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贵粟疏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

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

地有遗利,民有馀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

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

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

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

饥之于食,不待甘旨。

饥寒至身,不顾廉耻。

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

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

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

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

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

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

一日弗得而饥寒至。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

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

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

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

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

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

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

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

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

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

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

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

欲民务农,在于贵粟。

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

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

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

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

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

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

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

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

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

”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

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

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

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

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

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

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

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

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

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

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在圣明的君王统治下,百姓不挨饿受冻,这并非是因为君王能亲自种粮食给他们吃,织布匹给他们穿,而是由于他能给人民开辟财源。所以尽管唐尧、夏禹之时有过九年的水灾,商汤之时有过七年的旱灾,但国内没有被遗弃和瘦得不成样子的人,这是因为贮藏积蓄的东西多,事先早已作好了准备。现在全国统一,土地之大,人口之多,不亚于汤、禹之时,又没有连年的水旱灾害,但积蓄却不如汤、禹之时,这是什么道理呢?原因在于土地还有潜力,百姓还有余力,能长谷物的土地还没全部开垦,山林湖沼的资源尚未完全开发,游手好闲之徒还没全都回乡务农。百姓生活贫困了,就会去做坏事。贫困是由于不富足,不富足是由于不务农,不从事农业就不能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不能定居就会离开乡土,轻视家园,像鸟兽一样四处奔散。这样的话,国家即使有高大的城墙,深险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残酷的刑罚,还是不能禁止他们。受冻的人对衣服,不要求轻暖;挨饿的人对于食物,不要求香甜可口;饥寒到了身上,就顾不上廉耻了。人之常情是:一天不吃两顿饭就要挨饿,整年不做衣服穿就会受冻。那么,肚子饿了没饭吃,身上冷了无衣穿,即使是慈母也不能留住她的儿子,国君又怎能保有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懂得这个道理,所以让人民从事农业生产,减轻他们的赋税,大量贮备粮食,以便充实仓库,防备水旱灾荒,因此也就能够拥有人民。百姓呢,在于君主用什么办法来管理他们,他们追逐利益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不管东南西北。珠玉金银这些东西,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然而人们还是看重它,这是因为君主需要它的缘故。珠玉金银这些物品,轻便小巧,容易收藏,拿在手里,可以周游全国而无饥寒的威胁。这就会使臣子轻易地背弃他的君主,而百姓也随便地离开家乡,盗贼受到了鼓励,犯法逃亡的人有了便于携带的财物。粟米和布帛的原料生在地里,在一定的季节里成长,收获也需要人力,并非短时间内可以成事。几石重的粮食,一般人拿不动它,也不为奸邪的人所贪图;可是这些东西一天得不到就要挨饿受冻。因此,贤明的君主重视五谷而轻视金玉。现在农夫中的五口之家,家里可以参加劳作的不少于二人,能够耕种的土地不超过百亩,百亩的收成,不超过百石。他们春天耕地,夏天耘田,秋天收获,冬天储藏,还得砍木柴,修理官府的房舍,服劳役;春天不能避风尘,夏天不能避署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在私人方面,又要交际往来,吊唁死者,看望病人,抚养孤老,养育幼儿,一切费用都要从农业收入中开支。农民如此辛苦,还要遭受水旱灾害,官府又要急征暴敛,随时摊派,早晨发命令,晚上就要交纳。交赋税的时候,有粮食的人,半价贱卖后完税;没有粮食的人,只好以加倍的利息借债纳税;于是就出现了卖田地房屋、卖妻子儿女来还债的事情。而那些商人们,大的囤积货物,获取加倍的利息;小的开设店铺,贩卖货物,用特殊手段获取利益。他们每日都去集市游逛,趁政府急需货物的机会,所卖物品的价格就成倍抬高。所以商人家中男的不必耕地耘田,女的不用养蚕织布,穿的必定是华美的衣服,吃的必定是上等米和肉;没有农夫的劳苦,却占有非常丰厚的利润。依仗自己富厚的钱财,与王侯接交,势力超过官吏,凭借资产相互倾轧;他们遨游各地,车乘络绎不绝,乘着坚固的车,赶着壮实的马,脚穿丝鞋,身披绸衣。这就是商人兼并农民土地,农民流亡在外的原因。当今虽然法律轻视商人,而商人实际上已经富贵了;法律尊重农民,而农民事实上却已贫贱了。所以一般俗人所看重的,正是君主所轻贱的;一般官吏所鄙视的,正是法律所尊重的。上下相反,好恶颠倒,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使国家富裕,法令实施,那是不可能的。当今的迫切任务,没有比使人民务农更为重要的了。而要想使百姓从事农业,关键在于抬高粮价;抬高粮价的办法,在于让百姓拿粮食来求赏或免罚。现在应该号召天下百姓交粮给政府,纳粮的可以封爵,或赎罪;这样,富人就可以得到爵位,农民就可以得到钱财,粮食就不会囤积而得到流通。那些能交纳粮食得到爵位的,都是富有产业的人。从富有的人那里得到货物来供政府用,那么贫苦百姓所担负的赋税就可以减轻,这就叫做拿富有的去补不足的,法令一颁布百姓就能够得益。依顺百姓心愿,有三个好处:一是君主需要的东西充足,二是百姓的赋税减少,三是鼓励从事农业生产。按现行法令,民间能输送一匹战马的,就可以免去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战备所用,所以可以使人免除兵役。神农氏曾教导说:“有七八丈高的石砌城墙,有百步之宽贮满沸水的护城河,上百万全副武装的兵士,然而没有粮食,那是守不住的。”这样看来,粮食是君王最需要的资财,是国家最根本的政务。现在让百姓交粮买爵,封到五大夫以上,才免除一个人的兵役,这与一匹战马的功用相比差得太远了。赐封爵位,是皇上专有的权力,只要一开口,就可以无穷无尽地封给别人;粮食,是百姓种出来的,生长在土地中而不会缺乏。能够封爵与赎罪,是人们十分向往的。假如叫天下百姓都献纳粮食,用于边塞,以此换取爵位或赎罪,那么不用三年,边地粮食必定会多起来。陛下降恩,让天下人输送粮食去边塞,以授给爵位,这是对百姓的很大恩德。我私下担忧边塞驻军的粮食不够吃,所以让天下的屯粮崐大批流入边塞。如果边塞积粮足够使用五年,就可以让百姓向内地各郡县输送粮食了;如果郡县积粮足够使用一年以上,可以随时下诏书,不收农民的土地税。这样,陛下的恩德雨露普降于天下万民,百姓就会更积极地投身农业生产,天下就会十分富庶安乐了。


注释

食(sì)之:给他们吃。“食”作动词用。衣(yì)之:给他们穿。“衣”作动词用。道:途径。国亡捐瘠(jí)者:国内没有被抛弃和瘦弱的人。亡,通“无”,沒有;捐瘠,被遗弃和瘦弱的人;捐,抛弃;瘠,瘦。不避:不让,不次于。地著(zhuó):定居一地。《汉书·食货志》:“理民之道,地著为本。”颜师古注:“地著,谓安土也。”廪(lǐn):米仓。牧:养,引申为统治、管理。石:重量单位。汉制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弗胜:不能胜任,指拿不动。长(zhǎng):养育。政:同“徵”。虐:清代王念孙认为当作“赋”。改:王念孙认为原本作“得”。倍称(chèn)之息:加倍的利息。称,相等,相当。贾(gǔ):商人。奇赢:以特殊的手段获得更大的利润。阡陌(qiānmò)之得:指田地的收获。阡陌,田间小路,此代田地。乘坚策肥:乘坚车,策肥马。策,用鞭子赶马。履丝曳缟(yègǎo):脚穿丝鞋,身披绸衣。曳,拖着。缟,一种精致洁白的丝织品。乖迕(wǔ):相违背。县官:汉代对官府的通称。拜爵:封爵位。渫(xiè):散出。损:减。车骑马:指战马。大用:最需要的东西。五大夫:汉代的一种爵位,在侯以下二十级中属第九级。凡纳粟四千石,即可封赐。擅:专有。


简介

《论贵粟疏》出自《汉书·食货志》,作者鼂错,是当时给汉文帝的奏疏,文章全面论述了“贵粟”(重视粮食)的重要性,提出重农抑商、入粟于官、拜爵除罪等一系列主张,摆事实,讲道理,前后相承,步步深入,明允笃诚,强志成务。



史记·七十列传·游侠列传

〔司马迁〕 〔汉〕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

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捍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

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

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可胜言。

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

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

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

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

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以为行弗及。

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

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

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

」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

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

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

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

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

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

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

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

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

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

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

然其自喜为侠益甚。

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

非其任,强必灌之。

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

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

」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

解使人微知贼处。

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

」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

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解出入,人皆避之。

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

客欲杀之。

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

」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

」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

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

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

客乃见郭解。

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

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

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

」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

之旁郡国,为人请求事,事可出,出之。

不可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

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

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

」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解家遂徙。

诸公送者出千馀万。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

解兄子断杨掾头。

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

解为人短小,不饮酒,出未尝有骑。

已又杀杨季主。

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

上闻,乃下吏捕解。

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

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

吏逐之,迹至籍少公。

少公自杀,口绝。

久之,乃得解。

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

」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

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

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

吏奏解无罪。

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

当大逆无道。

」遂族郭解翁伯。

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

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

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曷足道哉!

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

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

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

」于戏,惜哉!

【索隐述赞】游侠豪倨,借借有声。

权行州里,力折公卿。

朱家脱季,剧孟定倾。

急人之难,免雠于更。

伟哉翁伯,人貌荣名。

七发

〔枚乘〕 〔汉〕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间乎?

」太子曰:「惫!

谨谢客。

」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

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

邪气袭逆,中若结轖。

纷屯澹淡,嘘唏烦酲。

惕惕怵怵,卧不得瞑。

虚中重听,恶闻人声。

精神越渫,百病咸生。

聪明眩曜,悦怒不平。

久执不废,大命乃倾。

太子岂有是乎?

」太子曰:「谨谢客。

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

」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

饮食则温淳甘膬,脭醲肥厚。

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

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

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

故曰:纵耳目之欲。

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

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

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

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

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

越女侍前,齐姬奉后。

往来游宴,纵恣于曲房隐间之中。

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

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

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

今如太子之病者。

独宜世之君子,博见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

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

」太子曰:「诺。

病已,请事此言。

」 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

不欲闻之乎?

」太子曰:「仆愿闻之。

」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

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

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

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其根半死半生。

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

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

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

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

歌曰:『麦秀蔪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

』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

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

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

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犓牛之腴,菜以笋蒲。

肥狗之和,冒以山肤。

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

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

熊蹯之臑,勺药之酱。

薄耆之炙,鲜鲤之鲙。

秋黄之苏,白露之茹。

兰英之酒,酌以涤口。

山梁之餐,豢豹之胎。

小飰大歠,如汤沃雪。

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锺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

穱麦服处,躁中烦外。

羁坚辔,附易路。

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

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

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

此亦天下之至骏也。

太子能强起乘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

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

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

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

辇道邪交,黄池纡曲。

溷章白鹭,孔鸟鶤鹄,鹓鶵䴔䴖,翠鬣紫缨。

螭龙德牧,邕邕群鸣。

阳鱼腾跃,奋翼振鳞。

漃漻薵蓼。

蔓草芳苓。

女桑河柳,素叶紫茎。

苗松豫章,条上造天。

梧桐并闾,极望成林。

众芳芬郁,乱于五风。

从容猗靡,消息阳阴。

列坐纵酒,荡乐娱心。

景春佐酒,杜连理音。

滋味杂陈,肴糅错该。

练色娱目,流声悦耳。

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

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

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

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

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

掩青蘋,游清风。

陶阳气,荡春心。

逐狡兽,集轻禽。

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

恐虎豹,慑鸷鸟。

逐马鸣镳,鱼跨麋角。

履游麇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汱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

此校猎之至壮也。

太子能强起游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

客见太子有悦色,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

旍旗偃蹇,羽毛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

徼墨广博,观望之有圻。

纯粹全牺,献之公门。

」太子曰:「善,愿复闻之。

」 客曰:「未既。

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

毅武孔猛,袒裼身薄。

白刃硙硙,矛戟交错。

收获掌功,赏赐金帛。

掩蘋肆若,为牧人席。

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

涌触并起,动心惊耳。

诚必不悔,决绝以诺。

贞信之色,形于金石。

高歌陈唱,万岁无斁。

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

」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

」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

至则未见涛之形也。

徒观水力之所到,则恤然足以骇矣。

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

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㲿瀁兮,慌旷旷兮。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

虹洞兮苍天,极虑乎崖涘。

流揽无穷,归神日母。

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

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

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

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

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

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

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况直眇小烦懑,酲醲病酒之徒哉!

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

」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

」 客曰:「不记也。

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

江水逆流,海水上潮。

山出内云,日夜不止。

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

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

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

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

六驾蛟龙,附从太白。

纯驰浩霓,前后骆驿。

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

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

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

观其两傍,则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律。

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

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

遇者死,当者坏。

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

回翔青篾,衔枚檀桓。

弭节伍子之山,通厉骨母之场。

凌赤岸,彗扶桑,横奔似雷行。

诚奋厥武,如振如怒。

沌沌浑浑,状如奔马。

混混庉庉,声如雷鼓。

发怒庢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

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

纷纷翼翼,波涌云乱。

荡取南山,背击北岸。

覆亏丘陵,平夷西畔。

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

瀄汨潺湲,披扬流洒。

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

神物怪疑,不可胜言。

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

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

」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

使之论天下之释微,理万物之是非。

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

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

」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鹦鹉赋

〔祢衡〕 〔汉〕

惟西域之灵鸟兮,挺自然之奇姿。

体金精之妙质兮,合火德之明辉。

性辩慧而能言兮,才聪明以识机。

故其嬉游高峻,栖跱幽深。

飞不妄集,翔必择林。

绀趾丹觜,绿衣翠衿。

采采丽容,咬咬好音。

虽同族于羽毛,固殊智而异心。

配鸾皇而等美,焉比德于众禽?

于是羡芳声之远畅,伟灵表之可嘉。

命虞人于陇坻,诏伯益于流沙。

跨昆仑而播弋,冠云霓而张罗。

虽纲维之备设,终一目之所加。

且其容止闲暇,守植安停。

逼之不惧,抚之不惊。

宁顺从以远害,不违迕以丧生。

故献全者受赏,而伤肌者被刑。

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

闭以雕笼,剪其翅羽。

流飘万里,崎岖重阻。

逾岷越障,载罹寒暑。

女辞家而适人,臣出身而事主。

彼贤哲之逢患,犹栖迟以羁旅。

矧禽鸟之微物,能驯扰以安处!

眷西路而长怀,望故乡而延伫。

忖陋体之腥臊,亦何劳于鼎俎?

嗟禄命之衰薄,奚遭时之险巇?

岂言语以阶乱,将不密以致危?

痛母子之永隔,哀伉俪之生离。

匪余年之足惜,愍众雏之无知。

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

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

羡西都之沃壤,识苦乐之异宜。

怀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称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辔。

严霜初降,凉风萧瑟。

长吟远慕,哀鸣感类。

音声凄以激扬,容貌惨以憔悴。

闻之者悲伤,见之者陨泪。

放臣为之屡叹,弃妻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处,若埙篪之相须。

何今日之两绝,若胡越之异区?

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

想昆山之高岳,思邓林之扶疏。

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

心怀归而弗果,徒怨毒于一隅。

苟竭心于所事,敢背惠而忘初?

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

期守死以报德,甘尽辞以效愚。

恃隆恩于既往,庶弥久而不渝。

有所思

〔两汉乐府〕 〔汉〕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狶!

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归田赋

〔张衡〕 〔汉〕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

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

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

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

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

原隰郁茂,百草滋荣。

王雎鼓翼,倉庚哀鸣。

交颈颉颃,关关嘤嘤。

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

仰飞纤缴,俯钓长流。

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

于时曜灵俄景,系以望舒。

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

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

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

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

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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