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卷二·周纪二

起昭阳赤奋若,尽上章困敦,凡四十八年。

显王元年(癸丑,公元前三六八年) 齐伐魏,取观津。

赵侵齐,取长城。

显王三年(乙卯,公元前三六六年) 魏、韩会于宅阳。

秦败魏师、韩师于洛阳。

显王四年(丙辰,公元前三六五年) 魏伐宋。

显王五年(丁巳,公元前三六四年) 秦献公败三晋之师于石门,斩首六万。

王赐以黼黻之服。

显王七年(己未,前三六二年) 魏败韩师、赵师于浍。

秦、魏战于少梁,魏师败绩。

获魏公孙痤。

卫声公薨,子成侯速立。

燕桓公薨,子文公立。

秦献公薨,子孝公立。

孝公生二十一年矣。

是时河、山以东强国六,淮、泗之间小国十馀,楚、魏与秦接界。

魏筑长城,自郑滨洛以北有上郡。

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

皆以夷翟遇秦,摈斥之,不得与中国之会盟。

于是孝公发愤,布德修政,欲以强秦。

显王八年(庚申,公元前三六一年) 孝公令国中曰:“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

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丑莫大焉。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

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于是卫公孙鞅闻是令下,乃西入秦。

公孙鞅者,卫之庶孙也,好刑名之学。

事魏相公叔痤,痤知其贤,未及进。

会病,魏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如有不可讳,将奈社稷何?

”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卫鞅,年虽少,有奇才,愿君举国而听之!

”王嘿然。

公叔曰:“君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

”王许诺而去。

公叔召鞅谢曰:“吾先君而后臣,故先为君谋,后以告子。

子必速行矣!

”鞅曰:“君不能用子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子之言杀臣乎?

”卒不去。

王出,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

欲令寡人以国听卫鞅也,既又劝寡人杀之,岂不悖哉!

”卫鞅既至秦,因嬖臣景监以求见孝公,说以富国强兵之术。

公大悦,与议国事。

显王十年(壬戌,公元前三五九年) 卫鞅欲变法,秦人不悦。

卫鞅言于秦孝公曰:“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

”甘龙曰:“不然。

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

”卫鞅曰:“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

智者作法,愚者制焉。

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

”公曰:“善。

”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收司、连坐,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

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

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

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

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

民怪之,莫敢徙。

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

”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

乃下令。

令行期年,秦民之国都言新令之不便者以千数。

于是太子犯法。

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

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明日,秦人皆趋令。

行之十年,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

卫鞅曰:“此皆乱法之民也!

”尽迁之于边。

其后民莫敢议令。

臣光曰: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

国保于民,民保于信。

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

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

不善者反之:欺其邻国,欺其百姓,甚者欺其兄弟,欺其父子。

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于败。

所利不能药其所伤,所获不能补其所亡,岂不哀哉!

昔齐桓公不背曹沫之盟,晋文公不贪伐原之利,魏文侯不弃虞人之期,秦孝公不废徙木之赏。

此四君者,道非粹白,而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韩懿侯薨,子昭侯立。

显王十一年(癸亥,公元前三五八年) 秦败韩师于西山。

显王十二年(甲子,公元前三五七年) 魏、韩会于鄗。

显王十三年(乙丑,公元前三五六年) 赵、燕会于阿。

赵、齐、宋会于平陆。

显王十四年(丙寅,公元前三五五年) 齐威王、魏惠王会田于郊。

惠王曰:“齐亦有宝乎?

”威王曰:“无有。

”惠王曰:“寡人国虽小,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

岂以齐大国而无宝乎?

”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者与王异。

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

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

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馀家。

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

此四臣者,将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

”惠王有惭色。

秦孝公、魏惠王会于杜平。

鲁共公薨,子康公毛立。

显王十五年(丁卯,公元前三五四年) 秦败魏师于元里,斩首七千级,取少梁。

魏惠王伐赵,围邯郸。

楚王使景舍救赵。

显王十六年(戊辰,公元前三五三年) 齐威王使田忌救赵。

初,孙膑与庞涓俱学兵法。

庞涓仕魏为将军,自以能不及孙膑,乃召之。

至,则以法断其两足而黥之,欲使终身废弃。

齐使者至魏,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者。

齐使者窃载与之齐。

田忌善而客待之,进于威王。

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于是威王谋救赵,以孙膑为将,辞以刑馀之人不可。

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

田忌欲引兵之赵。

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救斗者不搏撠。

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

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疲于内。

子不若引兵疾走魏都,据其街路,冲其方虚,彼必释赵以自救。

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

”田忌从之。

十月,邯郸降魏。

魏师还,与齐战于桂陵,魏师大败。

韩伐东周,取陵观、廪丘。

楚昭奚恤为相。

江乙言于楚王曰:“人有爱其狗者,狗尝溺井,其邻人见,欲入言之,狗当门而噬之。

今昭奚恤常恶臣之见,亦犹是也。

且人有好扬人之善者,王曰:‘此君子也,’近之。

好扬人之恶者,王曰:‘此小人也,’远之。

然则且有子弑其父、臣弑其主者,而王终己不知也。

何者?

以王好闻人之美而恶闻人之恶也。

”王曰:“善!

寡人愿两闻之。

” 显王十七年(己巳,公元前三五二年) 秦大良造卫鞅伐魏。

诸侯围魏襄陵。

显王十八年(庚午,公元前三五一年) 秦卫鞅围魏固阳,降之。

魏人归赵邯郸,与赵盟漳水上。

韩昭侯以申不害为相。

申不害者,郑之贱臣也,学黄、老、刑名,以干昭侯。

昭侯用为相,内修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强。

申子尝请仕其从兄,昭侯不许,申子有怨色。

昭侯曰:“所为学于子者,欲以治国也。

今将听子之谒而废子之术乎,已其行子之术而废子之请乎?

子尝教寡人修功劳,视次第。

今有所私求,我将奚听乎?

”申子乃辟舍请罪曰:“君真其人也。

”昭侯有弊袴,命藏之。

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

不赐左右而藏之!

”昭侯曰:“吾闻明主爱一颦一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

今袴岂特颦笑哉!

吾必待有功者。

” 显王十九年(辛未,公元前三五零年) 秦商鞅筑冀阙宫庭于咸阳,徙都之。

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

并诸小乡聚集为一县,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

废井田,开阡陌,平斗、桶、权、衡、丈、尺。

秦、魏遇于彤。

赵成侯薨,公子緤与太子争立。

緤败,奔韩。

显王二十一年(癸酉,公元前三四八年) 秦商鞅更为赋税法,行之。

显王二十二年(甲戌,公元前三四七年) 赵公子范袭邯郸,不胜而死。

显王二十三年(乙亥,公元前三四六年) 齐杀其大夫牟。

鲁康公薨,子景公偃立。

卫更贬号曰侯,服属三晋。

显王二十五年(丁丑,公元前三四四年) 诸侯会于京师。

显王二十六年(戊寅,公元前三四三年) 王致伯于秦,诸侯皆贺秦。

秦孝公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于逢泽以朝王。

显王二十八年(庚辰,公元前三四一年) 魏庞涓伐韩。

韩请救于齐。

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蚤救孰与晚救?

”成侯曰:“不如勿救。

”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于魏,不如蚤救之。

”孙膑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于韩也。

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于齐矣。

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受重利而得尊名也。

”王曰:“善!

”乃阴许韩使而遣之。

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于齐。

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田盼将之,孙子为师,以救韩,直走魏都。

庞涓闻之,去韩而归。

魏人大发兵,以太子申为将,以御齐师。

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

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乃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

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

”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

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

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

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此树下!

”于是令齐师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

庞涓果夜到斫木下,见白书,以火烛之。

读未毕,万弩俱发,魏师大乱相失。

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

”齐因乘胜大破魏师,虏太子申。

成侯邹忌恶田忌,使人操十金,卜于市,曰:“我,田忌之人也。

我为将三战三胜,欲行大事,可乎?

”卜者出,因使人执之。

田忌不能自明,率其徒攻临淄,求成侯。

不克,出奔楚。

显王二十九年(辛巳,公元前三四零年) 卫鞅言于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

何者?

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

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

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

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

魏不支秦,必东徙。

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公从之,使卫鞅将兵伐魏。

魏使公子卬将而御之。

军既相距,卫鞅遗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之民。

”公子卬以为然,乃相与会。

盟已,饮。

而卫鞅伏甲士,袭虏公子卬,因攻魏师,大破之。

魏惠王恐,使使献河西之地于秦以和。

因去安邑,徙都大梁。

乃叹曰:“吾恨不用公叔之言!

” 秦封卫鞅商于十五邑,号曰商君。

齐、赵伐魏。

楚宣王薨,子威王商立。

显王三十一年(癸未,公元前三三八年) 秦孝公薨,子惠文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之。

商君亡之魏。

魏人不受,复内之秦。

商君乃与其徒之商于,发兵北击郑。

秦人攻商君,杀之,车裂以徇,尽灭其家。

初,商君相秦,用法严酷,尝临渭沦囚,渭水尽赤,为相十年,人多怨之。

赵良见商君,商君问曰:“子观我治秦,孰与五羖大夫贤?

”赵良曰:“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仆请终烧正言而无诛,可乎?

”商君曰“诺。

”赵良曰:“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穆公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

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君,一救荆祸。

其为相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

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

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

今君之见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

其从政也,凌轹公族,残伤百姓。

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

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

《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

’此数者,非所以得人也。

君之出也,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

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

《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此数者,非恃德也。

君之危若朝露,而尚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政,畜百姓之怨。

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

”商君弗从。

居五月而难作。

显王三十二年(甲申,公元前三三七年) 韩申不害卒。

显王三十三年(乙酉,公元前三三六年) 宋太丘社亡。

邹人孟轲见魏惠王。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曰:“君何必曰利,仁义而已矣!

君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王曰:“善。

” 初,孟子师子思,尝问牧民之道何先。

子思曰:“先利之。

”孟子曰:“君子所以教民,亦仁义而已矣,何必利?

”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

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

此为不利大矣。

故《易》曰:‘利者,义之和也。

’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

’此皆利之大者也。

” 臣光曰:子思、孟子之言,一也。

夫唯仁者为知仁义之利,不仁者不知也。

故孟子对梁王直以仁义而不及利者,所与言之人异故也。

显王三十四年(丙戌,公元前三三五年) 秦伐韩,拔宜阳。

显王三十五年(丁亥,公元前三三四年) 齐王、魏王会于徐州以相王。

韩昭侯作高门,屈宜臼曰:“君必不出此门。

何也?

不时。

吾所谓时者,非时日也。

夫人固有利、不利时。

往者君尝利矣,不作高门。

前年秦拔宜阳,今年旱,君不以此时恤民之急而顾益奢,此所谓时诎举赢者也。

故曰不时。

” 越王无疆伐齐。

齐王使人说之以伐齐不如伐楚之利,越王遂伐楚。

楚人大败之,乘胜尽取吴故地,东至于浙江。

越以此散,诸公族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海上,朝服于楚。

显王三十六年(戊子,公元前三三三年) 楚王伐齐,围徐州。

韩高门成,昭侯薨,子宣惠王立。

初,洛阳人苏秦说秦王以兼天下之术,秦王不用其言。

苏秦乃去,说燕文公曰:“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

且秦之攻燕也,战于千里之外。

赵之攻燕也,战于百里之内。

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

愿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公从之,资苏秦车马,以说赵肃侯曰:“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强于赵,秦之所害亦莫如赵。

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议其后也。

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

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于秦。

秦无韩、魏之规则祸中于赵矣。

臣以天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

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

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与秦,秦成则其身富荣,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以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

故愿大王熟计之也!

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为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上,通质结盟,约曰:‘秦攻一国,五国各出锐师,或桡秦,或救之。

有不如约者,五国共伐之!

’诸侯从亲以摈秦,秦甲必不敢出于函谷以害山东矣。

”肃侯大说,厚待苏秦,尊宠赐赉之,以约于诸侯。

会秦使犀首伐魏,大败其师四万馀人,禽将龙贾,取雕阴,且欲东兵。

苏秦恐秦兵至赵而败从约,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张仪者,魏人,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纵横之术,苏秦自以为不及也。

仪游诸侯无所遇,困于楚,苏秦故召而辱之。

仪怒,念诸侯独秦能苦越,遂入秦。

苏秦阴遣其舍人赍金币资仪,仪得见秦王。

秦王说之,以为客卿。

舍人辞去,曰:“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激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也。

”张仪曰:“嗟乎!

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

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

” 于是苏秦说韩宣惠王曰:“韩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

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

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跖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

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

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受后祸。

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

不战而地已削矣!

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夫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韩王从其言。

苏秦说魏王曰:“大王之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

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訇殷殷,若有三军之众。

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

车六百乘,骑五千匹,乃听于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

愿大王熟察之。

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以大王之诏诏之。

”魏王听之。

苏秦说齐王曰:“齐四塞之国,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

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

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

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不待发于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

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斗鸡、走狗、六博、阘鞠。

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挥汗成雨。

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也。

兵出而相当,不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

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

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后。

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

今秦之攻齐则不然。

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经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

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

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

是故恫疑、虚喝、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无奈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

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宝,臣是故愿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许之。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国也,地方六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其势不两立。

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

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

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

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

此两策者相去远矣,大王何居焉?

”楚王亦许之。

于是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北报赵,车骑辎重拟于王者。

齐威王薨,子宣王辟疆立。

知成侯卖田忌,乃召而复之。

燕文公薨,子易王立。

卫成侯薨,子平侯立。

显王三十七年(己丑,公元前三三二年) 秦惠王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以败从约。

赵肃侯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

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赵人决河水以灌齐、魏之师,齐、魏之师乃去。

魏以阴晋为和于秦,实华阴。

齐王伐燕,取十城,已而复归之。

显王三十九年(辛卯,公元前三三零年) 秦伐魏,围焦、曲沃。

魏入少梁、河西地于秦。

显王四十年(壬辰,公元前三二九年) 秦伐魏,渡河,取汾阴、皮氏,拔焦。

楚威王薨,子怀王槐立。

宋公剔成之弟偃袭攻剔成。

剔成奔齐,偃自立为君。

显王四十一年(癸巳,公元前三二八年) 秦公子华、张仪帅师围魏蒲阳,取之。

张仪言于秦王,请以蒲阳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

仪因说魏王曰:“秦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于秦。

”魏因尽入上郡十五县以谢焉。

张仪归而相秦。

显王四十二年(甲午,公元前三二七年) 秦县义渠,以其君为臣。

秦归焦、曲沃于魏。

显王四十三年(乙未,公元前三二六年) 赵肃侯薨,子武灵王立。

置博闻师三人,左、右司过三人,先问先君贵臣肥义,加其秩。

显王四十四年(丙申,公元前三二五年) 夏,四月,戊午,秦初称王。

卫平侯薨,子嗣君立。

卫有胥靡亡之魏,因为魏王之后治病。

嗣君闻之,使人请以五十金买之。

五反,魏不与,乃以左氏易之。

左右谏曰:“夫以一都买一胥靡,可乎?

”嗣君曰:“非子所知也。

夫治无小,乱无大。

法不立,诛不必,虽有十左氏,无益也。

法立,诛必,失十左氏,无害也。

”魏王闻之曰:“人主之欲,不听之不祥。

”因载而往,徒献之。

显王四十五年(丁酉,公元前三二四年) 秦张仪帅师伐魏,取陕。

苏秦通于燕文公之夫人,易王知之。

苏秦恐,乃说易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重。

”易王许之。

乃伪得罪于燕而奔齐,齐宣王以为客卿。

苏秦说齐王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以敝齐而为燕。

显王四十六年(戊戌,公元前三二三年) 秦张仪及齐、楚之相会啮桑。

韩、燕皆称王,赵武灵王独不肯,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

”令国人谓己曰君。

显王四十七年(己亥,公元前三二二年) 秦张仪自啮桑还而免相,相魏。

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听。

秦王伐魏,取曲沃、平周。

复阴厚张仪益甚。

显王四十八年(庚子,公元前三二一年) 王崩,子慎靓王定立。

燕易王薨,子哙立。

齐王封田婴于薛,号曰靖郭君。

靖郭君言于齐王曰:“五官之计,不可不日听而数览也。

”王从之。

已而厌之,悉以委靖郭君。

靖郭君由是得专齐之权。

靖郭君欲城薛,客谓靖郭君曰:“君不闻海大鱼乎?

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而失水,则蝼蚁制焉。

今夫齐,亦君之水也。

君长有齐,奚以薛为!

苟为失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庸足恃乎?

”乃不果城。

靖郭君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之子曰文。

文通傥饶智略,说靖郭君以散财养士。

靖郭君使文主家待宾客,宾客争誉其美,皆请靖郭君以文为嗣。

靖郭君卒,文嗣为薛公,号曰孟尝君。

孟尝君招致诸侯游士及有罪亡人,皆舍业厚遇之,存救其亲戚。

食客常数千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由是孟尝君之名重天下。

臣光曰:君子之养士,以为民也。

《易》曰:“圣人养贤,以及万民。

”夫贤者,其德足以敦化正俗,其才足以顿纲振纪,其明足以烛微虑远,其强足以结仁固义。

大则利天下,小则利一国。

是以君子丰禄以富之,隆爵以尊之。

养一人而及万人者,养贤之道也。

今孟尝君之养士也,不恤智愚,不择臧否,盗其君之禄,以立私党,张虚誉,上以侮其君,下以蠹其民,是奸人之雄也,乌足尚哉!

《书》曰:“受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

”此之谓也。

孟尝君聘于楚,楚王遗之象床。

登徒直送之,不欲行,谓孟尝君门人公孙戌曰:“象床之直千金,苟伤之毫发,则卖妻子不足偿也。

足下能使仆无行者,有先人之宝剑,愿献之。

”公孙戌许诺,入见孟尝君曰:“小国所以皆致相印于君者,以君能振达贫穷,存亡继绝,故莫不悦君之义,慕君之廉也。

今始至楚而受象床,则未至之国将何以待君哉!

”孟尝君曰:“善。

”遂不受。

公孙戌趋去,未至中闺,孟尝君召而反之,曰:“子何足之高,志之扬也?

”公孙戌以实对。

孟尝君乃书门版曰:“有能扬文之名,止文之过,私得宝于外者,疾入谏!

” 臣光曰:孟尝君可谓能用谏矣。

苟其言之善也,虽怀诈谖之心,犹将用之,况尽忠无私以事其上乎!

《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孟尝君有焉。

韩宣惠王俗两用公仲、公叔为政,问于缪留。

对曰:“不可。

晋用六卿而国分,齐简公用陈成子及阚止而见杀,魏用犀首、张仪而西河之外亡。

今君两用之,其多力者内树党,其寡力者藉外权。

群臣有内树党以骄主,有外为交以削地,君之国危矣!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齐国攻打魏国,夺取观津。三年(乙卯,公元前366年)秦国在洛阳击败魏国和韩国军队。魏国攻打宋国。秦献公在石门大败韩、赵、魏三国联军,斩首六万人。周王特地颁赏他绣有黑、白、青花纹的服饰。魏国在浍地击败韩国和赵国军队。卫国卫声公去世,其子卫速即位为卫成侯。秦国秦献公去世,其子即位为秦孝公。孝公已经二十一岁了。这时黄河、崤山以东有六个强国,淮河、泗水流域十几个小国林立,楚国、魏国与秦国接壤。魏国筑有一道长城,从郑县沿着洛水直到上郡;楚国自汉中向南占有巴郡、黔中等地。各国都把秦国当作未开化的夷族,予以鄙视,不准参加中原各诸侯国的会议盟誓。目睹此情,秦孝公决心发愤图强,整顿国家,修明政治,让秦国强大起来。秦孝公在国中下令说:“当年我国的国君秦穆公,立足于岐山、雍地,励精图治,向东平定了晋国之乱,以黄河划定国界;向西称霸于戎翟等族,占地广达千里;被周王赐与方伯重任,各诸侯国都来祝贺,所开辟的基业是多么光大宏伟。只是后来历代国君厉公、躁公、简公及出子造成国内动乱不息,才无力顾及外事。魏、赵、韩三国夺去了先王开创的河西领土,这是无比的耻崐辱。到献公即位时,平定安抚边境,把都城迁到栎阳,亲往治理,准备向东征讨,收复穆公时的旧地,重修穆公时的政策法令。我想到先辈的未竟之志,常常痛心疾首。现在宾客群臣中谁能献上奇计,让秦国强盛,我就封他为高官,给他封地。”卫国的公孙鞅听到这道命令,于是西行来到秦国。十年(壬戌,公元前359年)法令已详细制订但尚未公布,公孙鞅怕百姓难以确信,于是在国都的集市南门立下一根长三丈的木杆,下令说有人能把它拿到北门去就赏给十金。百姓们感到此事很古怪,没人动手去搬。公孙鞅又说:“能拿过去的赏五十金。”于是有一个人半信半疑地拿着木杆到了北门,立刻获得了五十金的重赏。这时,公孙鞅才下令颁布变法法令。臣司马光曰:信誉,是君主至高无上的法宝。国家靠人民来保卫,人民靠信誉来保护;不讲信誉无法使人民服从,没有人民便无法维持国家。所以古代成就王道者不欺骗天下,建立霸业者不欺骗四方邻国,善于治国者不欺骗人民,善于治家者不欺骗亲人。只有蠢人才反其道而行之,欺骗邻国,欺骗百姓,甚至欺骗兄弟、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一败涂地。靠欺骗所占的一点儿便宜救不了致命之伤,所得到的远远少于失去的,这岂不令人痛心!当年齐桓公不违背曹沫以胁迫手段订立的盟约,晋文公不贪图攻打原地而遵守信用,魏文侯不背弃与山野之人打猎的约会,秦孝公不收回对移动木杆之人的重赏,这四位君主的治国之道尚称不上完美,而公孙鞅可以说是过于刻薄了,但他们处于你攻我夺的战国乱世,天下尔虞我诈、斗智斗勇之时,尚且不敢忘记树立信誉以收服人民之心,又何况今日治理一统天下的当政者呢!十一年(癸亥,公元前358年)十二年(甲子,公元前357年)十三年(乙丑,公元前356年)赵国、齐国、宋国在平陆举行会议。齐威王、魏惠王在效野约会狩猎。魏惠王问:“齐国也有什么宝贝吗?”齐威王说:“没有。”魏惠王说:“我的国家虽小,尚有十颗直径一寸以上、可以照亮十二乘车子的大珍珠。以齐国之大,难道能没有宝贝?”齐威王说:“我对宝贝的看法和你可不一样。我的大臣中有位檀子,派他镇守南城,楚国不敢来犯,泗水流域的十二个诸侯国都来朝贺。我的大臣中还有位盼子,使他守高唐,赵国人怕得不敢向东到黄河边来打渔。我的官吏中有位黔夫,令他守徐州,燕国人在北门、赵国人在西门望空礼拜求福,相随来投奔的多达七千余家。我的大臣中有位种首,让他防备盗贼,便出现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这四位大臣,光照千里,岂止是十二乘车子呢!”魏惠王听了面色十分惭愧。鲁国鲁共公去世,其子姬毛即位为鲁康公。秦国在元里击败魏国军队,斩首七千余人,夺取少梁。十六年(戊辰,公元前353年)起初,孙膑与庞涓一起学兵法,庞涓在魏国做将军,自己估量才能不如孙膑,便召孙膑前来魏国,又设计依法砍断孙膑的双脚,在脸上刺字,想使他终身成为废人。齐国使者来到魏国,孙膑以受刑罪人身份与他暗中相见,说动了齐国使者,偷偷地把孙膑藏在车中回到齐国。齐国大臣田忌把他奉为座上客,又推荐给齐威王。威王向他请教了兵法,于是延请他为老师。这时齐威王计划出兵援救赵国,任命孙膑为大将,孙膑以自己是个残疾之人坚决辞谢,齐威王便以田忌为大将、孙膑为军师,让他坐在帘车里,出谋划策。韩国攻打东周王朝,夺取陵观、廪丘。十七年(己巳,公元前352年)各诸侯国出兵围攻魏国襄陵城。秦国公孙鞅率军围攻魏国固阳,固阳归降。韩昭侯任用申不害为国相。申不害曾经请求让他的堂兄做个官,韩昭侯不同意,申不害很不高兴。韩昭侯对他说:“我之所以向你请教,就是想治理好国家。现在我是批准你的私请来破坏你创设的法度呢,还是推行你的法度而拒绝你的私请呢?你曾经开导我要按功劳高低来封赏等级,现在你却有私人的请求,我该听哪种意见呢?”申不害便离开了自己正式居室,另居别处,向韩昭侯请罪说:“您真是我企望效力的贤明君主!”十九年(辛未,公元前350年)秦军和魏军在彤地发生遭遇战。二十一年(癸酉,公元前348年)二十二年(甲戌,公元前347年)二十三年(乙亥,公元前346年)鲁国鲁康公去世,其子姬偃即位为鲁景公。二十五年(丁丑,公元前344年)二十六年(戊寅,公元前343年)二十八年(庚辰,公元前341年)齐国这时才出兵,派田忌、田婴、田盼为将军,孙膑为军师,前去援救韩国,仍用老办法,直袭魏国都城。庞涓听说,急忙放弃韩国,回兵国中。魏国集中了全部兵力,派太子申为将军,抵御齐国军队。孙膑对田忌说:“魏、赵、韩那些地方的士兵向来骠悍勇猛,看不起齐国;齐国士兵的名声也确实不佳。善于指挥作战的将军必须因势利导,扬长避短。《孙武兵法》说:‘从一百里外去奔袭会损失上将军,从五十里外去奔袭只有一半军队能到达。’”于是便命令齐国军队进入魏国地界后,做饭修造十万个灶,第二天减为五万个灶,第三天再减为二万个灶。庞涓率兵追击齐军三天,见此情况,大笑着说:“我早就知道齐兵胆小,进入我国三天,士兵已逃散一多半了。”于是丢掉步兵,亲率轻兵精锐日夜兼程追击齐军。孙膑估计魏军的行程当晚将到达马陵。马陵这个地方道路狭窄而多险隘,可以伏下重兵,孙膑便派人刮去一棵大树的树皮,在白树干上书写六个大字:“庞涓死此树下!”再从齐国军队中挑选万名优秀射箭手夹道埋伏,约定天黑后一见有火把亮光就万箭齐发。果然,庞涓在夜里赶到那棵树下,看见白树干上隐约有字,便令人举火照看,还未读完,两边箭如飞蝗,一齐射下,魏军大乱,溃不成军。庞涓自知败势无法挽回,便拔剑自尽,临死前叹息说:“让孙膑这小子成名了!”齐军乘势大破魏军,俘虏了太子申。二十九年(辛巳,公元前340年)两军对垒,公孙鞅派人送信给公子,写道:“当年我与公子您交情很好,现在都成为两军大将,不忍心互相攻杀。我们可以见面互相起誓结盟,畅饮之后罢兵回国,以使秦国、魏国的百姓安心。”公子信以为真,便前来赴会。两方盟誓已毕,正饮酒时,公孙鞅事先埋伏下的甲士冲出来,俘虏了公子,又乘势攻击魏军,使其大败。秦国封赏给公孙鞅商于地方的十五个县。于是他号称为商君。楚国楚宣王去世,其子商继位为楚威王。秦国秦孝公去世,其子即位为秦惠文王。因公子虔的门下人指控商君要谋反,便派官吏前去捕捉他。商君急忙逃往魏国,魏国人拒不接纳,把他送回到秦国。商君只好与他的门徒来到封地商于,起兵向北攻打郑。秦国军队向商君进攻,将他斩杀,车裂分尸,全家老小也被杀光。三十二年(甲申,公元前337年)三十三年(乙酉,公元前336年)邹地人士孟轲求见魏惠王,惠王问道:“老先生,您不远千里而来,能给我的国家带来什么利益呢?”孟轲说:“君主您何必张口就要利益,有了仁义就足够了!如果君主光说为国谋利益,大夫光说为家谋利益,士民百姓所说的也是如何让自身得到利益,上上下下都追逐利益,那么国家就危险了。只有仁爱的人不会抛弃他的亲人,忠义的人不会把国君放到脑后。”魏惠王点头说:“对。”臣司马光曰:孔、孟子的话,都是一个道理。只有仁义的人才知道仁义是最大的利,不仁义的人是不知道的。所以孟子对魏惠王直接宣扬仁义,闭口不谈利,是因为谈话的对象不同的缘故。秦国进攻韩国,攻克宜阳。齐王、魏王在徐州会面,互相尊称为王。这正是古话所说的越穷越摆架子。所以我说时运不宜。”楚王攻打齐国,围困徐州。当初,洛阳人苏秦向秦王进献兼并天下的计划,秦王却不采纳,苏秦于是离去,又游说燕文公道:“燕国之所以不遭受侵犯和掠夺,是因为南面有赵国做挡箭牌。秦国要想攻打燕国,必须远涉千里之外,而赵国要攻打燕国,只需行军百里以内。现在您不担忧眼前的灾患,反倒顾虑千里之外,办事情没有比这更错的了。我希望大王您能与赵国结为亲密友邦,两国一体,则燕国可以无忧无虑了。”这时秦国派犀首为大将攻打魏国,大败四万多魏军,活捉魏将龙贾,攻取雕阴,又要引兵东下。苏秦担心秦兵到赵国会挫败联合各国的计划,盘算没有别人可以到秦国去用计,于是用激将法挑动张仪,前往秦国。于是苏秦又劝说韩宣惠王:“韩国方圆九百多里,有几十万甲士,天下的强弓、劲弩、利剑都产于韩国。韩国士兵双脚踏弩射箭,能连续百发以上。用这样勇猛的士兵,披上坚固的盔甲,张起强劲的弓弩,手持锋利宝剑,一个顶百个也不在话下。大王若是屈服秦国,秦国必定索要宜阳、成皋两城,现在满足了它,明年还会要割别的地。再给它已无地可给,不给又白费了以前的讨好,要蒙受后祸。况且大王的地有限而秦国的贪欲无止,以有限的地来迎合无穷的贪求,这正是自找苦吃,没打一仗就丢了土地。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大王您这样贤明,拥有韩国的强兵,而落个尾从的名声,那时我也背地里要为您害羞了!”韩王听从了苏秦的劝说。苏秦再游说齐王说:“齐国四面要塞,广袤二千余里,披甲士兵几十万,谷积如山。精良的三军,郊外二十县的五都之兵,进攻像离弦利箭,作战如雷霆万钧,解散似风雨扫过。有了他们,即使遇到战事,也不用到泰山、清河、渤海一带去征兵。临淄城里有七万户,以我的猜度,每户男子不下三人,不用到边远县乡去征发,仅临淄城里的人已够二十一万兵了。临淄城富庶殷实,居民都斗鸡、赛狗、下棋、踢球。临淄的道路上,车多得互相碰撞,人多得摩肩接踵,衣服连起来成了帷帐,众人挥汗如同下雨。那韩国、魏国之所以十分害崐怕秦国,是因为与秦国接壤,出兵对阵,作战用不了十天,就到了存亡的生死关头。韩国、魏国如果打败了秦国,自身也损伤过半,边境难守;如果败给秦国,那么紧接着国家就濒临危亡。所以韩国、魏国对与秦国作战十分慎重,常常表示屈服忍让。而秦国来攻齐国就不一样了,要背靠韩国、魏国的国土,经过卫国阳晋之路,再经过亢父的险隘,车辆、骑兵都难以并行。只要有一百人守住险要,一千人也不敢通过。秦国即使想驱兵深入,也要顾忌韩、魏两国在它背后的活动,所以它虽骄横,却又疑心重重,虚张声势而不敢冒进攻齐,以此而见,秦国难以危害齐国是明显的。而你们不仔细考虑秦国对齐国的无可奈何,却要向西俯首称臣,这是齐国群臣的失策。现在听我的建议,齐国可以免去屈服于秦国的卑名,而获得强国的实际利益,因此我希望大王您能留意划算一下!”齐王也应允了苏秦的建议。于是苏秦成为主持六国联盟的纵约长,兼任六国的国相。他北归赵国复命时,车马随从之多,可与王君相比。燕国燕文公去世,其子即位为燕易王。三十七年(己丑,公元前332年)魏国献出阴晋向秦国求和,阴晋实际上就是华阴。三十九年(辛卯,公元前330年)四十年(壬辰,公元前329年)楚国楚威王去世,其子槐即位为楚怀王。四十一年(癸巳,公元前328年)四十二年(甲午,公元前327年)秦国归还焦城、曲沃给魏国。赵国赵肃侯去世,其子即位为赵武灵王;设置“博闻师”的官职三人,又设左、右司过的官职三人。即位后先问候先王的贵臣肥义,增加了他的俸禄。夏季,四月,戊午(初四),秦国君首次称王。四十五年(丁酉,公元前324年)苏秦与已故燕文公的夫人私通,被燕易王发现。苏秦十分恐惧,于是对燕易王说:“我留在燕国不能使燕国变得重要,而我要是在齐国,可以设法增强燕国的力量。”易王同意了,苏秦便伪装得罪燕国逃奔齐国,齐宣王留他崐做客卿。苏秦鼓动齐王增高宫殿、扩大林园,显示齐王的地位,想借此来削弱齐国的财力,为燕国效劳。秦国张仪与齐国、楚国的国相在啮桑举行会议。四十七年(己亥,公元前322年)四十八年(庚子,公元前321年)燕国燕易王去世,其子姬哙即位。靖郭君想在薛建城,一个幕客对他劝阻说:“您没有看到海里的大鱼吗?海网罩不住它,鱼钩也牵不住它,然而它一离开海水,连小小蚂蚁也可以制它于死地。今天的齐国,就是您的汪洋大海。您能长期掌握住齐国,又要薛城做什么!如果失去齐国大权,即使把薛城城墙砌到天上,也保不住自己!”靖郭君于是放弃了扩建计划。臣司马光曰:贤德的君子收养士人,是为了百姓的利益。《易经》说:“崐圣人收养贤良人才,恩泽及于天下百姓。”士人中贤良的人,道德操守足以匡正风俗,才干足以整顿纲纪,见识足以高瞻远瞩、洞察一切,毅力足以团结仁人志士;用到大处可以有利于天下,用到小处可以有利于一国。所以贤德的君子用丰厚的俸禄来收养他们,用尊崇的地位来礼待他们。蓄养一个人就能使天下百姓都普被恩泽,这是养贤之道的真谛。然而孟尝君的养士,不分聪明愚笨,不论好人坏人,一概收留;他盗用国库的薪俸,结立自己的私党,沽名钓誉,对上欺瞒国君,对下盘剥百姓,真是一个奸雄,决不值得颂扬!《尚书》说:“商纣王是收留天下罪人的窝主、藏污纳垢的匪巢。”孟尝君也正是这种情况。臣司马光曰:孟尝君可以算是能虚心接受意见的人了。只要提的意见对,即使是别有用心,他也予以采纳,更何况那些毫无私心的尽忠之言呢!《诗经》写道:“采集蔓菁,采集土瓜,根好根坏不要管它。”孟尝君是做到了这种兼容并包的雅度。



资治通鉴·卷三·周纪三

〔司马光〕 〔宋〕

起重光赤奋若,尽昭阳大渊献,凡二十三年。

慎靓王元年(辛丑,公元前三二零年) 卫更贬号曰君。

慎靓王二年(壬寅,公元前三一九年) 秦伐魏,取鄢。

魏惠王薨,子襄王立。

孟子入见而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

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

’吾对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

’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孰能与之?

’对曰:‘天下莫不与也。

王知夫苗乎?

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

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

其如是,孰能御之?

’” 慎靓王三年(癸卯,公元前三一八年) 楚、赵、魏、韩、燕同伐秦,攻函谷关。

秦人出兵逆之,五国之师皆败走。

宋初称王。

慎靓王四年(甲辰,公元前三一七年) 秦败韩师于修鱼,斩首八万级,虏其将叟、申差于浊泽。

诸侯振恐。

齐大夫与苏秦争宠,使人刺秦,杀之。

张仪说魏襄王曰:“梁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无名山大川之限,卒戍楚、韩、齐、赵之境,宁亭、障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

夫诸侯之约从,盟洹水之上,结为兄弟以相坚也。

今亲兄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相杀伤,而欲恃反覆苏秦之馀谋,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

故愿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

”魏王乃倍从约,而因仪以请成于秦。

张仪归,复相秦。

鲁景公薨,子平公旅立。

慎靓王五年(乙巳,公元前三一六年) 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

秦惠王欲伐蜀。

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犹豫未能决。

司马错请伐蜀。

张仪曰:“不如伐韩。

”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

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

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

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

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

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

臣请论其故。

周,天下之宗室也。

齐,韩之与国也。

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

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

此臣之所谓危也。

不如伐蜀完。

”王从错计,起兵伐蜀。

十月取之。

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

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苏秦既死,秦弟代、厉亦以游说显于诸侯。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欲得燕权。

苏代使于齐而还,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

”对曰:“不能。

”王曰:“何故?

”对曰:“不信其臣。

”于是燕王专任子之。

鹿毛寿谓燕王曰:“人之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

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

”燕王因属国于子之,子之大重。

或曰:“禹荐益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传之于益。

启与交党攻益,夺之,天下谓禹名传天下于益而实令启自取之。

今王言属国于子之而吏无非太子人者,是名属子之而实太子用事也。

”王因收印绶,自三百石吏已上而效之子之。

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

慎靓王六年(丙午,公元前三一五年) 王崩,子赧王延立。

赧王上 慎靓王元年(丁未,公元前三一四年) 秦人侵义渠,得二十五城。

魏人叛秦。

秦人伐魏,取曲沃而归其人。

又败韩于岸门,韩太子仓入质于秦以和。

燕子之为王三年,国内大乱。

将军市被与太子平谋攻子之。

齐王令人谓燕太子曰:“寡人闻太子将饬君臣之义,明父子之位,寡人之国虽小,唯太子所以令之。

”太子因要党聚众,使市被攻子之,不克。

市被反攻太子。

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恫恐。

齐王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因北地之众以伐燕。

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

齐人取子之,醢之,遂杀燕王哙。

齐王问孟子曰:“或谓寡人勿取燕,或谓寡人取之。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

不取,必有天殃。

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由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

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

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

避水火也。

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诸侯将谋救燕。

齐王谓孟子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

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

《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

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王不听。

已而燕人叛。

齐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

”乃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畔也。

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陈贾曰:“然则圣人亦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

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

今之君子,过则顺之。

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

及其更也,民皆仰之。

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 是岁,齐宣王薨,子湣王地立。

慎靓王二年(戊申,公元前三一三年) 秦右更疾伐赵。

拔蔺,虏其将庄豹。

秦王欲伐齐,患齐、楚之从亲,乃使张仪至楚,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于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

”楚王说而许之。

君臣皆贺,陈轸独吊。

王怒曰:“寡人不兴师而得六百里地,何吊也?

”对曰:“不然。

以臣观之,商于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

齐、秦合则患必至矣!

”王曰:“有说乎?

”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

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于之地六百里?

张仪至秦,必负王。

是王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

两国之兵必俱至。

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

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

”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

”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赐之。

遂闭关绝约于齐,使一将军随张仪至秦。

张仪佯堕车,不朝三月。

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

”乃使勇士宋遗借宋之符,北骂齐王。

齐王大怒,折节而事秦,齐、秦之交合。

张仪乃朝,见楚使者曰:“子何不受地?

从某至某,广袤六里。

”使者怒,还报楚王。

楚王大怒,欲发兵而攻秦。

陈轸曰:“轸可发口言乎?

攻之不如因赂以一名都,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亡地于秦,取偿于齐也。

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

”楚王不听,使屈丐帅师伐秦。

秦亦发兵使庶长章击之。

慎靓王三年(己酉,公元前三一二年) 春,秦师及楚战于丹杨,楚师大败,斩甲士八万,虏屈丐及列侯、执珪七十馀人,遂取汉中郡。

楚王悉发国内兵以复袭秦,战于蓝田,楚师大败。

韩、魏闻楚之困,南袭楚,至邓。

楚人闻之,乃引兵归,割两城以请平于秦。

燕人共立太子平,是为昭王,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者。

谓郭隗曰:“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

然诚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

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

”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而返。

君大怒,涓人曰:‘死马且买之,况生者乎?

马今至矣。

’不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今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

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

”于是昭王为隗改筑宫而师事之。

于是士争趣燕。

乐毅自魏往,剧辛自赵往。

昭王以乐毅为亚卿,任以国政。

韩宣惠王薨,子襄王仓立。

慎靓王四年(庚戌,公元前三一一年) 蜀相杀蜀侯。

秦惠王使人告楚怀王,请以武关之外易黔中地。

楚王曰:“不愿易地,愿得张仪而献黔中地。

”张仪闻之,请行。

王曰:“楚将甘心于子,奈何行?

”张仪曰:“秦强楚弱,大王在,楚不宜敢取臣。

且臣善其嬖臣靳尚,靳尚得事幸姬郑袖,袖之言,王无不听者。

”遂往。

楚王囚,将杀之。

靳尚谓郑袖曰:“秦王甚爱张仪,将以上庸六县及美女赎之。

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

”于是郑袖日夜泣于楚王曰:“臣各为其主耳。

今杀张仪,秦必大怒。

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

”王乃赦张仪而厚礼之。

张仪因说楚王曰:“夫为从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不格明矣。

今王不事秦,秦劫韩驱梁而攻楚,则楚危矣。

秦西有巴、蜀,治船积粟,浮岷江而下,一日行五百馀里,不至十日而拒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

秦举甲出武关,则北地绝。

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

夫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此臣所为大王患也。

大王诚能听臣,请令秦、楚长为兄弟之国,无相攻伐。

”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乃许之。

张仪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国无二岁之食,见卒不过二十万。

秦被甲百馀万。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塞成皋,则王之国分矣。

鸿台之宫,桑林之宛,非王之有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而攻楚,以转祸而悦秦。

计无便于此者。

”韩王许之。

张仪归报,秦王封以六邑,号武信君。

复使东说齐王曰:“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蔽于三晋,地广民众,兵强士勇,虽有百秦,将无奈齐何。

’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

韩献宜阳。

梁效河外。

赵王入朝,割河间以事秦。

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

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

”齐王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大王收率天下以摈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

大王之威行于山东,敝邑恐惧,缮甲厉兵,力田积粟,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守白马之津。

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

今秦有敝甲凋兵军于渑池,愿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愿以甲子合战,正殷纣之事。

谨使使臣先闻左右。

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东籓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肩也。

夫断右肩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得乎?

今秦发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渡清河,军于邯郸之东。

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于河外。

一军军于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服必四分其地。

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面相约而口相结,常为兄弟之国也。

”赵王许之。

张仪乃北之燕,说燕王曰:“今赵王已入朝,效河间以事秦。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齐、赵之于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

今王事秦,长无齐、赵之患矣。

”燕王请献常山之尾五城以和。

张仪归报,未至咸阳,秦惠王薨,子武王立。

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毁短之。

诸侯闻仪与秦王有隙,皆畔衡,复合从。

慎靓王五年(辛亥,公元前三一零年) 张仪说秦武王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变,然后王可以多割得地也。

臣闻齐王甚憎臣,臣之所在,齐必伐之。

臣愿乞其不肖之身以之梁,齐必伐梁,齐、梁交兵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

”王许之。

齐王果伐梁,梁王恐。

张仪曰:“王勿患也。

请令齐罢兵。

”乃使其舍人之楚,借使谓齐王曰:“甚矣,王之托仪于秦也!

”齐王曰:“何故?

”楚使者曰:“张仪之去秦也,固与秦王谋矣,欲齐、梁相攻而令秦取三川也。

今王果伐梁,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以信仪于秦王也。

”齐王乃解兵还。

张仪相魏一岁,卒。

仪与苏秦皆以纵横之术游诸侯,致位富贵,天下争慕效之。

又有魏人公孙衍者,号曰犀首,亦以谈说显名。

其馀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徒,纷纭遍于天下,务以辩诈相高,不可胜纪。

而仪、秦、衍最著。

《孟子》论之曰:或谓:“张仪、公孙衍,岂不大丈夫哉!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孟子曰:“是恶足以为大丈夫哉?

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诎,是之谓大丈夫。

” 扬子《法言》曰:或问:“仪、秦学乎鬼谷术而习乎纵横言,安中国者各十馀年,是夫?

”曰:“诈人也。

圣人恶诸。

”曰:“孔子读而仪、秦行,何如也?

”曰:“甚矣凤鸣而鸷翰也!

”“然则子贡不为欤?

”曰:“乱而不解,子贡耻诸。

说而不富贵,仪、秦耻诸。

”或曰:“仪、秦其才矣乎,迹不蹈已?

”曰:“昔在任人,帝而难之,不以才矣。

才乎才,非吾徒之才也。

” 秦王使甘茂诛蜀相庄。

秦王、魏王会于临晋。

赵武灵王纳吴广之女孟姚,有宠,是为惠后。

生子何。

慎靓王六年(壬子,公元前三零九年) 秦初置丞相,以樗里疾为右丞相。

慎靓王七年(癸丑,公元前三零八年) 秦、魏会于应。

秦王使甘茂约魏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

甘茂至魏,令向寿还,谓王曰:“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

”王迎甘茂于息壤而问其故。

对曰:“宜阳大县,其实郡也。

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

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其母织自若也。

及三人告之,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

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其母,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

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

反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

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君之力也。

’今臣,羁旅之臣也,樗里子、公孙奭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

”王曰:“寡人弗听也,请与子盟。

”乃盟于息壤。

秋,甘茂、长封帅师伐宜阳。

慎靓王八年(甲寅,公元前三零七年) 甘茂攻宜阳,五月而不拔。

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

秦王召甘茂,欲罢兵。

甘茂曰:“息壤在彼。

”王曰:“有之。

”因大悉起兵以佐甘茂。

斩首六万,遂拔宜阳。

韩公仲侈入谢于秦以请平。

秦武王好以力戏,力士任鄙、乌获、孟说皆至大官。

八月,王与孟说举鼎,绝脉而薨。

族孟说。

武王无子,异母弟稷为质于燕。

国人逆而立之,是为昭襄王。

昭襄王母芈八子,楚女也,实宣太后。

赵武灵王北略中山之地,至房子,遂之代,北至无穷,西至河,登黄华之上。

与肥义谋胡服骑射以教百姓,曰:“愚者所笑,贤者察焉。

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

”遂胡服。

国人皆不欲,公子成称疾不朝。

王使人请之曰:“家听于亲,国听于君。

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公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

制国有常,利民为本。

从政有经,令行为上。

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故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也。

”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闻中国者,圣贤之所教也,礼乐之所用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则效也。

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道,逆人之心,臣愿王熟图之也!

”使者以报。

王自往请之,曰:“吾国东有齐、中山,北有燕、东胡,西有楼烦、秦、韩之边。

今无骑射之备,则何以守之哉?

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

微社稷之神灵,则鄗几于不守也,先君丑之。

故寡人变服骑射,欲以备四境之难,报中山之怨。

而叔顺中国之俗,恶变服之名,以忘鄗事之丑,非寡人之所望也。

”公子成听命,乃赐胡服,明日服而朝。

于是始出胡服令,而招骑射焉。

慎靓王九年(乙卯,公元前三零六年) 秦昭王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

甘茂言于王,以武遂复归之韩。

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由此怨谗甘茂。

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

樗里子与魏讲而罢兵。

甘茂奔齐。

赵王略中山地,至宁葭。

西略胡地,至榆中。

林胡王献马。

归,使楼缓之秦,仇液之韩,王贲之楚,富丁之魏,赵爵之齐。

代相赵固主胡,致其兵。

楚王与齐、韩合从。

慎靓王十年(丙辰,公元前三零五年) 彗星见。

赵王伐中山,取丹丘、爽阳、鸿之塞,又取鄗、石邑、封龙、东垣。

中山献四邑以和。

秦宣太后异父弟曰穰侯魏冉,同父弟曰华阳君芈戎。

王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

魏冉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

武王薨,诸弟争立,唯魏冉力能立昭王。

昭王即位,以冉为将军,卫咸阳。

是岁,庶长壮及大臣、诸公子谋作乱,魏冉诛之。

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悼武王后出归于魏,王兄弟不善者,魏冉皆灭之。

王少,宣太后自治事,任魏冉为政,威震秦国。

慎靓王十一年(丁巳,公元前三零四年) 秦王、楚王盟于黄棘。

秦复与楚上庸。

慎靓王十二年(戊午,公元前三零三年) 彗星见。

秦取魏蒲阪、晋阳、封陵,又取韩武遂。

齐、韩、魏以楚负其从亲,合兵伐楚。

楚王使太子横为质于秦而请救。

秦客卿通将兵救楚,三国引兵去。

慎靓王十三年(己未,公元前三零二年) 秦王、魏王、韩太子婴会于临晋,韩太子至咸阳而归。

秦复与魏蒲阪。

秦大夫有私与楚太子斗者,太子杀之,亡归。

慎靓王十四年(庚申,公元前三零一年) 日有食之,既。

秦人取韩穰。

蜀宁辉叛秦,秦司马错往诛之。

秦庶长奂会韩、魏、齐兵伐楚,败其师于重丘,杀其将唐昧。

遂取重丘。

赵王伐中山,中山君奔齐。

慎靓王十五年(辛酉,公元前三零零年) 秦泾阳君为质于齐。

秦华阳君伐楚,大破楚师,斩首三万,杀其将景缺,取楚襄城。

楚王恐,使太子为质于齐以请平。

秦樗里疾卒,以赵人楼缓为丞相。

赵武灵王爱少子何,欲及其生而立之。

慎靓王十六年(壬戌,公元前二九九年) 五月戊申,大朝东宫,传国于何。

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

肥义为相国,并傅王。

武灵王自号“主父”。

主父欲使子治国,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

将自云中、九原南袭咸阳,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欲以观秦地形及秦王之为人。

秦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主父行已脱关矣。

审问之,乃主父也。

秦人大惊。

齐王、魏王会于韩。

秦人伐楚,取八城。

秦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盟于黄棘,太子入质,至欢也。

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

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

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

寡人与楚接境,婚姻相亲。

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

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

”楚王患之,欲往,恐见欺,欲不往,恐秦益怒。

昭睢曰:“毋行而发兵自守耳!

秦,虎狼也,有并诸侯之心,不可信也!

”怀王之子子兰劝王行,王乃入秦。

秦王令一将军诈为王,伏兵武关,楚王至则闭关劫之,与俱西,至咸阳,朝章台,如籓臣礼,要以割巫、黔中郡。

楚王欲盟,秦王欲先得地。

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

”因不复许,秦人留之。

楚大臣患之,乃相与谋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要以割地,而太子为质于齐。

齐、秦合谋,则楚无国矣。

”欲立王子之在国者。

昭睢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

”乃诈赴于齐。

齐湣王召群臣谋之,或曰:“不若留太子以求楚之淮北。

”齐相曰:“不可。

郢中立王,是吾抱空质而行不义于天下也。

”其人曰:“不然。

郢中立王,因与其新王市曰:‘予我下东国,吾为王杀太子。

不然,将与三国共立之。

’”齐王卒用其相计而归楚太子。

楚人立之。

秦王闻孟尝君之贤,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请。

孟尝君来入秦,秦王以为丞相。

慎靓王十七年(癸亥,公元前二九八年) 或谓秦王曰:“孟尝君相秦,必先齐而后秦。

秦其危哉!

”秦王乃以楼缓为相,囚孟尝君,欲杀之。

孟尝君使人求解于秦王幸姬,姬曰:“愿得君狐白裘。

”孟尝君有狐白裘,已献之秦王,无以应姬求。

客有善为狗盗者,入秦藏中,盗狐白裘以献姬。

姬乃为之言于王而遣之。

王后悔,使追之。

孟尝君至关。

关法:鸡鸣而出客。

时尚蚤,追者将至,客有善为鸡鸣者,野鸡闻之皆鸣。

孟尝君乃得脱归。

楚人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

”秦王怒,发兵出武关击楚,斩首五万,取十六城。

赵王封其弟胜为平原君。

平原君好士,食客常数千人。

有公孙龙者,善为坚白同异之辩,平原君客之。

孔穿自鲁适赵,与公孙龙论臧三耳,龙甚辩析。

子高弗应,俄而辞出,明日复见平原君。

平原君曰:“畴昔公孙之言信辩也,先生以为何如?

”对曰:“然。

几能令臧三耳矣。

虽然,实难!

仆愿得又问于君:今谓三耳甚难而实非也,谓两耳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其亦从难而非者乎?

”平原君无以应。

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

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

辞胜于理,终必受诎。

”齐邹衍过赵,平原君使与公孙龙论白马非马之说。

邹子曰:“不可。

夫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

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

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

若是,故辩可为也。

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

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衍不为也。

”座皆称善。

公孙龙由是遂绌。

资治通鉴·卷四·周纪四

〔司马光〕 〔宋〕

起阏逢困敦,尽著雍困敦,凡二十五年。

赧王中十八年(甲子,公元前二九七年) 楚怀王亡归。

秦人觉之,遮楚道。

怀王从间道走赵。

赵主父在代,赵人不敢受。

怀王将走魏,秦人追及之,以归。

鲁平公薨,子缗王贾立。

赧王中十九年(乙丑,公元前二九六年) 楚怀王发病,薨于秦,秦人归其丧。

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

诸侯由是不直秦。

齐、韩、魏、赵、宋同击秦,至盐氏而还。

秦与韩武遂、与魏封陵以和。

赵主父行新地,遂出代。

西遇楼烦王于西河而致其兵。

魏襄王薨,子昭王立。

韩襄王薨,子釐王咎立。

赧王中二十年(丙寅,公元前二九五年) 秦尉错伐魏襄城。

赵主父与齐、燕共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

归,行赏,大赦,置酒,酺五日。

赵主父封其长子章于代,号曰安阳君。

安阳君素侈,心不服其弟。

主父使田不礼相之。

李兑谓肥义曰:“公子章强壮而志骄,党众而欲大,田不礼忍杀而骄,二人相得,必有阴谋。

夫小人有欲,轻虑浅谋,徒见其利,不顾其害,难必不久矣。

子任重而势大,乱之所始而祸之所集也。

子奚不称疾毋出而传政于公子成,毋为祸梯,不亦可乎!

”肥义曰:“昔者主父以王属义也,曰:‘毋变而度,毋易而虑,坚守一心,以殁而世。

’义再拜受命而籍之。

今畏不礼之难而忘吾籍,变孰大焉!

谚曰:‘死者复生,生者不愧。

’吾欲全吾言,安得全吾身乎!

子则有赐而忠我矣。

虽然,吾言已在前矣,终不敢失!

”李兑曰:“诺。

子勉之矣!

吾见子已今年耳。

”涕泣而出。

李兑数见公子成以备田不礼。

肥义谓信期曰:“公子章与田不礼声善而实恶,内得主而外为暴,矫令以擅一旦之命,不难为也。

今吾忧之,夜而忘寐,饥而忘食,盗出入不可不备。

自今以来,有召王者必见吾面,我将以身先之。

无故而后王可入也。

”信期曰:“善。

” 主父使惠文王朝群臣而自从旁窥之,见其长子傫然也,反北面为臣。

诎于其弟,心怜之,于是乃欲分赵而王公子章于代,计未决而辍。

主父及王游沙丘,异宫,公子章、田不礼以其徒作乱,诈以主父令召王。

肥义先入,杀之。

高信即与王战。

公子成与李兑自国至,乃起四邑之兵入距难,杀公子章及田不礼,灭其党。

公子成为相,号安平君。

李兑为司寇。

是时惠文王少,成、兑专政。

公子章之败也,往走主父,主父开之。

成、兑因围主父宫。

公子章死,成、兑谋曰:“以章故,围主父。

即解兵,吾属夷矣!

”乃遂围之,令:“宫中人后出者夷!

”宫中人悉出。

主父欲出不得,又不得食,探雀鷇而食之。

三月馀,饿死沙丘宫。

主父定死,乃发丧赴诸侯。

主父初以长子章为太子,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

生子何,乃废太子章而立之。

吴娃死,爱驰。

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犹豫未决,故乱起。

秦楼缓免相,魏冉代之。

赧王中二十一年(丁卯,公元前二九四年) 秦败魏师于解。

赧王中二十二年(戊辰,公元前二九三年) 韩公孙喜、魏人伐秦。

穰侯荐左更白起于秦王以代向寿将兵,败魏师、韩师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级,虏公孙喜,拔五城。

秦王以白起为国尉。

秦王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

”楚王患之,乃复与秦和亲。

赧王中二十三年(己巳,公元前二九二年) 楚襄王迎妇于秦。

臣光曰:甚哉秦之无道也,杀其父而劫其子。

楚之不竞也,忍其父而婚其仇!

呜呼!

楚之君诚得其道,臣诚得其人,秦虽强,乌得陵之哉!

善乎荀卿论之曰:“夫道,善用之则百里之地可以独立,不善用之则楚六千里而为仇人役。

”故人主不务得道而广有其势,是其所以危也。

秦魏冉谢病免,以客卿烛寿为丞相。

赧王中二十四年(庚午,公元前二九一年) 秦伐韩,拔宛。

秦烛寿免。

魏冉复为丞相,封于穰与陶,谓之穰侯。

又封公子市于宛,公子悝于邓。

赧王中二十五年(辛未,公元前二九零年) 魏入河东地四百里、韩入武遂地二百里于秦。

魏芒卯始以诈见重。

赧王中二十六年(壬申,公元前二八九年) 秦大良造白起、客卿错伐魏,至轵,取城大小六十一。

赧王中二十七年(癸酉,公元前二八八年) 冬,十月,秦王称西帝,遣使立齐王为东帝,欲约与共伐赵。

苏代自燕来,齐王曰:“秦使魏冉致帝,子以为何如?

”对曰:“愿王受之而勿称也。

秦称之,天下安之,王乃称之,无后也。

秦称之,天下恶之,王因勿称,以收天下,此大资也。

且伐赵孰与伐桀宋利?

今王不如释帝以收天下之望,发兵以伐桀宋,宋举则楚、赵、梁、卫皆惧矣。

是我以名尊秦而令天下憎之,所谓以卑为尊也。

”齐王从之,称帝二日而复归之。

十二月,吕礼自齐入秦,秦王亦去帝复称王。

秦攻赵,拔杜阳。

赧王中二十八年(甲戌,公元前二八七年) 秦攻魏,拔新垣、曲阳。

赧王中二十九年(乙亥,公元前二八六年) 秦司马错击魏河内。

魏献安邑以和,秦出其人归之魏。

秦败韩师于夏山。

宋有雀生湣于城之陬。

史占之,曰:“吉。

小而生巨,必霸天下。

”宋康王喜,起兵灭滕。

伐薛。

东败齐,取五城。

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

与齐、魏为敌国,乃愈自信其霸。

欲霸之亟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灭之,以示威服鬼神。

为长夜之饮于室中,室中人呼万岁,则堂上之人应之,堂下之人又应之,门外之人又应之,以至于国中,无敢不呼万岁者。

天下之人谓之“桀宋”。

齐湣王起兵伐之,民散,城不守。

宋王奔魏,死于温。

赧王中三十年(丙子,公元前二八五年) 秦王会楚王于宛,会赵王于中阳。

秦蒙武击齐,拔九城。

齐湣王既灭宋而骄,乃南侵楚,西侵三晋,欲并二周,为天子。

狐咺正议,斫之檀衢,陈举直言,杀之东闾。

燕昭王日夜抚循其人,益为富实,乃与乐毅谋伐齐。

乐毅曰:“齐,霸国之馀业也。

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

王必欲伐之。

莫如约赵及楚、魏。

”于是使乐毅约赵,别使使者连楚、魏,且令赵啖秦以伐齐之利。

诸侯害齐王之骄暴,皆争合谋与燕伐齐。

赧王中三十一年(丁丑,公元前二八四年) 燕王悉起兵,以乐毅为上将军。

秦尉斯离帅师与三晋之师会之。

赵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并将秦、魏、韩、赵之兵以伐齐。

齐湣王悉国中之众以拒之,战于济西,齐师大败。

乐毅还秦、韩之师,分魏师以略宋地,部赵师以收河间,身率燕师,长驱逐北。

剧辛曰:“齐大而燕小,赖诸侯之助以破其军,宜及时攻取其边城以自益,此长久之利也。

今过而不攻,以深入为名,无损于齐,无益于燕,而结深怨,后必悔之。

”乐毅曰:“齐王伐功矜能,谋不逮下,废黜贤良,信任谄谀,政令戾虐,百姓怨怼。

今军皆破亡,若因而乘之,其民必叛,祸乱内作,则齐可图也。

若不遂乘之,待彼悔前之非,改过恤下而抚其民,则难虑也。

”遂进军深入。

齐人果大乱失度,湣王出走。

乐毅入临淄,取宝物、祭器,输之于燕。

燕王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为昌国君,遂使留徇齐城之未下者。

齐王出亡之卫,卫君辟宫舍之,称臣而共具。

齐王不逊,卫人侵之。

齐王去奔邹、鲁,有骄色,邹、鲁弗内,遂走莒。

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为齐相。

淖齿欲与燕分齐地,乃执湣王而数之曰:“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

”曰:“知之。

”“赢、博之间,地坼及泉,王知之乎?

”曰:“知之。

”“有人当阙而哭者,求之不得,去则闻其声,王知之乎?

”曰:“知之。

”淖齿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

地坼及泉者,地以告也。

有人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

天、地、人皆告矣,而王不知诫焉,何得无诛!

”遂弑王于鼓里。

荀子论之曰:国者,天下之利势也。

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

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

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

齐湣、宋献是也。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挈国以呼礼义也,而无以害之。

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

擽然扶持心国,且若是其固也。

之所与为之者之人,则举义士也。

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则举义法也。

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向之者,则举义志也。

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

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

故曰:以国济义,一日而白,汤、武是也。

是所谓义立而王也。

德虽未至也,义虽未济也,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刑赏已诺信乎天下矣,臣下晓然皆知其可要也。

政令已陈,虽睹利败,不欺其民。

约结已定,虽睹利败,不欺其与。

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

国一綦明,与国信之。

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

是所谓信立而而霸也。

挈国以呼功利,不务张其义,齐其信,唯利之求。

内则不惮诈其民而求小利焉,外则不惮诈其与而求大利焉。

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臣下百姓莫不以诈心待其上矣。

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

如是,则敌国轻之,与国疑之,权谋日行而国不免危削,綦之而亡,齐湣、薛公是也。

故用强齐,非以修礼义也,非以本政教也,非以一天下也,绵绵常以结引驰外为务。

故强,南足以破楚,西足以诎秦,北足以败燕,中足以举宋。

及以燕、赵起而攻之,若振槁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后世言恶则必稽焉。

是无他故焉,唯其不由礼义而由权谋也。

三者,明主之所谨择也,仁人之所务白也。

善择者制人,不善择者人制之。

乐毅闻昼邑人王蠋贤,令军中环画邑三十里无入。

使人请蠋,蠋谢不往。

燕人曰:“不来,吾且屠画邑!

”蠋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

齐王不用吾谏,故退而耕于野。

国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欲劫之以兵,吾与其不义而生,不若死!

”遂经其颈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

燕师乘胜长驱,齐城皆望风奔溃。

乐毅修整燕军,禁止侵掠,求齐之逸民,显而礼之。

宽其赋敛,除其暴令,修其旧政,齐民喜悦。

乃遣左军渡胶东、东莱。

前军循太山以东至海,略琅邪。

右军循河、济,屯阿、鄄以连魏师。

后军旁北海以抚千乘。

中军据临淄而镇齐都。

祀桓公、管仲于郊,表贤者之闾,封王蠋之墓。

齐人食邑于燕者二十馀君,有爵位于蓟者百有馀人。

六月之间,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

秦王、魏王、韩王会于京师。

赧王中三十二年(戊寅,公元前二八三年) 秦、赵会于穰。

秦拔魏安城,兵至大梁而还。

齐淖齿之乱,湣王子法章变名姓为莒太史敫家佣。

太史敫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因与私通。

王孙贾从湣王,失王之处,其母曰:“汝朝出而晚来,则吾倚门而望。

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

汝今事王,王走,汝不知其处,汝尚何归焉!

”王孙贾乃入市中呼曰:“淖齿乱齐国,杀湣王。

欲与我诛之者袒右!

”市人从者四百人,与攻淖齿,杀之。

于是齐亡臣相与求湣王子,欲立之。

法章惧其诛己,久之乃敢自言,遂立以为齐王,保莒城以拒燕,布告国中曰:“王已立在莒矣!

” 赵王得楚和氏璧,秦昭王欲之,请易以十五城。

赵王欲勿与,畏秦强,欲与之,恐见欺。

以问蔺相如,对曰:“秦以城求璧而王不许,曲在我矣。

我与之璧而秦不与我城,则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

臣愿奉璧而往。

使秦城不入,臣请完璧而归之。

”赵王遣之。

相如至秦,秦王无意偿赵城。

相如乃以诈绐秦王,复取璧,遣从者怀之,间行归赵,而以身待命于秦。

秦王以为贤而弗诛,礼而归之。

赵王以相如为上大夫。

卫嗣君薨,子怀君立。

嗣君好察微隐,县令有发褥而席敝者,嗣君闻之,乃赐之席。

令大惊,以君为神。

又使人过关市,赂之以金,既而召关市,问有客过与汝金,汝回遣之,关市大恐。

又爱泄姬,重如耳,而恐其因爱重以壅己也,乃贵薄疑以敌如耳,尊魏妃以偶泄姬,曰:“以是相参也。

” 荀子论之曰:成侯、嗣君,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取民也。

子产,取民者也,未及为政也。

管仲,为政者也,未及修礼也。

故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

赧王中三十三年(己卯,公元前二八二年) 秦伐赵,拔两城。

赧王中三十四年(庚辰,公元前二八一年) 秦伐赵,拔石城。

秦穰侯复为丞相。

楚欲与齐、韩共伐秦,因欲图周。

王使东周武公谓楚令尹昭子曰:“周不可图也。

”昭子曰:“乃图周,则无之。

虽然,何不可图?

”武公曰:“西周之地,绝长补短,不过百里。

名为天下共主,裂其地不足以肥国,得其众不足以劲兵。

虽然,攻之者名为弑君。

然而犹有欲攻之者,见祭器在焉故也。

夫虎肉臊而兵利身,人犹攻之。

若使泽中之麋蒙虎之皮,人之攻之也必万倍矣。

裂楚之地,足以肥国。

诎楚之名,足以尊主。

今子欲诛残天下之共主,居三代之传器,器南,则兵至矣。

”于是楚计辍不行。

赧王中三十五年(辛巳,公元前二八零年) 秦白起败赵军,斩首二万,取代光狼城。

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兵,因蜀攻楚黔中,拔之。

楚献汉北及上庸地。

赧王中三十六年(壬午,公元前二七九年) 秦白起伐楚,取鄢、邓、西陵。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愿为好会于河外渑池。

赵王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以绝秦望。

”王许之。

会于渑池。

王与赵王饮,酒酣,秦王请赵王鼓瑟,赵王鼓之。

蔺相如复请秦王击缶,秦王不肯。

相如曰:“五步之内,臣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王不怿,为一击缶。

罢酒,秦终不能有加于赵。

赵人亦盛为之备,秦不敢动。

赵王归国,以蔺相如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功。

蔺相如素贱人,徒以口舌而位居我上。

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之,不肯与会。

每朝,常称病,不欲争列。

出而望见,辄引车避匿。

其舍人皆以为耻。

相如曰:“子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不若。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

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至门射罪,遂为刎颈之交。

初,燕人攻安平,临淄市掾田单在安平,使其宗人皆以铁笼傅车轊。

及城溃,人争门而出,皆以轊折车败,为燕所禽。

独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免,遂奔即墨。

是时齐地皆属燕,独莒、即墨未下,乐毅及并右军、前军以围莒,左军、后军围即墨。

即墨大夫出战而死。

即墨人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是多智习兵。

”因共立以为将以拒燕。

乐毅围二邑,期年不克,及令解围,各去城九里而为垒,令曰:“城中民出者勿获,困者赈之,使即旧业,以镇新民。

”三年而犹未下。

或谗之于燕昭王曰:“乐毅智谋过人,伐齐,呼吸之间克七十馀城。

今不下者两城耳,非其力不能拔,所以三年不攻者,欲久仗兵威以服齐人,南面而王耳。

今齐人已服,所以未发者,以其妻子在燕故也。

且齐多美女,又将忘其妻子。

愿王图之!

”昭王于是置酒大会,引言者而让之曰:“先王举国以礼贤者,非贪土地以遗子孙也。

遭所传德薄,不能堪命,国人不顺。

齐为无道,乘孤国之乱以害先王。

寡人统位,痛之入骨,故广延群臣,外招宾客,以求报仇。

其有成功者,尚欲与之同共燕国。

今乐君亲为寡人破齐,夷其宗庙,报塞先仇,齐国固乐君所有,非燕之所得也。

乐君若能有齐,与燕并为列国,结欢同好,以抗诸侯之难,燕国之福,寡人之愿也。

汝何敢言若此!

”乃斩之。

赐乐毅妻以后服,赐其子以公子之服。

辂车乘马,后属百两,遣国相奉而致之乐毅,立乐毅为齐王。

乐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

由是齐人服其义,诸侯畏其信,莫敢复有谋者。

顷之,昭王薨,惠王立。

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

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

乐毅与燕新王有隙,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王齐。

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

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

”燕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

乐毅知王不善代之,遂奔赵。

燕将士由是愤惋不和。

田单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皆翔舞而下城中。

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当有神师下教我。

”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

”因反走。

田单起引还,坐东乡,师事之。

卒曰:“臣欺君。

”田单曰:“子勿言也。

”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

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即墨败矣!

”燕人闻之,如其言。

城中见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

单又纵反间,言:“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可为寒心!

”燕军尽掘冢墓,烧死人。

齐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锸,与士卒分功。

妻妾编于行伍之间。

尽散饮食飨士。

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于燕,燕军皆呼万岁。

田单又收民金得千镒,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降,愿无虏掠吾族家。

”燕将大喜,许之。

燕军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牛千馀,为绛缯衣,画以五采龙文,束兵刃于其角,而灌脂束苇于其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

牛尾热,怒而奔燕军。

燕军大惊,视牛皆龙文,所触尽死伤。

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

燕军大骇,败走。

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叛燕,复为齐。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走至河上,而齐七十馀城皆复焉。

乃迎襄王于莒。

入临淄,封田单为安平君。

齐王以太史敫之女为后,生太子建。

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

”终身不见君王后,君王后亦不以不见故失人子之礼。

赵王封乐毅于观津,尊宠之,以警动于燕、齐。

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

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这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乐毅报书曰:“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远迹至郢。

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

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

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自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

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

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

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闲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卒于赵,号曰望诸君。

田单相齐,过淄水,有老人涉淄而寒,出水不能行。

田单解其裘而衣之。

襄王恶之,曰:“田单之施于人,将欲以取我国乎?

不早图,恐后之变也。

”左右顾无人,岩下有贯珠者,襄王呼而问之曰:“汝闻吾言乎?

”对曰:“闻之。

”王曰:“汝以为何如?

”对曰:“王不如因以为己善。

王嘉单之善,下令曰:‘寡人忧民之饥也,单收而食之。

寡人忧民之寒也,单解裘而衣之。

寡人忧劳百姓,而单亦忧之,称寡人之意。

’单有是善而王嘉之,单之善亦王之善也。

”王曰:“善。

”乃赐单牛酒。

后数日,贯珠者复见王曰:“王朝日宜召田单而揖之于庭,口劳之。

乃布令求百姓之饥寒者,收穀之。

”乃使人听于闾里,闻大夫之相与语者曰:“田单之爱人,嗟,乃王之教也!

” 田单任貂勃于王。

王有所幸臣九人,欲伤安平君,相与语于王曰:“燕之伐齐之时,楚王使将军将万人而佐齐。

今国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谢于楚王?

”王曰:“左右孰可?

”九人之属曰:“貂勃可。

”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觞之,数月不反。

九人之属相与语于王曰:“夫一人之身而牵留万乘者,岂不以据势也哉!

且安平君之与王也,君臣无异而上下无别。

且其志欲为不善,内抚百姓,外怀戎翟,礼天下之贤士,其志欲有为也,愿王之察之!

”异日,王曰:“召相单而来!

”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退而请死罪,五日而王曰:“子无罪于寡人。

子为子之臣礼,吾为吾之王礼而已矣。

”貂勃从楚来,王赐之酒。

酒酣,王曰:“召相单而来!

”貂勃避席稽首曰:“王上者孰与周文王?

”王曰:“吾不若也。

”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

下者孰与齐桓公?

”王曰:“吾不若也。

”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

然则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独曰‘单’,安得此亡国之言乎!

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始,为人臣之功者,谁有厚于安平君者哉?

王不能守王之社稷,燕人兴师而袭齐,王走而之城阳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里之城,五里之郭,敝卒七千人,禽其司马而反千里之齐,安平君之功也。

当是之时,舍城阳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

然而计之于道,归之于义,以为不可,故栈道木阁而迎王与后于城阳山中,王乃得反,子临百姓。

今国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单’,婴儿之计不为此也。

王亟杀此九子者以谢安平君,不然,国其危矣!

”乃杀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万户。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连。

鲁仲连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

”田单曰:“臣以即墨破亡馀卒破万乘之燕,复齐之墟,今攻狄而不下,何也?

”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不克。

齐小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

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

”田单乃惧,问鲁仲连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

”鲁仲连曰:“将军之在即墨,坐则织蒉,立则仗锸,为士卒倡曰:‘无可往矣!

宗庙亡矣!

今日尚矣!

归于何党矣!

’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士卒先无之气,闻君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

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

”田单曰:“单之有心,先生志之矣。

”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援袍鼓之。

狄人乃下。

初,齐湣王既灭宋,欲去孟尝君。

孟尝君奔魏,魏昭王以为相,与诸侯共伐破齐。

湣王死,襄王复国,而孟尝君中立为诸侯,无所属。

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之连和。

孟尝君卒,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君绝嗣。

赧王中三十七年(癸未,公元前二七八年) 秦大良造白起伐楚,拔郢,烧夷陵。

楚襄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徙都于陈。

秦以郢为南郡,封白起为武安君。

赧王中三十八年(甲申,公元前二七七年) 秦武安君定巫、黔中,初置黔中郡。

魏昭王薨,子安釐王立。

赧王中三十九年(乙酉,公元前二七六年) 秦武安君伐魏,拔两城。

楚王收东地兵,得十馀万,复西取江南十五邑。

魏安釐王封其弟无忌为信陵君。

赧王中四十年(丙戌,公元前二七五年) 秦相国穰侯伐魏。

韩暴鸢救魏,穰侯大破之,斩首四万。

暴鸢走开封。

魏纳八城以和。

穰侯复伐魏,走芒卯,入北宅。

遂围大梁,魏人割温以和。

赧王中四十一年(丁亥,公元前二七四年) 魏复与齐合从。

秦穰侯伐魏,拔四城,斩首四万。

鲁缗公薨,子顷公雠立。

赧王中四十二年(戊子,公元前二七三年) 赵人、魏人伐韩华阳。

韩人告急于秦,秦王弗救。

韩相国谓陈筮曰:“事急矣!

愿公虽病,为一宿之行。

”陈筮如秦,见穰侯。

穰侯曰:“事急乎?

故使公来。

”陈筮曰:“未急也。

”穰侯怒曰:“何也?

”陈筮曰:“彼韩急则将变而他从。

以未急,故复来耳。

”穰侯曰:“请发兵矣。

”乃与武安君及客卿胡阳救韩,八日而至,败魏军于华阳之下,走芒卯,虏三将,斩首十三万。

武安君又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于河。

魏段干子请割南阳予秦以和。

苏代谓魏王曰:“欲玺者,段干子也。

欲地者,秦也。

今王使欲地者制玺,欲玺者制地,魏地尽矣!

夫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王曰:“是则然也。

虽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

”对曰:“夫博之所以贵枭者,便则食,不便则止。

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枭也?

”魏王不听,卒以南阳为和,实修武。

韩釐王薨,子桓惠王立。

韩、魏既服于秦,秦王将使武安君与韩、魏伐楚,未行,而楚使者黄歇至,闻之,畏秦乘胜一举而灭楚也,乃上书曰:“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

致至则危,累棋是也。

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

先王三世不忘接地于齐,以绝从亲之要。

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

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

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后复之,又并蒲、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

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保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

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后患也。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

昔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禽于三江之浦。

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于凿台之下。

今王妒楚之不毁,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夫楚国,援也。

邻国,敌也。

今王信韩、魏之善王,此正吴之信越也,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

何则?

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

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

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攻楚将恶出兵?

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

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

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

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

秦、楚之兵构而不离。

魏氏将出而攻留、方舆、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

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

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

如此,则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矣。

臣为王虑,莫若善楚。

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而朝。

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

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

如此,魏亦关内侯矣。

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

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 王从之,止武安君而谢韩、魏,使黄歇归,约亲于楚。

资治通鉴·卷五·周纪五

〔司马光〕 〔宋〕

起屠维赤奋若,尽旃蒙大荒落,凡十七年。

赧王下四十三年(己丑,公元前二七二年) 楚以左徒黄歇侍太子完为质于秦。

秦置南阳郡。

秦、魏、楚共伐燕。

燕惠王薨,子武成王立。

赧王下四十四年(庚寅,公元前二七一年) 赵蔺相如伐齐,至平邑。

赵田部吏赵奢收租税,平原君家不肯出。

赵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

平原君怒,将杀之。

赵奢曰:“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

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

王使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赧王下四十五年(辛卯,公元前二七零年) 秦伐赵,围阏与。

赵王召廉颇、乐乘而问之曰:“可救否?

”皆曰:“道远险狭,难救。

”问赵奢,赵奢对曰:“道远险狭,譬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王乃令赵奢将兵救之。

去邯郸三十里而止,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

”秦师军武安西,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

赵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

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

秦间入赵军,赵奢善食而遣之。

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

”赵奢既已遣间,卷甲而趋,二日一夜而至,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

秦师闻之,悉甲而往。

赵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进之。

许历曰:“秦人不意赵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陈以待之。

不然,必败。

”赵奢曰:“请受教!

”许历请刑,赵奢曰:“胥,后令邯郸。

”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后至者败。

”赵奢许诺,即发万人趋之。

秦师后至,争山不得上。

赵奢纵兵击秦师,秦师大败,解阏与而还。

赵王封奢为马服君,与廉、蔺同位。

以许历为国尉。

穰侯言客卿灶于秦王,使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

初,魏人范雎从中大夫须贾使于齐,齐襄王闻其辩口,私赐之金及牛、酒。

须贾以为雎以国阴事告齐也,归而告其相魏齐。

魏齐怒,笞击范雎,折胁,摺齿。

雎佯死,卷以贵,置厕中,使客醉者更溺之,以惩后,令无妄言者。

范雎谓守者曰:“能出我,我必有厚谢。

”守者乃请弃箦中死人。

魏齐醉,曰:“可矣。

”范雎得出。

魏齐悔,复召求之。

魏人郑安平遂操范雎亡匿,更名姓曰张禄。

秦谒者王稽使于魏,范雎夜见王稽。

稽潜载与俱归,荐之于王,王见之于离宫。

雎佯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

”范雎谬曰:“秦安得王!

秦独有太后、穰侯耳!

”王微闻其言,乃屏左右,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对曰:“唯唯。

”如是者三。

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

”范雎曰:“非敢然也!

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

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

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

臣知今日言之于前,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

且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苟可以少有补于秦而死,此臣之所大愿也。

独恐臣死之后,天下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

”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

今者寡人得见先生,是天以寡人溷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

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拜,王亦拜。

范雎曰:“以秦国之大,士卒之勇,以治诸侯,譬若走韩卢而博蹇兔也。

而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亦有所失也。

”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王之府仰。

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刚、寿,非计也。

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

形势不能有也。

诸侯见齐之罢敝,起兵而伐齐,大破之,齐几于亡,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

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

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

王若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强则附赵,赵强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附则韩、魏因可虏也。

”王曰:“善。

”乃以范雎为客卿,与谋兵事。

赧王下四十六年(壬辰,公元前二六九年) 秦中更胡伤攻赵阏与,不拔。

赧王下四十七年(癸巳,公元前二六八年) 秦王用范雎之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赧王下四十八年(甲午,公元前二六七年) 秦悼太子质于魏而卒。

赧王下四十九年(乙未,公元前二六六年) 秦拔魏邢丘。

范雎日益亲,用事,因承间说王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孟尝君,不闻有王。

闻秦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谓王。

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

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

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

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臣又闻之,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

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

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

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

今臣观四贵之用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

夫三代之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于臣,纵酒弋猎。

其所授者妒贤疾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王以为然。

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以范雎为丞相,封为应侯。

魏王使须贾聘于秦,应侯敝衣间步而往见之。

须贾惊曰:“范叔固无恙乎!

”留坐饮食,取一绨袍赠之。

遂为须贾御而至相府,曰:“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

”须贾怪其久不出,问于门下,门下曰:“无范叔。

乡者吾相张君也。

”须贾知见欺,乃膝行入谢罪。

应侯坐,责让之,且曰:“尔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

”乃大供具,请诸侯宾客。

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而马食之,使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

不然,且屠大梁!

”须贾还,以告魏齐。

魏齐奔赵,匿于平原君家。

赵惠文王薨,子孝成王丹立。

以平原君为相。

赧王下五十年(丙申,公元前二六五年) 秦宣太后薨。

九月,穰侯出之陶。

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

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功也。

虽其专恣骄贪足以贾祸,亦未至尽如范雎之言。

若雎者,亦非能为秦忠谋,直欲得穰侯之处,故搤其吭而夺之耳。

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

要之,雎真倾危之士哉!

秦王以子安国君为太子。

秦伐赵,取三城。

赵王新立,太后用事,求救于齐。

齐人曰:“必以长安君为质。

”太后不可。

齐师不出,大臣强谏。

太后明谓左右曰:“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胥之入。

左师公徐趋而坐。

自谢曰:“老臣病足,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体之有所苦也,故愿望见太后。

”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

”曰:“食得毋衰乎?

”曰:“恃粥耳。

”太后不和之色稍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怜爱之。

愿得补黑衣之缺,以卫王宫,昧死以闻!

”太后曰:“诺。

年几何矣?

”对曰:“十五岁矣。

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

”太后曰:“丈夫亦爱少子乎?

”对曰:“甚于妇人。

”太后笑曰:“妇人异甚。

”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

”太后曰:“君过矣!

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而泣,念其远也,亦哀之矣。

已行,非不思也,祭祀则祝之曰:‘必勿使反!

’岂非为之计长久,为子孙相继为王也哉?

”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王之子孙为侯者,其继有在者乎?

”曰:“无有。

”曰:“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

岂人主之子侯则不善哉?

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与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

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哉?

”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

”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

齐师乃出,秦师退。

齐安平君田单将赵师以伐燕,取中阳。

又伐韩,取注人。

齐襄王薨,子建立。

建年少,国事皆决于君王后。

赧王下五十一年(丁酉,公元前二六四年)秦武安君伐韩,拔九城,斩首五万。

田单为赵相。

赧王下五十二年(戊戌,公元前二六三年)秦武安君伐韩,取南阳。

攻太行道,绝之。

楚顷襄王疾病。

黄歇言于应侯曰:“今楚王疾恐不起,秦不如归其太子。

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

不归,则咸阳布衣耳。

楚更立君,必不事秦,是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

”应侯以告王。

王曰:“令太子之傅先往问疾,反而后图之。

”黄歇与太子谋曰:“秦之留太子,欲以求利也。

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

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后,太子不得奉宗庙矣。

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

臣请止,以死当之!

”太子因变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

而黄歇守舍,常为太子谢病。

度太子已远,乃自言于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

歇愿赐死!

”王怒,欲听之。

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

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王从之。

黄歇至楚三月,秋,顷襄王薨,考烈王即位。

以黄歇为相,封以淮北地,号曰春申君。

赧王下五十三年(己亥,公元前二六二年)楚人纳州于秦以平。

武安君伐韩,拔野王。

上党路绝,上党守冯亭与其民谋曰:“郑道已绝,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

赵受我,秦必攻之。

赵被秦兵,必亲韩。

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矣。

”乃遣使者告于赵曰:“韩不能守上党,入之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乐为秦。

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献之大王。

”赵王以告平阳君豹,对曰:“圣人甚祸无故之利。

”王曰:“人乐吾德,何谓无故?

”对曰:“秦蚕食韩地,中绝,不令相通,固自以为坐而受上党也。

韩氏所以不入于秦者,欲嫁其祸于赵也。

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弱小,弱小固能得之于强大乎!

岂得谓之非无故哉?

不如勿受。

”王以告平原君,平原君请受之。

王乃使平原君往受地,以万户都三封其太守为华阳君,以千户都三封其县令为侯,吏民皆益爵三级。

冯亭垂涕不见使者,曰:“吾不忍卖主地而食之也!

”赧王下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二六零年)秦左庶长王龁攻上党,拔之。

上党民走赵。

赵廉颇军于长平,以按据上党民。

王龁因伐赵。

赵军战数不胜,亡一裨将、四尉。

赵王与楼昌、虞卿谋,楼昌请发重使为媾。

虞卿曰:“今制媾者在秦,秦必欲破王之军矣,虽往请媾,秦将不听。

不如发使以重宝附楚、魏,楚、魏受之,则秦疑天下之合从,媾乃可成也。

”王不听,使郑朱媾于秦,秦受之。

王谓虞卿曰:“秦内郑朱矣。

”对曰:“王必不得媾而军破矣。

何则?

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

夫郑朱,贵人也,秦王、应侯必显重之以示天下。

天下见王之媾于秦,必不救王。

秦知天下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矣。

”既而秦果显郑朱而不与赵媾。

秦数败赵兵,廉颇坚壁不出。

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怒,数让之。

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间,曰:“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

廉颇易与,且降矣!

”赵王遂以赵括代颇将。

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鼓瑟耳。

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

”王不听。

初,赵括自少时学兵法,以天下莫能当。

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

括母问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

使赵不将括则已。

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

”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括不可使。

王曰:“何以?

”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

受命之日,不问家事。

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

王所赐金帛,归藏于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

王以为如其父,父子异心,愿王勿遣!

”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

”母因曰:“即如有不称,妾请无随坐。

”赵王许之。

秦王闻括已为赵将,乃阴使武安君为上将军,而王龁为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

”赵括至军,悉更约束,易置军吏,出兵击秦师。

武安君佯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

赵括乘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

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之后,又五千骑绝赵壁间。

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

武安君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

秦王闻赵食道绝,自如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兵及粮食。

齐人、楚人救赵。

赵人乏食,请粟于齐,齐王弗许。

周子曰:“夫赵之于齐、楚,扞蔽也,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

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矣。

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甕沃焦釜然。

且救赵,高义也。

却秦师,显名也。

义救亡国,威却强秦。

不务为此而爱粟,为国计者过矣!

”齐王弗听。

九月,赵军食绝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

急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

赵括自出锐卒搏战,秦人射杀之。

赵师大败,卒四十万人皆降。

武安君曰:“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

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

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赧王下五十六年(壬寅,公元前二五九年)十月,武安君分军为三,王龁攻赵武安、皮牢,拔之。

司马梗北定太原,尽有上党地。

韩、魏恐,使苏代厚币说应侯曰:“武安君即围邯郸乎?

”曰:“然。

”苏代曰:“赵亡则秦王王矣。

武安君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

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乐为秦民之日久矣。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无几何人矣。

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应侯言于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

”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

正月,皆罢兵。

武安君由是与应侯有隙。

赵王将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

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

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

”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

”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

来年秦攻王,王无救矣。

”赵王计未定,楼缓至赵,赵王与之计之。

楼缓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

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

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

’今赵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慰秦之心。

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敝,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

”虞卿闻之,复见曰:“危哉楼子之计,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

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

且臣言勿与者,非固忽与而已也。

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

齐,秦之深仇也,其听王不待辞之毕也。

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

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

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

”赵王曰:“善。

”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

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

楼缓闻之,亡去。

赵王封虞卿以一城。

秦之始伐赵也,魏王问于诸大夫,皆以为秦伐赵,于魏便。

孔斌曰:“何谓也?

”曰:“胜赵,则吾因而服焉。

不胜赵,则可承敝而击之。

”子顺曰:“不然。

秦自孝公以来,战未尝屈,今又属其良将,何敝之承?

”大夫曰:“纵其胜赵,于我何损?

邻之羞,国之福也。

”子顺曰:“秦,贪暴之国也,胜赵,必复他求,吾恐于时魏受其师也。

先人有言:燕雀处屋,子母相哺,呴呴焉相乐也,自以为安矣。

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

今子不悟赵破患将及己,可以人而同于燕雀乎!

”子顺者,孔子六世孙也。

初,魏王闻子顺贤,遣使者奉黄金束帛,聘以为相。

子顺谓使者曰:“若王能信用吾道,吾道固为治世也,虽蔬食饮水,吾犹为之。

若徒欲制服吾身,委以重禄,吾犹一夫耳,魏王奚少于一夫?

”使者固请,子顺乃之魏。

魏王郊迎以为相。

子顺改嬖宠之官以事贤才,夺无任之禄以赐有功。

诸丧职秩者咸不悦,乃造谤言。

文咨以告子顺。

子顺曰:“民之不可与虑始久矣!

古之善为政者,其初不能无谤。

子产相郑,三年而后谤止。

吾先君之相鲁,三月而后谤止。

今吾为政日新,虽不能及贤,庸知谤乎!

”文咨曰:“未识先君之谤何也?

”子顺曰:“先君相鲁,人诵之曰:‘麛裘而芾,投之无戾。

芾而麛裘,投之无邮。

’及三月,政化既成,民又诵曰:‘裘衣章甫,实获我所。

章甫裘衣,惠我无私。

’”文咨喜曰:“乃今知先生不异乎圣贤矣。

”子顺相魏凡九月,陈大计辄不用,乃喟然曰:“言不见用,是吾言之不当也。

言不当于主,居人之官,食人之禄,是尸利素餐,吾罪深矣!

”退而以病致仕。

人谓子顺曰:“王不用子,子其行乎?

”答曰:“行将何之?

山东之国,将并于秦。

秦为不义,义所不入。

”遂寝于家。

新垣固请子顺曰:“贤者所在,必兴化致治。

今子相魏,未闻异政而即自退,意者志不得乎,何去之速也?

”子顺曰。

“以无异政,所以自退也。

且死病无良医。

今秦有吞食天下之心,以义事之,固不获安。

救亡不暇,何化之兴!

昔伊挚在夏,吕望在商,而二国不治,岂伊、吕之不欲哉?

势不可也。

当今山东之国敝而不振,三晋割地以求安,二周折而入秦,燕、齐、楚已屈服矣。

以此观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其尽为秦乎!

”秦王欲为应侯必报其仇,闻魏齐在平原君所,乃为好言诱平原君至秦而执之。

遣使谓赵王曰:“不得齐首,吾不出王弟于关!

”魏齐穷,抵虞卿,虞卿弃相印,与魏齐偕亡。

至魏,欲因信陵君以走楚。

信陵君意难见之,魏齐怒,自杀。

赵王卒取其首以与秦,秦乃归平原君。

九月,五大夫王陵将兵复伐赵,武安君病,不任行。

赧王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二五八年)正月,王陵攻邯郸,少利,益发卒佐陵。

陵亡五校。

武安君病愈,王欲使代之。

武安君曰:“邯郸实未易攻也。

且诸侯之救日至。

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秦虽胜于长平,士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

武安君终辞疾,不肯行。

乃以王龁代王陵。

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平原君约其门下食客文武备具者二十人与之俱,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

毛遂自荐于平原君。

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

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

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

”平原君乃与之俱,十九人相与目笑之。

平原君至楚,与楚王言合从之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

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

今日出而言,日中不决,何也?

”楚王怒叱曰:“胡不下!

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

”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

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

王之命悬于遂手。

吾君在前。

叱者何也?

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多哉?

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也。

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

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

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

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

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以从。

”毛遂曰:“从定乎?

”楚王曰:“定矣。

”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

”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以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

毛遂左手持盘血则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

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天下士矣!

遂以毛遂为上客。

于是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赵。

秦王使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鄴,名为救赵,实挟两端。

又使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

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

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

”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

”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

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

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

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

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

今秦,万乘之国也。

梁,亦万乘之国也。

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

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

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燕武成王薨,子孝王立。

初魏公子无忌仁而下士,致食客三千人。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公子执辔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睥睨,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色愈和。

乃谢客就车,至公子家。

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及秦围赵,赵平原君之夫人,公子无忌之姊也,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于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能急人之困也。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纵公子轻胜弃之,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敕晋鄙令救赵,及宾客辩士游说万端,王终不听。

公子乃属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赴斗以死于赵。

过夷门,见侯生。

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去,行数里,心不快,复还见侯生。

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今公子无佗端而欲赴秦军,譬如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

”公子再拜问计。

侯嬴屏人曰:“吾闻晋鄙兵符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力能窃之。

尝闻公子为如姬报其父仇,如姬欲为公子死无所辞,公子诚一开口,则得虎符,夺晋鄙之兵,北救赵,西却秦,此五伯之功也。

”公子如其言,果得兵符。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有如晋鄙合符而不授兵,复请之,则事危矣。

臣客朱亥,其人力士,可与俱。

晋鄙若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请朱亥与俱。

至鄴,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

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

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将之而进。

王龁久围邯郸不拔,诸侯来救,战数不利。

武安君闻之曰:“王不听吾计,今何如矣?

”王闻之,怒,强起武安君。

武安君称病笃,不肯起。

赧王下五十八年(甲辰,公元前二五七年)十月,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

十二月,益发卒军汾城旁。

武安君病,未行,诸侯攻王龁,龁数却,使者日至,王乃使人遣武安君,不得留咸阳中。

武安君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

王与应侯群臣谋曰:“白起之迁,意尚怏怏有馀言。

”王乃使使者赐之剑,武安君遂自杀。

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魏公子无忌大破秦师于邯郸下,王龁解邯郸围走。

郑安平为赵所困,将二万人降赵,应侯由是得罪。

公子无忌既存赵,遂不敢归魏,与宾客留居赵,使将将其军还魏。

赵王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与公子饮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

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隐于博徒,薛公隐于卖浆家,欲见之。

两人不肯见,公子乃间步从之游。

平原君闻而非之。

公子曰。

“吾闻平原君之贤,故背魏而救赵。

今平原君所与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以无忌从此两人游,尚恐其不我欲也,平原君乃以为羞乎?

”为装欲去。

平原君免冠谢,乃止。

平原君欲封鲁连,使者三返,终不肯受。

又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

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

”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秦太子之妃曰华阳夫人,无子。

夏姬生子异人。

异人质于赵。

秦数伐赵,赵人不礼之。

异人以庶孽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

阳翟大贾吕不韦适邯郸,见之,曰:“此奇货可居!

”乃往见异人,说曰:“吾能大子之门。

”异人笑曰:“且自大君之门!

”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

”异人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

不韦曰:“秦王老矣。

太子爱华阳夫人,夫人无子。

子之兄弟二十馀人,子傒有承国之业,士仓又辅之。

子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

太子即位,子不得争为嗣矣。

”异人曰:“然则奈何?

”不韦曰:“能立适嗣者,独华阳夫人耳。

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立子为嗣,”异人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异人,令结宾客。

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见华阳夫人之姊,而以奇物献于夫人,因誉子异人之贤,宾客遍天下,常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曰:“异人也以夫人为天!

”夫人大喜。

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

今夫人爱而无子,不以繁华时蚤自结于诸子中贤孝者,举以为适,即色衰爱驰,虽欲开一言,尚可得乎!

今子异人贤,而自知中子不得为适,夫人诚以此时拔之,是子异人无国而有国,夫人无子而有子也,则终身有宠于秦矣。

”夫人以为然,承间言于太子曰:“子异人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

”因泣曰:“妾不幸无子,愿得子异人立以为嗣,以托妾身!

”太子许之,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嗣,因厚馈遗异人,而请吕不韦傅之。

异人名誉盛于诸侯。

吕不韦娶邯郸姬绝美者与居,知其有娠,异人从不韦饮,见而请之,不韦佯怒,既而献之,孕期年而生子政,异人遂以为夫人。

邯郸之围,赵人欲杀之,异人与不韦行金六百斤予守者,脱亡赴秦军,遂得归。

异人楚服而见华阳夫人,夫人曰:“吾楚人也,当自子之。

”因更其名曰楚。

赧王下五十九年(乙巳,公元前二五六年)秦将军摎伐韩,取阳城、负黍,斩首四万。

伐赵,取二十馀县,斩首虏九万。

赧王恐,倍秦,与诸侯约从,将天下锐师出伊阙攻秦,令无得通阳城。

秦王使将军摎攻西周,赧王入秦,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口三万。

秦受其献,归赧王于周。

是岁,赧王崩。

资治通鉴·卷一·周纪一

〔司马光〕 〔宋〕

起著雍摄提格,尽玄黓困敦,凡三十五年。

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公元前四零三年) 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何谓礼?

纪纲是也。

何谓分?

君臣是也。

何谓名?

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

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

贵以临贱,贱以承贵。

上之使下,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

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

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

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

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

《春秋》抑诸侯,尊周室,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

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

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

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

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

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

非名不著,非器不形。

名以命之,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

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

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

政亡,则国家从之。

卫君待孔子而为政,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

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

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

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有故也。

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

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

众人之识近,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

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

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

《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

故曰: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

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

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

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名分故也。

何以言之?

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曰:“王章也。

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

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请焉!

”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

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不敢加者,何哉?

徒以名分尚存故也。

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

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

今晋大夫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并弃之也。

先王之礼于斯尽矣。

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虽欲勿许,其可得乎?

是大不然。

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

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

天下苟有桓、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

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谁得而讨之!

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

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害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

智果曰:“不如宵也。

瑶之贤于人者五,其不逮者一也。

美鬓长大则贤,射御足力则贤,伎艺毕给则贤,巧文辩慧则贤,强毅果敢则贤,如是而甚不仁。

夫以其五贤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谁能待之?

若果立瑶也,智宗必灭。

”弗听,智果别族于太史为辅氏。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

将置后,不知所立。

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

”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

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

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简子使尹鐸为晋阳。

请曰:“以为茧丝乎?

抑为保障乎?

”简子曰:“保障哉!

”尹鐸损其户数。

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鐸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

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

”智伯曰:“难将由我。

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对曰:“不然。

《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

’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

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

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

”弗听。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

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

不如与之。

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

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

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

”康子曰:“善。

”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

又求地于魏桓子,桓子欲弗与。

任章曰:“何故弗与?

”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与。

”任章曰:“无故索地,诸大夫必惧。

吾与之地,智伯必骄。

彼骄而轻敌,此惧而相亲。

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人,智氏之命必不长矣。

《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主不如与之以骄智伯,然后可以择交而图智氏矣。

奈何独以吾为智氏质乎!

”桓子曰:“善。

”复与之万家之邑一。

智伯又求蔡、皋狼之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

智伯怒,帅韩、魏之甲以攻赵氏。

襄子将出,曰:“吾何走乎?

”从者曰:“长子近,且城厚完。

”襄子曰:“民罢力以完之,又毙死以守之,其谁与我!

”从者曰:“邯郸之仓库实。

”襄子曰:“浚民之膏泽以实之,又因而杀之,其谁与我!

其晋阳乎,先主之所属也,尹鐸之所宽也,民必和矣。

”乃走晋阳。

三家以国人围而灌之,城不浸者三版。

沈灶产蛙,民无叛意。

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韩康子骖乘。

智伯曰:“吾乃今知水可以亡人国也。

”桓子肘康子,康子履桓子之跗,以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

絺疵谓智伯曰:“韩、魏必反矣。

”智伯曰:“子何以知之?

”絺疵曰:“以人事知之。

夫从韩、魏之兵以攻赵,赵亡,难必及韩、魏矣。

今约胜赵而三分其地,城不没者三版,人马相食,城降有日,而二子无喜志,有忧色,是非反而何?

”明日,智伯以絺疵之言告二子,二子曰:“此夫谗臣欲为赵氏游说,使主疑于二家而懈于攻赵氏也。

不然,夫二家岂不利朝夕分赵氏之田,而欲为危难不可成之事乎?

”二子出,絺疵入曰:“主何以臣之言告二子也?

”智伯曰:“子何以知之?

”对曰:“臣见其视臣端而趋疾,知臣得其情故也。

”智伯不悛。

絺疵请使于齐。

赵襄子使张孟谈潜出见二子,曰:“臣闻唇亡则齿寒。

今智伯帅韩、魏而攻赵,赵亡则韩、魏为之次矣。

”二子曰:“我心知其然也,恐事末遂而谋泄,则祸立至矣”。

张孟谈曰:“谋出二主之口,入臣之耳,何伤也?

”二子乃阴与张孟谈约,为之期日而遣之。

襄子夜使人杀守堤之吏,而决水灌智伯军。

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之众。

遂杀智伯,尽灭智氏之族。

唯辅果在。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胜德也。

夫才与德异,而世俗莫之能辨,通谓之贤,此其所以失人也。

夫聪察强毅之谓才,正直中和之谓德。

才者,德之资也。

德者,才之帅也。

云梦之竹,天下之劲也,然而不矫揉,不羽括,则不能以入坚。

棠溪之金,天下之利也,然而不熔范,不砥砺,则不能以击强。

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

凡取人之术,苟不得圣人、君子而与之,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

何则?

君子挟才以为善,小人挟才以为恶。

挟才以为善者,善无不至矣。

挟才以为恶者,恶亦无不至矣。

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

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

夫德者人之所严,而才者人之所爱。

爱者易亲,严者易疏,是以察者多蔽于才而遗于德。

自古昔以来,国之乱臣,家之败子,才有馀而德不足,以至于颠覆者多矣,岂特智伯哉!

故为国为家者,苟能审于才德之分而知所先后,又何失人之足患哉!

三家分智氏之田。

赵襄子漆智伯之头,以为饮器。

智伯之臣豫让欲为之报仇,乃诈为刑人,挟匕首,入襄子宫中涂厕。

襄子如厕心动,索之,获豫让。

左右欲杀之,襄子曰:“智伯死无后,而此人欲为报仇,真义士也!

吾谨避之耳。

”乃舍之。

豫让又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其妻不识也。

行见其友,其友识之,为之泣曰:“以子之才,臣事赵孟,必得近幸。

子乃为所欲为,顾不易邪?

何乃自苦如此!

求以报仇,不亦难乎?

”豫让曰:“不可!

既已委质为臣,而又求杀之,是二心也。

凡吾所为者,极难耳。

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者也。

”襄子出,豫让伏于桥下。

襄子至桥,马惊,索之,得豫让,遂杀之。

襄子为伯鲁之不立也,有子五人,不肯置后。

封伯鲁之子于代,曰代成君,早卒,立其子浣为赵氏后。

襄子卒,弟桓子逐浣而自立,一年卒。

赵氏之人曰:“桓子立,非襄主意。

”乃共杀其子,复迎浣而立之,是为献子。

献子生籍,是为烈侯。

魏斯者,桓子之孙也,是为文侯。

韩康子生武子,武子生虔,是为景侯。

魏文侯以卜子夏、田子方为师,每过段干木之庐必式。

四方贤士多归之。

文侯与群臣饮酒,乐,而天雨,命驾将适野。

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君将安之?

”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无一会期哉!

”乃往,身自罢之。

韩借师于魏以伐赵。

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也,不敢闻命。

”赵借师于魏以伐韩,文侯应之亦然。

二国皆怒而去。

已而知文侯以讲于己也,皆朝于魏。

魏由是始大于三晋,诸侯莫能与之争。

使乐羊伐中山,克之,以封其子击。

文侯问于群臣曰:“我何如主?

”皆曰:“仁君。

”任座曰:“君得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子,何谓仁君?

”文侯怒,任座趋出。

次问翟璜,对曰:“仁君也。

”文侯曰:“何以知之?

”对曰:“臣闻君仁则臣直。

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

”文侯悦,使翟璜召任座而反之,亲下堂迎之,以为上客。

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

左高。

”田子方笑。

文侯曰:“何笑?

”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

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

”文侯曰:“善。

”子击出,遭田子方于道,下车伏谒。

子方不为礼。

子击怒,谓子方曰:“富贵者骄人乎?

贫贱者骄人乎?

”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富贵者安敢骄人?

国君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

失其国者未闻有以国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闻有以家待之者也。

夫士贫贱者,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贫贱哉!

”子击乃谢之。

文侯谓李克曰:“先生尝有言曰:‘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

’今所置非成则璜,二子何如?

”对曰:“卑不谋尊,疏不谋戚。

臣在阙门之外,不敢当命。

”文侯曰:“先生临事勿让。

”克曰:“君弗察故也。

居视其所亲,富视其所与,达视其所举,穷视其所不为,贫视其所不取,五者足以定之矣,何待克哉!

”文侯曰:“先生就舍,吾之相定矣。

”李克出,见翟璜。

翟璜曰:“今者闻君召先生而卜相,果谁为之?

”克曰:“魏成。

”翟璜忿然作色曰:“西河守吴起,臣所进也。

君内以鄴为忧,臣进西门豹。

君欲伐中山,臣进乐羊。

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先生。

君之子无傅,臣进屈侯鲋。

以耳目之所睹记,臣何负于魏成?

”李克曰:“子之言克于子之君者,岂将比周以求大官哉?

君问相于克,克之对如是。

所以知君之必相魏成者,魏成食禄千钟,什九在外,什一在内,是以东得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

此三人者,君皆师之。

子所进五人者,君皆臣之。

子恶得与魏成比也!

”翟璜逡巡再拜曰:“璜,鄙人也,失对,愿卒为弟子。

” 吴起者,卫人,仕于鲁。

齐人伐鲁,鲁人欲以为将,起取齐女为妻,鲁人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大破齐师。

或谮之鲁侯曰:“起始事曾参,母死不奔丧,曾参绝之。

今又杀妻以求为君将。

起,残忍薄行人也。

且以鲁国区区而有胜敌之名,则诸侯图鲁矣。

”起恐得罪。

闻魏文侯贤,乃往归之。

文侯问诸李克,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弗能过也。

”于是文侯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

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

卒母闻而哭之。

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

”母曰:“非然也。

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还踵,遂死于敌。

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 燕湣公薨,子僖公立。

威烈王二十四年(己卯,公元前四零二年) 王崩,子安王骄立。

盗杀楚声王,国人立其子悼王。

安王 威烈王元年(庚辰,公元前四零一年) 秦伐魏,至阳狐。

威烈王二年(辛巳,公元前四零零年) 魏、韩、赵伐楚,至桑丘。

郑围韩阳翟。

韩景侯薨,子烈侯取立。

赵烈侯薨,国人立其弟武侯。

秦简公薨,子惠公立。

威烈王三年(壬午,公元前三九九年) 王子定奔晋。

虢山崩,壅河。

威烈王四年(癸未,公元前三九八年) 楚围郑。

郑人杀其相驷子阳。

威烈王五年(甲申,公元前三九七年) 日有食之。

三月,盗杀韩相侠累。

侠累与濮阳严仲子有恶。

仲子闻轵人聂政之勇,以黄金百镒为政母寿,欲因以报仇。

政不受,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

”及母卒,仲子乃使政刺侠累。

侠累方坐府上,兵卫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因自皮面抉眼,自屠出肠。

韩人暴其尸于市,购问,莫能识。

其姊嫈闻而往哭之,曰:“是轵深井里聂政也。

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

妾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

”遂死于政尸之旁。

威烈王六年(乙酉,公元前三九六年) 郑驷子阳之党弑繻公,而立其弟乙,是为康公。

宋悼公薨,子休公田立。

威烈王八年(丁亥,公元前三九四年) 齐伐鲁,取最。

韩救鲁。

郑负黍叛,复归韩。

威烈王九年(戊子,公元前三九三年) 魏伐郑。

晋烈公薨,子孝公倾立。

威烈王十一年(庚寅,公元前三九一年) 秦伐韩宜阳,取六邑。

初,田常生襄子盘,盘生庄子白,白生太公和。

是岁,田和迁齐康公于海上,使食一城,以奉其先祀。

威烈王十二年(辛卯,公元前三九零年) 秦、晋战于武城。

齐伐魏,取襄阳。

鲁败齐师于平陆。

威烈王十三年(壬辰,公元前三八九年) 秦侵晋。

齐田和会魏文侯、楚人、卫人于浊泽,求为诸侯。

魏文侯为之请于王及诸侯,王许之。

威烈王十五年(甲午,前三八七年)年 秦伐蜀,取南郑。

魏文侯薨,太子击立,是为武侯。

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谓吴起曰:“美哉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对曰:“在德不在险。

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

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

商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

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

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

”武侯曰:“善。

”魏置相,相田文。

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

”田文曰:“可。

”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

”文曰:“不如子。

”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

”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

”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

”久之,魏相公叔尚魏公主而害吴起。

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

起为人刚劲自喜,子先言于君曰:‘吴起,贤人也,而君之国小,臣恐起之无留心也,君盍试延以女?

起无留心,则必辞矣。

’子因与起归而使公主辱子,起见公主之贱子也,必辞,则子之计中矣。

”公叔从之,吴起果辞公主。

魏武侯疑之而未信,起惧诛,遂奔楚。

楚悼王素闻其贤,至则任之为相。

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强兵,破游说之言从横者。

于是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而楚之贵戚大臣多怨吴起者。

秦惠公薨,子出公立。

赵武侯薨,国人复立烈侯之太子章,是为敬侯。

韩烈侯薨,子文侯立。

威烈王十六年(乙未,公元前三八六年) 初命齐大夫田和为诸侯。

赵公子朝作乱,出奔魏,与魏袭邯郸,不克。

威烈王十七年(丙申,公元前三八五年) 秦庶长改逆献公于河西而立之。

杀出子及其母,沉之渊旁。

齐伐鲁。

韩伐郑,取阳城。

伐宋,执宋公。

齐太公薨,子桓公午立。

威烈王十九年(戊戌,公元前三八三年) 魏败赵师于兔台。

威烈王二十年(己亥,公元前三八二年) 日有食之,既。

威烈王二十一年(庚子,公元前三八一年) 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起走之王尸而伏之。

击起之徒因射刺起,并中王尸。

既葬,肃王即位。

使令尹尽诛为乱者,坐起夷宗者七十馀家。

威烈王二十二年(辛丑,公元前三八零年) 齐伐燕,取桑丘。

魏、韩、赵伐齐,至桑丘。

威烈王二十三年(壬寅,公元前三七九年) 赵袭卫,不克。

齐康公薨,无子,田氏遂并齐而有之。

是岁,齐桓公亦薨,子威王因齐立。

威烈王二十四年(癸卯,公元前三七八年) 狄败魏师于浍。

魏、韩、赵伐齐,至灵丘。

晋孝公薨,子靖公俱酒立。

威烈王二十五年(甲辰,公元前三七七年) 蜀伐楚,取兹方。

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

”公曰:“吾知其可将。

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

”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

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

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

”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卫侯言计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

子思曰:“以吾观卫,所谓‘君不君,臣不臣’者也。

”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

”子思曰:“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

事是而臧之,犹却众谋,况和非以长恶乎!

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

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

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

若引不已,国无类矣!

”子思言于卫侯曰:“君之国事将日非矣!

”公曰:“何故?

”对曰:“有由然焉。

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

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

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如此则善安从生!

《诗》曰:‘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抑亦似君之君臣乎?

” 鲁穆公薨,子共公奋立。

韩文侯薨,子哀侯立。

威烈王二十六年(乙巳,公元前三七六年) 王崩,子烈王喜立。

魏、韩、赵共废晋靖公为家人而分其地。

烈王 威烈王元年(丙午,公元前三七五年) 日有食之。

韩灭郑,因徒都之。

赵敬侯薨,子成侯种立。

威烈王三年(戊申,公元前三七三年) 燕败齐师于林狐。

鲁伐齐,入阳关。

魏伐齐,至博陵。

燕僖公薨,子辟公立。

宋休公薨,子桓公立。

卫慎公薨,子声公训立。

威烈王四年(己酉,公元前三七二年) 赵伐卫,取都鄙七十三。

魏败赵师于北蔺。

威烈王五年(庚戌,公元前三七一年) 魏伐楚,取鲁阳。

韩严遂弑哀侯,国人立其子懿侯。

初,哀侯以韩廆为相而爱严遂,二人甚相害也。

严遂令人刺韩廆于朝,廆走哀侯,哀侯抱之。

人刺韩廆,兼及哀侯。

魏武侯薨,不立太子,子罃与公中缓争立,国内乱。

威烈王六年(辛亥,公元前三七零年) 齐威王来朝。

是时周室微弱,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天下以此益贤威王。

赵伐齐,至鄄。

魏败赵师于怀。

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

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

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助也。

”封之万家。

召阿大夫,语之曰:“自子守阿,誉言日至。

吾使人视阿,田野不辟,人民贫馁。

昔日赵攻鄄,子不救。

卫取薛陵,子不知。

是子厚币事吾左右以求誉也。

”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

于是群臣耸惧,莫敢饰诈,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楚肃王薨,无子,立其弟良夫,是为宣王。

宋辟公薨,子剔成立。

威烈王七年(壬子,公元前三六九年) 日有食之。

王崩,弟扁立,是为显王。

魏大夫王错出奔韩。

公孙颀谓韩懿侯曰:“魏乱,可取也。

”懿侯乃与赵成侯合兵伐魏,战于浊泽,大破之,遂围魏。

成侯曰:“殺罃,立公中缓,割地而退,我二国之利也。

”懿侯曰:“不可。

杀魏君,暴也。

割地而退,贪也。

不如两分之。

魏分为两,不强于宋、卫,则我终无魏患矣。

”赵人不听。

懿侯不悦,以其兵夜去。

赵成侯亦去。

遂杀公中缓而立,是为惠王。

太史公曰:魏惠王之所以身不死,国不分者,二国之谋不和也。

若从一家之谋,魏必分矣。

故曰:“君终,无适子,其国可破也。

南歌子·师唱谁家曲

〔苏轼〕 〔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

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

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类型

朝代

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