭解案件的使者闲坐,郭解门客称赞郭解,儒生说:「郭解专门凭借狡诈做犯法的事,怎能说他是贤人呢?」郭解门客听到这话,就杀了这个儒生,割下他的舌头。官吏以此责问郭解,令他交出凶手,而郭解确实不知道杀人的是谁。杀人的人始终没查出来,不知道是谁。官吏向皇上报告,说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论道:「郭解以平民身份行侠弄权,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就诛杀了郭解的家族。从此以后,行侠的人特别多,但都傲慢无礼没有值得称道的。但是关中长安的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的高公子,西河的郭公仲,太原的卤公孺,临淮的儿长卿,东阳的田君孺,虽然行侠却能有谦虚礼貌的君子风度。至于象北道的姚氏,西道的一些姓杜的,南道的仇景,东道的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流,这些都是处在民间的盗跖罢了,哪里值得一提呢!这都是从前朱家那样的人引以为耻的。太史公说:「我看郭解,状貌赶不上普通人,语言也无可取的地方。但是天下的人们,无论是贤人还是不肖之人,无论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都仰慕他的名声,谈论游侠的都标榜郭解以提高自己的名声。谚语说:『如果一个人以美好的名誉来作为自己的容貌,难道会有穷尽的时候吗?』唉,可惜呀!」


注释

韩子:即韩非。所引文字见《韩非子·五蠹》。儒:儒家学派。此指儒生。文:指儒家经典,如《诗》《书》之类。乱法:破坏法度。侠:游侠者。武:勇武的行为。禁:禁令。二者:指儒、侠。讥:非难。学士:指儒生。称:被人称扬。术:方法。此处实指权术。辅翼:辅助。世主:当代的天子。季次:即公皙哀,孔子的学生。原宪:即子思,孔子的学生。闾巷人:即平民百姓。怀:怀抱。独行:特异之行,不同凡俗的操节。空室:室内空空,极言贫穷。蓬户:蓬蒿所编成的门,极言家贫。按《庄子·让王》记原宪之贫穷曰:「原宪居鲁,环堵之宫,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絃歌。」褐衣:粗布上衣。疏食:粗糙低劣的饭食。厌:通「餍」,足。志:怀念。轨:车轨。「不轨」犹言「不合」。正义:指当时的道德准则和法律。果:坚定而不动摇。矜:自我夸耀。伐:夸耀。多:称赞。缓急:复词偏义,急迫。窘:困迫。井廪:水井和仓廪。按《孟子·万章》及本书卷《五章本纪》皆言舜未称帝时,多次遭其父与弟的迫害,舜修仓廪,其父瞽瞍撤梯烧仓,欲将他烧死。后又让舜淘井,舜入井其父与弟象把井填死,欲活埋舜。但舜大难不死,皆逃脱。伊尹:商汤贤臣。负:背。鼎:古炊具,如今之饭锅。俎(zǔ):切肉的案板。按《孟子·万章》与本书卷三《殷本纪》说:伊尹曾寻机当了商汤的厨师,以烹调之理暗示为政之理,深得汤的赏识,被重用,建立大功。傅险:又作「傅岩」,地名。据卷三《殷本纪》记载,傅说本为在傅岩服苦役的犯人,后被武丁发现,委以重任,使商代大治。参见《吕氏春秋·求人》棘津:古代河水名。据《正义》引《尉缭子》说,姜尚年七十还未得志,只能在棘津做贩卖饮食的小贩。其人其事详见卷三十《齐太公世家》。夷吾:即管仲。桎梏(zhìgù):古代刑具,即脚镣与手铐。卷六十二《管晏列传》记载,管仲原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在与公子小白(桓公)争君位的斗争中失败,逃往鲁国,桓公让鲁杀公子纠,将管仲缚押至齐。「桎梏」云青,当指此事。百里:即百里奚。饭牛:喂牛。按《孟子·万章》、《管子·小问》、《盐铁论》等书皆言百里奚早年曾自卖为奴,替人喂牛,寻找机会,取得秦穆公的信任。仲尼:即孔子。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云,孔子周游列国,从卫国到陈国,路过卫国的匡地时,匡人见他貌似匡人憎恨的阳虎,便将他围困起来,几乎把他害死。畏:在这里有拘囚的意思。按《荀子·赋篇》有「孔子拘匡」之句菜色陈蔡:按据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周游列国,路过陈、蔡两国,途中无粮可吃,被饿得面黄肌瘦。菜色,指饥饿的容颜;陈蔡,陈国和蔡国。犹然:尚且。菑:同「灾」。鄙人:指普通的平民百姓。鄙,浅陋。飨:享受。伯夷:殷末名士。据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他认为周武王伐纣是以暴易暴,故反对周伐纣,隐居在首阳山。周建立后,认为吃周的粮食是可耻的,故饿死于首阳山。丑:认为可耻。文武:指周文王与周武王。不以:不因为。贬王:损害王者的声誉。暴戾:凶暴残忍。诵义:称赞道义。窃钩者:窃取衣带钩的人。此指小偷。按以下三句出自《庄子·胠箧》篇。窃国者:指最高统治者。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偏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有的。咫尺之义:狭隘的道理。咫,八寸,此喻陕小。卑论:低下的论点。侪(chái)俗:迁就世俗之人。侪,等、齐。与世浮沉:随世俗而沉浮,即随波逐流之意。布衣:平民百姓。设:大。此指重视,看重。取予:从别人那里取得,或给予别人。此指符合道义的取予。然诺:应允。诵:通「庸」,从也。委命:托身。贤豪间者:贤人和豪侠中间的人物。间,中间。邪:同「耶」。乡曲:乡间、民间。「乡曲之侠」当指民间的游侠。予:通「与」,同。效功:比较功业。效,通「校」。比较。要:总之。功见(xiàn):事功显现出来,意谓事情办成了。见,同「现」。靡:无,不。延陵:春秋时代吴国公子季札,被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他出使中原路过徐国时,徐君颇爱其剑,他心有赠送之意,未曾说出。待他回返时,知徐君已死,于是便将其剑挂于徐君墓地树上,以示重言诺之意。(见《新序·节士》)不过延陵季子为春秋时人,文中不当言「近世」。又后文并末言及延陵季子事,只说战国四公子事,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崔适《史记探源》等皆疑「延陵」二字为衍文,可信。孟尝、春申、平原、信陵:此四人是战国时代以养士闻名的好侠之士,《史记》皆有传,分别见卷七十五、卷七十八、卷七十六、卷七十七。孟尝,即齐国孟尝君田文;春申,即楚国春申君黄歇;平原,即赵国平原君赵胜;信陵,即魏国公子信陵君无忌。藉:依靠。土:指封地。疾:声音洪亮。激:激荡。砥名:砥砺名节,提高名声。施(yì):延。排摈:排斥、抛弃。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皆汉代侠士,见下文。扞(hàn):违。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朋党宗强:结成帮派的豪强。比周:互相勾结。比,近。周,合。设财役贫:依仗自己的财富役使穷人。凌:侵犯。恣:放纵。猥:谬,错误。鲁:指汉代封国名。用:因。藏活:藏匿而使其活命。庸人:普通人。伐:自夸。歆:欣喜,自我欣赏。德:恩惠。尝施:曾经施舍。振:通「赈」,救济。赡:足。完采:完整的花纹。軥(qú):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軥牛」犹言用牛驾车。趋:奔走。急:危难。阴脱:暗中使其摆脱。季布原为项羽的将领,项羽失败后,逃到濮阳隐藏在周家。后来刘邦悬赏捉拿他,周氏无奈将季布转到朱家那里。朱家通过汝阴侯夏侯婴劝说刘邦,赦免了季布,并重用他为中郎将等职。此处「阴脱」即指上述事实。见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延颈:伸长脖子。此指急于相见、相交。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服侍他。周人:指洛阳人。商贾:做买卖。资:生活的资本。任侠:讲义气,抱打不平。显:显扬。吴、楚反:指吴、楚七国之乱。汉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吴王刘濞联合楚国、赵国、济南、胶东、菑川六国诸侯王反叛中央,被太尉周亚夫率军平定。详见卷一百六《吴王濞列传》。条侯:即周亚夫。传车:驿站所用的车驾。河南:汉朝郡名,此指洛阳。宰相:指周亚夫。亚夫为太尉,相当于副宰相。敌国:与一个国家相匹敌。此极言剧孟地位的重要。行:行为。大类:很像。博:指六博棋,古代一种棋类游戏。戏:游戏。千乘:千辆。古代一车四马谓之「乘」。金:古代计算货币的单位,在汉代一斤或一镒黄金称一金。称:称颂。诸白:诸位姓白的。相人:给人相面。卷五十七《绛侯周勃世家》及卷四十九《外戚世家》分别载许负给周亚夫和薄姬等相面之事。孝文:汉文帝。阴贼:内心阴险狠毒。慨:愤慨。不快意:不满意。身所杀:亲自所杀。借:助。交:指朋友。命:指亡命。作奸:干坏事。剽攻:抢劫。休:止。掘冢:盗掘坟墓。适:遇到。天幸:上下保佑。若:或。更:改。折节:改变操行。俭:通「检」,检束,检点。薄望:怨恨小。振:救。著:附着。卒:通「猝」,突然。睚眦(zì):怒目而视。负:依仗。嚼:通「釂」,干杯。不任:不胜任。此指酒量不行。贼不得:抓不到杀人者。微知:暗中探知。不直:理曲。去:放走。多:称赞。箕倨:岔开两腿坐着,像簸箕之状,是一种无礼不恭敬的表现。倨,通「踞」。居邑屋:在家乡居住。邑屋:乡里。见:被。阴:暗中。属:同「嘱」。急:关心。践更:按汉代法律,在籍男丁每年在地方服役一个月,称为卒更。贫苦者想得到雇更钱的,可由当出丁者出钱,每月二千钱,称践更。脱:免。数过:犹言多次轮到。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身体的一部分。居间:从中间调解。客:这里指门客。曲听:委屈心意而听从,以示对劝说人的尊重。幸:谦词,使我感到荣幸。他县:别的县。郭解是轵人,对洛阳而言,是外县之人。权:权力,实指声望。且:暂时。无用:不便听我的话。执:谨守。县廷:县衙门。之:前往。出:得到解决。厌:通「餍」,满足。严重:尊重。为用:替他出力。过:拜访。客:指郭解的门客。舍养:供养在自家房舍之中。徙:迁移。茂陵:汉武帝的陵墓。按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为扩充新修的茂陵的居民人数,「内实京师,外销奸滑」,迁移全国家财在三百万以上的人家到茂陵居住;至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又迁郡国富豪人家到茂陵居住。郭解就在这时迁居茂陵。訾:通「资」,钱财。卫将军:指卫青。为言:替他谈话。权:权力。举:检举。交欢:结为友好朋友。已:不久。阙下:宫阙之下。亡:逃跑。籍少公:人名,姓籍,名少公。冒:冒昧。此指冒然相见。因:顺便。迹:追踪而来。口绝:灭口。穷治:深究其事,追问到底。当:判处。族:灭族。敖:通「傲」,傲慢无礼。卤公儒:《汉书》写作「鲁公儒」。儿长卿:又作「倪长卿」。逡逡:谦虚退让的样子。乡:通「向」,从前。不足采:不值得采取。既:尽。于戏:通「呜呼」。表感叹。


简介

《游侠列传》是《史记》名篇之一,记述了汉代著名侠士朱家、剧孟和郭解的史实。司马迁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类型的侠客,充分地肯定了「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这些被班固视为「罪已不容于诛」(《汉书·游侠传》)的社会底层的人们,在司马迁的笔下却成为倾倒天下大众的英雄,并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对迫害他们的人表示极大愤慨,揭示了汉朝法律的虚伪和不公正的本质。当然,作者对那些被视为「朱家之羞」的「盗跖居民间者」式的豪侠却加以否定和鞭挞。同时作者借儒形侠,又写公孙弘等的诛侠之举,委婉地表现了作者对此类儒者的愤激之情,「真极用意文字」(姚苎田《史记精华录》),难怪正统的封建史学家班固称此文是「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游侠传》)。此文不但善于叙事,且叙事与议论相结合,行文中「咨嗟慷慨,感叹宛转」(《史记评林》引董份语),处处倾泻「愤激」「不平之气」(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且层层回环,步步转折,曲尽其妙,真「百代之绝」(董份语)。文章结构严谨有序,前有叙论,为一篇之纲,后分叙诸侠之事,为叙论作注脚,「太史公曰」总一篇之旨,明作者之情,前后辉映,「篇章之妙,此又一奇也」(吴见思《史记论文》)。



七发

〔枚乘〕 〔汉〕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

」太子曰:「惫!

谨谢客。

」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

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

邪气袭逆,中若结轖。

纷屯澹淡,嘘唏烦酲。

惕惕怵怵,卧不得瞑。

虚中重听,恶闻人声。

精神越渫,百病咸生。

聪明眩曜,悦怒不平。

久执不废,大命乃倾。

太子岂有是乎?

」太子曰:「谨谢客。

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

」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

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肥厚。

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

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

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

故曰:纵耳目之欲。

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

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

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

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

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

越女侍前,齐姬奉后。

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

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

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

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今如太子之病者。

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

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

」太子曰:「诺。

病已,请事此言。

」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

不欲闻之乎?

」太子曰:「仆愿闻之。

」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

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

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

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其根半死半生。

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

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

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

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

』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

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

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

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

肥狗之和,冒以山肤。

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

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

熊蹯之臑,勺药之酱。

薄耆之炙,鲜鲤之鲙。

秋黄之苏,白露之茹。

兰英之酒,酌以涤口。

山梁之餐,豢豹之胎。

小飰大歠,如汤沃雪。

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锺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

穱麦服处,躁中烦外。

羁坚辔,附易路。

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

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

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

此亦天下之至骏也。

太子能强起乘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

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

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

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

辇道邪交,黄池纡曲。

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鹓鶵䴔䴖,翠鬣紫缨。

螭龙德牧,邕邕群鸣。

阳鱼腾跃,奋翼振鳞。

漃漻薵蓼。

蔓草芳苓。

女桑河柳,素叶紫茎。

苗松豫章,条上造天。

梧桐并闾,极望成林。

众芳芬郁,乱于五风。

从容猗靡,消息阳阴。

列坐纵酒,荡乐娱心。

景春佐酒,杜连理音。

滋味杂陈,肴糅错该。

练色娱目,流声悦耳。

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

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

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

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

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

掩青蘋,游清风。

陶阳气,荡春心。

逐狡兽,集轻禽。

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

恐虎豹,慑鸷鸟。

逐马鸣镳,鱼跨麋角。

履游麇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汱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

此校猎之至壮也。

太子能强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

旍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

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

纯粹全牺,献之公门。

」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 客曰:「未既。

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

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白刃硙硙,矛戟交错。

收获掌功,赏赐金帛。

掩蘋肆若,为牧人席。

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

涌触并起,动心惊耳。

诚必不悔,决绝以诺。

贞信之色,形于金石。

高歌陈唱,万岁无斁。

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

」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

」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

至则未见涛之形也。

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

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

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㲿瀁兮,慌旷旷兮。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

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

流揽无穷,归神日母。

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

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

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

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

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

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

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

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 客曰:「不记也。

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

山出内云,日夜不止。

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

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

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

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

六驾蛟龙,附从太白。

纯驰浩霓,前后骆驿。

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

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

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

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

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

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

遇者死,当者坏。

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

回翔青篾,衔枚檀桓。

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

凌赤岸,彗扶桑,横奔似雷行。

诚奋厥武,如振如怒。

沌沌浑浑,状如奔马。

混混庉庉,声如雷鼓。

发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

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

纷纷翼翼,波涌云乱。

荡取南山,背击北岸。

覆亏丘陵,平夷西畔。

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

瀄汨潺湲,披扬流洒。

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

神物怪疑,不可胜言。

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

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

使之论天下之释微,理万物之是非。

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

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

」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鹦鹉赋

〔祢衡〕 〔汉〕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

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

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

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

飞不妄集,翔必择林。

绀趾丹觜,绿衣翠衿。

采采丽容,咬咬好音。

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

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

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

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

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

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

逼之不惧,抚之不惊。

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

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

闭以雕笼,剪其翅羽。

流飘万里,崎岖重阻。

逾岷越障,载罹寒暑。

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

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

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

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

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

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

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

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

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

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

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

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

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

严霜初降,凉风萧瑟。

长吟远慕,哀鸣感类。

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

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

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

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

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

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

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

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

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

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

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诀别书

〔卓文君〕 〔汉〕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论贵粟疏

〔晁错〕 〔汉〕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

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

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

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有所思

〔两汉乐府〕 〔汉〕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