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定势

夫情致异区,文变殊术,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

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

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

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文章体势,如斯而已。

是以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

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综意浅切者,类乏酝藉。

断辞辨约者,率乖繁缛: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

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

熔范所拟,各有司匠,虽无严郛,难得逾越。

然渊乎文者,并总群势。

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

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

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誉两难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

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

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

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

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

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

虽复契会相参,节文互杂,譬五色之锦,各以本采为地矣。

桓谭称∶“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华而不知实核,或美众多而不见要约。

”陈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烦文博采,深沉其旨者。

或好离言辨白,分毫析厘者。

所习不同,所务各异。

”言势殊也。

刘桢云∶“文之体势有强弱,使其辞已尽而势有馀,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

”公干所谈,颇亦兼气。

然文之任势,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

又陆云自称∶“往日论文,先辞而后情,尚势而不取悦泽,及张公论文,则欲宗其言。

”夫情固先辞,势实须泽,可谓先迷后能从善矣。

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

故文反正为乏,辞反正为奇。

效奇之法,必颠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辞而出外,回互不常,则新色耳。

夫通衢夷坦,而多行捷径者,趋近故也。

正文明白,而常务反言者,适俗故也。

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

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

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

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

秉兹情术,可无思耶!

赞曰∶ 形生势成,始末相承。

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因利骋节,情采自凝。

枉辔学步,力止寿陵。



译文、注释、简介、赏析

译文

由于作者的思想情趣各个不同,因而创作手法也各有变化,但没有不是依照情思来确定文章的体裁,就着体裁来形成一种文势。这种文势,是乘着便利而自然形成的。如机弩一发射,矢箭就端直地疾飞出去了。山涧曲折,溪流因而湍激回旋,都是一种自然的趋势。圆的体积合乎圆规,它的体势自然转动;方的体积合乎矩形,它的体势就自然安定:文章的体裁及其风格,就是这样罢了。所以凡是模仿经典来写作的,自然具有典雅的好处;效法《离骚》命意创作的篇章,必然归进华丽卓越之类;文意浅显切实的,大都不够含蓄;用词明白简练的,大都和丰富多彩不符合。这些都好比激湍的水流中不会有微波,枯槁的树木下没有密密浓荫一样,都是自然的趋势。因此绘画要讲究色彩,写作文章要尽力表现思想感情。调配颜色,画的狗和马的形状才有区别,思想感情有了交错融合,使文章的雅与俗具有不同的体势。作者所拟定学习的范文,都各有各的师承;虽然彼此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却是很难越过。然而精于作文的人,都善于综合各种文章体势。新奇和雅正的体势虽然相反,却能融会贯通,刚健和婉柔的体势虽然不同,却能跟着时机加以适用。倘若只是爱好典雅的体势而厌恶华丽的体势,那就偏离了兼晓并通的道理;这好比夏人争弓好还是箭好,各执一端,可是光拿着其中的一样是不可能发射的。倘若典雅的体势和yín靡的体势统一在一篇作品里,那就破坏了统一的体势;这好比楚人卖矛和盾,既要夸矛好又要夸盾好,弄得两样东西都难以卖出去了。所以总括各种文章体势,功效在于权衡辨别加以运用,像音乐有宫商五音,色彩有朱紫五色一样,文章的声律和辞采都要随体势的变化来调配。比如:章、表、奏、议这些文体,就要以典雅作为标准;赋、颂、诗、歌这些文体,就要以清丽作为规范;符、檄、书、移这些文体,就要以明确果断作为楷模;史、论、序、注这些文体,就要以简明扼要作为榜样;箴、铭、碑、诔这些文体,就要求广大深刻;连珠、七辞这些文体,就要求做到巧妙华艳。这都是根据不同体裁构成不同文势,适应变化而收到功效。虽然原则和时机互相关联,音韵的节奏和文辞的色彩可以互相交错,然而好比五色的锦缎,还是用各自的本色作底子。桓谭说:“作家都各有所爱好,有的爱好虚浮华丽而不懂得朴实扼要,有的爱好繁冗而不知道精要简约。”曹植也说:“世上的作者,有的爱好博采繁文,以使其命意深沉不露;或者爱好分析言辞辨明语句,剖析毫厘。各人习好的不同,因而所务求的也各有差异。”说明体势有种种分别。刘桢说:“文章的体势确实有强有弱,要是话说完了,文势还很有力,天下只一人罢了,不可得到啊!”刘桢所谈论的,也兼指文体气势。然而文章任随文势,文势有刚有柔,不必一定要豪言壮语、慷慨激昂,才算有势。还有,陆云自称:“从前谈论文章,首先重视文辞,然后才考虑文章的感情,又崇尚文章的体势,而不讲究文辞的润色。后来听了张华父子议论作文,便要尊崇他的话。”其实情感本来比文辞重要,体势确实需要润饰,陆云可说是先迷失了方向,后来能接受好的意见了。自从近代以来的作者,大都爱好奇巧的文章,考查他们作品的体制,乃是从讹滥新奇这种错误趋势造成的。由于厌弃旧有的雅正文体,所以便穿凿附会追求新奇。考察他们为什么采用这种错误方法好像很难,其实并无奥妙,只是反对正常的做法罢了。所以如“正”字反写便成了“乏”字一样,文辞故意违反正常用法就成了新奇。仿效新奇的方法,必须颠倒字句,把上面的字放到下面,把中间的词放到外面,这样颠倒不正常,就算有新奇的色彩了。通衢大道非常平坦,可是很多人不走大道却去走捷路小道,那是因为贪图路近的缘故;雅正的文章很是明白,可是人们常追求反常的言辞,那是为了迎合时俗的缘故。然而,精通写作的人能够用新颖的文意写出精巧的文章,只求奇异的就会因违背文体而变成怪诞。熟悉旧体裁的能够依照正常的写法来驾驭新奇;迎合新风气的,则喜欢追逐新奇而违反正常的写作原则。如果这种追逐新奇的趋势不纠正,那文章的正常体统就败坏了。要掌握写作中的这种情况和方法,可以不经过深思吗?总结:形体产生态势便跟着形成,文章体裁体势始终紧紧相承。激流回旋好似圆形的规,急飞的箭矢有如工匠的墨绳。因势利导驰骋文坛有节有拍,情志辞采自然很好地结凝。不走正道乱学邯郸步法,力气用尽只落个笑柄爬行。


注释

殊术:不同的方法方式。势:体势,指文体的特点构成的自然趋势、势态。机:弩,古代一种弩箭,用机械力量来射箭的弓。趣:同“趋”。规体:圆形。规,圆规,指圆形。矩:矩尺,画方形的工具,指方形。模:仿效。式:榜样。骚:《离骚》,指楚辞。命篇:作文。逸:高超,卓绝。类:大都。酝藉:指有涵养。率:大都。乖:违反、不合。缛:文采繁富。色糅:色彩杂糅,指调配色彩。糅,糅合、调配。熔范:熔铸金属的模型,指写作的范本。郛(fú):划界的城墙,指界限。奇正:原是军事用语,见于《孙子·势篇》,刘勰将其引入文论,奇指新奇,正指雅正。“刚柔”二句:《周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趋时者也。”刚柔:指作品的刚强或婉柔的基本特性。“似夏人争弓矢”二句:夏代有个人夸自己的弓说:“我的弓好,没有谁的箭能够配得上。”另一人夸自己的箭好说:“我的箭好,没有谁的弓能配得上。”羿听到后说:“没有弓,怎能射箭?没有箭,怎能射中靶子?”铨(quán):衡量。章、表、奏、议:皆为文体名称。赋、颂、歌、诗:皆为文体名称。符:符命,歌颂帝王的文章。檄:讨伐敌人的文字。书:书信。移:责备对方的文书。楷式:楷模。史、论、序、注:皆为文体名称。箴、铭、碑、诔:皆为文体名称。连珠:用各种比喻来说明道理,各种比喻美妙得像连串的珠子。七辞:即“七体”,用七件事来说明用意。循:依照,因袭。契会:契约,时会。相参:不同体势相互参合。契,约券,指两种不同体势的参合。会,会合,指多种不同体势的会合。锦:彩色的丝织品。桓谭:东汉初期作家,他的话可能是《新论》的佚文。深沉:深隐。刘桢:东汉末期作家。他的话不可考。《南齐书·文学·陆厥传》说:“刘桢奏书,大明体势之致。”天下一人:具体指何人不详,未必是实指,而是指这样的人很少,不可多得。公幹:刘桢的字。气:指作家的气质体现在作品中形成的文体气势。陆云:西晋作家。引文见于《与兄平原书》。平原,陆机的字。张公:指西晋作家张华。情固先辞:即《情采》讲的“为情而造文”,《物色》讲的“辞以情发”的意思,这是刘勰的重要文学主张,贯穿全书。率:大都,大抵。诡:反常。穿凿:牵强附会。奇:怪诞反常,含贬义。抑:压。回互:曲折,指颠倒。夷坦:平坦。夷,平。密会:深切的体会。意新:当作“新意”。旧练:熟练旧体。情术:指“定势”的原则和方法。激:急。绳:直。凝:指结合。枉辔:指走冤枉路。枉,曲。襄陵:《庄子·秋水》记载,襄陵有个人去学邯郸人走路,不但没学会,连自己的步法也忘了,只好爬着回去。


简介

《定势》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篇,主要论述由不同文体所决定的体势问题。对“势”字的理解,尚存一定分歧,本书引论已经讲到一些。詹锳《〈文心雕龙〉的定势论》一文,对此有新的深入研究,认为刘勰的定势论,“势”字源于《孙子兵法》中讲的“势”,并据以提出:“《定势》的‘势’,原意是灵活机动而自然的趋势。”(见《文学评论丛刊》第五辑)这是研究“定势论”的新成果。



文心雕龙·情采

〔刘勰〕 〔南北朝〕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

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

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

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

二曰声文,五音是也。

三曰情文,五性是也。

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

故知君子常言,未尝质也。

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

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

韩非云“艳乎辩说”,谓绮丽也。

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孝》、《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

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

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

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

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

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

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

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

何以明其然?

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

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

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

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

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

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

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

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

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

况乎文章,述志为本。

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

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

“言隐荣华”,殆谓此也。

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

贲象穷白,贵乎反本。

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攡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 言以文远,诚哉斯验。

心术既形,英华乃赡。

吴锦好渝,舜英徒艳。

繁采寡情,味之必厌。

文心雕龙·熔裁

〔刘勰〕 〔南北朝〕

情理设位,文采行乎其中。

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

立本有体,意或偏长。

趋时无方,辞或繁杂。

蹊要所司,职在熔裁,隐括情理,矫揉文采也。

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

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

骈拇枝指,由侈于性。

附赘悬肬,实侈于形。

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

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

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

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

归馀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然后舒华布实,献替节文,绳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圆合,条贯统序。

若术不素定,而委心逐辞,异端丛至,骈赘必多。

故三准既定,次讨字句。

句有可削,足见其疏。

字不得减,乃知其密。

精论要语,极略之体。

游心窜句,极繁之体。

谓繁与略,适分所好。

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

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

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义显。

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

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

昔谢艾、王济,西河文士,张骏以为“艾繁而不可删,济略而不可益”。

若二子者,可谓练熔裁而晓繁略矣。

至如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

士龙思劣,而雅好清省。

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

夫美锦制衣,修短有度,虽玩其采,不倍领袖,巧犹难繁,况在乎拙?

而《文赋》以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识非不鉴,乃情苦芟繁也。

夫百节成体,共资荣卫,万趣会文,不离辞情。

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

赞曰∶ 篇章户牖,左右相瞰。

辞如川流,溢则泛滥。

权衡损益,斟酌浓淡。

芟繁剪秽,弛于负担。

文心雕龙·声律

〔刘勰〕 〔南北朝〕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

声合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

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

故言语者,文章关键,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

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征。

夫宫商响高,徵羽声下。

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

今操琴不调,必知改张,攡文乖张,而不识所调。

响在彼弦,乃得克谐,声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

良由外听易为察,内听难为聪也。

故外听之易,弦以手定,内听之难,声与心纷。

可以数求,难以辞逐。

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

双声隔字而每舛,迭韵杂句而必睽。

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

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

将欲解结,务在刚断。

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

辞靡于耳,累累如贯珠矣。

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风力穷于和韵。

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

韵气一定,则馀声易遣。

和体抑扬,故遗响难契。

属笔易巧,选和至难,缀文难精,而作韵甚易。

虽纤意曲变,非可缕言,然振其大纲,不出兹论。

若夫宫商大和,譬诸吹籥。

翻回取均,颇似调瑟。

瑟资移柱,故有时而乖贰。

籥含定管,故无往而不壹。

陈思、潘岳,吹籥之调也。

陆机、左思,瑟柱之和也。

概举而推,可以类见。

又诗人综韵,率多清切,《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

及张华论韵,谓士衡多楚,《文赋》亦称不易,可谓衔灵均之馀声,失黄钟之正响也。

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

讹音之作,甚于枘方。

免乎枘方,则无大过矣。

练才洞鉴,剖字钻响,识疏阔略,随音所遇,若长风之过籁,南郭之吹竽耳。

古之佩玉,左宫右征,以节其步,声不失序。

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赞曰∶ 标情务远,比音则近。

吹律胸臆,调钟唇吻。

声得盐梅,响滑榆槿。

割弃支离,宫商难隐。

文心雕龙·通变

〔刘勰〕 〔南北朝〕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

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

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

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

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

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

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

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

黄歌“断竹”,质之至也。

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

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

夏歌“雕墙”,缛于虞代。

商周篇什,丽于夏年。

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

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

汉之赋颂,影写楚世。

魏之篇制,顾慕汉风。

晋之辞章,瞻望魏采。

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

从质及讹,弥近弥澹,何则?

竞今疏古,风昧气衰也。

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

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

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

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

”此其验也。

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蒨。

矫讹翻浅,还宗经诰。

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隐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入笼内。

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

”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

”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入乎西陂”。

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

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于蒙汜。

”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

诸如此类,莫不相循,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

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

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

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

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

赞曰∶ 文律运周,日新其业。

变则可久,通则不乏。

趋时必果,乘机无怯。

望今制奇,参古定法。

文心雕龙·风骨

〔刘勰〕 〔南北朝〕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

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

沉吟铺辞,莫先于骨。

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

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

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

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

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

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

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

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

」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

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

笔墨之性,殆不可胜。

」并重气之旨也。

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

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

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

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

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

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

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

《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

」盖防文滥也。

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

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

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

类型

朝代

形式