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魏豹彭越列传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

其兄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

秦灭魏,迁咎为家人。

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

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

周市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

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

”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

市辞不受,迎魏咎于陈。

五反,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于临济。

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于齐、楚。

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

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

咎为其民约降。

约定,咎自烧杀。

魏豹亡走楚。

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

项羽已破秦,降章邯。

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为魏王。

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

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于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汉王还定三秦,渡临晋,魏王豹以国属焉,遂从击楚于彭城。

汉败,还至荥阳,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

汉王闻魏豹反,方东忧楚,未及击,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能下之,吾以万户封若。

”郦生说豹。

豹谢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

今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非有上下礼节也,吾不忍复见也。

”于是汉王遣韩信击虏豹于河东,传诣荥阳,以豹国为郡。

汉王令豹守荥阳。

楚围之急,周苛遂杀魏豹。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

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

陈胜、项梁之起,少年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来,亦效之。

”彭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

”越谢曰:“臣不原与诸君。

”少年彊请,乃许。

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

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

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彊以为长。

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

”令校长斩之。

皆笑曰:“何至是?

请后不敢。

”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乃令徒属。

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

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彭越助之。

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

彭越亦将其众居钜野中,收魏散卒。

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彭越众万余人毋所属。

汉元年秋,齐王田荣畔项王,乃使人赐彭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

楚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

汉王二年春,与魏王豹及诸侯东击楚,彭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于外黄。

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

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从弟也,真魏后。

”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复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

汉王三年,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

汉四年冬,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彭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

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彭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

越将其兵北走谷城。

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王食。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

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

”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

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

”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

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

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

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

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

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

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

即不能,事未可知也。

”于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

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

项籍已死。

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

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征兵梁王。

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

高帝怒,使人让梁王。

梁王恐,欲自往谢。

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

不如遂发兵反。

”梁王不听,称病。

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

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

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捕梁王,囚之雒阳。

有司治反形己具,请论如法。

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

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雒阳,道见彭王。

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原处故昌邑。

吕后许诺,与俱东至雒阳。

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

妾谨与俱来。

”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彭越复谋反。

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

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

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

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

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

魏咎兄弟,因时而王。

豹后属楚,其国遂亡。

仲起昌邑,归汉外黄。

往来声援,再续军粮。

征兵不往,菹醢何伤。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魏豹,原是六国时魏国的公子。他的哥哥叫魏咎,原来魏国时被封为宁陵君。秦国灭亡魏国,就把他放逐外地废作平民百姓。陈胜起义称王,魏咎前往追随他。陈王派魏国人周市带兵夺取魏国的土地,魏地被攻占后,大家互相商量,想要拥立周市为魏王,周市说:“天下混乱,忠臣才能显现出来。现在天下都背叛秦国,从道义上讲,一定要拥立魏王的后代才可以。”齐国、赵国各派战车五十辆,协助周市做魏王。周市辞谢不肯接受,却到陈国迎接魏咎。往返五次,陈王才答应把魏咎放回去立为魏王。章邯打败陈王不久,于是进兵临济攻击魏王,魏王派周市到齐国、楚国请求救兵。齐、楚派遣项它、田巴带领着军队跟随周市援救魏国。章邯竟然击败了援军,杀死了周市,包围了临济。魏咎为了他的百姓身家性命的安全,提出降服的条件。谈判成功,魏咎就自焚而死。魏豹逃往楚国,楚怀王给了魏豹几千人马,回去夺取魏地。这时项羽已经打败了秦军,降服了章邯。魏豹接连攻克了二十多座城池。项羽就封魏豹做了魏王。魏豹率领着精锐部队跟着项羽入关了。汉元年,项羽分封诸侯,自己打算占有梁地,就把魏王豹迁往河东,建都平阳,封为西魏王。汉王回师平定了三秦,从临晋率兵横渡黄河,魏豹就把整个国家归属汉王,于是跟随着汉王攻打彭城。汉王战败,回师荥阳,魏豹请假回家探望老人病情,回国后,就马上断绝了黄河渡口,背叛了汉王。汉王虽然听到魏豹反叛的消息,可是正在忧虑东边的楚国,来不及攻打他,就对郦生说:“你去替我婉言劝说魏豹,如果能说服他,我就封你为万户侯。”郦生就前去游说魏豹。魏豹婉转地拒绝说:“人生一世是非常短促的,就象日影透过墙壁的空隙那样迅速。如今汉王对人傲慢而侮辱,责骂诸侯群臣如同责骂奴仆一样,一点也没有上下的礼节,我没法忍耐着去见他。”于是汉王派韩信去攻打魏豹,在河东俘虏了魏豹,让他坐着驿站的车子押送到荥阳,把魏豹原有的国土改制为郡。汉王命令魏豹驻守荥阳。当楚军围攻紧的时候,周苛就把魏豹杀了。彭越,是昌邑人,别号彭仲。常在钜野湖泽中打鱼,伙同一帮人做强盗。陈胜、项梁揭竿而起,有的年轻人就对彭越说:“很多豪杰都争相树起旗号,背叛秦朝,你可以站出来,咱们也效仿他们那样干。”彭越说:“现在两条龙刚刚搏斗,还是等一等吧。”过了一年多,泽中年轻人聚集了一百多,前去追随彭越,说:“请你做我们的首领。”彭越拒绝说:“我不愿和你们一块干。”年轻人们执意请求,才答应了。跟他们约好明天太阳出来集合,迟到的人杀头。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迟到的有十多人,最后一个人直到中午才来。当时,彭越很抱歉地说:“我老了,你们执意要我当首领。现在,约定好的时间而有很多人迟到,不能都杀头,只杀最后来的一个人。”命令校长杀掉他。大家都笑着说:“何必这样呢,今后不敢再迟到就是了。”于是彭越就拉过最后到的那个人杀了。设置土坛,用人头祭奠,号令所属众人。众人都大为震惊,害怕彭越,没有谁敢抬头看他。于是就带领大家出发夺取土地,收集诸侯逃散的士兵,有一千多人。沛公从砀北上攻击昌邑,彭越援助他。昌邑没有攻下来,沛公带领军队向西进发。彭越也领着他的人马驻扎在钜野泽中,收编魏国逃散的士兵。项籍进入关中,分封诸侯后,就回去了,彭越的部队已发展到一万多人却没有归属。汉元年秋天,齐王田荣背叛项王,就派人赐给彭越将军印信,让他进军济阴攻打楚军。楚军命令萧公角率兵迎击彭越,却被彭越打得大败。汉王二年春天,汉王和魏王豹以及各路诸侯向东攻打楚国,彭越率领他的部队三万多人在外黄归附汉王。汉王说:“彭将军收复魏地十几座城池,急于拥立魏王的后代。如今,魏王豹是魏王咎的堂弟,是真正魏王的后代。”就任命彭越做魏国国相,独揽兵权,平定梁地。汉王在彭城战败,向西溃退,彭越把他攻占的城池又都丢掉,独自带领他的军队向北驻守在黄河沿岸。汉王三年,彭越经常往来出没替汉王游动出兵,攻击楚军,在梁地断绝他们的后援粮草。汉四年冬,项王和汉王在荥阳相持,彭越攻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邑。项王听到这个消息,就派曹咎驻守城皋,亲自向东收复了彭越攻克的城邑,又都归复楚国所有。彭越带着他的队伍北上谷城。汉五年秋,项王的军队向南撤退到夏阳,彭越又攻克昌邑旁二十多个城邑,缴获谷物十多万斛,用作汉王的军粮。汉王打了败仗,派使者叫彭越合力攻打楚军。彭越说:“魏地刚刚平定,还畏惧楚军,不能前往。”汉王举兵追击楚军,却被项籍在固陵战败。便对留候说:“诸侯的军队不跟着来参战,可怎么办呢?”留候说:“齐王韩信自立,不是您的本意,韩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来平定了梁地,战功累累,当初您因为魏豹的缘由,只任命彭越做魏国的国相。如今,魏豹死后又没有留下后代,何况彭越也打算称王,而您却没有提早作出决断,您和两国约定:假如战胜楚国,睢阳以北到各城的土地,都分封给彭相国为王;从陈以东的沿海地区,分封给齐王韩信。齐王韩信的家乡在楚国,他的本意是想再得到自己的故乡。您能拿出这些土地答应分给二人,这两个人很快就可以招来,即使不能来,事情发展也不致完全绝望。”于是汉王派出使者到彭越那里,按照留候的策划行事。使者一到,彭越就率领着全部人马在垓下和汉王的军队会师,于是大败楚军。项籍已死。那年春天,封彭越为梁王,建都定陶。前201年(汉六年),彭越到陈地,朝见汉高祖。九年,十年,都来长安朝见。汉十年秋天,陈豨在代地造反,汉高帝亲自率领部队前去讨伐,到达邯郸,向梁王征兵。梁王说有病,派出将领带着军队到邯郸。高帝很生气,派人去责备梁王。梁王很害怕,打算亲自前往谢罪。他的部将扈辄说:“大王当初不去,被他责备了才去,去了就会被捕。不如就此出兵造反。”梁王不听从他的意见,仍然说有病。梁王对他的太仆很生气,打算杀掉他。太仆慌忙逃到汉高帝那儿,控告梁王和扈辄阴谋反叛。于是皇上派使臣出其不意地袭击梁王,梁王不曾察觉,逮捕了梁王,把他囚禁在洛阳。经主管官吏审理,认为他谋反的罪证具备,请求皇上依法判处。皇上赦免了他,废为平民百姓,流放到蜀地青衣县。向西走到郑县,正赶上吕后从长安来,打算前往洛阳,路上遇见彭王,彭王对着吕后哭泣,亲自分辩没有罪行,希望回到故乡昌邑。吕后答应下来,和他一块向东去洛阳。吕后向皇上陈述说:“彭王是豪壮而勇敢的人,如今把他流放蜀地,这是给自己留下祸患,不如杀掉他。所以,我带着他一起回来了。”于是,吕后就让彭越的门客告他再次阴谋造反。廷尉王恬开呈报请诛灭彭越家族,皇上就批准,于是诛杀了彭越,灭其家族,封国被废除。太史公说:魏豹、彭越虽然出身贫贱,然而他们象卷席子一样,占有了千里广阔的土地,南面称王,他们踏着敌人的血迹乘胜追击,名声一天天地显扬。胸怀叛逆的心志,等到失败,没能杀身成名而甘当阶下囚徒,以致本身被杀戮,为什么呢?中等才智以上的人尚且为他们的行为感到羞耻,何况称王道孤的人呢!他们之所以忍辱不死,没有别的缘故,由于他们的智慧、谋略高人一筹,只担心不能保全自身的性命。只要他们能掌握一点点权力,其政治风云变幻,就能施展他们的作为,因此被囚禁起来而不逃避啊。


简介

《魏豹彭越列传》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创作的一篇文言文,收录于《史记》中。此篇是魏豹、彭越的合传。《史记》中的合传,多以类相从。他们都曾在魏地,都曾“固贱”,“南面称孤”,心怀二志导致身首异地:这是他们命运的相似之处。但是,作者对二人的处理,其笔法却有明显的差异。唐代司马贞的《史记索隐述赞》说:“魏咎兄弟,因时而王。豹後属楚,其国遂亡。仲起昌邑,归汉外黄。往来声援,再续军粮。徵兵不往,菹醢何伤。”



史记·七十列传·黥布列传

〔司马迁〕 〔汉〕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

秦时为布衣。

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

」及壮,坐法黥。

布欣然笑曰。

「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

」人有闻者,共俳笑之。

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

番君以其女妻之。

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

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

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

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乃立楚怀王。

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

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

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

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在、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

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

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

楚兵常胜,功冠诸侯。

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阬章邯秦卒二十馀万人。

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

布常为军锋。

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

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

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

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

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

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

」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

」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随何曰:「臣请使之。

」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

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

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彊,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

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

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

」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

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

」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

」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彊,可以托国也。

项王伐齐,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

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

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

夫楚兵虽彊,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

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彊,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

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

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

夫楚之彊,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

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

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

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

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

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原大王之留意也。

」淮南王曰:「请奉命。

」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说布曰:「事已搆,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

」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

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

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

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

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

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

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

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

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

」上曰:「不能。

」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

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

」上曰:「吾方图子之功。

」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

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七年,朝陈。

八年,朝雒阳。

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

夏,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

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乃厚餽遗,从姬饮医家。

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

王怒曰:「汝安从知之?

」具说状。

王疑其与乱。

赫恐,称病。

王愈怒,欲捕赫。

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

布使人追,不及。

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

上读其书,语萧相国。

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

请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

」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

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柰何?

」皆曰。

「发兵击之,阬竖子耳。

何能为乎!

」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

令尹曰:「是故当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

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策之计,可问。

」上乃召见问薛公。

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

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

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

」上曰:「何谓上计?

」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上曰:「是计将安出?

」令尹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户。

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

尽劫其兵,渡淮击楚。

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

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

」不听。

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

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

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

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

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

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

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

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

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

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

九江初筮,当刑而王。

既免徒中,聚盗江上。

再雄楚卒,频破秦将。

病为羽疑,归受汉杖。

贲赫见毁,卒致无妄。

史记·七十列传·淮阴侯列传

〔司马迁〕 〔汉〕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

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经商)。

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

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同褥)食。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

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

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

不能死,出我袴下。

”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同匍匐)。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麾下,未得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

何为斩壮士!

”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

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

”上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

”上曰:“若所追者谁?

”曰:“韩信也。

”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

追信,诈也。

”何曰:“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

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

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

”王曰:“以为大将。

”何曰:“幸甚。

”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

”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

”汉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

”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彊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

故曰其彊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

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

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

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

合齐、赵共击楚。

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

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

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

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

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

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

原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

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

原君留意臣之计。

否,必为二子所禽矣。

”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

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

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

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

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

”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

”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

”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

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

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

然竟以胜,此何术也?

”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

”诸将皆服曰:“善。

非臣所及也。

”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

”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顾恐臣计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

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

若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彊也。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

若此者,将军所短也。

臣愚,窃以为亦过矣。

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使喧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

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

至,宿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

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

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

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

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

”遂战,与信夹潍水陈。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渡水。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

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

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

原为假王便。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

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

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

”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

”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

”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韩信曰:“善。

先生相寡人何如?

”对曰:“原少间。

”信曰:“左右去矣。

”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何谓也?

”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鹓,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

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

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

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臣原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

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原足下孰虑之。

”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

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

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

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

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

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

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

野兽已尽而猎狗烹。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

此二人者,足以观矣。

原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

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

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

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

此言贵能行之。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时乎时,不再来。

原足下详察之。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

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

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

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

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

”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

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

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

项王死后,亡归信。

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

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

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

”实欲袭信,信弗知。

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

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

”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

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乃骂信曰:“公非长者!

”卒自刭。

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亨!

”上曰:“人告公反。

”遂械系信。

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

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

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

”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上曰:“于君何如?

”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于淮阴侯。

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欲与子有言也。

”豨曰:“唯将军令之。

”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

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

再至,陛下乃疑矣。

三至,必怒而自将。

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陈豨果反。

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

阴使人至豨所,曰:“第举兵,吾从此助公。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部署已定,待豨报。

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

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

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

”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

”高祖曰:“是齐辩士也。

”乃诏齐捕蒯通。

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

”对曰:“然,臣固教之。

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上怒曰:“亨之。

”通曰:“嗟乎,冤哉亨也!

”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

”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

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

又可尽亨之邪?

”高帝曰:“置之。

”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余视其母冢,良然。

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同辑),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史记·七十列传·韩信卢绾列传

〔司马迁〕 〔汉〕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

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

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

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

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

”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

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

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馀城。

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

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

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

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

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

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

”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

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

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

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

信亡走匈奴。

其与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

匈奴仗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破之。

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

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

上遂至平城。

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

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

且两主不相戹。

”居七日,胡骑稍引去。

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

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强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

”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

汉亦罢兵归。

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

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

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

大王所知。

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

”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

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

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

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

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

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

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

”遂战。

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

及至穨当城,生子,因名曰穨当。

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

至孝文十四年,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

汉封穨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

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

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

婴孙以不敬失侯。

穨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于当世。

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

子代,岁馀坐法死。

后岁馀,说孙曾拜为龙嵒侯,续说后。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

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

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

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

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

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

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

绾封为长安侯。

长安,故咸阳也。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

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

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

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

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

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

”诏许之。

汉五年八月,乃立虏绾为燕王。

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

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

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于匈奴,言豨等军破。

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于燕者,以习胡事也。

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

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

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

事宽,得长王燕。

即有汉急,可以安国。

”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

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

胜还,具道所以为者。

燕王寤,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

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于豨所。

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

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

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

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

今上病,属任吕后。

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

”乃遂称病不行。

其左右皆亡匿。

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

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

于是上曰:“卢绾果反矣!

”使樊哙击燕。

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

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

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

居岁馀,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

高祖竟崩,不得见。

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

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

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

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

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于外数岁,恐有变。

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

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

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

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

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

”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

”上问曰:“守、尉反乎?

”对曰:“不反。

”上曰:“是力不足也。

”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

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

”对曰:“有四人。

”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

”四人惭伏。

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

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

”上曰:“非若所知!

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

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

”皆曰:“善。

”于是上曰:“陈豨将谁?

”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

”上曰:“吾知之矣。

”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于曲逆下,破豨将张春于聊城,斩首万馀。

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

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

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

更命东垣为真定。

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

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

”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于灵丘。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

内见疑彊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

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

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

周昌疑之,疵瑕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

于戏悲夫!

夫计之生孰成败于人也深矣。

史记·七十列传·张耳陈馀列传

〔司马迁〕 〔汉〕

张耳者,大梁人也。

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

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

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

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

乃宦魏为外黄令。

名由此益贤。

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

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

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

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

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两人相对。

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

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陈馀然之。

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

张耳、陈馀上谒陈涉。

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

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

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

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

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

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

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

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

”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

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

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

诸君试相与计之!

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

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豪桀皆然其言。

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

下赵十城,馀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

”范阳令曰:“何以吊之?

”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

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

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

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

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

”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

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

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

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

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

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

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

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

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

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

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

又不如立其兄弟。

不,即立赵后。

将军毋失时,时闲不容息。

”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

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

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

”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

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

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

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

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

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

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

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

张耳、陈馀患之。

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

”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

”乃走燕壁。

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

”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

”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

”燕将曰:“贤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

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

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

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

今君乃囚赵王。

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

”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

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

”良得书,疑不信。

乃还之邯郸,益请兵。

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

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

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

”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

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

收其兵,得数万人。

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

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

”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

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

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

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

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

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

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

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

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

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

”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

必如公言。

”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

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

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

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

涉闲自杀。

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

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

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

”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

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

岂以臣为重去将哉?

”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

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

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

急取之!

”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

张耳遂收其兵。

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

由此陈馀、张耳遂有却。

赵王歇复居信都。

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

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

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

”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

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捍蔽。

”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

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

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

东井者,秦分也。

先至必霸。

楚虽彊,后必属汉。

”故耳走汉。

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

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

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陈馀乃遣兵助汉。

汉之败于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

汉立张耳为赵王。

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

子敖嗣立为赵王。

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

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

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

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

”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

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

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治张敖之罪。

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

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

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

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

”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肮,遂死。

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

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

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

子偃为鲁元王。

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

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

高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

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

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

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

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势利交哉?

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史记·七十列传·蒙恬列传

〔司马迁〕 〔汉〕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

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

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

恬尝书狱典文学。

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

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

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

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

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

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

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

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

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

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

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

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

前已囚蒙恬于阳周。

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

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

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 胡亥不听。

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

可谓知意矣。

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

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

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

刑杀者,道之所卒也。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

楚平王杀伍奢。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

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

唯大夫留心!

”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

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

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

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

’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

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

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

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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