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七十列传·张耳陈馀列传

张耳者,大梁人也。

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

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

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

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

乃宦魏为外黄令。

名由此益贤。

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

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

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

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

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

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

两人相对。

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

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

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

”陈馀然之。

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

张耳、陈馀上谒陈涉。

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

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

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

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

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

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

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

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

”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

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

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

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

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

诸君试相与计之!

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

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

”豪桀皆然其言。

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

下赵十城,馀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

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

虽然,贺公得通而生。

”范阳令曰:“何以吊之?

”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

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

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

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

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

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

”武信君曰:“何谓也?

”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

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

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

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

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

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

”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

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

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

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

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

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

又不如立其兄弟。

不,即立赵后。

将军毋失时,时闲不容息。

”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

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发兵击赵。

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

”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发兵西入关。

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

楚已灭秦,必加兵于赵。

愿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

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

赵王闲出,为燕军所得。

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

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

张耳、陈馀患之。

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

”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

”乃走燕壁。

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

”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

”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

”燕将曰:“贤人也。

”曰:“知其志何欲?

”曰:“欲得其王耳。

”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

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棰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

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

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

今君乃囚赵王。

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

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

”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

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

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

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

”良得书,疑不信。

乃还之邯郸,益请兵。

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

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

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

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

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

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儿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

”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

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

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

收其兵,得数万人。

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

独立赵后,扶以义,可就功。

”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

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

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

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

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

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

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

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

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

且有十一二相全。

”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

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

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

”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后虑!

”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

必如公言。

”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

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

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

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

涉闲自杀。

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于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

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

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

”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

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

岂以臣为重去将哉?

”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

张耳亦愕不受。

陈馀起如厕。

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

急取之!

”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

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

张耳遂收其兵。

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

由此陈馀、张耳遂有却。

赵王歇复居信都。

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

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

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于赵。

”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

”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

愿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捍蔽。

”田荣欲树党于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

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

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

”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

东井者,秦分也。

先至必霸。

楚虽彊,后必属汉。

”故耳走汉。

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

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于代,复为赵王。

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

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

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

”于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

陈馀乃遣兵助汉。

汉之败于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

汉立张耳为赵王。

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

子敖嗣立为赵王。

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

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

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

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

”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

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

”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

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

愿君无复出口。

”贯高、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

吾王长者,不倍德。

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

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

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

”曰:“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

”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

于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

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

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

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

”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

治张敖之罪。

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

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

”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

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

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

”不听。

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

谁知者,以私问之。

”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

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

”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

仰视曰:“泄公邪?

”泄公劳苦如生平欢,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

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

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

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

”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

”因赦贯高。

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

”泄公曰:“然。

”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

”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

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

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

纵上不杀我,我不愧于心乎?

”乃仰绝肮,遂死。

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

于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

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

子偃为鲁元王。

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

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

高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

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

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

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

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势利交哉?

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张耳,是魏国大梁人。他年轻的时候,曾赶上作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张耳曾被消除本地名籍,逃亡在外,来到外黄。外黄有一富豪人家的女儿,长得特殊的美丽,却嫁了一个愚蠢平庸的丈夫,就逃离了她的丈夫,去投奔她父亲旧时的宾客。她父亲的宾客平素就了解张耳,于是对美女说:"你一定要嫁个有才能的丈夫,就嫁给张耳吧。"美女听从了他的意见,终于断绝了同她丈夫的关系,改嫁给张耳。张耳这时从困窘中摆脱出来,广泛交游,女家给张耳供给丰厚,张耳因此招致千里以外的宾客。于是在魏国外黄做了县令。他的名声从此更加大起来。陈余,也是魏国大梁人,爱好儒家学说,曾多次游历赵国的苦陉。一位很有钱的公乘氏把女儿嫁给他,也很了解陈余不是一般平庸无为的人。陈余年轻,他就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张耳,两人建立了断头不悔的患难情谊。秦国灭亡大梁时,张耳家住在外黄,汉高祖还是普通平民百姓的时候,曾多次追随张耳交往,在张耳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秦国灭亡魏国几年后,已经听说这两个人是魏国的知名人士,就悬赏拘捕,有捉住张耳的人赏给千金,捉住陈余的人赏给五百金。张耳、陈余就改名换姓,一块儿逃到陈地,充当里正卫维持生活,两人相对而处。里中小吏曾因陈余犯了小的过失鞭打他,陈余打算起来反抗,张耳赶快用脚踩他,示意不动接受鞭打,小吏走后,张耳就把陈余带到桑树下,责备他说:"当初和你怎么说的?如今遭到小小的屈辱,就要死在里吏身上吗?"陈余认为他说的对。秦国发出命令文告,悬赏拘捕他两人,他俩也利用里正卫的身份向里中的居民传达上边的命令。陈涉在蕲州起义,打到陈地,军队已扩充到几万人。张耳、陈余求见陈涉。陈涉和他的亲信们平时多次听说张耳、陈余有才能,只是未曾见过面,这次相见非常高兴。陈地的豪杰父老就劝说陈涉道:"将军身穿坚固的铠甲,手拿锐利的武器,率领着士兵讨伐暴虐的秦国,重立楚国的政权,使灭亡的国家得以复存,使断绝的子嗣得以延续,这样的功德,应该称王。况且还要督察、率领天下各路的将领,不称王是不行的,希望将军立为楚王。"陈涉就此征求陈余、张耳的看法,他二人回答说:"秦国无道,占领了人家的国家,毁灭了人家的社稷,断绝了人家的后代,榨干百姓的民力,掠尽百姓的财物。将军怒目圆睁,放开胆量,不顾万死一生,是为了替天下人除残去暴。如今刚刚打到陈地就称王,在天下人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私心。希望将军不要称王。赶快率兵向西挺进,派人去拥立六国的后代,作为自己的党羽,给秦国增加敌对势力。给它树敌越多,它的力量就越分散,我们的党羽越多,兵力就越强大,如果这样,就用不着在辽阔的旷野荒原上互相厮杀,也不存在坚守强攻的县城,铲除暴虐的秦国,就可以占据咸阳向诸侯发号施令。各诸侯国在灭亡后又得以复立,施以恩德感召他们,如能这样,那么帝王大业就成功了。如今只在陈地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就会懈怠不相从了。"陈涉没听从他们的意见,于是自立称王。陈余再次规劝陈王说:"大王调遣梁、楚的军队向西挺进,当务之急是攻破函谷关,来不及收复黄河以北的地区,我曾遍游赵国,熟悉那里的杰出人物和地理形势,希望派一支军队,向北出其不意地夺取赵国的土地。"于是,陈王任命自己的老朋友,陈地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余担任左右校尉,拨给三千人的军队,向北夺取赵国的土地。武臣等人从白马津渡过黄河,到各县对当地杰出的人物游说道:"秦国的乱政酷刑残害天下百姓,已经几十年了。北部边境有修筑万里长城的苦役,南边广征兵丁戍守五岭,国内国外动荡不安,百姓疲惫不堪,按人头收缴谷物,用簸箕收敛,用来供给军费开支,财尽力竭,民不聊生。加上严重的苛法酷刑,致使天下的父父子子不得安宁。陈王振臂而起,首先倡导天下,在楚地称王,纵横两千里,没有不响应的,家家义愤填膺,人人斗志旺盛,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县里杀了他们的县令县丞,郡里杀了他们的郡守郡尉。如今已经建立了大楚国,在陈地称王,派吴广、周文率领百万大军向西攻击秦军。在这时不成就封侯大业的,不是人中的豪杰。请诸位互相筹划一番!天下所有的人一致认为苦于秦国的暴政时间太长久了。凭着普天下的力量攻打无道昏君,报父兄的怨仇,而完成割据土地的大业,这是有志之士不可错过的时机啊。"所有的豪杰都认为这话说得很对。于是行军作战、收编队伍,扩充到几万人的军队,武臣自己立号称武信君。攻克赵国十座城池,其余的都据城坚守,没有肯投降的。于是带兵朝东北方向攻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规劝范阳令说:"我私下听说您将要死了,所以前来表示哀悼慰问。虽然如此,但是还要恭贺您因为有了我蒯通而能获得复生。"范阳令说:"为什么对我哀悼慰问?"蒯通回答说:"秦国的法律非常严酷,您做了十年的范阳县令,杀死多少父老,造成多少孤儿寡母,砍断人家脚的,在人家脸上刺字的,数也数不清。然而慈祥的父辈孝顺的子女没有人敢把刀子插入您肚子里的原因,是害怕秦国的酷法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秦国的法令不能施行了,然而,那些慈父孝子就会把利刃插进您肚子而成就他们的名声,这就是我来哀悼慰问您的原因啊。如今,各路诸侯都背叛了秦廷,武信君的人马即将到来,您却要死守范阳,年轻的人都争先要杀死您,投奔武信君。您应该迫不及待地派我去面见武信君,可以转祸为福就在而今了。"范阳令就派蒯通去见武信君说:"您一定要打了胜仗而后夺取土地,攻破了守敌然后占领城池,我私下认为错了。您果真能听从我的计策,就可以不去攻打而使城邑降服,不通过战斗而夺取土地,只要发出征召文告就让您平定广阔的土地,可以吗?"武信君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蒯通回答说:"如今范阳令应当整顿他的人马用来坚守抵抗,可是他胆小怕死,贪恋财富而爱慕尊贵,所以他本打算走在天下人的前面来投降,又害怕您认为他是秦国任命的官吏,像以前被攻克的十座城池的官吏一样被杀死。可是,如今范阳城里的年轻人也正想杀掉他,自己据守城池来抵抗您。您为什么不把侯印让我带去,委任范阳令,范阳令就会把城池献给您,年轻人也不敢杀他们的县令了。让范阳令坐着彩饰豪华的车子,奔驰在燕国、赵国的郊野。燕国、赵国郊野的人们看见他,都会说这就是范阳令,他是率先投降的啊,马上就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了,燕、赵的城池就可以不用攻打而投降了。这就是我说的传檄而平定广阔土地的计策。"武信君听从了他的计策,派遣蒯通赐给范阳令侯印。赵国人听到这个消息,不战而降的有三十余座城池。到达邯郸,张耳、陈余听说周章的部队已经进入关中,到戏水地区又败下阵来;又听说为陈王攻城略地的各路将领,多被谗言所毁,获罪被杀,又怨恨陈王不采纳他们的计谋,不能晋升为将军,而让他们做校尉。于是就规劝武臣说:"陈王在蕲县起兵,到了陈地就自立称王,不一定要拥立六国诸侯的后代。如今,将军用三千人马夺取了几十座城池,独自据有河北广大区域,如不称王,不足以使社会安定下来。况且陈王听信谗言,若是有人回去报告,恐怕难免祸患。还不如拥立其兄弟为王;否则,就拥立赵国的后代。将军不要失掉机会,时机紧迫,不容喘息。"武臣听从了他们的劝告,于是,自立为赵王。任用陈余做大将军,张耳做右丞相,邵骚做左丞相。派人回报陈王,陈王听了大发雷霆,想要把武臣等人的家族杀尽,而发兵攻打赵王。陈王的国相房君劝阻说:"秦国还没有灭亡而诛杀武臣等人的家族,这等于又树立了一个像秦国一样强大的敌人。不如趁此机会向他祝贺,让他火速带领军队向西挺进,攻打秦国。"陈王认为他说的对,听从了他的计策,把武臣等人的家属迁移到宫里,软禁起来。并封张耳的儿子做了成都君。陈王派使者向赵王祝贺,让他火速调动军队向西进入关中。张耳、陈余规劝武臣说:"大王在赵地称王,这并不是楚国的本意,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来祝贺大王。楚王灭掉秦国之后,一定会加兵于赵。希望大王不要向西进军,要向北发兵夺取燕、代,向南进军收缴河内,扩充自己的势力范围。这样,赵国向南依靠大河,向北拥有燕、代,楚王即使战胜秦国,也一定不敢强制赵国。"赵王认为他们讲的对,因而,不向西发兵,而派韩广夺取燕地,李良夺取常山,张黡夺取上党。韩广的军队到达燕地,燕人趁势拥立韩广做燕王。赵王就和张耳、陈余向北进攻燕国的边界。赵王空闲外出,被燕军抓获。燕国的将领把他囚禁起来,要瓜分赵国一半土地,才归还赵王。赵国派使者前去交涉,燕军就把他们杀死,要求分割土地。张耳、陈余为这件事忧虑重重。有一个干勤杂的士兵对他同宿舍的伙伴说:"我要替张耳、陈余去游说燕军,就能和赵王一同坐着车回来。"同住的伙伴们都讥笑他说:"使臣派去了十几位,去了就立即被杀死,你有什么办法能救出赵王呢?"于是,他跑到燕军的大营。燕军的将领见到他,他却问燕将说:"知道我来干什么?"燕将回答说:"你打算救出赵王:"他又问:"您知道张耳、陈余是什么样的人吗?"燕将说:"是贤明的人。"他继续问:"您知道他们的意图是什么?"燕将回答说:"不过是要救他们的赵王罢了。"赵国的勤杂兵就笑着说:"您还不了解这两个人的打算。武臣、张耳、陈余手执马鞭指挥军队攻克了赵国几十座城池,他们各自也都想面南而称王,难道甘心终身做别人的卿相吗?做臣子和做国君难道可以相提并论吗?只是顾虑到局势初步稳定,还没有敢三分国土各立为王,权且按年龄的大小为序先立武臣为王,用以维系赵国的民心。如今赵地已经稳定平服,这两个人也要瓜分赵地自立称王,只是时机还没成熟罢了。如今,您囚禁了赵王,这两个人表面上是为了救赵王,实际上是想让燕军杀死他,这两个人好瓜分赵国自立为王。以原来一个赵国的力量就能轻而易举地攻下燕国,何况两位贤王相互支持,以杀害赵王的罪名来讨伐,灭亡燕国是很容易的了。"燕国将领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归还赵王,勤杂兵就替赵王驾着车子,一同归来。李良平定常山以后,回来报告,赵王再派李良夺取太原。李良的部队到了石邑,秦国的军队已经严密地封锁了井陉,不能向前挺进。秦国的将领慌称二世皇帝派人送给李良一封信,没有封口,信中说:"李良曾经侍奉我得到显贵宠幸。李良如果能弃赵反正归秦,就饶恕李良的罪过。使李良显贵。"李良接到这封信,很怀疑。于是兵回邯郸,请求增加兵力。还没回到邯郸,路上遇到赵王的姐姐外出赴宴而归,跟着一百多随从的人马。李良远远望见如此气魄,认为是赵王,便伏在地上通报姓名,赵王姐姐喝醉了,也不知他是将军,只是让随从的士兵答谢李良。李良一向显贵,从地上站起来,当着随从官员的面,感到很羞愧。随行官中有一个人说:"天下人都背叛暴秦,有本领的人便先立为王,况且赵王的地位一向在将军之下,而今,一个女儿家竟不为将军下车行礼,请让我追上去杀了她。"李良已经收到秦王的书信,本来就想反赵,尚未决断,又遇上这件事,因而发怒,派人追赶赵王的姐姐,杀死在道中,于是就率领着他的军队袭击邯郸。邯郸方面不了解内变,武臣、邵骚竟被杀死。赵人很多是张耳、陈余的耳目,因此能够逃脱。收拾武臣的残破军队,得到五万人。有的宾客劝告张耳说:"你们俩都是外乡人,客居在此,要想让赵国人归附,很困难;只有拥立六国时赵王的后代,以正义扶持,可以成就功业。"于是寻访到赵歇,拥立为赵王,让他住在信都。李良进兵攻击陈余,陈余反而打败了李良,李良只好逃回去,投奔秦将章邯。章邯领兵到邯郸,把城里的百姓都迁到河内,摧毁了城郭,荡平了所有的建筑物。张耳和赵王歇逃入钜鹿城,被秦将王离团团围住。陈余在北边收集常山的残余部队几万人,驻扎在钜鹿城以北。章邯的军队驻扎在钜鹿城以南的棘原。修筑甬道与黄河接连,给王离运送军粮。王离兵多粮足,急攻钜鹿。钜鹿城内粮食已尽,兵力很弱,张耳多次派人召陈余前来救援,陈余考虑到自己的兵力不足,敌不过秦军,不敢前往。相持了几个月,不见救兵,张耳大怒,怨恨陈余,派张黡、陈泽前去责备陈余说:"当初我和您结为生死之交,如今赵王和我将要死于早晚之间,而您拥兵数万,不肯相救,那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哪儿呢?假如您要信守诺言,为什么不和秦军决一死战?何况还有十分之一二获胜的希望。"陈余说:"我估计即使向前进军,最终不光救不成赵,还要白白地全军覆没。况且我不去同归于尽,还要为赵王、张先生向秦国报仇。如今一定要去同归于尽,如同把肉送给饥饿的猛虎,有什么好处呢?"张黡、陈泽说"事已迫在眉睫,需要以同归于尽来确立诚信,哪里还顾得上以后的事呢!"陈余说:"我死没什么顾惜的,只是死而无益,但是我一定按照二位的话去做。"就派了五千人马让张黡、陈泽带领着试攻秦军,到了前线便全军覆没了。正当这时,燕、齐、楚听说赵国危急,都来救援。张敖也向北收聚代地的兵力一万多人赶来,都在陈余旁边安营扎寨,却不敢攻击秦军。项羽的军队多次截断了章邯的甬道,王离的军粮缺乏,项羽率领全部军队渡过黄河,于是打败了章邯。章邯带兵溃退,各国诸侯的军队才敢攻击围困钜鹿的秦国军队,于是俘虏了王离。秦将涉间自杀身亡。最终保全钜鹿的,是楚国出的力啊。这时赵王歇、张耳才得以出钜鹿城,感谢各国诸侯。张耳和陈余相见,因责备陈余不肯救赵以及追问张黡、陈泽的下落,陈余恼怒地说:"张黡、陈泽以同归于尽责备我,我派他们带领五千人马先尝试着攻打秦军,结果全军覆没,没有一人幸免。"张耳不信,认为把他们杀了,多次追问陈余。陈余大怒,说:"没有料到您对我的怨恨是如此的深啊!难道您以为我舍不得放弃这将军的职位吗?"就解下印信,推给张耳。张耳也感到惊愕不肯接受。陈余站起身来上厕所了。有的宾客规劝张耳:"我听说'天上的赐予不去接受,反而会遭到祸殃'。如今,陈将军把印信交给您,您不接受,违背天意不吉祥。赶快接收它!"张耳就佩带了陈余的大印,接收了他的部下。陈余回来,也怨恨张耳不辞让就收缴了大印,于是疾步走出去。张耳就收编了他的军队。陈余独自和他部下亲信几百人到黄河边的湖泽中打鱼捕猎去了。从此,陈余、张耳就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赵王歇又回到信都居住,张耳跟随着项羽和其他诸侯进入关中。前206年(汉元年)二月,项羽封诸侯为王,张耳向来交游很广,很多人替他说好话,项羽平常也听说张耳有才能,于是分割赵国的土地封张耳做常山王,设立信都,并把信都改名为襄国。陈余旧有的宾客中很多人规劝项羽说:"陈余、张耳同样对赵国有功。"可是项羽因为他不随从入关,又听说他在南皮,就把南皮周围的三个县封给他,把赵王歇迁都代县,改封为代王。张耳到他的封国去,陈余更加恼怒,说:"张耳和我功劳相等,张耳封王,只有我封侯,这是项羽不公平。"待到齐王田荣背叛楚国,陈余便派夏说去游说田荣道:"项羽做为天下的主宰,却不公平,把好地方都分封给将军们去称王,把原来称王的都迁到坏地方,如今,把赵王迁居代县!希望大王借给我军队,以南皮作为您遮挡防卫的屏障。"田荣打算在赵国树立党羽用以反对楚国,就派遣了军队听从陈余的指挥。因此,陈余调动了所属三个县的全部军队袭击常山王张耳。张耳败逃,想到各诸侯之中没有可以投奔的,说:"汉王虽然和我有老交情,可是项羽的势力强大,又是他分封的我,我想投奔楚国。"甘公说:"汉王入关,五星会聚于井宿天区。井宿天区是秦国的分星。先到的,一定功成霸业。即使现在楚国强大,今后一定归属于汉。"所以,张耳决定奔汉。汉王也回师平定了三秦,正在废丘围攻章邯的军队。张耳晋见汉王,汉王以优厚的礼遇接待了他。陈余打败张耳以后,全部收复了赵国的土地,把赵王从代县接回来,又做了赵国的国君,赵王对陈余感恩戴德,分封陈余为代王。陈余因为赵王软弱,国内局势刚刚稳定,不到封国去,留下来辅佐赵王,而派夏说以国相的身份驻守代国。前205年(汉二年),汉王向东进击楚国,派使者通知赵国,要和赵国共同伐楚。陈余说:"只要汉王杀掉张耳,赵国就从命。"于是汉王找到一个和张耳长得相像的人斩首,派人拿着人头送给陈余。陈余才发兵助汉。汉王在彭城以西打了败仗,陈余又觉察到张耳没死,就背叛了汉王。汉三年,韩信平定魏地不久,就派张耳和韩信打破了赵国的井陉,在泜水河畔杀死了陈余,在襄国追杀了赵王歇。汉封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逝世,谥号叫景王。张耳的儿子张敖接续他父亲做了赵王,汉高祖的大女儿鲁元公主嫁给赵王敖做王后。前200年(汉七年),高祖从平城经过赵国,赵王脱去外衣,戴上袖套,从早到晚亲自侍奉饮食,态度很谦卑,颇有子婿的礼节。高祖却席地而坐,像簸箕一样,伸开两支脚责骂,对他非常傲慢。赵国国相贯高、赵午等人都已六十多岁了,原是张耳的宾客,他们的性格生平豪爽、易于冲动,就愤怒地说:"我们的国王是懦弱的国王阿!"就规劝赵王说:"当初天下豪杰并起,有才能的先立为王。如今您侍奉高祖那么恭敬,而高祖对您却粗暴无礼,请让我们替您杀掉他!"张敖听了,便把手指咬出血来,说:"你们怎么说出这样的错话!况且先父亡了国,是依赖高祖才能够复国,恩德泽及子孙,所有一丝一毫都是高祖出的力啊,希望你们不要再开口。"贯高、赵午等十多人都相互议论说:"都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的王有仁厚长者的风范,不肯背负恩德。况且我们的原则是不受悔辱,如今怨恨高祖悔辱我王,所以要杀掉他,为什么要玷污了我们的王呢?假使事情成功了,功劳归王所有,失败了,我们自己承担罪责!"前199年(汉八年),皇上从东垣回来,路过赵国,贯高等人在柏人县馆舍的夹壁墙中隐藏武士,想要拦截杀死他,放到隐蔽的地方。皇上经过那里想要留宿,心有所动,就问道:"这个县的名称叫什么?"回答说:"柏人。""柏人,是被别人迫害啊!"没有留宿就离开了。前198年(汉九年),贯高的仇人知道他的计谋,就向皇上秘密报告贯高谋反。于是把赵王、贯高等人同时逮捕,十多人都要争相刎颈自杀,只有贯高愤怒地骂道:"谁让你们自杀?如今这事,大王确实没有参予,却要一块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替大王辩白没有反叛的意思呢!"于是被囚禁在栅槛密布而又坚固的囚车里和赵王一起押送到长安。审判张敖的罪行。皇上向赵国发布文告说群臣和宾客有追随赵王的全部灭族。贯高和宾客孟舒等十多人,都自己剃掉头发,用铁圈锁住脖子,装作赵王的家奴跟着赵王来京。贯高一到,出庭受审,说:"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赵王确实不知。"官吏审讯,严刑鞭打几千下,用烧红的铁条去刺,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但始终再没说话。吕后几次说张敖因为鲁元公主的缘故,不会有这种事,皇上愤怒地说:"若是让张敖占据了天下,难道还会考虑你的女儿吗!"不听吕后的劝告。廷尉把审理贯高的情形和供词报告皇上,皇上说:"真是壮士啊!谁了解他,通过私情问问他。"中大夫泄公说:"我和他是同乡,一向了解他。他本来就是为赵国树名立义、不肯背弃承诺的人。"皇上派泄公拿着符节到舆床前问他。贯高仰起头看看说:"是泄公吗?"泄公慰问、寒暄,像平常一样和他交谈,问张敖到底有没有参予这个计谋。贯高说:"人的感情,有谁不爱他的父亲妻子呢?如今我三族都因为这件事已被判处死罪,难道会用我亲人的性命去换赵王吗!但是赵王确实没反,只有我们这些人参予了。"他详细地说出了所以要谋杀皇上的本意,和赵王不知内情的情状。于是泄公进宫,把了解的情况详细地作了报告,皇上便赦免了赵王。皇上赞赏贯高是讲信义的人,就派泄公把赦免赵王的事告诉他,说:"赵王已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因此也赦免贯高。贯高喜悦地说:"我们赵王确实被释放了吗?"泄公说:"是。"泄公又说:"皇上称赞您,所以赦免了您。"贯高说:"我被打得体无完肤而不死的原因,是为了辩白张敖王确实没有谋反,如今张王已被释放,我的责任已得到补救,死了也不遗憾啦。况且为人臣子有了篡杀的名声,还有什么脸面再侍奉皇上呢!纵然是皇上不杀我,我的内心不惭愧吗?"于是仰起头来卡断咽喉而死。就在这时,他已经在天下闻名了。张敖被释放不久,以娶鲁元公主的缘故,被封为宣平侯。于是,皇上称赞张敖的宾客,凡是以钳奴身份跟随张王入关的,没有不做到诸侯、卿相、郡守的。一直到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宾客的子孙们都做到二千石俸禄的高官。张敖,在前182年(高后六年)逝世。张敖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元王。又因张偃的母亲是吕后女儿的缘故,吕后封他做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小,就分封张敖其他姬妾生的两个儿子:张寿为乐昌侯,张侈为信都侯。高后逝世后,吕氏族人为非作歹,不走正道,被大臣们诛杀了,而且废掉了鲁元王以及乐昌侯、信都侯。孝文帝即位后,又分封原来鲁元王张偃为南宫侯,延续张氏的后代。太史公说:张耳、陈余在社会传说中都是贤能的人;他们的宾客奴仆,没有不是天下的英雄豪杰,在所居国,没有不取得卿相地位的。然而,当初张耳、陈余贫贱不得志时,彼此信任,誓同生死,难道不是义无反顾的吗?等他们有了地盘,争权夺利的时候,最终还是相互残杀,恨不是把对方消灭。为什么以前是那样真诚地相互倾慕、信任,而后来又相互背叛,彼此的态度是那样的乖张、暴戾呢?难道不是为了权势、利害相互交往吗?虽然他们的名誉高、宾客多,而他们的作为恐怕和吴太伯、延陵季子相比,就大相径庭了。


简介

张耳陈馀列传,史记中的一篇,是张耳、陈馀的合传。在这篇列传中,主要记述了张耳陈馀从以敬慕为刎颈之交,到后来在名利的驱使下友谊出现裂痕,最后反目成仇的史实。



史记·七十列传·魏豹彭越列传

〔司马迁〕 〔汉〕

魏豹者,故魏诸公子也。

其兄魏咎,故魏时封为宁陵君。

秦灭魏,迁咎为家人。

陈胜之起王也,咎往从之。

陈王使魏人周市徇魏地,魏地已下,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

周市曰:“天下昏乱,忠臣乃见。

今天下共畔秦,其义必立魏王后乃可。

”齐、赵使车各五十乘,立周市为魏王。

市辞不受,迎魏咎于陈。

五反,陈王乃遣立咎为魏王。

章邯已破陈王,乃进兵击魏王于临济。

魏王乃使周市出请救于齐、楚。

齐、楚遣项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

章邯遂击破杀周市等军,围临济。

咎为其民约降。

约定,咎自烧杀。

魏豹亡走楚。

楚怀王予魏豹数千人,复徇魏地。

项羽已破秦,降章邯。

豹下魏二十余城,立豹为魏王。

豹引精兵从项羽入关。

汉元年,项羽封诸侯,欲有梁地,乃徙魏王豹于河东,都平阳,为西魏王。

汉王还定三秦,渡临晋,魏王豹以国属焉,遂从击楚于彭城。

汉败,还至荥阳,豹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畔汉。

汉王闻魏豹反,方东忧楚,未及击,谓郦生曰:“缓颊往说魏豹,能下之,吾以万户封若。

”郦生说豹。

豹谢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耳。

今汉王慢而侮人,骂詈诸侯群臣如骂奴耳,非有上下礼节也,吾不忍复见也。

”于是汉王遣韩信击虏豹于河东,传诣荥阳,以豹国为郡。

汉王令豹守荥阳。

楚围之急,周苛遂杀魏豹。

彭越者,昌邑人也,字仲。

常渔钜野泽中,为群盗。

陈胜、项梁之起,少年或谓越曰:“诸豪桀相立畔秦,仲可以来,亦效之。

”彭越曰:“两龙方斗,且待之。

” 居岁余,泽间少年相聚百余人,往从彭越,曰:“请仲为长。

”越谢曰:“臣不原与诸君。

”少年彊请,乃许。

与期旦日日出会,后期者斩。

旦日日出,十余人后,后者至日中。

于是越谢曰:“臣老,诸君彊以为长。

今期而多后,不可尽诛,诛最后者一人。

”令校长斩之。

皆笑曰:“何至是?

请后不敢。

”于是越乃引一人斩之,设坛祭,乃令徒属。

徒属皆大惊,畏越,莫敢仰视。

乃行略地,收诸侯散卒,得千余人。

沛公之从砀北击昌邑,彭越助之。

昌邑未下,沛公引兵西。

彭越亦将其众居钜野中,收魏散卒。

项籍入关,王诸侯,还归,彭越众万余人毋所属。

汉元年秋,齐王田荣畔项王,乃使人赐彭越将军印,使下济阴以击楚。

楚命萧公角将兵击越,越大破楚军。

汉王二年春,与魏王豹及诸侯东击楚,彭越将其兵三万余人归汉于外黄。

汉王曰:“彭将军收魏地得十余城,欲急立魏后。

今西魏王豹亦魏王咎从弟也,真魏后。

”乃拜彭越为魏相国,擅将其兵,略定梁地。

汉王之败彭城解而西也,彭越皆复亡其所下城,独将其兵北居河上。

汉王三年,彭越常往来为汉游兵,击楚,绝其后粮于梁地。

汉四年冬,项王与汉王相距荥阳,彭越攻下睢阳、外黄十七城。

项王闻之,乃使曹咎守成皋,自东收彭越所下城邑,皆复为楚。

越将其兵北走谷城。

汉五年秋,项王之南走阳夏,彭越复下昌邑旁二十余城,得谷十余万斛,以给汉王食。

汉王败,使使召彭越并力击楚。

越曰:“魏地初定,尚畏楚,未可去。

”汉王追楚,为项籍所败固陵。

乃谓留侯曰:“诸侯兵不从,为之柰何?

”留侯曰:“齐王信之立,非君王之意,信亦不自坚。

彭越本定梁地,功多,始君王以魏豹故,拜彭越为魏相国。

今豹死毋后,且越亦欲王,而君王不蚤定。

与此两国约:即胜楚,睢阳以北至谷城,皆以王彭相国。

从陈以东傅海,与齐王信。

齐王信家在楚,此其意欲复得故邑。

君王能出捐此地许二人,二人今可致。

即不能,事未可知也。

”于是汉王乃发使使彭越,如留侯策。

使者至,彭越乃悉引兵会垓下,遂破楚。

项籍已死。

春,立彭越为梁王,都定陶。

六年,朝陈。

九年,十年,皆来朝长安。

十年秋,陈豨反代地,高帝自往击,至邯郸,征兵梁王。

梁王称病,使将将兵诣邯郸。

高帝怒,使人让梁王。

梁王恐,欲自往谢。

其将扈辄曰:“王始不往,见让而往,往则为禽矣。

不如遂发兵反。

”梁王不听,称病。

梁王怒其太仆,欲斩之。

太仆亡走汉,告梁王与扈辄谋反。

于是上使使掩梁王,梁王不觉,捕梁王,囚之雒阳。

有司治反形己具,请论如法。

上赦以为庶人,传处蜀青衣。

西至郑,逢吕后从长安来,欲之雒阳,道见彭王。

彭王为吕后泣涕,自言无罪,原处故昌邑。

吕后许诺,与俱东至雒阳。

吕后白上曰:“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

妾谨与俱来。

”于是吕后乃令其舍人彭越复谋反。

廷尉王恬开奏请族之。

上乃可,遂夷越宗族,国除。

太史公曰:魏豹、彭越虽故贱,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

怀畔逆之意,及败,不死而虏囚,身被刑戮,何哉?

中材已上且羞其行,况王者乎!

彼无异故,智略绝人,独患无身耳。

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其度,以故幽囚而不辞云。

魏咎兄弟,因时而王。

豹后属楚,其国遂亡。

仲起昌邑,归汉外黄。

往来声援,再续军粮。

征兵不往,菹醢何伤。

史记·七十列传·黥布列传

〔司马迁〕 〔汉〕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

秦时为布衣。

少年,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

」及壮,坐法黥。

布欣然笑曰。

「人相我当刑而王,几是乎?

」人有闻者,共俳笑之。

布已论输丽山,丽山之徒数十万人,布皆与其徒长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为群盗。

陈胜之起也,布乃见番君,与其众叛秦,聚兵数千人。

番君以其女妻之。

章邯之灭陈胜,破吕臣军,布乃引兵北击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东。

闻项梁定江东会稽,涉江而西。

陈婴以项氏世为楚将,乃以兵属项梁,渡淮南,英布、蒲将军亦以兵属项梁。

项梁涉淮而西,击景驹、秦嘉等,布常冠军。

项梁至薛,闻陈王定死,乃立楚怀王。

项梁号为武信君,英布为当阳君。

项梁败死定陶,怀王徙都彭城,诸将英布亦皆保聚彭城。

当是时,秦急围赵,赵数使人请救。

怀王使宋义为上将,范曾为末将,项籍为次将,英在、蒲将军皆为将军,悉属宋义,北救赵。

及项籍杀宋义于河上,怀王因立籍为上将军,诸将皆属项籍。

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从之,遂破秦军,降章邯等。

楚兵常胜,功冠诸侯。

诸侯兵皆以服属楚者,以布数以少败众也。

项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击阬章邯秦卒二十馀万人。

至关,不得入,又使布等先从间道破关下军,遂得入,至咸阳。

布常为军锋。

项王封诸将,立布为九江王,都六。

汉元年四月,诸侯皆罢戏下,各就国。

项氏立怀王为义帝,徙都长沙,乃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

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

汉二年,齐王田荣畔楚,项王往击齐,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称病不往,遣将将数千人行。

汉之败楚彭城,布又称病不佐楚。

项王由此怨布,数使使者诮让召布,布愈恐,不敢往。

项王方北忧齐、赵,西患汉,所与者独九江王,又多布材,欲亲用之,以故未击。

汉三年,汉王击楚,大战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谓左右曰:「如彼等者,无足与计天下事。

」谒者随何进曰:「不审陛下所谓。

」汉王曰:「孰能为我使淮南,令之发兵倍楚,留项王于齐数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

」随何曰:「臣请使之。

」乃与二十人俱,使淮南。

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见。

随何因说太宰曰:「王之不见何,必以楚为彊,以汉为弱,此臣之所以为使。

使何得见,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闻也。

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质淮南市,以明王倍汉而与楚也。

」太宰乃言之王,王见之。

随何曰:「汉王使臣敬进书大王御者,窃怪大王与楚何亲也。

」淮南王曰:「寡人北乡而臣事之。

」随何曰:「大王与项王俱列为诸侯,北乡而臣事之,必以楚为彊,可以托国也。

项王伐齐,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众,身自将之,为楚军前锋,今乃发四千人以助楚。

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

夫汉王战于彭城,项王未出齐也,大王宜骚淮南之兵渡淮,日夜会战彭城下,大王抚万人之众,无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观其孰胜。

夫托国于人者,固若是乎?

大王提空名以乡楚,而欲厚自托,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汉为弱也。

夫楚兵虽彊,天下负之以不义之名,以其背盟约而杀义帝也。

然而楚王恃战胜自彊,汉王收诸侯,还守成皋、荥阳,下蜀、汉之粟,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楚人还兵,间以梁地,深入敌国八九百里,欲战则不得,攻城则力不能,老弱转粮千里之外。

楚兵至荥阳、成皋,汉坚守而不动,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

故曰楚兵不足恃也。

使楚胜汉,则诸侯自危惧而相救。

夫楚之彊,适足以致天下之兵耳。

故楚不如汉,其势易见也。

今大王不与万全之汉而自托于危亡之楚,臣窃为大王惑之。

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

夫大王发兵而倍楚,项王必留。

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

臣请与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况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

故汉王敬使使臣进愚计,原大王之留意也。

」淮南王曰:「请奉命。

」阴许畔楚与汉,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责英布发兵,舍传舍。

随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归汉,楚何以得发兵?

」布愕然。

楚使者起。

何因说布曰:「事已搆,可遂杀楚使者,无使归,而疾走汉并力。

」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击之耳。

」于是杀使者,因起兵而攻楚。

楚使项声、龙且攻淮南,项王留而攻下邑。

数月,龙且击淮南,破布军。

布欲引兵走汉,恐楚王杀之,故间行与何俱归汉。

淮南王至,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布大怒,悔来,欲自杀。

出就舍,帐御饮食从官如汉王居,布又大喜过望。

于是乃使人入九江。

楚已使项伯收九江兵,尽杀布妻子。

布使者颇得故人幸臣,将众数千人归汉。

汉益分布兵而与俱北,收兵至成皋。

四年七月,立布为淮南王,与击项籍。

汉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数县。

六年,布与刘贾入九江,诱大司马周殷,周殷反楚,遂举九江兵与汉击楚,破之垓下。

项籍死,天下定,上置酒。

上折随何之功,谓何为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

随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齐也,陛下发步卒五万人,骑五千,能以取淮南乎?

」上曰:「不能。

」随何曰:「陛下使何与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

然而陛下谓何腐儒,为天下安用腐儒,何也?

」上曰:「吾方图子之功。

」乃以随何为护军中尉。

布遂剖符为淮南王,都六,九江、庐江、衡山、豫章郡皆属布。

七年,朝陈。

八年,朝雒阳。

九年,朝长安。

十一年,高后诛淮阴侯,布因心恐。

夏,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赐诸侯。

至淮南,淮南王方猎,见醢,因大恐,阴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请就医,医家与中大夫贲赫对门,姬数如医家,贲赫自以为侍中,乃厚餽遗,从姬饮医家。

姬侍王,从容语次,誉赫长者也。

王怒曰:「汝安从知之?

」具说状。

王疑其与乱。

赫恐,称病。

王愈怒,欲捕赫。

赫言变事,乘传诣长安。

布使人追,不及。

赫至,上变,言布谋反有端,可先未发诛也。

上读其书,语萧相国。

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

请击赫,使人微验淮南王。

」淮南王布见赫以罪亡,上变,固已疑其言国阴事。

汉使又来,颇有所验,遂族赫家,发兵反。

反书闻,上乃赦贲赫,以为将军。

上召诸将问曰:「布反,为之柰何?

」皆曰。

「发兵击之,阬竖子耳。

何能为乎!

」汝阴侯滕公召故楚令尹问之。

令尹曰:「是故当反。

」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贵之,南面而立万乘之主,其反何也?

」令尹曰:「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也。

自疑祸及身,故反耳。

」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筹策之计,可问。

」上乃召见问薛公。

薛公对曰:「布反不足怪也。

使布出于上计,山东非汉之有也。

出于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出于下计,陛下安枕而卧矣。

」上曰:「何谓上计?

」令尹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取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也。

」「何谓中计?

」「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知也。

」「何谓下计?

」「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安枕而卧,汉无事矣。

」上曰:「是计将安出?

」令尹对曰:「出下计。

」上曰:「何谓废上中计而出下计?

」令尹曰:「布故丽山之徒也,自致万乘之主,此皆为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者也,故曰出下计。

」上曰:「善。

」封薛公千户。

乃立皇子长为淮南王。

上遂发兵自将东击布。

布之初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来。

使诸将,诸将独患淮阴、彭越,今皆已死,馀不足畏也。

」故遂反。

果如薛公筹之,东击荆,荆王刘贾走死富陵。

尽劫其兵,渡淮击楚。

楚发兵与战徐、僮间,为三军,欲以相救为奇。

或说楚将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

且兵法,诸侯战其地为散地。

今别为三,彼败吾一军,馀皆走,安能相救!

」不听。

布果破其一军,其二军散走。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

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

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

」布曰:「欲为帝耳。

」上怒骂之,遂大战。

布军败走,渡淮,数止战,不利,与百馀人走江南。

布故与番君婚,以故长沙哀王使人绐布,伪与亡,诱走越,故信而随之番阳。

番阳人杀布兹乡民田舍,遂灭黥布。

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封贲赫为期思侯,诸将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岂春秋所见楚灭英、六,皋陶之后哉?

身被刑法,何其拔兴之暴也!

项氏之所阬杀人以千万数,而布常为首虐。

功冠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于身为世大僇。

祸之兴自爱姬殖,妒媢生患,竟以灭国!

九江初筮,当刑而王。

既免徒中,聚盗江上。

再雄楚卒,频破秦将。

病为羽疑,归受汉杖。

贲赫见毁,卒致无妄。

史记·七十列传·淮阴侯列传

〔司马迁〕 〔汉〕

淮阴侯韩信者,淮阴人也。

始为布衣时,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经商)。

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者。

常数从其下乡南昌亭长寄食,数月,亭长妻患之,乃晨炊蓐(同褥)食。

食时,信往,不为具食。

信亦知其意,怒,竟绝去。

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

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

”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

”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

”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

不能死,出我袴下。

”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同匍匐)。

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及项梁渡淮,信杖剑从之,居麾下,未得知名。

项梁败,又属项羽,羽以为郎中。

数以策干项羽,羽不用。

汉王之入蜀,信亡楚归汉,未得知名,为连敖。

坐法当斩,其辈十三人皆已斩,次至信,信乃仰视,适见滕公,曰:“上不欲就天下乎?

何为斩壮士!

”滕公奇其言,壮其貌,释而不斩。

与语,大说之。

言于上,上拜以为治粟都尉,上未之奇也。

信数与萧何语,何奇之。

至南郑,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

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

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

”上大怒,如失左右手。

居一二日,何来谒上,上且怒且喜,骂何曰:“若亡,何也?

”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

”上曰:“若所追者谁?

”曰:“韩信也。

”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

追信,诈也。

”何曰:“诸将易得耳。

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

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

顾王策安所决耳。

”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

”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

不能用,信终亡耳。

”王曰:“吾为公以为将。

”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

”王曰:“以为大将。

”何曰:“幸甚。

”于是王欲召信拜之。

何曰:“王素慢无礼,今拜大将如呼小儿耳,此乃信所以去也。

王必欲拜之,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乃可耳。

”王许之。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

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

信拜礼毕,上坐。

王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

”信谢,因问王曰:“今东乡争权天下,岂非项王邪?

”汉王曰:“然。

”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彊孰与项王?

”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

”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为大王不如也。

然臣尝事之,请言项王之为人也。

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

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

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而都彭城。

有背义帝之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

诸侯之见项王迁逐义帝置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而自王善地。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彊耳。

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

故曰其彊易弱。

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

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

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所不散!

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馀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

今楚彊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

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耳,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

于诸侯之约,大王当王关中,关中民咸知之。

大王失职入汉中,秦民无不恨者。

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

”于是汉王大喜,自以为得信晚。

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

八月,汉王举兵东出陈仓,定三秦。

汉二年,出关,收魏、河南,韩、殷王皆降。

合齐、赵共击楚。

四月,至彭城,汉兵败散而还。

信复收兵与汉王会荥阳,复击破楚京、索之间,以故楚兵卒不能西。

汉之败却彭城,塞王欣、翟王翳亡汉降楚,齐、赵亦反汉与楚和。

六月,魏王豹谒归视亲疾,至国,即绝河关反汉,与楚约和。

汉王使郦生说豹,不下。

其八月,以信为左丞相,击魏。

魏王盛兵蒲坂,塞临晋,信乃益为疑兵,陈船欲度临晋,而伏兵从夏阳以木罂缻渡军,袭安邑。

魏王豹惊,引兵迎信,信遂虏豹,定魏为河东郡。

汉王遣张耳与信俱,引兵东,北击赵、代。

后九月,破代兵,禽夏说阏与。

信之下魏破代,汉辄使人收其精兵,诣荥阳以距楚。

信与张耳以兵数万,欲东下井陉击赵。

赵王、成安君陈馀闻汉且袭之也,聚兵井陉口,号称二十万。

广武君李左车说成安君曰:“闻汉将韩信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新喋血阏与,今乃辅以张耳,议欲下赵,此乘胜而去国远斗,其锋不可当。

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

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行数百里,其势粮食必在其后。

原足下假臣奇兵三万人,从间道绝其辎重。

足下深沟高垒,坚营勿与战。

彼前不得斗,退不得还,吾奇兵绝其后,使野无所掠,不至十日,而两将之头可致于戏下。

原君留意臣之计。

否,必为二子所禽矣。

”成安君,儒者也,常称义兵不用诈谋奇计,曰:“吾闻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战。

今韩信兵号数万,其实不过数千。

能千里而袭我,亦已罢极。

今如此避而不击,后有大者,何以加之!

则诸侯谓吾怯,而轻来伐我。

”不听广武君策,广武君策不用。

韩信使人间视,知其不用,还报,则大喜,乃敢引兵遂下。

未至井陉口三十里,止舍。

夜半传发,选轻骑二千人,人持一赤帜,从间道萆山而望赵军,诫曰:“赵见我走,必空壁逐我,若疾入赵壁,拔赵帜,立汉赤帜。

”令其裨将传飧,曰:“今日破赵会食!

”诸将皆莫信,详应曰:“诺。

”谓军吏曰:“赵已先据便地为壁,且彼未见吾大将旗鼓,未肯击前行,恐吾至阻险而还。

”信乃使万人先行,出,背水陈。

赵军望见而大笑。

平旦,信建大将之旗鼓,鼓行出井陉口,赵开壁击之,大战良久。

于是信、张耳详弃鼓旗,走水上军。

水上军开入之,复疾战。

赵果空壁争汉鼓旗,逐韩信、张耳。

韩信、张耳已入水上军,军皆殊死战,不可败。

信所出奇兵二千骑,共候赵空壁逐利,则驰入赵壁,皆拔赵旗,立汉赤帜二千。

赵军已不胜,不能得信等,欲还归壁,壁皆汉赤帜,而大惊,以为汉皆已得赵王将矣,兵遂乱,遁走,赵将虽斩之,不能禁也。

于是汉兵夹击,大破虏赵军,斩成安君泜水上,禽赵王歇。

信乃令军中毋杀广武君,有能生得者购千金。

于是有缚广武君而致戏下者,信乃解其缚,东乡坐,西乡对,师事之。

诸将效首虏,休,毕贺,因问信曰:“兵法右倍山陵,前左水泽,今者将军令臣等反背水陈,曰破赵会食,臣等不服。

然竟以胜,此何术也?

”信曰:“此在兵法,顾诸君不察耳。

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且信非得素拊循士大夫也,此所谓‘驱市人而战之’,其势非置之死地,使人人自为战。

今予之生地,皆走,宁尚可得而用之乎!

”诸将皆服曰:“善。

非臣所及也。

” 于是信问广武君曰:“仆欲北攻燕,东伐齐,何若而有功?

”广武君辞谢曰:“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

今臣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信曰:“仆闻之,百里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于虞而智于秦也,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也。

诚令成安君听足下计,若信者亦已为禽矣。

以不用足下,故信得侍耳。

”因固问曰:“仆委心归计,愿足下勿辞。

”广武君曰:“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故曰‘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顾恐臣计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夫成安君有百战百胜之计,一旦而失之,军败鄗下,身死泜上。

今将军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阏与,一举而下井陉,不终朝破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

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褕衣甘食,倾耳以待命者。

若此,将军之所长也。

然而众劳卒罢,其实难用。

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燕坚城之下,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弱燕不服,齐必距境以自彊也。

燕齐相持而不下,则刘项之权未有所分也。

若此者,将军所短也。

臣愚,窃以为亦过矣。

故善用兵者不以短击长,而以长击短。

”韩信曰:“然则何由?

”广武君对曰:“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镇赵抚其孤,百里之内,牛酒日至,以飨士大夫醳兵,北首燕路,而后遣辩士奉咫尺之书,暴其所长于燕,燕必不敢不听从。

燕已从,使喧言者东告齐,齐必从风而服,虽有智者,亦不知为齐计矣。

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

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此之谓也。

”韩信曰:“善。

”从其策,发使使燕,燕从风而靡。

乃遣使报汉,因请立张耳为赵王,以镇抚其国。

汉王许之,乃立张耳为赵王。

楚数使奇兵渡河击赵,赵王耳、韩信往来救赵,因行定赵城邑,发兵诣汉。

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汉王南出,之宛、叶间,得黥布,走入成皋,楚又复急围之。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

至,宿传舍。

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

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

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

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

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

信引兵东,未渡平原,闻汉王使郦食其已说下齐,韩信欲止。

范阳辩士蒯通说信曰:“将军受诏击齐,而汉独发间使下齐,宁有诏止将军乎?

何以得毋行也!

且郦生一士,伏轼掉三寸之舌,下齐七十馀城,将军将数万众,岁馀乃下赵五十馀,为将数岁,反不如一竖儒之功乎?

”于是信然之,从其计,遂渡河。

齐已听郦生,即留纵酒,罢备汉守御。

信因袭齐历下军,遂至临菑。

齐王田广以郦生卖己,乃亨之,而走高密,使使之楚请救。

韩信已定临菑,遂东追广至高密西。

楚亦使龙且将,号称二十万,救齐。

齐王广、龙且并军与信战,未合。

人或说龙且曰:“汉兵远斗穷战,其锋不可当。

齐、楚自居其地战,兵易败散。

不如深壁,令齐王使其信臣招所亡城,亡城闻其王在,楚来救,必反汉。

汉兵二千里客居,齐城皆反之,其势无所得食,可无战而降也。

”龙且曰:“吾平生知韩信为人,易与耳。

且夫救齐不战而降之,吾何功?

今战而胜之,齐之半可得,何为止!

”遂战,与信夹潍水陈。

韩信乃夜令人为万馀囊,满盛沙,壅水上流,引军半渡,击龙且,详不胜,还走。

龙且果喜曰:“固知信怯也。

”遂追信渡水。

信使人决壅囊,水大至。

龙且军大半不得渡,即急击,杀龙且。

龙且水东军散走,齐王广亡去。

信遂追北至城阳,皆虏楚卒。

汉四年,遂皆降平齐。

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

原为假王便。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

”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

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

不然,变生。

”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与戮力击秦。

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

今汉王复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

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

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

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

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

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

今释此时,而自必于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

”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

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

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

幸为信谢项王!

”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仆尝受相人之术。

”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

”对曰:“贵贱在于骨法,忧喜在于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

”韩信曰:“善。

先生相寡人何如?

”对曰:“原少间。

”信曰:“左右去矣。

”通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

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

”韩信曰:“何谓也?

”蒯通曰:“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鹓,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

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于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于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于此矣。

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

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

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

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臣原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

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

割大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于齐。

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于齐矣。

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原足下孰虑之。

”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

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

”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

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于汉王。

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

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

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

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

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

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

野兽已尽而猎狗烹。

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

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勾践也。

此二人者,足以观矣。

原足下深虑之。

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

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

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鲜矣。

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

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

夫随厮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

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

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

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

此言贵能行之。

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时乎时,不再来。

原足下详察之。

”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

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

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

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

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

”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

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

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

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

” 项王亡将钟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

项王死后,亡归信。

汉王怨眛,闻其在楚,诏楚捕眛。

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

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

”实欲袭信,信弗知。

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

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

”信见眛计事,眛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

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

”乃骂信曰:“公非长者!

”卒自刭。

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

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

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谋臣亡。

’天下已定,我固当亨!

”上曰:“人告公反。

”遂械系信。

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

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

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

”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

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

”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上曰:“于君何如?

”曰:“臣多多而益善耳。

”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

”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

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于淮阴侯。

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

欲与子有言也。

”豨曰:“唯将军令之。

”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

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

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

再至,陛下乃疑矣。

三至,必怒而自将。

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

”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

”汉十年,陈豨果反。

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

阴使人至豨所,曰:“第举兵,吾从此助公。

”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

部署已定,待豨报。

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

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

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

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

”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

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

”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

”高祖曰:“是齐辩士也。

”乃诏齐捕蒯通。

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

”对曰:“然,臣固教之。

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

”上怒曰:“亨之。

”通曰:“嗟乎,冤哉亨也!

”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

”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

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

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

又可尽亨之邪?

”高帝曰:“置之。

”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

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

余视其母冢,良然。

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

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同辑),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史记·七十列传·蒙恬列传

〔司马迁〕 〔汉〕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

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

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

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

始皇七年,蒙骜卒。

骜子曰武,武子曰恬。

恬尝书狱典文学。

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剪攻楚,大破之,杀项燕。

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

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

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

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

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

暴师于外十馀年,居上郡。

是时蒙恬威振匈奴。

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

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

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

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

秦王闻高彊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

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

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

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

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

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

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

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

高雅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

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

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

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

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

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

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

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

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

以臣愚意,不若诛之。

”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

前已囚蒙恬于阳周。

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

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

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

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 胡亥不听。

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

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

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

卿其图之!

”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

可谓知意矣。

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

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

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

刑杀者,道之所卒也。

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

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

楚平王杀伍奢。

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于诸侯。

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

唯大夫留心!

”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

”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

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緥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

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

有罪殃,旦受其不祥。

’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

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

’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

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

’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

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

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

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

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

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

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

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

”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

”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

”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

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

此乃恬之罪也。

”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何乃罪地脉哉?

史记·七十列传·李斯列传

〔司马迁〕 〔汉〕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

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

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

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

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

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

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

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

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

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

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

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

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

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

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

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

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

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

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

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

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

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

今取人则不然。

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

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

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

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

官至廷尉。

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

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

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

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

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

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

”始皇下其议丞相。

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

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

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

禁之便。

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

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

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

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

同文书。

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

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

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

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

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

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

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

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

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

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

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

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

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

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

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

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

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

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

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

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

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

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

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

赢粮跃马,唯恐后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

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

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

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

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

功高孰与蒙恬。

谋远不失孰与蒙恬。

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

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

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

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

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

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

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

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

岂可负哉。

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

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

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

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

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

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

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

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

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

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

中外若一,事无表里。

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

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

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

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

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

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

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

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

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

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

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

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

”使者数趣之。

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即自杀。

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于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

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

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

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

”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

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

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

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

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

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

”二世曰:“为之奈何?

”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

贫者富之,贱者贵之。

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

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

计莫出于此。

”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

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

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

御府之衣,臣得赐之。

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

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

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

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胡亥大悦,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

”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

”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

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

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

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

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剪,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

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啜土铏,虽监门之养不觳于此矣。

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

,而股无胈,胫无毛,手名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无此矣’。

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

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

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

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

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

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履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

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心竭任以徇其君矣。

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

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姿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

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

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

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

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

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

而所为恶不尚者,为其贱也。

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

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

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

则能罚之加焉必也。

故商君法,刑弃灰于道者。

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

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

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

故民不敢犯也。

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

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

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

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

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

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

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

峭堑之势异也。

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

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

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

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

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之志诎矣。

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废矣。

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

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

然后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

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

法修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

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

唯明主为能行之。

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

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

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

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

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

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

杀人众者忠臣。

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

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

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

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

”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

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

臣欲谏,为位贱。

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

”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

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

”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

”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

”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

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

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

丞相岂少我哉?

且固我哉?

”赵高因曰:“如此殆矣!

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

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

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

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

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

”二世以为然。

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

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

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

妾疑其夫,无不危家。

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

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此天下所明知也。

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

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

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为韩安相也。

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二世曰:“何哉?

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

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

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

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李斯曰:“不然。

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

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

”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 赵高案治李斯。

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

悲夫!

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

此三臣者,岂不忠哉!

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

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

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

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

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

令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

侵杀忠臣,不思其秧。

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

三者已行,天下不听。

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

赵高治斯,榜掠千余,不胜痛,自诬服。

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

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

逮秦之地狭隘。

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

罪一矣。

地非不广,又北逐湖、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

罪二矣。

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

罪三矣。

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

罪四矣。

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罪五矣。

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

罪六矣。

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

罪七矣。

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

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

”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

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

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

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

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

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

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

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此。

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

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

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

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

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

上殿,殿欲坏者三。

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

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适。

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

沛公因以属吏。

项王至而斩之。

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

斯知六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

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

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

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